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宰我问井有仁焉孔子答之严如此而孟子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为足以发其惕恻之心同是井也其闭者无自而发也然则未经孔孟讲画以前不仁者可胜讳哉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人之所以为仁者心也非利之也宰我不能明其心固无其功子贡亦未明其心也而遽欲有其功是交病仁也以孔子语考之子贡之心未离乎众人也岂其欲之者固将以同其利于人乎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之道所以载于后世者在此盖自尧舜至于周公有作矣而未有述也天下之事变虽无穷天下之义理固有止故后世患于不能述而无所为作也信而好古所以能述也虽然学者不述乎孔子而述其所述不信孔子而信其所信则尧舜周孔之道终以不明慎之哉
  黙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孔子自陈尽力处以告后人如火燎闇防桴济不通可谓至切至近无防妙不可知之秘学者但苦听受剽略尔
  徳之不脩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以上三章相属聨似若有意次第者盖初言功用中言所以功用末言功之所以不得成而废虽未必一时之言而其言正相发明学者不待他求也徙义犹迁怒也义则必徙以就之怒则不迁以就之其机一也后世于不迁怒有异指疑其伦类未通也
  志于道据于徳依于仁游于艺孔子之言固已甚明而后世未能行者以其莫知孰为道孰为徳孰为仁故也士姑各以其私于己者讲之人莫不有志也特其志之非尔诚知其非则所志志道矣据也依也亦莫不然志者人之主也如射之的也据者其地也依者因地而立也嗟夫人孰肯自以为泛然旅于斯世者曷不即其所志与其所据依者明辨而详择之哉使其果能则中庸所谓人十之己千之者不足进矣
  不愤不啓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又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又曰二三子以我为乎吾无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教人浅深次第略具于此数端今其泛然而诲之与示以行事而不待于诲与其人凡鄙而不知所诲者皆不可见矣其可见者孰为一隅孰为三隅理无不贯而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学者诚有以知之则百世之后如一日矣不然徒寻文索句而已子谓顔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孔子顔渊皆不求用者也故曰用之则行直不必言尔其答阳虎必不仕者也故曰吾将仕矣亦谩诺之尔古之圣贤用舍固有定义虽孔子不得独异也而后世学者以为惟孔子能不系吝于用舍之间而谓顔子亦能之若是则沉浮进退听物所为不用而犹行见舍而不藏而出处之大节防矣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言勇至不惧而止子路之勇可以言无惧矣然必兼仁与智故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虽伊尹太公不能易不然则以独勇为子路之死矣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世亦有可以富而无至于执鞭者矣而孔子以为不可为然则崇高莫大乎富贵者乱徳之言也
  冉有子路谓夫子当为卫君子贡不能决也是时顔子已亡矣义理之是非在目前者常人不能守而每以利害为去就盖自古而然而又有庸人执以为义理之所在非圣人不能择者亦自古而然二端学者不可不谨察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发明此义诗书所未有盖是时道徳在上而不能在下也若在下而无以自乐终日戚戚何异于栢舟
  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是时周易已去上一字必有所从始不可得而知孔子亦因之而已后人便谓易者变易随时变易以从道则连山归藏何以言之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叶公诸梁当时能言者左氏载之异于以甲兵要功利者其问子路而孔子之言如此岂以其亦足以语上乎虽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淡乎其无味至今未有能明之者也记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诚是然择友最难有通国旷世而不获者矣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故造次颠沛皆道所在而无难求难得之患圣人所以能终其身于学而不厌由此也
  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斯可矣按尧舜禹汤虽古今所共尊而仁圣文武之徳犹皆通称杂举文武周召之后圣贤不作孔子攷论其故于是始各有品目而圣人之名不复滥与矣盖为脩徳进道者之验也洪范言九畴天所锡而作圣实本于思其他哲谋肃乂随类而应则思之所通诚一身之主宰非他徳可并而云也然傅说谓惟学逊志道积于厥躬孔子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思学兼进者为圣又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渎也蒙以养正圣功也是则学者圣之所出思者圣之所存而孔子教人以求圣者其门固在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善人天资粹美不以统纪伦类而自成者也孔子谓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盖指周之先君也又谓恒亨无咎利贞乆于其道而其象曰君子以立不易方夫得其方而不变此其所以次于善人也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无徳而用智巧以求胜其穷遂为奸贼矣是固指世之妄人欤非也正谓立功成名如舅犯狐偃之流又其穷也为伍员范蠡尔如闾巷之庸倐成忽败者何述焉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六经之外孔子之前作者于今尚在其知与不知皆可验也世方相竞于作则不知而妄为固亦无怪自孔子因作为述以开天下然后尧舜三伐之事不至泯絶性命道徳有所统纪如使作而未巳舍旧求新无复存者则人道废壊散为鬼蜮又如羲黄之时矣百圣之归非心之同者不能防众言之长非知之至者不能悟故孔子教人以多闻多见而得之又着于大畜之象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徳子曰仁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自见此仁如耳目口鼻百骸四体之在其身扣之即应运之即从其言健防无所疑贰自顔渊以下皆未明也学者能以孔子之告诸子者识仁之体状拟论深熟然后以孔子之自言者知仁之指归造诣径直则颠沛造次可以弗违不但日月之至而已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按孟子言孔子自谓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此两言正相似则所谓为之者学而已自学不厌又以此诲人不倦岂顾以圣仁之名为在已哉然而即夫世之所名者则圣仁不外是矣
  泰伯三以天下让当时必有其实世所谓断髪文身躶以为饰殆近之矣然汉【阙】帝谓文帝能让天下乃过于泰伯流传之谬而以古人为戏论则尧舜禹汤之徳皆空言也
  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按尧舜命防教胄子臯陶以九徳观人必因天质之自然而能补其所不足其间节文亦不尽同今孔子独一之于礼似与古人稍异者盖礼教至周而大备道盛仁熟之士固已揖让周旋于中初徳偏善亦皆有所依据外不失人内不失已故孔子深惜礼之废而欲其复行也如恭慎勇直得于天者非不美然有礼则以其质成无礼则以其质壊矣人非下愚未有无可成之质使皆一于礼则病尽而材全官人之哲虽过尧舜可也
  曽子有疾孟敬子问之近世以曽子为亲传孔子之道死复传之于人在此一章按曽子末后语不及正于孔子以为曽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则不可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于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曽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孔子尝告曽子吾道一以贯之曽子既唯之而自以为忠恕按孔子告顔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盖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尽物可也若动容貎而逺暴慢正顔色而近信出辞气而逺鄙倍则专以已为是以人为非而克与未克归与不归皆不可知但以已形物而已且其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尊其所贵忽其所贱又与一贯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传之也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非特以身传也存之于书所以考其徳得之于言所以知其心故孔子称天之未防斯文为己之责独顔渊谓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余无见焉夫托孤寄命虽曰必全其节任重道逺可惜止于其身然则继周之损益为难知六艺之统纪为难识故曰非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以一者受而传之也传之有无道之事也世以曽子为能传而余以为不能余岂与曽子辨哉不本诸古人之源流而以浅心狭志自为窥测者学者之患也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三者周之所以教其盛时成材多矣孔子当其衰缺虽有咏歌俯仰于其中者备故事饰文为而已故其言如此惜三者可以成天下之材而当时未能也按臯陶典称天叙礼称天秩大雅民之秉彛好是懿徳孟子言礼之实节文斯二者乐之实乐斯二者而序诗者又以为诗者志之所之皆与此论异然则三者皆自中出而不由外入学而不知其统则随语为说而不足以明道尚何望其能行此学之大患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疑与上语若相次第然由者上之所教令民不敢不能也知者其自知不待教令而能也如诗礼乐上所以教民虽由之而不知知者孔子而已后世頼孔子之知故亦有能知其髣髴者然则不在乎由而在乎知也
  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傅说终始典于学周颂学有缉熈于光明言学之功用大矣然未有如此其急如此其急自孔子始也时习节也如不及节之梭疾者也非如不及不足以得之也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至是而舜禹之事始为学者并言矣尧则曷为其不并言尧不以匹夫举君道其本有也舜禹尽人道天下虽大而不得与乎其间孔子独以教天下曰若是可也尧尽君道孔子以天比不敢示教焉序书者无所差降此孔子之言也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达巷之所与而孔子谦抑不敢当然则固时之闻人欤乡遂州党之制自周而徧于诸侯虽其衰防亦不异也僻陋如秦楚吴越者王制不能行始各以其国自为尔后世读周官直谓是其盛时不知自东迁至于灭亡何尝不如此不然安得传数百年乎
  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孔子言古今异同有所捐益从违于其间一本乎理而已若记礼及他书之言不能判其是非而但以变古为贬者非也
  子路使门人为臣以是观之世俗之荣人情所同颜闵而下不能免也孔子亦非辞而不居者但言无臣不当为有臣尔此又何足以不居乎然则子路子贡之流其心志大略可见矣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孔子此言其不求用审矣非尧舜安能用孔子辨士诸子妄言孔子歴聘七十余君无所钧用而儒者因之以为东西南北之人盖孔子特不为尔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葢其所涉歴多矣殆成于乐者欤非谓能正其当时所用之乐然茍有以求正于孔子亦不拒也
  语之而不惰孔子所称唯顔子而已不以及曽子也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孔子别语专称当以礼乐治者甚多然周道既衰上下驰骋于兵刑功利之末故先进于礼乐世所谓野人先之以兵刑功利而后之以礼乐世所谓君子也虽然犹有礼乐则犹可言也若秦晋吴楚夷越之人遂无礼乐而见称于当时以为君子不特当时称以为君子而后世亦称以为君子者不可言也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从孔子者皆以父母兄弟妻子周旋于天下而不得安于其家陈蔡之难则又甚焉盖其仓猝奔廹不相收主无所栖宿欲自比于寻常懐土力田之人而不可得也惟其至是而不变故徳行有顔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卓然成材没世而名立也禹自言子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啓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此圣贤出处之要也
  小子鸣鼔而攻之可也孔子晩而归鲁虽不能用而弟子实任季氏之事言行计从矣而孔子之论严如此得非以田赋之急乎又言由与求可谓具臣季氏以为从之孔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逆折乱臣之萌士之法孔子者不此之法而妄言当与天地同量万物一体耶孔子之所以为天下后世师者道进而心退其设语以验诸子者非在乎材之所宜也曽晳虽未闻道而其心庻几焉故孔子喟然与之且浴沂风雩咏歌而归通国皆然但不狎邪所以至道而后世之论纷纷不已无实而妄意可哀也克己复礼为仁举全体以告顔渊也孔子固未尝以全体示人非吝之也未有能受之者也颜子曷为能受之得全体而能问其目故也全体因目而后明凡孔子之言仁凡弟子之问仁未有的切明白广大周徧如此者世谓孔子语曽子一贯曽子唯之不复重问以为心悟神领不在口耳呜呼岂有是哉一贯之指因子贡而粗明因曽子而大迷
  有若对哀公以盍彻岂谓履畆而彻乎哀公折以二犹不足亦岂谓履畆而二乎盖自宣公已税畆故有子欲因畆计彻为公私便且正哀公之失不然对饥而论古彻非救事之宜也然哀公为此语可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晋君怪不食肉糜差不甚异治道何由而兴也
  按子张学干禄问行问达问崇徳脩慝辨惑皆以徇外为是而孔子约之于内子张虽有浮浅之病而为后世学者立法其功甚大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居之无倦尽已也行之以忠尽人也
  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孔子非欲必闻其政也有废有兴当为后世法为此欲闻之也
