第七十一回 送奠仪张冠李 戴选秀女别母离家


  话说两位局员听了兰月的话,很为悲痛,就叫船户并他母子四人,在局中暂时休息。佟佳氏见局员都是慈善的人,也不怀疑,就带着兰月、楼祥,容儿三人,走到局中,在局员室中坐下。那跟来的船户,忙预备茶水。佟佳氏母子四人,洗过脸,喝完茶,便向二位局员感谢一番。局员退出房外,佟佳氏一想身边藏得银子,不知尚有多少,就打开一瞧,幸而尚有二百多块,心中倒也安慰。母子们便在室中闲谈,无非是商量另行雇船的事,直谈到东方发白。天色已亮,风也息了。局员进来,又招呼一番。佟佳氏便拜托局员替他们雇船,局员说:“此地没有船雇,非到南京才有船可雇呢,太太们要动身,可用咱们局里的救生船,送到南京,再雇船吧。”

  佟佳氏更是感激涕零地拜谢。局员就出去招呼船户备船。佟佳氏又托局中人到沙滩上将船的船主叫来,赏了他五十元,算是赔偿损失,船主也无话可说。不多一会,局员回来,说:“救生船已预备好,太太们可就动身吗?”

  佟佳氏说:“好咱们就走吧。”

  局员便吩咐船户同那破船上的船户,到沙滩上先将棺材抬上救生船,那里佟佳氏母子四人,趴在地下,对局员们磕了头道谢,局员们知她是道台太太,也不敢小看她连忙回礼,佟佳氏又取出三十元送给局员,两位局员,竟不肯收。兰月见他们情意可感,便问他二人的名姓,一个名叫吴道元,一个名叫张得义。兰月深深记下,他母子四人便上船去了。局员送他们上了船,直等到开了船才去,那救生船走得很快,不到三天,已到了南京。船户又替她雇了船,到清江浦,言明大洋五十六元,佟佳氏母子四人,看着棺材抬上船,他们才上船,赏了救生船户三十元,就开船而去。一路上并无耽搁。从镇江进了爪州口,直到清江而来。这一天到了淮城,船户将船靠在城门旁边,船停好了,船主上岸去喝酒游玩。佟佳氏母子四人,坐在舱里,兰月将船窗打开,看看风景,见岸上下来了一个人,直跑到船上,高声问道:“船上有人吗?”

  一脚就踏进船舱。兰月心中吓了一跳,忙问他找谁,那人说:“我是提督衙门总文案吴大人差来的送来奠敬二百元,你们是梅道台的船吗?”

  兰月说:“我们正是梅道台的船。”

  原来淮城人说话,梅惠二字的声音,大致相同,那人大喜,说我找了四三个船上,竟找不着,原来却在此地,这里二百块钱,你们收下,给我一张回条吧。兰月心中,好不欢喜,便写了一张谢帖,交与那人去了。佟佳氏这时,正愁着没有钱,忽然又有人送了二百元,岂不快乐。她以为是绝路逢生,正合着古人的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兰月见母亲欢喜,也十分愉快。刚巧船主从岸上回来,买了些酒菜,送给太太们吃,佟佳氏不忍先用,就在惠徵灵前,先供祭一番。佟佳氏正在行礼,忽然船头上有人喊道:“提督衙门的吴大人驾到。”

  佟佳氏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兰月抢出舱外,向船头上一瞧,见有两个跟随家人,同着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官儿,紫脸膛,方面大耳,虎背熊腰,颇有英雄气概。兰月便上前行礼,口呼:“大人到此何事?”