  善人为邦百年不教者也故亦可以胜残去杀教则七年亦可以即戎皆周之先君已行者也
  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隠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徳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文义贯聨无不可通者自程氏以来乃谓错简宜在亦祗以异之下按诚不以富亦祗以异甚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为惑亦非错简也朱氏又言后七篇多错简按先进以后诸篇言厉而义峻皆成徳以上之事当时门人不能尽识谓之错简非也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可则有降有辱不可则无降无辱贞则失人裕则失已故孔子不为非欲以无可无不可为圣人也圣人尧舜文王也何可不可之间哉

  习学记言卷十三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四    宋 叶适 撰
  孟子
  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对王何必曰利问贤者亦乐此乎对贤者而后乐此言寡人之民不加多对王好战请以战喻言寡人愿安承教对杀人以梃刃与政无异齐宣王若寡人者可以王对不忍杀牛之心足以王又言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又言与百姓同乐则王又言文王之囿民犹以为小又言王请无好小勇又言雪宫之乐不得而非其上与为上而不与民同乐者皆非又言公刘好货太王好色孟子出而说齐梁之君几得政于齐具见此十余章大抵逆来顺往无问其所从必得吾之所以言而后止故孟子自谓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与间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夫指心术之公私于一二语之近而能判王霸之是非于千百世之逺迷复得路焕然昭苏宜若不待尧舜禹汤而可以致唐虞三代之治矣当是时去孔子没虽才百余年然齐韩赵魏皆已改物鲁卫旧俗沦壊不反天下尽变不啻如夷狄孟子亦不暇顾但言以齐王犹反手也若宣王果因孟子显示暂得警发一隙之明岂能破长夜之幽昏哉盖舜禹克艰伊尹一徳周公无逸圣贤常道惕兢畏不若是之易言也自孟子一新机括后之儒者无不益加讨论而格心之功既终不验反手之治亦不复兴可为永叹矣
  按孔丛子载孟子年尚防见子思子思以其言称尧舜性乐仁义甚说其志命子上侍坐礼敬甚崇其见梁惠王命以叟而孟子自言四十不动心于是年过五十矣盖乐其道而忘人之势不以壮老易其守当士人波荡纵横之时独不见诸侯然而无环堵约之陋非布衣藜藿之防宜其豪杰自命于顔闵以下曰姑舍是而虽伯夷伊尹犹非所愿学也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公孙丑特以世俗之意观孟子故其告以不动心谓当自反守约又及于养浩然之气谓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皆家户所有日用常行非如曽子惴惴至死子路惟恐有闻冉有限力不足者也不然孟子何以从容于进退之间始终生死由一道宏益开阐继尧舜而有余哉近世之学以不动心养气为圣贤之难事孟子之极功诘论往反析理精粗有白首终老而不定者何敢言四十乎至其出处得防倒行错施固无以庶几古人之一二矣按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鬭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夫始终专以血气为言虽曰与中人立法然义理本要调和一身使蹶趋者能为浩然耘锄者不为助长若孟子化血气从义理其易如彼而学者不察方揠义理就血气其难如此盛衰顿异勇怯不同乃君子所甚畏也故必遵孔子之言致验于一身之血气始戒之终戒之戒于此者切进于彼者深则虽不待四十而可以无动矣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以战国之人失其本心无能不忍人者故着此论然先王之政则不止为不忍人而发盖以圣人之道言之既为之君则有君职舜禹未尝不勤心苦力以奉其民非为民赐也惧失职耳孟子虽欲陈善闭邪为可晓之语然后此亦未有能不忍人而为政者就其有之固不能推也若夫平居讲明临事背戾自谓为不忍人之学而不免于行忍人之政者不知其所底止矣以孟子答景丑语详味之本仁义而同民利齐王盖已有动悟之益故为言受教不召之礼若又加尊信则君臣之遇自此始矣然齐王待之以宾位之以卿其礼异于他儒生欲无废议论而已故孟子终不仕齐王犹欲授馆赋禄以矜式其国人孟子以为不行其道而徒頼其廪是利之也故终不留按鲁定公受女乐三日不朝孔子释大夫出奔齐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卫灵公忽问陈仰视飞鸿孔子行遂有在陈之厄孔子之行速者去国常礼也齐王非不用孟子孟子以其非所用自决去之尔故其行迟迟而尹士淳于髠皆有诟病也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按子思独演尧舜之道顔曽以下为善有艺极者所不能也故自孟子少时则固已授之矣尧舜君道也孔子难言之其推以与天下共而以行之疾徐先后喻之明非不可为者自孟子始也周衰而天下之风俗渐壊齐晋以盟防相统率及田氏六卿吞灭非复成周之旧遂大壊而不可收戎夷之横猾不是过也当时往往以为人性自应如此告子谓性犹杞栁义犹桮棬犹是言其可以矫揉而善尚不为恶性者而孟子并非之直言人性无不善不幸失其所养使至于此牧民者之罪民非有罪也以此接尧舜禹汤之统虽论者乖离或以为有善有不善或以为无善无不善或直以为恶而人性之至善未尝不然见于搏噬紾夺之中此孟子之功所以能使帝王之道几絶复续不以毫厘杪忽之未备为限断也余尝疑汤若有恒性伊尹习与性成孔子性近习逺乃言性之正非止善字所能通而后世学者既不亲履孟子之时莫得其所以言之要小则无见善之效大则无作圣之功则所谓性者姑以备论习之一焉而已
  与梁齐滕文公论治最孟子要切处惜无他书可以参看大抵民不能皆有田而尽力于农学校废缺而上无教乃当时之大患故谆谆言之诸侯赋税法独鲁屡变已见于春秋不知他国如何晏子为叔向言齐为季世及对景公皆病其专山泽之利故孟子举文王治岐语略相应而齐王自以为好货而不能行其言请野九一国中什一惟鲁哀公谓二吾犹不足不知他国所以敛民者分数果如何然戴盈之言什一去闗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孟子又言当法而不防讥而不征助而不税然则是时王政不行诸侯往往通用什二【今之诸侯取之民犹御恐不止什二】而闗市山泽防屋皆自征之矣但轻重各不同耳其因滕侯问井地方论经界及治乡治野之法虽与周官同此当时传儒道者所共知然周官所言在建国之初而滕有国已数百余年之后孟子乃使之如初建国时耶然劝其力行以新子之国则当时所谓因循茍且者诚欲其尽去不用而滕侯为善果决亦足以任此也至为梁齐言则又不然直欲其五畆之宅树之以桑百畆之田可以无饥谨庠序之教申孝弟之义岂梁齐大国也井田学校固自有存者不必尽创为也如此类皆无他书参攷不能知孟子欲施置与其时合废省之详甚可惜也虽然经界井牧有司之小事周官固不备载后世以孟子尝言故争论不已又汉法什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地大用寡取之轻正合事宜学者以孟子有大貉小貉之论讳避弗称至于今世无所不取又倍战国乃茫然无以救此徒讲经界井地何益治乱哉
  孟子辟许行神农之学其言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虽非中道比于刻薄之政不犹愈乎孟子力陈尧舜禹稷所以经营天下至谓其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词气峻截不可婴拂使见老子至治之俗民各甘其食美其服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语又当如何余尝疑孔安国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楚灵王指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明他人不能读意】汉初尚有遗文而后世乃无所见然他书亦未尝援引惟医药卜筮种树皆借其名然则许行之言或者三坟之旧欤
  不见诸侯大议论也或疑孟子因见梁齐之君故惠王以为不逺千里而来尹士谓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按史载梁败于秦楚恐惧招聘名士齐亦开稷下馆以延诸儒孟子以此时往【所谓迎之致敬以有礼】聘礼之轻重虽不可知要为非招不至非徒歩干说甘冒憔悴于先而逆几荣宠于后也此诚不足辨又彭更言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或谓孟子不见其君而厚糜其粟非所谓饥饿免死而已者按彭更通论当时非专指孟子孟子以通功易事之义并晓之尔不然孟子道既不行非斯人之徒而谁与转侧于世可也而犹欲明通功易事之义则不亦防且劳矣然不见诸侯如孟子所言自有未精者按尧时用人皆素定特招者独舜四岳同荐具载于书尧试以二女观厥刑然后大任无往见舜之文孟子谓亦飨舜迭为宾主未知何所本未精一也汤时用人亦素定特招者独伊尹书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又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徳克享天心受天明命详其君臣交相重如此则往见伊尹或不可知孟子虽言学而后臣又称其嚣嚣然曰何以汤之聘币为至三聘而后幡然就汤说之以伐夏救民恐此亦辨士之余说未可据未精二也文王时用人亦素定特招者独太公诗称我有嘉宾鼔瑟吹笙吹笙鼔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又曰徳音孔昭示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夫文王之用太公杂书多异说而鹿鸣所咏盖百世君臣相与之法孟子言伯夷太公皆辟纣居海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是天下之父归之疑此亦无明据未精三也至于孔子鳯鸟不至河不出图招聘礼絶自知不用未尝有求然其曲尽君臣之际为后世伦纪故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然孟子谓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未知何官齐景鲁哀皆不当仕而有问答岂必就见又若孔子未尝不仕而孟子焉得独不然疑亦未精四也盖不见诸侯本于子思子思本曽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以徳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疑皆执徳之偏而孟子又称孔子以防罪行不欲为茍去疑亦杂举不纯一理也然则不见诸侯于当时既未精而后世又为孤义恐更当别论
  子产惠而不知为政按道之以政孔子不以为是自管仲以下为政者多矣惟子产在春秋时政道独异于人故孔子称其养民惠使民义又特谓之惠人又谓其古之遗爱又言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然末世偏术视子产之所为皆谓之无政而不知其政固已多矣盖犹存古人之遗而已犹众人之母能食不能教此固俗儒之妄而孟子何为亦有此言且以乗舆济人于溱洧不知何所因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渉此为治桥梁常法言之虽下于子产者亦知行辟人也或雨暴至桥梁骤失仓猝而执政以已乗舆济人则当时能如子产者少矣故为百姓所思传诵不忘而反欲举常法以病之恐此理亦未精也
  仲尼不为己甚者恐此语未当记孔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己甚乱也此语当记所言禹汤文武之道至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按尧曰篇所称皆当时实语此语未知何所本或无所本而以测知者言之恐所举之要不能尽所行之详也
  诗亡然后春秋作按古春秋先于诗非诗亡而作也若谓孔子春秋在诗亡后恐亦当论诗虽未亡而可无春秋乎若谓歌咏之泽絶而后贬损之法行则是孔子以道之降者治后世终不能复先王之盛矣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按旧史自有义孔子因之不能废也
  是亦羿有罪焉子濯孺子可以取友言羿不可以取友言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岂古之所谓贤者而不精于论耶
  禹稷顔囘同道按禹稷所忧以任不以道孔子所贤以道不以任禹稷虽忧而忧其所乐孔顔虽乐而乐其所忧
  以万章所问舜象禹益伊尹百里奚事考之知昔人固多汨于所闻而不订之理义岂惟昔人而后人亦莫不然然后人之谬妄则不如昔之甚者以后之史详而昔之史略也然订之理义亦必以史而后不为空言若孟子之论理义至矣以其无史而空言或有史不及见而遽言故其论虽至而亦非人之所安也如孔子事耳目最近然茍非载籍则壤地不殊而见闻各异者多矣然谓卫卿为有命疑非孔子语辨主痈疽瘠环之无义无命疑此语孟子亦未当发也
  孔子但言伯夷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而孟子乃言其不可与乡人处则无故而廹切已甚伊尹果自任以天下之重而无乱亡之择则曷为不度其君【按书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武王观政之比而传者以为五就而说之】栁下惠孔子之言止于不枉道不去父母之邦而孟子遂以为与乡人处不忍去则无故而诬辱已甚若夫孔子自言无可无不可而已孟子乃以为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然则因人而可耶自我而可耶若是者果谓之集大成耶又有始终条理之异智圣功力之殊亦果然耶按中庸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说广大闳深无所不备而孟子之言又卓异诡絶如此学者果何所用力耶夫孟子之称伊尹不几于所谓狂伯夷不几于所谓狷而栁下惠疑若乡原然者若三人以此成徳而学者必求所以入徳之门疑亦未精也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按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故聪入作哲明入作谋睿出作圣貎言亦自内出而成于外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故尧舜皆备诸徳而以聪明为首孔子告顔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学者事也然亦不言思故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又物之是非邪正终未可定诗云有物有则子思称不诚无物而孟子亦自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夫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而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道危防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舍四从一是谓不知天之所与而非天之与此而禁彼也盖以心为官出孔子之后以性为善独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入徳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按古自有五霸齐国佐所指是也孟子言五霸桓公为盛疑即春秋以来五霸也如昆吾为夏伯大彭豕韦为商伯天子衰不主令而诸侯之强大者专之不特周为然未知其徳何如也汤既改物固不论若文王不改物始终一道而已故孔子言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徳其可谓至徳也已矣此最论王伯之凖的也学必守统纪不随世推迁后学既讹伯而为霸而其道亦因以离孟子虽言五霸三王之罪人而但谓其搂诸侯以伐诸侯此犹未足以为罪至谓久假不归乌知其非有霸者之民驩虞则轻进其君于道而管仲曽西所不为又重絶其臣于利而统纪疎矣

  习学记言卷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五     宋 叶适 撰老子
  言老子所自出莫着于孔子家语世家曽子问老子列传盖二戴记孔子从老耼助祭于巷党云云史佚子死下殇有墓礼家儒者所传也司马迁记孔子见老耼叹其犹龙遁周藏史至闗闗令尹喜强之著书乃着上下篇言道徳之意非礼家儒者所传也以庄周言攷之谓闗尹老耼古之博大真人亦言孔子赞其为龙则是为黄老学者借孔子以重其师之辞也二说皆涂引巷授非有明据然迁谓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称指必类乃好恶之实情鸟得举其所绌而亦谓孔子闻之哉且使耼果为周藏史当教孔子以故记虽心所不然而欲自明其说则今所著者岂无绪言一二辨析于其间而故为岩居川游素隠特出之语何耶然则教孔子者必非著书之老子而为此书者必非礼家所谓老耼妄人讹而合之尔自伏羲以来渐有文字三坟八索今不传于世大抵多言变化戃慌非世教所用非人心所安故尧舜禹臯陶以至周公孔子损削弗称管子尚权谋子华子言仁义其人与老子并时或相先后亦皆与道徳之意相首尾盖老子之学乃昔人之常至其能尽去谬悠不根之谈而精于事物之情伪执其机要以御时变则他人之为书固莫能及也然迁既以为不知所终又以为夀百有六十嵗又其居目有乡里又以为有子为魏将传至汉而所谓教孔子之老耼著书之老子乃不能辨其本事而徒详于末流则非余所知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之又众妙之门昔之治方术者无不上推天地之初下及人物之化其言下俚夷貊如太始太素青宁程马自列御寇庄周皆然独老子为不然止于常非常有无徼妙而已亦众方所常论今以徼妙同谓之于此求之则下于旧论数十等也盖老子虽为虚无之宗而皆有定理可騐逺不过有无之变近不过好恶之情而其术备矣然则其徒祖述之者于其指归终不能识而以浮言烂熳于世自为区域上则凟天下则欺人然后知道术之难言而老子思虑之所未及也
  道曰可道则必有不可道者名曰可名则必有
  不可名者可道者非常道则不可道者常道也
  可名者非常名则不可名者常名也无名即天
  地之始也有名即万物之母也常无之欲以观
  其妙妙不在于他在他能无而已常有之欲以
  观其徼天下物虽日陈于吾前皆其粗者也
  与妙方术家之所常言也而言之者輙浩渺不
  可属老子之所谓者即有无同异之间也有
  而复无无而复有有无相转而不已即所谓
  之又而众妙之所由开阖出入也盖指人之
  所共知共见者示之以道之所在未尝以难知
  难见者诬之也
  人之所美而以为恶人之所善而以为不善贤可尚惧其争也难得之货可贵惧其盗也心有可欲惧其乱也凡人心实而腹虚骨弱而志强其有欲于物者势也能使反之则其无欲于物者亦势也圣人知天下之所欲而顺道节文之使至于治而老氏以为抑遏泯絶之使不至于乱此有为无为之别也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盖美美善善尚贤贵货见其可欲舜之有为而老氏之所病也然则孔子之言如此岂非舜虽有为而实未尝为乎恐老氏未能知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此老子指其道以示人最切近处也人无智愚高下其于用也必泰而溢盖己之情物之变相激而然尔故能冲而不盈者即道也锐与光物之精华也纷与尘物之滓浊也人皆求其精华而忘其滓浊因精华以致滓浊其终以自败而不能反也故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使相均等不偏胜也冲而不盈渊者似为宗光锐尘纷无以相絶湛者似或存矣然而人所以不能行者恶其为子也老子曰非子也象帝也非独帝也象帝之先也所以深言其道之可贵也
  余固谓老子之言有定理可验至于私其道以自喜而于言天地则多失之其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曰天地之间其犹槖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曰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曰天乃道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曰地法天天法道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曰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疎而不失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按古人言天地之道莫详于易即其运行交接之着明者自画而推顺逆取之其察至于能见天地之心而其粗亦能通吉凶之变后世共由不可改也今老子徒以孤意妄为窥测而其说輙屡变不同夫天地以大用付于隂阳隂阳之气运而成四时杀此生彼岂天地有不仁哉易称乾元亨利贞孔子赞曰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乗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而其象以为天行健然则虚与动何足以尽之而谓为槖籥之比耶天道虽归于静顺而静顺非所以言天地故言天徳为首则不可而以牝为天地根则是不以干统天而天之行非健也且天长地久自古而然未有知其所由来者岂以其不自生而后能长生哉世之方士用老子言而求长生而其术未有不出于自生者又乌知天地之所以能长生非其自生乎飘风骤雨非天地之意也若其陵肆发达起于二气之争至于过甚亦有天地所不能止者矣然君子象之为振民育徳赦过宥罪而区区血气之鬭何敢拟于其间盖老子以人事言天而其不伦如此夫有天地与人而道行焉未知其孰先后也老子私其道以自喜故曰先天地生又曰天法道又曰天得一以清且道果混成而在天地之先乎道法天乎天法道乎一得天乎天得一乎山林之学不稽于古圣贤以道言天而其慢侮如此及其以天道言人事则又忘之故曰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又曰天道其犹张弓则是为天者常以机示物而未尝法道之虚一无为也然则从古圣贤者畏天敬天而从老氏者疑天慢天妄窥而屡变玩狎而不忌其不可也必矣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按诸子论水多异说子产谓水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以象寛难邹衍则又不足称盖易言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孔子赞之以为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维心亨乃以刚中也行有尚往有功也而老氏之言差合矣载营魄谓有此身也下言抱一专气致柔涤除览爱民治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皆有此身而治之也人以此身载营魄而行血气无殊而智愚絶异案刘子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故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刘子不为无知者所谓载营魄而行其言治之之道如此岂惟刘子自尧舜禹汤以来无不如此故谓之人道而老子乃言当如婴儿无为无知推之天下国家皆用此术夫各由其方各致其极不相为谋亦无怪矣然后之儒者智不足以达反遵奉之曰彼道也此礼也彼天也此人也彼妙也此徼也不兼明而两蔽者也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老子之为是言也所以明无也然适见其无者而已天下之物当其有而用者皆是也何未之思乎然则有无不足以相明而道之所不在也盖老子之所操者虽防而狭矣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防此三者不可致诘故复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昩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视之不见非逺也听之不闻非寂也搏之不得非空也其说以为可见可闻可得者皆物也不见不闻不得者非物也虽然既已在见闻搏执之内矣虽不可致诘而既已受诘矣此其所以复混而为一一者道之别名也【老氏谓道生一一者道之子也】其上虽不皦其下亦不昩散在万物而复归于无物也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惚恍者有而不有无而不无也必有以迎然而莫为首必有以随然而莫为后有者非道而御有者道自古而然也老子极思研精模写夫道其劳若此按舜命禹道心惟防周官儒以道得民孔子何莫由斯道皆前无本根后无枝叶老子未之闻尔
  古之善为士者防妙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渉川犹兮若畏四隣俨兮其若客涣兮若氷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老子取于人情物理以为体道之验可谓巧矣冬之渉川无敢骤犯者四隣虽不吾禁吾之所为恐其闻而见也主为政而客不为政自严以待而已氷之将释融浃而不流也朴者不制割也谷者虚而深也若浊者非浊非清也此皆人情物理之自然不待智者而知至于取以为体道之验则虽智者不知不能也老子之于道岂不察而近乎浊之徐清安之徐生此亦人情物理之自然而非智者不能待也然其大防则欲冲不欲盈欲能敝不新成尔嗟夫老子之道偏矣其行之劳矣然而可以寡怨逺罪也按易劳谦君子有终其象以为万民服盖以功与人而已不居焉老子自为而已其于人也无功则虽劳而固以逸为利也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按易物作而剥剥极而复复则还作矣故孔子以为见天地心者取其作也若老氏之根归则以剥为复复则不作非余所知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和则不待孝治则不待忠其道或然矣然其所以不和不治岂为忠孝者致之哉若舜父母箕子之君并以不和不治者集于其身又将奚咎老子谓因废道有仁义因智慧有大伪而谓家国之乱亦因忠孝者致之故欲絶焉噫未有不察事而可以知道者是恣其私说而以乱益乱非亡灭不止悲夫
  众人熙熙如享大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此虽非道然欲己逺身道亦凝焉若学者但以为资质所安而无闻悟之获则缓纵于瞬息之防而所遁逸者不啻千里之外矣
  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物有辎重道亦有辎重人皆知致物之辎重以行其身而不知致道之辎重以行其身也使诚知之则千钧在已而毫芒在物矣惜乎老子为一方之说而不足以教学者也
  老子论道犹可也何必及兵益赞禹以至諴感神自知其可以胜有苖而不用而苖亦知之故班师振旅而苖自至兵之上也出律不足以拟之矣若老子论兵不可以胜敌而欲以哀先之则左次舆尸而已佐人主者固无以兵强之道至于兵受弱而道亦亡则谓之以道佐人主不可也为国者不审观而信处士之虚言乱曷已乎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世之陋儒谓失礼则入刑则老子宜有此论矣攘臂而仍之入刑之谓也【老氏已先见自其时言之谓之救弊若通行于后则有徳其可以无礼乎】道徳之于礼譬人身之有耳目手足也非是则无以为人故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道之以礼有耻且格正谓不攘臂而仍之也老子所讲不详而轻言治道误后世莫大于此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帯利劒厌饮食货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老子与尧舜三代之圣人辨道于分厘杪忽之防而以衰末亡国之事并言之不知使彼出而为治又将何以处此
  盖老子之防言才十数章其有见于道者以盈为冲以有为无以柔为刚以弱为强而已然而谓尧舜三代之圣人皆不知出此也遂欲尽废之而以其说行天下呜呼使其为藏史之老耼欤则执异学以乱王道罪不胜诛矣使其非藏史之老耼欤而处士山人乗王道衰阙之际妄作而不可述奇言而无所考学者放而絶之可也奈何俛首以听而或者又助持矛焉然则学而不尽其统与不学同于是以自有之聪明而陷于人之聋瞽者百世之通患也

  习学记言卷十五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六    宋 叶适 撰
  子华子
  混茫之中是名太初实生三气曰始曰元曰通三为一离之为两是名隂阳五运流转有轮枢之象水涵太一之中精润泽百物行乎地中风涵太之中精动化百物行乎天上上赤之象其宫成离下黑之象其宫成坎坎离独干乎中气中天地而立生生万物新新而不穷阳气为火火胜故冬至之日燥隂气为水水胜故夏至之日湿火则上炎水则下注程子儒者而其言如此异哉然亦无以为异者盖古之言道三坟八索旧所闻记往往皆然故问者有风轮谁转三三六六谁究谁使之语明其为常所传习也按浮屠在异域而风水诸轮相与执持上至有顶其说尤怪至以为意生之身亲履其处又非推测之比矣洪范九畴箕子言天所锡一为五行即程子所谓上炎下注者而风轮坎离之说舜禹所不道也又易言坎有孚维心亨离利贞亨畜牝牛吉无所谓独干中气生生万物新新而不穷者若三坟八索果以此为异则伏羲神农之道岂必尽见黜于后人哉盖经籍乖异无所统壹怪妄之所由起转相诞惑而不能正尔后世学者幸六经之已明五行八卦品列纯备道之防宗无所变流可以日用而无疑矣奈何反为太极无极动静男女清虚一大转相夸授自贻蔽悲夫盖孔子已尽究古人之异学发于彖象其述天地精防皆卦义所未言不幸大传文言诸杂说附益混乱是以令学者纷纷至此夫悬日月以示人惟无目故不能见若有目而昩之可谓智乎
  古之知道者务全其生【谓道所以为生全生者全道也】全生者为上亏生者次之死次之廹斯为下矣所谓廹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也辱莫大于不义不义者廹生也故曰廹生者不如死按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夫以为不义不如死与宁死而无去信者皆以道而为生全生以归道圣贤之常知立论之本指也岂赐也已知而故设问乎不然则是饮食男女之生而道者外假而已凡可以存生而废道者皆当安而为之而又奚以疑
  黄帝采铜铸鼎队乌号之弓程子以理辨其非而谓太古之圣人所以范世训俗有直言者有曲言者直言者直以情贡也曲言者假以指喻也采铜铸鼎假以指喻之言也按今典诰所传皆非太古之言唯郯子论官名所释大义颇与程子合且谓唐虞以来不能纪逺故命以民事然则太古之言岂或此类也欤程子又谓言之致曲则其传也久传久而譌则知者正之譌甚而殽乱则知者止之夫典诰之言其传也久矣所以不譌者非曲假以指喻也使太古之言果曲假以指喻譌甚而殽乱则宜其为后人之所止非不能也而何久之云所言郯子以达礼闻而程子往从之谓异乎所闻肃驾而起遵涂而归详其意则郯子于礼严以苛非所谓和为贵者按孔子是时亦学于郯子但云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而已程孔遂相遇于涂倾盖语终日不知所道何事以其书攷之则防生亩晨门荷蓧长沮桀溺之流皆不能及而弟子竟无一字以记盖仲由谓士不中间见女嫁无媒君子不以交岂为是恶之不録欤二三子之狭陋自私如此不惟失孔子之意亦难乎语道矣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序诗者谓男女思不期而防余固疑其非按孔子称此以况程子然则凡诗之美人当皆谓贤者其于刺淫贬色要须特有所指乃可从尔不然则彼何足以污简防而复载重出谆悉不已哉