  那官儿便说:“我叫吴棠,在提督衙门任总文案,刚才差人送了二百元的奠敬,是送给梅光旭梅大人的,不想家人送错了,送到你们船上,不知你们船上的主人是谁?特来一问。”

  兰月一惊,更觉讶异,忙回答道:“刚才确是有人,送了二百元来,他说是送给惠道台的,那惠道台,便是先严,曾任芜湖海关道,讳叫惠徵,现在故去了,家母与我等盘柩,回北京去。竟想不到大人的钱,是送错了好在钱尚未动,不妨请大人收回。”

  那官员见兰月口齿伶俐,很为欢喜,又听得是惠徵的女儿,他与惠徵原是朋友,也曾见过几面,自然不便说什么,就对兰月说,“既是惠大哥的灵柩在此,咱们原是熟人,不妨祭奠,不知你意如何。”  兰月就对佟佳氏说了,佟佳氏说不敢当,那官员硬要祭奠,兰月无法,只好请他进舱。那官员进舱之后,就对着灵前,躬身下拜。拜毕,又见了佟佳氏,佟佳氏就请他坐下谈起惠徵死得可惨的情形,那官员也欷虚不止。兰月拣出二百元,送到那官员面前,请他收回,那官员反涨红了脸,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不知惠大哥的灵柩经过此地,所以不曾预备,现在既已知道,岂有不送尊敬之礼,惠大嫂子,请收下吧。”

  佟佳氏再三不肯那官员反不高兴起来,说:“惠大哥与我也是至好,大嫂何必这般的固执。”  佟佳氏无可奈何,只得收下。兰月又站起,请问吴伯伯的台甫。那官员便开了“吴棠子荫卿”五个字,写在礼簿上,写完之后,另外又摸出一百元,交与兰月,对佟佳氏说:“大嫂遭了这样的变故沿途又受偌大的危险,说起来真可怜,现在兄弟另送大嫂一百元的路费,请不必客气,就收下吧。”