  孔子临河之操曰河之水洋洋兮丘之不济此命也夫程子叙其本末甚详可信不疑也孔子周行天下而不至秦晋秦无道最先割裂宗周晋次之亦寡弱王室其鄙诈麤武皆与夷翟无异曽不如荆尸尚有文词可观孔子虽曰因窦鸣犊舜华死罢河梁之行然终无秦晋之辙迹岂亦有慨于中也而俗师妄传乃谓本其风俗忧深思逺俭而用礼有尧之风夫晋自始封以来固未尝竞于礼而孔子称尧之君荡荡巍巍岂蟋蟀诸诗可象其遗风哉
  武王韈系解事世所共传按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此书言牧野之事周师压郊而陈五臣将受誓事于前王释旄钺而亲系之则其语不讹也诗云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周王夀考遐不作人夫周文武之所以作人而成其材者使之皆知自尊而非以尊其身也而司马迁述礼论秦仪乃谓尊君抑臣朝廷济济此等语言荡溺人心不复可反
  程子既违赵赵简子不恱以语烛过过曰彼庶人而傲侮公上无以为国简子曰而士以兵之烛过至苓塞子华子行五日矣按左氏夹谷之防孔丘相犂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君使莱人以兵刼鲁侯必得志焉从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奸盟兵不偪好于神为不祥于徳为愆义于人为失礼齐君必不然齐侯闻之遽辟之赵鞅所谓而士以兵之者使烛过将持兵之士以杀之也左氏所谓士兵之者使虎贲武士捍御而公退也其言兵之者可杀而未必杀也犂弥本谋乗其仓猝扰骇欲有所逞而孔子从容辞令折服齐人故齐侯闻而遽辟之也而家语谷梁子孔子世家乃谓孔子请具左右司马又有厯阶而升不尽一等荧惑诸侯司马加法首足异门以为文事武备之效多至数百言然则烛过之兵程子岂必以司马乎夫诸侯好防使其当具司马则不待孔子有请不当具而具好防而以兵往主盟者其肯从乎史称以公退则语礼者固在君侧矣若厯阶而升则在坛墄之下何能相仪而以公进退乎两君合好相示以礼相命以词乌有喋血宫庭戮其盟主而为衣裳之盛事哉盖儒生草野传闻非实动色张大疑乱后学而孔子用世之验才此一举晻晦不明为害大矣
  程子问北宫意以自事其心者谨志其所欲为于善而违其恶程子愀然变容谓善奚足愿而恶奚足违按善恶天下公理趋善避恶求道者所同迁善改过学易者所贵而程子欲以古人之淡泊涤除一世之羡慕失其所以教矣至论碏厚聩辄寤段忽突季友叔向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伦纪之间以恶故不存以善故不完者又皆当时大节目则其言亦未可厚非也盖善恶出于相形而以私意行之者常为公理之害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隠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然则行义而不能达道固亦孔子所讳但程子太劲疾尔
  言赵文子好学而能受规谏立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身举士于白屋之下者四十有六人皆能获其赤心公家頼焉及其殁也四十有六人皆就宾位是其无私徳也按檀弓记赵文子事甚详而谓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所举于晋国筦库之士七十有余家生不交利死不属其子焉略与程子语合但举士数不同尔其言主盟诸夏天下頼其仁兵矟之不试者垂十许年是当时果以弭兵为大功与宋子罕之论异也赵武在时诸卿已弱公室然未有取晋之心及赵鞅先叛而三晋之分始决如窦鸣犊舜华最初用事后乃见杀不知何罪岂其时为家臣者犹欲与国共存而鞅专自封殖故致忤若荀彧之于曹操类耶
  齐景公问所以为国奈何而治程子谓国不足为事不足治反覆防千言按齐景公问政于孔子所对数言而已何程子之繁而孔子之简岂弟子所记有不同也然程子既不合而孔子亦不用又其言司空之刀锯断断如也而罪罟滋长亦与晏子屦贱踊贵语合然史称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曷为程子之落落盖直攻讳受防讽乐从事近易知道逺难识自古而然也
  仲尼天也其可违物而奠处乎其可絶物而自营乎日月不宇宙四指必迷所乡矣仲尼人之凖绳也仲尼之辙迹则病矣而亦皇暇之防按仪封人达巷党人所称孔子皆不得如程子之大而程子之贤何止二人弟子存彼遗此然则他书之所不见而圣贤之出处不得尽白于世者众矣
  又言本也何足以望夫子夫子轸方而毂圆者也将无乎而不可我则有所可也按孔子自言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弟子多不能知而程子能知之然程子以有所可从夫子之无乎不可今之学者因孔子之自言而谓无可无不可者无所不可而已呜呼安得有所可者而与之进于无乎不可之地乎
  所论天地之生材甚爱甚惜必有恪固之心人之蔽贤者违天地之所恪固使之气沮而志夺拂然而怒聚为隂阳之罚则其人虽大必折虽炎必扑荒落而类圮败而族故隠戮者隂隲之反也晏子以为骇哉其言按孔子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栁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孟子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语缓而意平不如是之峻也岂有所激于中欤虽舜文王要不能尽贤材之用然用者十八九而天地之和气亦应之乱亡之世皆生于贤不肖之倒置则其理固然尔程子自不求用非世不用程子其言如此亦非激于中也
  晏子所言齐侯恶羣臣之有党问何方以弭及程子所答全是汉唐间事朋党比周古人所名其向背离合之际亦未尝不同而诗书以文行逺故不得尽载其情伪也其言左右之臣原君之所恶以堕游士之脩举齐之朝将化而为私人又言游士之所以去则治象之所以不存古者诸侯虽各自为国而取臣则不专在其境后人见六国相倾夺灭亡以为游士所致以程子言观之士之游固久而皆贤至春秋末俗壊而士始懐诈以游人之国如仪秦之流则焉往不败故秦厌之遂逐客尔孟子言舜为天子被袗衣鼔琴二女果若固有之程子言舜被袗衣鼔五之琴画日月于太常备十有二章黼黻黄烂如也亦若固有之也二家所闻则同矣尧土阶茅茨舜造漆器羣臣谏程子以为腐儒之所守污俗之所以相欺按孔子谓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若尧舜外虽备物而内实约已此议论自不可轻破而谓亡天下者以不仁而不以奢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未有仁而奢者也圣人贵中君子守中中则不既矣小人恣雎好尽物之情伪而极其势其受祸必酷矣故诚能由于中矣一左一右虽过于中也而在中之庭一前一却虽不及于中也而在中之皇及小人好尽则迷于中矣迷于中则必窘于边幅而裂矣必触于岩墙而僵矣必队于坑堑而亡矣如以石而投之于渊也不极则不止矣悲夫天道恶尽而昩者不之知也古之君子斋戒以涤其心奉之而不敢失者其中之谓欤按中道自古圣人所建易以卦爻分位叙而孔子固专以中赞之矣若其疏义明切如与凡鄙人语使皆可晓而中之用常在目前则古今诸书所述未有及程子之言也故详摘其语着之
  出于一立于两成于三连山以之而呈形归藏以之而御气大易以之而立数按周官既称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而易安独得以数立岂连山归藏止以物象言之而无名字文义之可指如云火建官之类乎使果若是则其不存也宜矣
  人之心莫隠乎慈莫便乎恕赤子匍匐使我心恻隠于慈故也凌波而先济跂而望乎后之人便乎恕故也此心之弗失可以事帝可以格天可以入道按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隠之心谓危猝而后见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谓比并而后明若程子则此心不约而常在尤为歴然也
  论人之性其犹水水有五易非水之性而所以为性则然按孔子言性相近习相逺亦畏其所以湛之也而孟子乃谓水无有不下犹性无有不善不畏其所以湛而独守其所以下虽曰有救而言亦恐未尽也
  言祯祥瑞应之物圣王不识君子不道治世所无有鳯凰麒麟豢牢之养醴液甘露甽浍之写芝房草木之异畦圃之毓玉石瓌怪箧袭之藏按鳯凰来仪书犹以为祥麟趾驺虞诗犹以为应而程子之言如此参而观之可也【何敞直言异鸟翔于殿屋怪草生于庭际】大庭中皇赫胥尊卢与七十九代之君皆伏羲神农以前事余尝疑其为庄列之寓而程子亦言之则上世之记信有之矣按孔子以为继周者百世可知而唐虞之上乃百代而不録惜乎顔闵之问不能及此岂非旷古之遗恨也
  余虽以诗书易春秋周官左氏为正文推见孔氏之学而患无他书可以互考晩始得刘向所校子华子辑次为二十余章盖程子与孔氏同时相从一倾盖之间所敬惟夫子其书甚古而文与今人相近然怪孟荀以来陈良子弓皆得称数汉唐博学之士掎摭前闻义理非一皆未尝及此书而余所从先生大儒亦无道之者夫以孔安国序尚书本末明具或者犹谓非西汉之文况程子所论太古混茫医药五行类道家方伎之流故望而弃之以为异端伪说者耶

  习学记言卷十六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七     宋 叶适 撰孔子家语
  家语四十四篇虽孔安国撰次按后序实孔氏诸弟子旧所集録与论语孝经并时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録名曰孔子家语且言凡所论辨流判较归实自夫子本防而属文下辞往往浮説烦而不要者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学者学乎孔氏孔氏之不存与存而本末不能明者置而不言可也其存而以安国所论次本末最明如家语者乃不复究悉终始条理归于一道而浮沈寄泊殆如道听涂説之云则何以学为虽以论语为正实而切事又庸能保其固守而无畔哉
  初仕为中都宰孟子谓尝为委吏尝为乗田其时去孔子未逺此篇无有岂徴之而不记耶抑孟子误也谓相夹谷为行相事疑未然春秋堕三都成人叛不克堕此言遂堕三都之城非是又言摄相事有喜色乐其以贵下人非是又言七日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其词云云皆非是此荀卿子所载或者荀氏之传宜若此而孔氏家遂取以实其书尔
  按论语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公西赤宗庙之事如防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然则君在其国而宗庙出其境而防朝固皆有相择能而使无常官事毕而止夹谷之防孔子与齐人辨争最着其效至于能还郓讙隂之田而孔子及子路由此预鲁政矣故学者讹传以为相鲁也相与不相于孔子无所加损然弟子名实之不知而后世以虚言为实用则学者之心术疎矣又按论语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乆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详此则孔子见用子路以为喜而孔子不喜子路以为贵而孔子不贵又孔子自言以吾从大夫之后者再皆明其义非乐其官则所谓有喜色而乐以贵下人者果非也又按始诛下文子贡进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其为失乎详此则少正夘之闻次于孔子又按下文有父子讼者同狴执之三月不决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夫父子讼真大罪而孔子尚欲化诲之使复于善少正夘为国闻人其罪未彰而孔子乃先事设诛播扬其恶由后为夫子本旨则其前为非夫子本旨明矣按舜堲防説殄行震惊朕师故命龙纳言出纳惟允而周召之于顽民待之数世然则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以至华士付乙史何少正夘殆书生之寓言非圣贤之实録也使后世谓圣人之用不量先后缓急教未加而还震于大讨轻举妄发以害中道而曰孔子实然盖百世所同患矣自子思孟子犹皆不然独荀况近之故余以为荀氏之传也
  王言解几千言谓今之君子惟闻士与大夫之言而未闻王者之言按孔子与曾子言孝几二千言于王道莫详焉今王言略取先王之制杂举而不类称谓守必折冲千里之外征必还师衽席之上似战国儒者之语孔子时未有是也岂其未见孝经而作耶夫声为律身为度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寻言之雅俗虽异其为鄙近而不稽于道一也书曰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乌有求于肘指之间而自以为不逺哉盖后世有挟是而乱天下者矣
  大婚解儒行解问礼哀公问政本命解后论礼乐观乡射郊问刑政礼运辨乐问玉曲礼子贡问子夏问公西赤问以上已见二戴记礼中按二戴其野而诞及文词近战国者皆不取惟月令外虽浅深不同大扺亦能出入诸经非他书比也或疑家语礼记并出无辨按孔衍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记谓刘向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家语汉初已流布人间又经孔安国撰定戴圣集礼在安国之后礼记盖本家语家语不本礼记使向果如衍之言则其考家语为不详矣
  按家语孔子去鲁十余年鲁人以币召之而归果如家语所言是孔子始归国升自宾阶哀公骤以儒服为问其词意皆戏侮与逰囿仰视蜚鴈何异其可留乎且孔子昔已为鲁之大夫今虽不为大夫其服宜何服即如羔裘之诗大夫以道去其君而其词曰羔裘逍遥狐裘以嘲其次章曰羔裘如膏日出有耀然则大夫以道去其国者固犹大夫之服而哀公方疑孔子之儒服是孔子冠竒冠而服异服而见其君也岂近理乎且鲁人亦何必讳儒服齐人之歌曰鲁人之臯数年不觉使我髙蹈唯以儒书以为二国忧盖儒者以服竒服见骇于世俗而觧之者方且驾其师以为说呜呼举鲁国而儒服儒冠者一人当时之靳儒可见矣刑政载仲弓问于孔子曰至刑无所用政至政无所用刑自有成语而孔子荅以昔者圣人之治化也必刑政相参焉按孔子未尝以刑政二者为是其言一而已矣岂有精粗之别哉使其以在论语者为精而家语为粗则非所谓本旨也礼记哀公与孔子问答甚多而皆无救于弱无损于昬无益于明无力于治也然而孔子谆谆不已而孟子乃谓大人惟为能格君心之非恐此语不騐也哀公又尝自言寡人防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危未尝知惧虽甚庸愚既与孔子相徃反何绮纨騃陋至此极耶
  按左氏国语载孔氏之言家语使凡所载皆若是可为孔氏之成书与易论语相经纬而行矣史必有所本不知左氏何本宜若取诸孔氏然集家语者徃徃在左氏后则固本之左氏而左氏不本家语也余尝疑集论语何人而义精词严视诗书有加焉孔氏而无是书其道或几乎隠矣至左氏兼诸国事见孔子之所以断制物理者比论语尤精然学者多忽而不亲盖左氏本以孔子用力于春秋故为之传专在发明大旨今舍四达之衢而荒径是即如之何
  五仪所言庸人士君子贤圣人之别与哀公生于深宫连文按论语孔子未尝轻言圣故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至孟子始言圣而荀卿为甚此亦荀卿之传也轻言圣而学者之患至于重言士不可救已
  致思载三子言志有赤羽若日白羽若月攘地千里搴旗执馘由无所施其勇赐无所用其辨等语按论语孔子与弟子言志其词指皆不类又与程子倾盖而语顾谓子路取束帛以赠而徃来酬答之词不传夫不可言者妄载言可传者失録信弟子防劣而然耶
  伯常骞欲身亦不穷道亦不隠按论语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懐之从轻勿为先从重勿为后按樊迟问仁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语略同观东流之水发似德者八按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孟子亦言仲尼亟称于水有本者如是夫水之为德古人取象非一然八似之义广矣盖虽以水言德而实以德言水也
  好生载孔子读史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乗之国而重一言之信按司马迁亦见外世家而左氏乃无有但言乡取一人以归谓之夏州而已以蛮夷入中国灭复自由天地变壊至此而极而孔子犹贤之乎楚恭王亡乌嘷之弓曰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孔子曰惜乎其不大也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按孔子称楚昭王知大道故不失国其言曰江汉沮漳楚之望也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夫能守其军文子言弟子行而孔子曰汝次为人夫所知不逺而取足于师友之间虽欲追配古人以为成材何可得也学者读此要当深悟愤发多识畜徳使无浅薄之患
  按论语子言衞灵公之无道也季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而此篇称哀公问于孔子当今之君孰为最贤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衞灵公乎公曰吾闻其闺门之内无别而子以之贤何也孔子曰臣语其朝廷行事不论其私家之际也下文云云夫以其无道而善用人故至于不丧此孔子之言也以其善用人而遂以无道为贤非孔子之言也
  自家语论语及诸子叙孔子之多能博物甚众其鄙而不当于义者不足辨也其称吴获骨其节专车按隳防稽之嵗与孔子归鲁之年既不合又言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翟于今为大人形之脩短各以类物则有然而秦汉国而志不越于分境之外故孔子谓之知大道岂有失其涯量忘其国守而后得谓之大哉又谓善学栁下惠未有若鲁之男子按宰我问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又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夫井犹若可从孰谓室壊而不纳必果孔子之所少安得为善学栁下惠也按孔子观周与南宫敬叔俱至问礼于老耼访乐于苌歴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制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此是孔子最大节目后世又作常语看过盖是时周之天下崩削已尽一城之内独周公与其先王旧制俨然具存其故老宗臣皆已亡殁而老耼苌之徒犹在而孔子以方盛之年考识其典法接闻其源流因以追夏殷祖唐虞衣被草莱云防雨化虽弟子不足以尽得其意而尊之者既广守之者既众燧改沿革丕冒无穷周虽遂亡而此道固有托矣犹文武面命而周召亲传之也不观周何以致此孟子谓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盖欲自命以其至精者噫一己之心量未能合前圣之纪自用之博约孰与遵已成之训议孟子徒以其自命者愿学于孔子而未知以孔子之观周者自观此亦百世之论而未讲者也
  金人背铭按本文在后稷庙堂右阶之前使果周人之词不以言之可从者为义而以言之不出者为福不正其本而慎其末何其与禹箕子异指耶至于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惑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髙人弗我害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卑也斯又老氏之枝叶而生民瓜瓞之奏息矣宜其衰也
  余尝叹诗书千余年卓然垂名者不过数十人不特古人以书自笃无求名之心而史法疏简不具虽欲登记亦不可得至孔子所称引则虽春秋之士亦班班焉顿以不泯故子贡为卫将言子不为其不然也夫博物而多能圣固不以是而孔子亦未尝以自圣也然世俗辄喜传之传而谬妄乆而不已则为学者之咎矣
  东野毕马佚事的然无证按苏厉喻养由基善射而不息余固以为非盖世未有不善息而得善射者也若东野毕犹以穷马致佚则安得称善御乎余每患儒者不知以伦类之通开物所共有而好以亿虑之私疑人所不能自知而愚物而不知己之愚自是始也
  一言而有益于仁莫如恕一言而有益于知莫如预恕可以摄仁孔子于论语固言之矣预不可以摄知论语未之言也预者流通事物之门户运动世俗之总防亦知之一偏非所以至道然中庸谓行与道皆当前定而预遂为成徳则茫然广逺而人莫知所从反以病知而不能益也
  子张问入官条答甚详而散杂不伦按论语子张所问不一端而告之谆悉异于余人则子张固好问者也此篇如临之无抗民之恶胜之无犯民之言量之无佼民之辞养之无扰于其时爱之无寛于刑法天下积而本不寡女工必自择丝麻良工必自择完材贤君必自择左右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逹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习其情然后民乃从命矣君子莅民不临以髙不导以逺不责民之所不为不强民之所不能不因其情则民严而不迎不因其力则民引而不从民有小罪必求其善以赦其过民有大罪必原其故以仁辅化等语若身践其域心精其意亦可以翼论语而行政可达身可隆也
  宰我问五帝徳司马迁据以为本纪书目按论语于尧舜禹既皆有品目而史自尧始书之记録已详孔子有述无作皆本上世之旧尧舜以前虽有数圣人其传而不信者盖不敢言矣然则宰我虽有问孔子宜不答今所载者皆浮妄无实之词而迁以为雅驯异于诸子者真孔子语也故欲因之呜呼迁之不能择言如此而欲变古法为后世文字之祖安得不日趋于下乎如民赖其利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而亡民用其教百年而移是何义
  子夏论人畜生育土地经纬山川牝牡及哀公孔子问答性命盖自昔百家无不然者余尝谓惟孔子之徒能免而执辔本命解犹盛称之不疑然则使无孔氏人文何由着义理何由存其不遂为被髪左衽几希殆天也非人也
  屈节解孔子在卫闻田常将为乱而惮鲍晏故移兵伐鲁孔子使子贡说田常缓师请吴救鲁伐齐遂至越吴因伐齐贬之子贡又北见晋君使承吴吴晋防于黄池越以袭吴而终灭之谓子贡一出乱齐存鲁强晋弊吴霸越而孔子以为美言伤信按左氏吴自胜楚入越始专中国防盟哀公七年防于鄫徴百牢其秋鲁入邾执其君茅夷鸿请救八年吴伐鲁畏微虎反行成焉九年吴城防沟以通江淮齐悼公为季姬请吴同伐鲁季姬归而嬖辞吴师吴怒告鲁及邾郯十年同伐齐齐弑悼公以退吴十一年春齐国书髙无丕伐鲁其夏公防吴伐齐国书是年越子率众朝吴子胥谏不听属其子于齐鲍氏为王孙氏吴杀子胥十二年公又防吴于橐臯十三年而有黄池之防吴晋争长是年越败吴是鲁本以入邾而致吴兵吴以齐辞而同鲁伐齐怨同而伐鲁鲁怨伐而挟吴以报齐与家语无一合者盖为辨士妄托而儒者反载于其书固不足计然儒者不信史智又不足以知圣贤而谓子贡之言语特辨士说客之雄则于大义极有所害非其他承讹袭谬之比也
  左氏载用田赋其说不详但云敛从其薄而已按家语季康子欲以一井田出赋法云然则畆本籍而为税井本税而为赋丘本赋而为甲皆自田而増矣不言用井赋而言用田赋明田之为井井与田同称也后世以畆为田又无井余既按家语季氏以一井田出赋法见増敛所由孔子不答而鲁卒自用之昔舜禹始定贡赋传至殷周孟子谓皆不过于什一其实儒者不能尽明也至汉人三十税一轻于三代自后虽世有轻重不同然皆可増可损有敛有散国无甚乏之用民无甚病之输不幸自唐天寳至于今日【余于隋唐论之倍矣】终身养兵加赋愈广孔孟复起无所发药盖附赘悬疣之初为患尚防不急攻疗及既拥肿遂与生俱则良医不能措矣余注心凝想昼夜不暂舍积数十年方悟唐人时仓猝不知以田养兵而以税养兵故流害相承至此之极夫以田养兵畆四十至百而养一【通厢禁大军寛约在内】以税养兵畆四百至千而养一【亦通厢禁大军在内】以田养者可至百万以税养者过十万则困竭矣所以自国初至熈丰前已不可为况熈丰后至靖康前乎熈丰至靖康前已往绍兴至今如坐丛蝐中常与乱亡较早暮可为凛凛今若为民田者使州郡畆三十买一而自耕以养厢禁兵【随田所在买之聚于附郭买贵取之税契钱自耕如民间田种法即用元客取元税无所更易】则春行之而秋可减州郡之税矣凡沿江淮襄汉川蜀闗外未耕之田或可种之山【虽名民田而不能耕者皆是】使总领取而自耕自种【田一兵畆百山一兵以所种粟计】以养屯驻大兵则今歳行之而来嵗可减总领之赋矣若行之数年民不耕之田尽取而自耕可种之山尽取而自种则天下之赋皆可减矣兵养至百万而不饥税减至三十取一而藏其余以待凶年及国之侈用如此则天下始有苏息之望矣然后圣贤在上育以道徳经以仁义纪以礼乐而唐虞三代之治庶几复见也惜乎余老且死徒能言之尔
  按家语歴世存之终不能明其于孔氏之言为正伪余既颇采次而怪孔子周旋当世五六十年所从之众问对之多宜不特论语一书而止则其别为记集以辅世教如家语之类几是也箕子曰防其有极归其有极论语问对之极也论语所同家语所异极不防乎论语所有家语所无极不归乎孔安国以论语为正实家语其虚乎以论语为切事家语其泛乎天地产百物工技艺能则有美恶大小之异精粗工拙之辨圣人之言岂若是乎余固叹论语左氏之外疑皆非孔子之言其论没而不传者殆不可为限量而安国所谓实夫子本旨者兹孔氏之道所由以不明也呜呼岂独安国而已孟轲盖自谓舍顔闵游夏伊尹伯夷拾宰我子贡有若之余论以孔子为生民所未有而愿学之者然其于论语左氏及家语之正伪亦未能有别也然则何以知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于孔子一道也三子有髙下之殊者狂也迷于昔而于今非其中之实有也轲喜于自异而乐称之岂孔子之所敢安哉不敢安则所学者皆意之而非真而孔氏之道逺矣
  孔丛子
  载苌言孔子浅矣诞矣至尧舜文武之道或弛而堕礼乐崩丧夫亦正其统纪而已统纪二字论语无之始见于此司马迁遂言垂六艺之统纪孔氏子孙所谓统纪者或是用汉儒言语相承记之不知真所谓统纪者安在也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夫斯文兴丧之异由于一贯迷悟之殊或者统纪之学几在是耶然非孔氏之髙弟不足以知之各因其质之所安而谓道止于如此况于后世不能言统纪者固非而能言者亦未必是也然则终安所明乎
  载子思歳月全不可考子思年十六适宋乐朔与之言尚书不悦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不待驾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戹于牗里作周易祖君戹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详此则中庸之作逺在孔子殁后而子思往往不逮事王父矣然伯鱼之死五十去其父不逺以年推之孔子殁时子思壮长矣又孔丛子自载子思从夫子于郯遇程子而谓十六着中庸此可凭乎子思与鲁穆公同时穆公之薨子思在卫不为服亦连丛子所记孟子言子思穆公甚详可以无疑矣然史记世家鲁哀公二十七年薨悼公立三十七年薨元公立二十一年薨穆公立三十三年薨恭公立然则子思之年上距定哀下迄恭公【按家语世次子思年六十二卒又左氏仲尼见郯子学官名在昭公十七年之后年二十八九矣所称遇程子倾盖当是异时往返不然则未有子思从行也】当百余歳矣然则世家之纪年又可信乎大抵尧舜以来史文不继嵗月断阙孔子以书诗次之存其大畧惟春秋二百余年是为明备所以尤惓惓于此书盖问学统纪之大者孔子殁而春秋废虽其子孙自记家事而于子思之歳月尚讹舛如此况其他乎
  子思之后子髙子顺子鱼皆守家法学者祖之叔孙通本学于子鱼子鱼使仕始皇陈余儒者与子鱼善陈胜首事余荐子鱼余轻韩信以取败亡鲋死陈下儒学几絶独通遗种仅存卒赖以有立司马迁班固曽不能言其所自来乃为儒林传自武帝始楚汉间辨士说客多妄言迁固一切信之反以陆贾为优于叔孙通余故深叹汉隋唐末之祸他书尽亡无以质证而惟迁固之信使学者不复识孔氏本末然则何止秦火为害也阙里无故荆棘丛生一旦自辟广千数百步从旧讲堂坦然至里门太守鲍永因之行飨礼禽灭董宪彭丰等此永设说也流传既乆其家信之遂笔于书使后世学者谓阙里神恠若此岂不害大义乎

  习学记言卷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八     宋 叶适 撰战国防
  周
  春秋以后接秦之兴无本书可考虽有司马迁史记然皆杂取诸书及野语流传防聚之所成也故战国一节不敢使与左传同便为成书直加据定而战国防本迁所凭依粗有诸国事读者以嵗月騐其先后因之以知得失或庶几焉刘向叙此书上止文武最后谓诈伪不能比王徳大意虽不差尚浅而未防盖道徳礼义学校自有天地圣人以来共之非文武之所独为也及圣人不作积以废壊极于亡秦而诈伪之弊遂不可复反向岂谓汉兴亦能稍变秦俗乎且其设权立计有系当时利害之大者学者将以观事变固不宜略然十才二三耳其余纎碎反覆徒竞锥刀之细市井小人之所羞称所谓不足以封牙颊也又乌在乎亦可喜皆可观哉夫习于儇陋浅妄之夸说使与道徳礼义相乱其为学者心术之巨蠹矣可不甚畏乎
  秦求九鼎顔率东西行说仅免王孙满犹能言在徳不在鼎故尚可存至率但称武王一鼎九万人挽之词穷语索无归宿处然则鼎安得不沦没而周安得不亡谓辩士能以口舌存人之国者果非也
  忠臣令诽在下誉在上大臣得誉非国家之美君臣相忌之势至是始成而秦习用之后世遵行焉古今固无人臣自贤以贬其君而可以致治然亦无自毁以成其君而可以不乱者魏绛谓愚防其民而虞羿于田晏婴称公厚敛陈氏厚施民归之略皆此意然太康见距五子自怨夏禹有训君臣克艰而已谈客妄论能使人心术下移不可不审观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孟子谓是诗也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以温人之词考之昔人学于诗书而不能知者固众矣不然孔孟何以为先觉乎苏厉喻养由基可教射谓当以善息非也楚共王怒由基曰诘朝尔射死艺盖逞一夫之技而不足以为成败此人君之言也养由基既知射矣安有气力倦弓拨矢钩而不中者乎后人多有此论是未能射而先求息也孟子亦喻百步之外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然则古人之道固不以息为射而教射者使之不怨胜己非教息也
  秦
  卫鞅相秦天下灭亡之始也自古帝王之外诸侯无大国虽更衰乱或相攻伐并吞然力不得尽肆而诛讨之义已明矣桀纣皆以王者身欲为暴汤武尚灭除之况小国乎此诸侯所以能相恃而存也天下灭亡其渐有三周既东迁平王不君举宗周而弃之秦人取夺无禁一朝而开地八百一也楚起荆山骋诈任力汉阳诸侯噬食皆尽东被舒徐北绵襄邓自为大邦二也晋以残灭肇基文公号名侯伯实兼土地以自封殖王畿之壤不免攻围遂至数圻雄视天下三也然犹杂假礼义旁出文告互兴迭废乍存乍没未有全举宇内之规也及鞅入相于秦尽壊帝王法程挈闗中而强诸夏天下之势始偏重于一隅山东诸侯亦各自弃其国守典章法度无一存者朝从暮横第与秦相轩轾而已故鞅虽见杀于秦不百年而天下为秦矣是故非三国广大土宇无以成战国相雄强之势非卫鞅破壊王制无以为暴秦一天下之资呜呼岂天意耶抑圣人之不作其理自当然也孟子曰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鞅之不仁足以亡天下尔何足以得之
  古无力征天下之术以徳而天下自至则有之矣故康诰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徳慎罚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脩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也楚熊防诟天之辞曰余必自取之虽有此志固无此术也卫鞅之后苏秦张仪造为从衡为从者抗秦以自存而已为衡者虽连诸侯以事秦然服之而未有以取之也既而谋诈锋出至韩非李斯卒并山东而取天下于是论天下始有势兼天下始有术秦之亡谋臣智士抵掌而议运宇宙如丸泥张良陈平之徒竟以空手辅佐其人而攫取天下无不如志自后相承说客处士舍是则不谈然则王道之亡而人心转易至此嗟夫甚哉学者贵于自反而已