  佟佳氏也不便推辞,只好千恩万谢的收下。那官员坐了一刻,就告辞上岸去了原来那吴棠是两榜出身,由翰林外放知府,由知府过了道班,现在江北提督衙门,充总文案,为人甚是慷慨好义。他与徵惠在安庆省城,原也见过一两次面,知道惠徵的历史如今家人把奠仪送错,他念起旧日的交情,又瞧着惠徵身后萧条的惨状,他不觉大动恻隐之心,就连二百元也不要了,并且,加送一百元的路费。这也是前清时代,尚有古道热肠的君子,如今这个年头,是四万万中,也寻不出一个的了。闲话少说,且说吴棠下船之后,佟佳氏心中更为快乐,一宿无话。第二天又由淮城开船,一路上顺风顺水,不到两天,已到了清江浦。换了骡车,起早动身,一路上孤孤清清昏昏沉沉,不觉已到了天津。从天津过紫竹林,到了北京,不过一天多的路程,转眼已到地安门家里。她家原是世袭承恩公,赐有一座房子,佟佳氏带着子女,到老宅子住下。这光景不比从前丈夫在日,门庭冷落,帘幕箫条,说不尽的凄凉苦味。那兰月原有旧日作伴的邻舍姊妹,多年不见,彼此都长成了,又见兰月出落得婀娜风流,大家都喜爱她。今天李家明天张家,终日姊姊妹妹,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寂寞。她们见她光景为难,姊妹们有赠花粉的,有赠衣饰的,还有暗地里赠她母亲银钱的,佟佳氏靠着替邻舍帮忙,勉强度日。看看到了春天,正是桃红柳绿,美景良辰,北京的地方,终年寒冷,到了暮春三月,天气晴和,便有许多红男绿女,出来逛庙游春,十分热闹。便是女儿在家里,也常有女伴来约她去游玩,什么琉璃厂啦,花儿市啦,土地庙啦,隆福寺啦,她们都曾去过。后来那些女伴,忽然有许多日子,不到兰月的家中来了,兰月想念她们,格外的利害,便也忍不住亲自上门去看望,谁知一打听,吓得她急急跑回家中,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出门去了。佟佳氏见了诧异,忙问她时,才知道今年宫中挑选秀女,宫里出来的太监,同虎狼似的,满街的挨户搜查,见八旗人家,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便不问情由,硬拉进宫去。因此京城里的八旗人家,都把女孩子藏起来。不许她们出去游玩,已经有婆家的,便急急催着婆家快娶,便是没有婆家的,也赶快去说婆家。正是闹得满城风雨,暗暗惊慌,兰月认识的这几家姊妹,差不多都是八旗人家的女孩子,因此她们都深藏起来了,当下佟佳氏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却很乐意,她想着她丈夫惠徵死了之后,家中这般困苦,若将女儿选进宫去,当一名秀女,也免得她在家中挨冻受饿,说不定得了皇帝的宠幸,封贵人,封妃子,都在意中。当下就劝兰月去候选,兰月心中虽明白佟佳氏的用意,但是她想着一入深宫,便同石沉海底,将来的荣华富贵,未必可期。而目前的冷落凄清,已难忍受,便有些不甚愿意。佟佳氏见她不乐,也不说啦。谁知她母亲虽不曾送她进宫,她自己却好似把自己送进去了。前几天兰月倘不出门去,便也万事全休。只因她那天出门去探望同伴的姊妹,她那一副俊俏的脸子,苗条的身段,早已落在别人眼内。这时有一个太监,正从地安门经过,迎面瞧着兰月,不觉把他看怔啦,心想天下竟有这般的美人儿,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再瞧她穿着旧蓝竹布长衫,垂着一根大辫子,额上鬓发齐眉,脚上光跌六寸这分明是八旗人家的女孩儿了。他看了忙回宫去,报与崔总管知道。那崔总管便是宫内最有权力的太监头儿,这几天正为着挑不出美貌女子,十分发急。听那太监一说,就急忙跑到地安门去调查,在兰月住宅左右人家,打听明白,知道是世袭恩公府中的女儿,又知道她父亲曾做过芜湖海关道,兰月很够得上选秀女的资格。原来清宫的规矩,点选秀女,有一定的品级,须得那女孩儿的父亲,官做到四品以上,方为合格,如今兰月的父亲,是从二品衔,恰恰可以当选。秀女的年纪,也有一定的限制,是要年在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如今兰月年正十九,恰正妙龄,更为合巧啦。那崔总管调查明白,便去报明内务府,内务府此番奉了孝贞皇后的密旨,务要挑选几个绝色的女儿,都十分起劲,和那班太监们,打成一气。在外面似虎如狼地搜寻着。如今听崔总管来报告,立刻派了干员,会同崔总管及一班太监们,跑到兰月家中,兰月正藏在家中,不敢出门,躲了几天,见没有什么动静,便也到庭心里来走走。他们不比从前了,一切洗衣煮饭的事,都得自己动手。这一天,兰月正在庭心里洗衣服,那太监们如虎狼似地闯进门来,瞧见兰月,便指着说:“得啦,找着啦,正是这一个美人儿,她不是一个极好的秀女吗?”

  慌得兰月忙丢下衣服,逃到屋子里去,佟佳氏见了,忙出来招呼,问你们干什么来了,崔总管上前,笑嘻嘻地道:“太太,您还装糊涂吗?”  这些天不是宫里选秀女,咱们连日东跑西跑,也找不出一个好的,如今访出您府里藏着一个美貌的小妞儿,怎么不报名上去呢?您家姑娘,叫什么名儿,快报出来。咱们替你送进宫去,包你万岁爷见了,立刻就升做贵妃,那时多么荣耀,你老太太感谢我们也来不及呢!”

  一派花言巧语,说得佟佳氏动了心,她想我家里如今苦到这般,这桂祥又是一个傻小子,将来决不会有出息的。只望着这两个女孩儿了,如今宫里挑选秀女,是极难遇着的好机会,决不可错过,兰月既不肯去,何不将蓉儿送进去呢。想罢,就进去把蓉儿拉出来,说道:“我把这孩子报进去吧。”

  正是:若非群玉山头儿那得君皇月下逢欲知后事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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