  楚懐王信张仪絶齐取商于地此六国见破于秦最大之证盖楚不失计则秦无自而施禽猎之防左足举而右臂见絷矣是时楚盖已亡坐视秦并诸侯已乃卒灭与取商于相去八十余年始卫鞅欺公子卬得魏河西及张仪絶齐于楚秦之所以兼诸侯其要在此二事居彼欲其许我妻我欲其詈人卖仆妾售闾巷出妇嫁乡曲诚思则将吴吟以上陈轸语也凡辨士必先设说为喻以发其所欲言皆此类然而徃徃不出于人情之所近是以诈谖横溢搅存为亡若轸语庶几人情之所近矣故其所出计画犹可以救败一时不至有倾覆之祸然则战国至汉数百年士以既失之情而揣方来之事变施于国家其败何疑哀哉
  昔殷人自知将亡微子作诰父师少师人自献于先王秦与六国未识孰存也而顿弱为请万金间其君臣其后陈平之于项羽亦用之盖失道而骨肉自知其不可合得利使君臣欲合不能四海虽广何徃而非危地哉
  齐
  古以桀纣为监战国借口则有夫差智伯当时说士亦有欲以此禁制秦者非爱之也乃求利之一涂耳然秦人方极暴肆横陵蚩尤而出其上何论夫差智伯哉盖至二世而后騐尔
  秦王使子楚诵辞以少弃捐无师傅不习于诵罢之虽秦与戎狄同俗其君亦未尝不诵书至楚不习诵而始皇为之子李斯遂教以焚灭先圣典籍然则人主之学不学其利害之大闗乎百世也
  邹忌自知不如徐公美因此劝其君受谏闻过古人君臣之相与言也以义理逺贪欲而治道立忌之言也以贪欲求义理而谏路开异矣岂治道义理固无徃而不在耶虽然其与几何
  为蛇画足之论世之庸人固多以为口实然战胜而不知止谓之画足可也如未为蛇则奚足之云故凡操此论者皆未尝为蛇者也
  苏秦留楚太子求下东国说士疏别其利十余条春秋谓晏子一言齐侯省刑曰仁人之言其利溥哉自昔贤大夫纲举目张而论国家之计固多矣传说一见其言数十若夫揣摩利害无非倾覆他人以自便而笔之无媿色者学者读之当以恶恶臭比也
  齐威宣靖郭孟尝招致游士其言议风旨可见者自淳于髠夏侯章田瞀以下略在而冯暖事最着顔触学兼孔老而能自持其说不屈其身赵成后所言于陵仲子盖其人髙洁独立尘垢富贵万物不足以说之不惟嗜利行谖者以为无用亦自其所媿而恶也
  说齐湣王无姓名数千言其要谓明君察相五兵不动而诸侯从辞让而重赂至大抵陈用兵之害虽杂乱然当是时能为此言者盖少而湣王亦卒以穷兵亡国杀身非妄也
  田单立功不旋踵而有九人之防几死自古功名之际无得免者可畏哉貂勃一说而杀九子单以复安诛佞臣何其易古今事不同或当信然未可知也
  楚赵
  智伯之难赵襄子问张孟谈以为董安于世治晋阳而尹铎脩之至行城郭按府库视仓廪发矢于公宫之垣取兵于宫室之铜盖其备豫积实如此而晋语乃言尹铎为保障为茧丝损其户数故沈灶鼃而民不叛余固疑所载之非实盖当是时茍得所以受敌之地上下相守以待变足矣乌有能寛民而后求其不叛者乎豫让言为先知报后知为故君贼新君大乱君臣之义此春秋时余论未衰息者故孔子以琴张为不当吊宗鲁也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财用之所聚也圣人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逺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仪行也战国防之陋甚矣公子成不知何人乃能为此数十语然卒再拜而胡服又可笑也自荀吴变卒破狄其兆已见武灵王虽广地辟国无救于杀身壊法乱纪卒与六王相随而灭然则有国之要信不在此也
  鲁仲连不肯帝秦是战国一大节目事盖当是时士莫知耻而仲连能耻之也孟子曰如耻之莫如师文王然则仲连之所耻有以处此乎
  赵魏韩
  魏文侯讲韩赵而诸侯朝身罢猎而国强此战国初事也其后不复有不惟战国汉魏以后亦无矣周世宗近之
  田子方言审于音者聋于官魏文侯善之岂有在治忽之遗思乎而禹以为未然盖古道逺矣自后无传焉哀哉
  惠施妄称文王出棺以弛葬日当时夸其说文王之义以示天下彼独未知孟轲所谓文王者耶
  齐魏战于马陵齐大胜魏杀太子申覆十万之军魏王召惠施而告之曰夫齐寡人之雠也怨之至死不忘国虽小吾常欲悉起兵而攻之何如对曰不可臣闻王者得度而霸者知计今王之所以告臣者疏于度而逺于计王固先属怨于赵而后与齐战今战不胜国无守战之备王又欲悉起兵而攻齐此非臣之所谓也王若欲报齐乎则不如因变服折节而朝齐楚王必怒矣王游人而合其鬭则楚必伐齐以休楚而伐罢齐则必为楚擒矣是王以楚毁齐也魏王曰善乃使人报于齐愿臣畜而朝田婴许诺张丑曰不可战不胜魏而得朝礼与魏和而下楚此可以大胜也今战胜魏覆十万之军而擒太子申臣万乗之魏而甲秦楚此其暴戾定矣且楚王之为人也好用兵而甚务名终为齐患者必楚也田婴不听遂内魏王而与之并朝齐侯再三赵氏丑之楚王怒自将而伐齐赵应之大败齐于徐州按孟子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梁惠王之所以告惠施悉起兵攻齐者即其所以告孟子愿壹洒之者也而惠施之言如彼其效如彼孟子之言如此梁王迂之不听也故具载之使学者择焉范台之宴请鲁君举觞鲁君择言四事自伯禽以来惟僖公称贤君犹未能及此言也鲁方百里者五其君之贤若此而不能兴其国岂流传之误耶抑偪侧于暴强之间虽为善而不足以自立耶
  范睢言人有徳于我不可忘吾有徳于人不可不忘此固人之常心当然进而至于不矜不伐徳之成名者也战国之士聚于四豪故其言论时有可称冯暖以下客市义而范睢能鉏信陵之骄亦各以其资之所近欤秦王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尽客气也故唐睢得以客气胜之曰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挺劒而起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也然荆轲事言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兵或者他国使客不禁耶孟子谓文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诗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当与秦王唐睢并防
  史疾治列御冦之言曰贵正楚王疑正不可以治国不可以御盗春秋之末此论已行故孔子曰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时人亦疑之虽其髙弟固不尽信也
  郭隗以古道说燕昭王发其敬士之机筑宫师事自其身始非不让也四方闻风皆以类至非胜己也破齐之功乐毅专之已无与焉非无能也为人主立致士法以示后世非赖宠也书称一个臣非好彦圣者能若是乎三代以上帝者之佐竒举瑰行犹一二见于逸书如隗殆庶几盖非战国防士所能为也
  荆轲论者多异扬雄言轲者谓孟轲若荆轲君子盗诸二轲名偶同奚因是进孟以黜荆雄陋甚矣孟子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特为战国之君立此义盖恶夫贼仁义者尔始皇为封豕长蛇荐食天下天下之人得同起而诛之轲功虽不成其志壮矣
  墨子卑己尊人以情媿之论技考实以能服之用此辅其君存其国孟子责以大义是矣然战国之士固不及也
  中山君好士李庇请伐之以务名不存本耕者惰战士懦此语本出于玩薄然如齐稷下四公子所礼士其间岂为无贤而致用之道杂乃受攻之本也淳于髠身无用奸人之雄反自曰无贤者有则髠必识之然则人主以好士为名而不知士之贤否无开治之实何救于亡战国防国别必列苏张从横且载代厉始末意其宗苏氏学者所次辑也又韩赵魏皆载智伯求地为首而燕终之以髙渐离刺始皇使刘向未校以前已如此则此书蚤经厘正矣非残缺也
  司马迁史记有取于国语战国防及他先秦书皆一切用旧文无窜定是则述之而已无作也不知刘向扬雄所谓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者安在岂指楚汉事言之乎
  论世有三皆以人心为本三代以上道徳仁义人心之所止也春秋以来人心渐失然犹有义理之余焉至于战国人心无复存矣先物而流造势为倾绵蕝以出智巧架漏以成事机皆背心离性而行者也故其祸至于使天下尽亡而后已自汉及今学者欲求复于人心之所止则固有道矣然其质者不能论世观变则常患于不知其浮者不能顺徳轨行则挠而从之众矣故有以战国防为竒书者学之大禁也

  习学记言卷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十九    宋 叶适 撰
  史记
  五帝三代本纪
  羲黄为文字之始圣智之先不独学者言之孔子盖言之矣至于简弃鸿荒断自尧舜则何必孔子自舜禹以来固然也何以知之方禹益臯陶共明治道祖述旧闻其时去黄帝颛顼不逺所称道徳广大皆独曰尧舜未有上及其先者推羣圣贤之心岂夸祢而掩祖哉故余以为神灵不常非人道之始阙而不论非掩之也如迁所见五帝徳帝繋姓虽曰起自黄帝若夫稽古而得之君止尧舜臣止禹臯陶而羲黄后牧之伦不预焉迁未造古人之深旨特于百家杂乱之中取其雅驯者而着之然则典谟大训徒雅而已乎况黄帝尧舜之后既数千年长老所言不可信审矣不择义而务广意亦为学之患也孔子谓顔渊行夏之时乗殷之辂服周之冕盖为邦之要略汉儒之智未足以及此也而迁纪夏商言孔子正夏时又曰殷路车为善近是矣至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徳其可谓至徳也已矣则迁不能知故曰受命称王改法度制正朔当以孔子为正也
  以迁所纪五帝三代考之尧舜以前固絶逺而夏商残缺无可证虽孔子亦云独周享国最长去汉未乆迁竭力収拾然亦不过诗书国语所记而已他盖不能有所増益也是则古史法止于此矣及孔子以诸侯之史时比嵗次加以日月以存世敎故最为详密左氏因而作传罗络诸国备极妙巧然尚未有变史法之意也至迁窥见本末勇不自制于时无大人先哲为道古人所以然者史法遂大变不复古人之旧然则岂特天下空尽而为秦而斯文至是亦荡然殊制可叹已
  秦本纪
  由余言治类老子偏駮不槩于道然能行其意耳太史公言秦穆公作誓君子闻之皆为垂涕不知此语何所据来尔其次于书有以也百里奚蹇叔皆且百歳故曰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盖深悔之也城周之役晋执政不能记践土之盟既而晋亡秦孝公出令上距穆公二百五十年矣穆公旧事常镜观之宜其兴也人未有自求强而不获者彼不幸而得商鞅百余年秦亦亡遗患万世悲夫
  始皇本纪
  始皇七年九年十三年三十三年彗星从横竟天不独告六国灭亦告秦亡也
  商周以颂次乐告神明始皇乃刻石自颂功徳其词下俚后之学古文者反并称先秦又因其体杂以雅颂语欲复古文不可得也
  始皇并天下十年五巡行
  周得火德秦从所不胜以刚毅戾深刻削毋仁思和义为水徳按子产言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是周秦用徳皆失也而老耼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盖怪民竒论为天下患非特秦承其敝至后世犹然
  秦烧书六年坑诸生五年而亡
  天下反秦二世死在旦夕方引韩非语欲造千乗之驾万乗之属充吾号名亡国之君举动如此固不足怪然参以李斯传恐先后差误
  贾生论专指险塞设攻守殊不然周在岐邠何尝用险自诸侯叩闗攻秦不胜汉人因之遂衍为百二之势谊亦以一时习尚言之耳然西汉既亡之后歴代所都亦未闻有能以全制天下者至唐以后遂泯然无称矣司马侯谓九州之险不一姓贾生本用从横之学而并縁以仁义固未能知其统也
  项羽本纪
  古书之于圣贤皆因事以着其人未尝以人载事项籍虽盗夺然文字以来以人着事最信而详实始于此如初起时二十四少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书足记姓名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乃敎籍兵法不肯竟学楚汉间颇用此例推观不知古人之材与后世之材何以敎何以成就上世敎法尽废而亡命草野之人出为雄强迁欲以此接周孔之统纪恐未可也
  空诸侯之国而得天下者秦也敺天下之人而亡天下者亦秦也秦自以灭六国无与敌及其败也虽名诸侯复立其实黔首化为盗贼亡之如拾遗自是以后未有不以羣盗亡者次则敌国次则卒伍皆古所无有也然则后之有天下者谨备三者而已
  范増立楚懐王以亡秦董公为义帝发丧以撃楚殆若徴祥厌胜然非计利之实也儒者因是谓取天下自有名义当更细论诗曰柞棫拔矣行道兊矣昆夷駾矣唯其喙矣孟子曰为渊敺鱼者獭也为丛敺爵者鹯也为汤武敺民者桀与纣也却不如此疎阔而儒者欲兼而言之何也
  宋义用战国遗智防是非比胜负之际未为近谬然不知项羽之剽悍岂区区防画所能当不惟义见杀而义帝之事亦不成矣
  太史公言羽非有尺寸乗势起陇畆之中三年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近古所无不知古人之治未尝崇长不义之人左氏载傁瞒三人皆为诸侯所诛盖是时先王之余政犹存负力桀悍者终不得自肆如项羽气力不过长狄而不幸遭世大壊遂横行至此迁以畏异之意加嗟惜之辞史法散矣
  髙惠文景本纪
  述髙祖神怪相术太烦而妄岂以起闾巷为天子必当有异耶契稷仲衍皆上古事不可考阙之而已班彪遂谓体貌多竒异语尤陋矣书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诗曰惠于宗公神罔时怨神罔时恫若舍其徳而以异震愚俗则民之受患者众矣惜乎迁笔之未精也
  沛公年余四十奋臂兵间不至失人理故懐王诸老将谓更遣长者扶义而西义帝之事虽不成而汉得天下自此始然则范増徒能为沛公之膏盲故髙祖畏之至于佐羽为虐则固败亡之道也
  数项羽十罪要是汉得算多不然则良平之筹不必画矣灭楚后遂有失徳去羽无几尔
  益賛于禹以惟徳动天伊尹言暨汤咸有一徳周人称文王之徳至矣有是徳也则有是政也而太史公乃谓三代之政忠敬文若循环汉救以忠为得天统是迁于禹汤文武皆望其藩墙而不即者也为治既如彼而言治复若此世道所以有污而无隆欤哀哉
  吕氏可谓乱矣而祸不及民天下称平或者古人后世之治不同故犹与褒妲一间耶
  三代以后嗣子之美者申生太子晋扶苏孝惠孝文彼皆夭阏不遂而孝文独推其仁心见于事业徒得古人之一二而后世赖之使有孟轲之臣则所开大矣惜哉
  表
  迁既以意别为史而设诸表存古史法又颇自损益之古法之不絶者毫厘耳义理所在虽不以改作为间然其乖异不合则学者不可以无考
  迁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按春秋诸侯之史二百余年之间年时月日皆素具非孔子特详之又称序尚书则畧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録尚书载周事有书年者有书日月者有书明书魄书朏者然不继他所不书则寥逺旷絶若不复省亦古文之已然孔子故阙之也夫春秋有年时月日之可继此可以义断者孔子因之可也尚书有年时月日而不可继此不可以义断者孔子亦因之何哉然则年月之有无非二书之大指也况帝繋世本去二书之义尤逺孔子将以垂道徳之统于后于是乎尽心而彼琐琐者乌用之迁欲以世表讫共和下接春秋失本意矣
  迁断自共和着周统既失不待东迁以国语黜宣王事推之不为无意然谓二南小雅尽周衰所作既与师传不合且周人以文教自文王时七月鸱鸮常棣大扺周召所笔也然则其盛也乃无诗必衰而后有诗且文武之君臣经营细微芟拨烦乱而致盛大乃无以劝戒讽道之且待其衰而后有嗟叹刺讥何哉又大雅不言周衰独小雅言之原此数意皆非实也
  迁言孔子及左氏作春秋徒仿像无的騐余于二书论之详矣又言铎椒虞卿吕不韦皆战国时孔子春秋迁岂不知国语孔子前自有春秋非始作于此特以董仲舒师授公羊其语方烂漫于世故不暇考详也
  迁虽言欲一观诸要难其实既因春秋左氏变旧史法又以二书无所置之故用纪年聚其要语前乎共和后乎楚汉接续章次畧成一体以存旧文然均之一事表既谱之纪复纪之世家列传又申明之参互错重十数见而犹未已甚矣迁之自劳而啓后世之烦且杂也
  収功实者常于西北汉人因前世之迹为此语汉后不复騐矣
  先儒所谓法后王犹后人言知典故及今事也后王可以言知而不可言法俗变相类议卑易行此论尤不可作丘甲用田赋初税畆及秦之变法乱政岂可谓后王已行者便为法乎明于道者有是非而无今古至学之则不然不深于古无以见后不监于后无以明前古今并防道可复兴圣人之志也卓然谓王政可行者孟子也晓然见后世可为者荀卿也然言之易者行之难不可不审也舜禹之事且置仲虺言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所以兴商也武王言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所以兴周也诸侯万国奉于有徳尧舜汤武得天下之难者形也四海无主民急无归汉髙得天下之易者亦形也迁若有所讳挹褒美而不能明徴其义以警当时训后世徒谓非大圣不能当天命将使已得者据盛满而骄闾巷之奸妄疑非意而夺其害大矣
  迁于十二诸侯表言齐晋秦楚在成周微甚汉诸侯表又言太公于齐兼五侯地接齐比三国幷吞最少秦尽得宗周旧地晋始封亦不微后乃滋暴楚本无封国浸起蛮夷之雄耳武王初意不在封子弟余固论之大要有徳则兴无徳则衰而亡初不以形势强弱而周以宗室同姓多为诸侯虽卑不忍倍而强大者因相挟未敢取故犹寄号名数百年而周之实已亡矣世儒以此论封建郡县得失盖疎于事而汉置诸侯王于夹辅何取徒使其谋臣防士忘食而忧势必尽绌削之而后已耳迁序次髙祖至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示当世得失之林正应史职盖古法无可改后有欲作则从其时且古人亦以其时言之尔岂自意其为古乎今逺取载籍以来纷更之以就已法使古今皆失则文掩于前而道坠于后其病于学者非小故也
  据将相年表迁没后亡其书则今所谓大事记者后人依放诸表载之非迁笔也
  礼乐律书
  八书体既立后有国者礼乐政刑皆聚此书虽载事各从其时而论治不可不一礼乐律书皆已亡大意犹可见往往飘忽草畧使后有愿治之主无所据依孔子曰行夏之时乗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逺佞人此教顔渊以为邦之目也迁于夏殷本纪言正夏时善殷辂固已得之至论礼乐则不能本孔氏空泛然华説而已自春秋以来儒者论礼乐何可胜数虽无谬于道而实知其意可以措之于治者絶少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又曰道之以徳齐之以礼又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夫民不可以一日无其上而亦不能一日以安其上后世为上之不能安也摇手动足皆归之于刑夫民相依以生而不相依以刑也刑之而后安非善治也故安上治民齐之以礼孔子以是为善治继周之后虽逺而犹可知者此意是也不独以其文也若夫淫鄙暴慢化导迁改和亲安乐乆而成性则虽汤武功成之乐孔子犹以为有憾于其间而况于郑声乎此礼乐之实意致治之精説不可以他求也迁乃谓秦尊君抑臣朝廷济济方以太初之礼为常典而郑卫之音所从来乆人情所感逺俗则懐何其杂于道而易于言乎
  以六律言兵既不可晓又言咎犯孙武身宠君尊而羞薄世儒猥云徳化其意凡近且是时儒者固无不当用兵之论岂谓孔子俎豆孟子仁义等语耶若指后世俗儒则又不足云也
  歴天官河渠书
  太初歴始复夏正太史公之力然汉武帝賛飨敬拜太一则固用方士语耳
  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为政以徳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凡二十八星之常五星之变皆古羲和所司圣人所祗畏也至其他星文占騐家所存方术所晏子子产之所不道也
  封禅最无据舜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礼其所尊也望秩于山川无不徧也至于西南北犹是礼也乌有所谓封禅者乎周成王盖未有言封禅者迁殆诬之管子封禅篇游士所谓其谏止齐桓固妄矣至秦始封禅而汉武因之皆用方士之説虚引黄帝而推于神仙变诈是以淫祀黩天也迁亦知其非不能论正反傅防之虽微见其意而所徇已多矣安能救乎
  河渠书称禹道河自积石歴龙门南到华隂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髙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髙地过洚水至于大陆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渤海按禹贡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隂东至于厎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洚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无所谓厮二渠引其河北载之髙地者然则二渠之功非禹之所自以为绩者他书不当特出而儳见也迁岂以是着后世有渠之始乎河者水之道也渠者水之利也治其道者禹之事也治其利者后世之事也后世虽百引渠终不足以救水败迁以为塞瓠子道河北行二渠能复禹旧迹然而河复北决于馆陶者盖虽知引渠通沟以治水之利而未知去隄彻防以治水之道故也
  平凖书
  平凖书直叙汉事明载聚敛之罪比诸书最简直然观迁意终以为安寜变故质文不同山海轻重有国之利按书懋迁有无化居周讥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故子产拒韩宣子一环不与今其词尚存也汉髙祖始行困辱商人之防至武帝乃有算船告缗之令盐铁防酤之入极于平凖取天下百货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使其果出于厚本而抑末虽偏尚有义若后世但夺之以自利则何名为抑恐此意迁亦未知也
  世家
  子胥鞭楚平王尸左氏不载事之有无虽不足道而义理所闗最大后世至有谓父不受诛子复雠斩首鞭尸为得礼者子产奉觞韩厥献饮于他国君知此旧君当如何
  隂谋修徳以倾商政徳非倾人之事岂隂谋所能为信如此则古之为徳乃后之所以为暴也迁并言之未可与论知徳矣
  客寝甚安殆非就国此后世鄙语而迁以施之周公师尚父之间是世无复有圣贤何取于论载也
  迁言曹沫以匕首刼齐桓公遂与沫三败所亡地此事公羊先见按左氏鲁庄公九年纳纠败于干时几获十年有长勺之胜刿实主之齐犹未已与宋次乗丘公子偃败宋师十三年北杏之防齐将称霸其冬鲁乃防盟于柯是三战而再胜未尝失地三年不交兵何用要刼二十三年曹刿复谏观社详其前后词语岂操匕首于坛坫之间者耶意当时处士谓刿自郷人拔起有功业宗主之不以为徳而以为刺习俗之陋何独后世可哀也已
  齐顷公欲尊王晋景公迁以数百年后事开迹数百年前此等语皆不暇审也
  犂弥知孔子相礼遂使莱人以兵刼鲁侯是时已有慢儒侮贤之俗忌名非圣之事非庄僖间比亦以孔子骤起故也
  周公奔楚是时楚未有国公奚之焉诗书以为居东而异説以为南奔推此类则亦当时史法不备之故自迁固为史其髙者固不尽知而卑者差弗误尔
  迁言金縢事既错谬而繋以得郊祭文王有天子礼乐尤害义金縢所谓自以为功代武王一时事也举周公所以造周者不足以用异礼而以金縢故与之是以天下之名器为徇己之私物将与逢丑父纪信一等矣成王既防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作君奭不知迁所谓疑者何事必挟世俗之意既称伊尹伊陟殷诸贤臣使召公之智不足以知之则周公一时之语安能遽説其心迁论圣贤之际大抵率易如儿戏耳
  周人崇尚报应迁所称十一人唐虞之际有功徳臣舜后为陈田常建国皆旧语也然武王封先代盖褒有徳臧文仲叹臯陶不祀谓徳义之后不应絶尔若陈氏簒盗亦曰舜所致则是不复论天徳但以利责报也至孔子始改此论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夫以天下为不与则虽势位销歇而道徳自存义理常尊而利欲退听矣此迁所未知也
  董狐书赵盾弑君以示于朝义甚深左氏载宣子自解之词止曰不然盖难言之史记遽言弑者赵穿我无罪恐如此下笔亦了古人事未得
  晋之宗家祁奚孙叔向子相恶于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尽灭其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晋益弱六卿皆大此虽以战国意书春秋事得之矣按左氏载叔向与晏子语已着晋衰壊之迹自忧其不长但于此犹欲明魏舒之举载仲尼之论不刻露事本然不如史记正言之也
  序楚世家可观言其再自王及随请尊楚周召数随侯意既疎阔以管仲对词考之周之号令殆不复通于江汉间乆矣
  弱弓微缴加归鴈之上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犹攻之二事皆战国防所无其文无异意刘向所序比迁时已有遗落也
  迁载范蠡殊不足据越语固言其去矣而迁之杂説既言其相齐又去齐为陶朱公又子杀人于楚又行千金书遗庄生又庄生怒长子卒败其事信如是则蠡偪侧乱世以狡侩贾竖为业何异吕不韦之流何必称贤也当迁去蠡时尚近而不能断其是非使蠡防羞惜哉穆王见西王母乐之忘归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此方士语也血脉不乱梦之帝所钧天九奏射中熊罴此医师语也迁皆载之芜妄甚矣
  按左氏晋赵婴通于赵庄姬原屏放诸齐姬以为讨武从姬氏畜于公宫韩厥言成季之勲宣孟之忠乃立武而反其田迁乃言屠岸贾欲诛赵氏乃治灵公之贼遂及程婴杵臼何其悖戾也
  武灵王胡服经营天下困于吴娃
  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在魏文侯时风致不同孔子之学行于世者仅有此耳上追文武闳散之徒既不可继下传战国至于后世遂无复有此事道之行士之遇合夫岂易哉
  齐宣王为稷下之学而孟子至自齐君视之无异瞽之于日月聋之于雷霆也而道卒赖以传悲夫亦未可忽也
  陈完之占前代此类甚多孔子以为不足以训故独賛易以黜之凡左氏所载皆孔子所黜也当其时亦有知象数筮占为非道者但其智不能尽古今之变故闵黙终堕于卜师尔而迁乃谓孔子晩而喜易幽明逺矣非通人达材孰能注意反以陈完之占为孔氏所尽心者是迁未尝知有孔氏之易所识如此盖难语上也孔子世家所取甚杂然比之载五帝三代周召等事犹不至于驳异譬如以相求人虽非其真然禹行舜趋要无桀跖步履学者深考之亦足以成徳也
  萧何虽不逮古人然汉非何不兴也迁既不能品第其人而始但轻之为刀笔吏终遽与闳散争烈伊尹傅説未尝无贱微之诮此固何足论然又何闳散之易为乎汉髙之徳与力比非有尺寸而以何为磐桓故能建侯未知劳苦置卫繋狱者发于褊宕而然耶抑亦有流言之误耶迁殊不能辨而后世因之使人废卷叹息而已曹参言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此语持之甚难然则歌呼应和正为永日计非所谓盘乐怠傲以求祸者也小人所见不逺故以不能有所改作为疑虽然以惠帝之仁不幸而吕氏已执其柄不然则参之所守当更别论
  以筹防算天下于古无是规国虑敌则有之矣至从横人妄为揣摩而后世遂有取天下之术然皆无以逾张良方其在散乱中如洪流一板卒能合而为一异哉然良因事开説若不得已未尝为成谋开阖在手信尔则上世圣贤之勤劳皆可废斯尤异矣迁序良事无不足考四皓之来极其辨智古今未尝有而后世儒者欲以空义断其是非何可当也
  周勃传亦言伊尹周公何以加与论萧何同意迁之于圣贤徒存其貌耳
  河间王传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甚得体恨太畧耳

  习学记言卷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     宋 叶适 撰史记
  列传
  迁本意取髙让不受利乐者为列传首是也然许由卞随务光空寓言无事实学者所共知迁为是故以六艺正百家之妄正于其所不必正一也按冉有问于子贡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欤论夷齐之事无大于此者矣以子臧季札考之未尝有所怨则夷齐何怨焉谓夷齐为怨者传逺而説讹尔迁虽以孔子之言谓伯夷之非怨而又以妄人之诗疑伯夷之不能不怨既正于其所不必正复以所不必正者害其所正二也且负刍吴光皆弑君窃国子臧季札尚不耻立于其朝盖其待之如糠粃外物不寘是非于心乃让国之常节况武王周公以至仁大义灭商夷齐奚为恶之此特浮浅之词而迁信之何哉孔子谓饿于首阳者言其甘于贫贱而难之也迁遂以为不食死怼而不知命岂仁人之意乎三也盗跖不轨之人何足与夷齐顔子较贤否圣贤之所自为者天之所不能为迁虽称重轻清浊各有所在而实理盖未之知四也又迁所谓名者顔子因孔子而传则固信矣若夷齐则在孔子之前五六百年孔子所敬而畏者故曰民到于今称之是不待孔子而后彰也稽古道续先民圣人之职当然也岂以是为轩轾于其间哉迁虽定一尊于孔氏而其陋若此者非所以为尊五也余观孟子论伯夷最为精义犹推恶恶之心有近隘之行非所谓得仁求志也必以孔子为正
  迁载管仲称鲍叔事甚鄙不可以示后世子思所谓信乎友获乎上者岂若是哉论卑而易行此汉初语非春秋时语也俗之所欲否未必是因而予夺未必合福未必因祸败未必能功如此等语议论无当于治乃蠧术浮説误后学不可不审也且管仲不能尽由礼故孔子以三归具官反坫树塞门明之遂谓其富拟公室亦非也序老子颇似鬼物隠见不常而其子孙乃有名数至汉可考何也其所著书具在虽不合于圣人要皆有指归可见所谓虚无因应变化无为称微妙难识者亦未然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然则説何难易之有自春秋末渐有要説之术而盛行于战国故孟子亦曰説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其终曰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是説在藐而不在畏也韩非剽剥儒墨以售其残民蹙国命之学而其中弱自畏如此説未行而身已隳裂可悲也夫左氏前后载齐事甚详使有穰苴暴起立功不应遗落也况伐阿鄄侵河上皆景公时所无大司马亦非齐官迁故称田乞豹由此怨髙国若不考信于左氏者盖作书之人夸大其词而迁信之尔
  信如迁所称吴起能以吮疽使士而不以险守西河然则行之于楚安得以刻暴少恩忘其躯盖要在彊兵而破驰説之言从横者战国腹心之疾也虽欲治国家保民人终不可得而相随以亡起以是相楚其所交贵戚大臣怨恶者众矣一日君死而难作耳
  白公如不自立为君功谋亦不可胜道未知功谋何所能至
  仲尼弟子列传以论语左氏次之不至甚谬至子贡稍欲见其一二遽为辨士所扳引浮鄙淫诞殆不可洗濯而迁亦载之何耶古文与俗説不并立然迁意所喜不能尽去也
  商鞅变法大事也迁不加疏别浅深无次而学者亦考之不详所谓令民为什伍而相収司连坐者此变法之本意也古者为比闾族党使民相保相受相和亲有罪竒衺相及亦连坐而非厉民者不相収司也孟子敎治滕则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盖治小国合散民以亲睦为先虽有罪竒衺亦未暇相及也先王以公天下之法使民私其私商鞅以私一国之法使民公其公此其所以异也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此因事积习致然盖有受是赏罸者若遽立为一成之法以齐秦俗则民之叛秦不待胜广矣不分异者渐以倍赋法偪夺之先王之法虽防民情如成讼勿雠避雠令民情有所出入叶公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子为父直在其中矣今鞅使民一切不得私鬭相蔽直情径达以奉公上又事末利及怠而贫者先王虽有里布屋粟之罚而闲民转移执事不举而収挐之也其设法抑民轻重曲折事不一端迁之所载谓直若酒之鸩药之乌喙疾之寒热匕首之濡缕立死者亦未然也至如集小乡为县开井邑为阡陌之类则固可遽行矣盖其禁民巧察民专沈鸷果敢一施于上下而私其便于国故虽杀其身卒不能废其法数百年而禁制成秦已亡而犹不可变凡行于后世者増损厚薄微有不同大扺皆鞅之遗术也何独彼之非乎
  以孟子荀卿冠之诸子虽于大体不差而有可憾者知不言利之为是而未知所以不言之意且于驺衍分数终为多耳又言武王仁义伯夷不食周粟天下惟一理武王果仁义则伯夷何名死之盖传者妄也后世谓孔孟絶学秦汉以后无人可到亦非虚尔
  冯驩事与战国防冯暖稍殊史记盖别有所本其义为胜也
  如魏无忌不幸而立于頽俗与诸公子同有致士之名轻去宗国不重千乗而为节侠之雄惜哉不然以其精识至诚实得天下士于屠沽鄙贱之中虽商周之先民何以尚兹
  余谓乐毅之词变化而能知本流放而不失正故曰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虽不得于今君而无子胥商鞅之僇君子将有取焉若夫蒯通主父偃废书而泣何为于此迁岂谓二人之好恶亦足以重轻其间乎殆毅书因是而传耳
  蔺相如持璧睨柱进缻秦王当是时气习之所激有志者皆能自奋也庸人所难君子所易虽非必易而义不得止矣若夫君子所易则庸人固难之称病让颇亦相如之所优为也迁论未尽因着之
  乐毅虽已破齐而未能定齐代以骑刼燕之败形已具田单出万死急计侥幸而胜理势固然谓之能以亡为存可矣竒正还相生非所以施之于此学者细考文景时天下已定取士有法士可以求志反本修饰约以待上用矣而邹阳之徒犹抱伥伥之空意祖谈客之余説波荡客游杂袭防谄污贱之间以罹困辱所谓不贵其身而诎其徳者与董仲舒扬雄异矣
  楚为霸强数百余年前后君臣未尝失计至懐王愚而信防暗而自用空堕张仪之谖为诸侯笑秦楚雌雄既分天下之势始有所归而楚遂以亡此其国之大变也若屈原之明于治乱智足以扶危定倾而防斥不用谏争莫行离骚之词当为是起盖五子作歌三仁自献文义详畧不同而大指可见矣迁乃以为困于上官大夫故疾其君而作夫一身之利害少自好者不露芒刃而况原乎国风小雅虽有其间取义狭者若夫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则浅陋甚矣圣人何取哉迁诚贵原然不足以知之又习见贾谊赋诠次失序本末颠倒后世因相沿论议至今不能明可重叹也
  吕不韦之贾不特以货为货而又以国为货卒遂其欲士之有利心左右化居何止一不韦而已哀哉若迁所载范蠡为陶朱公是不以国为货而以身为货贤不肖虽异要不免于货也
  迁以刺客滑稽纪年岂孟子闻而知之者耶曹沫无其事专诸聂政盗也世固多此人迁所褒进似不可晓也或言荆轲乗人主不意法不可长以孟子法考之则不然
  按李斯诸侯叛秦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责问李斯以肆志广欲长享天下李斯不知所出乃以督责之术对税民深为明吏杀人众为忠臣而二世乃云李斯冯却等谏止作阿房宫省四邉戍二世欲造千乗之驾万乗之属遂杀李斯是时去秦亡不过年嵗间君臣虽欲各肆其志何暇施行且李斯既已阿意求容则又安能谏恐亦各有错误未必本事也斯趣秦于灭固不足道然五帝三王数千年之法治一旦刬削无遗斯自神其术则当别有效騐而国与其身相随以尽汉人犹谓忠而被极刑而迁又责以不与周召列也何哉言魏豹彭越不死而虏囚无异故独患无身耳云蒸龙变欲有所防其度言季布为人奴不死欲有所用其未足故终为汉名将按管仲请囚子路以为未仁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孔子之所以与管仲者以其一匡天下之功有大于死故也季布不死免髙祖报怨之过于义犹有所就若魏豹彭越徒为身计乗时伺间盖将奋其奸雄以毒螫生民此法之所禁义之所诛不必逆探其心许其囚而惜其死也韩信事当与张良并看汉所以得天下开阖变化皆在其中岂惟汉盖三代之后天下虽大徒手号令而以一夫智力取之皆自是始至蒯通掉舌纵横使已合者几散尤异也孔子称恶利口之覆邦家尧舜三代及春秋时所谓利口犹未至是哉迁责韩信不学道谦让伐功矜能至于夷灭信虽不足以知此然当受此责矣何也当天下发难与沛公先后起者各有得鹿之心固以其力自毙无恠也独萧何张良与信沛公之所须如左右手然其君臣之分当素定也若信犹欲自立则汉谁与共功是天下终不可得而定也信托身于人而市井之度不改始则急迫以不得不与终则徼幸于必不可为以黥彭所以自处者而处周召太公之地欲不亡得乎蒯通论战国权变为八十一首太史公记有战国防所无者岂取之于此乎而班固不言
  按郦生陆贾叔孙通传皆言髙祖骂儒生憎儒服而汉所共事皆武人刀笔吏无有士人独张良非军吏不知何服也然儒书儒服自春秋战国时固已诟戾之矣游説法术之学行道义既絶至是陆贾始发其端如阳气复于大冬学者盖未可轻视之也
  扬雄称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盖汉至中世董仲舒之流出颇见古人本末而叔孙通以刓方希世为儒者所贬然岂知通于暴秦胜羽中以其所学绵蕝自立之为难也儒术赖以粗传真叔孙通陆贾之力观两生所言殆亦未知者昔公刘失其稷官自窜戎狄诗人追美之与文武同词故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言有以致之也安得以孙曽之文诮祖宗之质乎
  汉文帝令张释之卑之无甚髙论令今可行也旧称王制乃文帝时博士诸生所为及记礼者大扺多汉初文字信乎其为论髙矣文帝接秦之弊本欲有所为惜乎当时无知治明道之士而其间既已空缺数百年髙则有慕古之迂卑则有循俗之陋故其事止于如此后世去文帝时虽逺然君臣议论执碍不行处亦不过如此盖未见有实能通知者然则行之可否百世一理何论古今哉
  观张释之冯唐孟舒所论及周亚夫治兵此做成文帝时一种治体由秦汉以后未之有及也即更有贤于此数人者在弼违任政之地未知当得复何如周召力行孔孟知言终要有归宿处世所讲明亦其粗尔
  扁鹊事浮称滥引不可根据盖为医者寓言以神其学如黄帝岐伯之流无是实也以术能见五臓虽不异然必有其人而后有其事不考于实而信其妄则迁过矣田蚡灌夫不必论窦婴本以节行自喜以功名自任而其处废兴之际如此可叹也
  李广自用之兵人所不及世或以常律论之固非矣然终不立夫功名未知其故安在迁谓其将兵数困辱有由殆亦未然也
  古者世系训典故志春秋诗礼乐各自为书也皆史官职之举以教人则各为设官葢皆可以惩劝也孔子之于诸书择义精矣可以为世教者则用之如世系之类于教粗矣不用也至左氏为春秋作传尽其巧思包括诸国防错万端精粹研极不可复加矣迁欲出其上别立新意而成此书然无异故尽取诸书而合之耳如刻偶人形质具而神明不存矣书完而义鲜道德性命益以散微学者无所统纪其势不得不从事于无用之空文然则人材何由而可成呜呼孔子称天之未丧斯文者岂谓是耶
  学者必学乎孔孟葢孔子之言约而尽其义孟子之言详而义不遗今董生説春秋至数百千言前后章义俱不尽杂然漫载迁之言亦然学者以为是与孔孟同挠而从之斯大患矣
  迁言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惟在择任将相哉葢叹卫霍公孙之事微其词也汉武用妄人残民不已几亡天下其不能兴圣统固宜也然未知迁所谓择人以兴者又当如何尧舜三代之时礼义修而夷狄服不必盛兵也若秦汉以后蛮夷部落盛衰小大不可预计则中国所以待之者又乌有定法备守边陲使彼不能加我而已如以汉武为建功未深而异人间出葢将有功于此者则余不能知矣
  汉武五十年用兵独严安一疏论事有本末言秦失之强几病当世有味
  迁仓公司马相如最详扁鹊事既不可据而仓公一家之方非后世所宗本也若相如之文不则于义不当于用而尽载之亦不可晓槩之书法自未应传
  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事全似杂説不经质正学者安所效法成王戒君陈曰毋依势作威毋倚法以削甫刑曰哀敬折狱禹臯陶所以相传官伯族姓之所当戒至详悉矣焉有不正身而可以正人者乎奉法循理亦可以治何必威严此对惨酷者而言非本论也季康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徳风也小人之徳草也草尚之风必偃盖是时吏治已趋于酷矣而孔子之论如此既不以本对末固不以末胜本也迁谓奉法循理亦可以治是以末胜本也后世之治终不能反之正者自迁之为循吏传始
  昔孔氏之门不许防夏以知道春秋笔削传者又谓其不能措一辞然后世显重大抵子夏之徒公羊为春秋悖谬更甚分门专业者竞于枝叶之末流益逺益讹而自周衰以文字为敎者既已有训诂笺注之渐矣是先王之道至于汉儒非独秦火能晦蚀之盖亦其势也且烧书六年而秦遽亡师友源流耳目睹记岂不尚在俗师相授屋壁独藏自不同耳游夏本得道之辞华而汉儒所闻又词华之分散零落者迁用此作儒林传上面分数目不能多也
  序酷吏以世俗言之则美以王道订之则差孔子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者是桓文以上事何暇及此辈正谓如子文治楚子产治郑耳人之材智在所以导之迁所序酷吏之流上古何尝乏少先王所以力行全要消弭习服如此等人还于中道不使平民受其无告而迁谓之在彼不在此是以末胜本之论愈炽王道无时可回也
  怪民竒论不经之书上世为甚非圣人之智不足以放而绌之也迁因张骞使还始以禹本纪山海经为不可信然则迁之所信者固多矣推此意以经世其得之寡失之众学者当以为戒不当以为法也
  淳于髠任己自贤于当世无所敬以孟子考之其人可知也至迁欲列于滑稽之首遂使与二优同称斯太甚矣又谓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以道之用夫以其居言之则何所不流而又何所争羣居终日言不及义则乌往而不滞孔子谓栁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迁之所云不亦异是乎
  古之圣人以民不能自衣食而教以衣食之方及其敝也上下无制而因其所以衣食者鬭其力专其利争夺而不媿赡足而不止老耼以是为教者之过也故曰至治之极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彼以为不贵难得不见可欲能使之然虽非正论尚有意也今迁将以圣人之所教老氏之所废者同归一途所谓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其次教诲整齐者其权皆聴于奸猾不轨之细民而后可则孰与为治兼失之矣
  史迁自序
  太史公言春秋之义本于公羊董仲舒麄浅妄意非其实也然后世多以为按据虽自命精深者犹堕其説余于春秋及左氏传既颇着见之今以迁所闻畧疏其下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冦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又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又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又曰夏礼吾能言之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孔子之于六艺盖乐而学之谓斯文之在也其所以修春秋者史法未正义理未一旧章可续近事当明所以遗后世者大矣若夫诸侯害大夫壅言不用道不行而以是达王事者是欲大孔子而反小之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絶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若春秋如是而为王道之大则诗书礼易岂其不如是而为王道之小此汉人专门之説而后世学者信之以为孔子自珍最后之书此其于道不深也
  易着天地隂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六经岂自为分别而各擅其长乎汉人之陋徃往而是其中亦有迁自出意者不特董生语也夫专门者既视他经为无有而能尽知六经者又止于如此道何从而明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若书之仲虺汤诰武成论语尧曰咨尔至于举逸民所谓拨乱世反之正矣春秋因事以明义虽其大指归于拨乱反正然天子诸侯大夫之间节目甚多未易言也公羊区区执藩篱之见开苛扰之门已则不正而何以反乱世于正乎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汤武以仁义拯桀纣之暴戾保诸侯之国家一本而已非各有本而失之也如公羊董生之説铢寸以度之则安能免此祸哉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防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按周公作鸱鸮之诗以遗成王而成王执金縢之书以泣其君臣之际变而复正不以能知春秋为主也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孔子曰未可与权可与权矣则不论经事变事惟其是而已故孔子自谓无可无不可也然经事变事上世固莫之分虽春秋亦莫之分也春秋之时事之变故不可胜道若以权合变则道将愈散何以反本若居末世不能反本而犹变之合则奚取于圣人春秋之学盖不然也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古无被人以空言而为义者春秋之时家异意人异説而义有随以异者如赵盾许止及其他赴告书法多一时立义春秋不能正而有因之者非以是为当然也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此尤非春秋本义以法对礼乃汉儒语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一    宋 叶适 撰汉书
  帝纪
  上世载籍之法至太史公纪而絶班氏汉书以下学者不得不别自为法盖后人用世之学专指汉以来为准的于唐虞三代姑泛焉而已古人以德为言以义为事言与事至简而犹不胜徳义之多此诗书诸经所以虽约而能该贯二千年也若夫世次日月地名年号文字工拙本末纤悉皆古人所略而为后世所详如李翺之徒亦号髙世之材所求尚不过如此然则后之人材日以沦溺其势必然因是推之使古人逆为后世虑以上世载籍而已用后世之法则学者终不敢置于诞谩荒忽之地其所成就当亦稍殊矣良使人抚遗编而浩叹也
  世变以积习为难除以身为可畏髙祖所以能约法三章者处下流之势身被见杀之难不如昔日之乱君徒知自上杀人之易故也其所以终不能轻刑者内外前后积习使之也然而后世要以此语为论刑之祖古人言恤刑慎罚固多矣至谓凡民自得罪及昏墨贼杀为臯陶之刑则不足以止后世滥杀之祸盖不如此语之简直无愚智皆可晓也
  髙帝言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絶粮道不如萧何与张韩分功此言萧何之粗者实未知何也汉得天下专萧何之力不独汉乃与后世得天下者起様子盖古人之经纶至是已灭絶不复见矣髙祖又自谓马上得之使马上可得乌得前困项羽后围匈奴乎司马迁言何依日月之末光着实处岂可用赞颂常语但何之材智自有所止尔
  班固习见近事谓髙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固意当谓加以文学则不止如此矣按与髙祖同时者如楚懐王仁义成安君儒者不免败亡天下大虑帝王事业非区区书生所能知固所谓文学恐未足以语王者之事也其处者为刘氏灭魏迁丰皆民也无族姓可论与范宣子所言异矣然则安能承尧运哉叔孙穆子以为无其徳而有其禄者犹不足以不朽而况匹夫单人乎盖向之陋而固又甚矣
  取天下于羣雄争夺之时易定社稷于母后専制之日难此陈平当吕后时所以销缩不敢有所为也然平自审产禄昏庸不为深患但以吕后不可廷争故一切顺聴及吕后死四十日间诸吕巳灭更数十日则孝文立汉事定矣后人徒见处之不难便谓若戏剧不知其处置精密盖能使外朝上下相合为一更无趋和吕氏之意不然不足为燕居深念也
  秦始皇始有制诏而汉因之盖示人主夸大威服之势非古人所谓言曰従王言惟作命之意也王通曰诏其见王者之志通所谓诏者以秦为非耶以为是耶若言不足以见志而必有待于诏则盘庚説命褊矣
  汉文除肉刑短丧赐民租皆以其予民者【阙】
  不为勉强更有以上事亦可行惜乎辅之者无其人也班氏父子虽掎摭其善然亦止能言其俭及近里做事盖其所知者如此而已汉武初即位窦婴田蚡赵绾等议立明堂迎申公坐请无奏事东宫绾臧见杀诸所兴为皆废是时武帝才年十六七绾臧不能养之以徳而为希古慕名之虚事施行急骤操切宫庭既以杀身又使武帝血气日刚无所防节终縦其欲汉儒之用固至是也
  武帝防贤良诏称唐虞成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全指説在虚浮处诗书所谓稽古先民者皆恭俭敬畏力行不息去民之疾成其利致其义而不以身参之孔子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盖不特人主见道不实当时言道者自不实也彼汲黯虽能言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然又不过一戆人而所得者乃公孙之流耳若使仅有晏子子产辈便自不同盖前世人材不复见矣
  班氏于武帝极称其美而于昭帝乃谓承奢侈余弊海内虚耗问民疾苦古人稽古礼文之事本以养民而武帝之稽古礼文者反以民班氏欲择一以归美故其避就如此然则是稽古礼文终以害民而后止也而可乎
  孝宣五日一聴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以傅奏其言考试功能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赐不易当时谓之枢机周密品式备具盖自成康以后人主能以天下为一家之治始终无缺者方有此耳古人以天下为公非为一家也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宣帝以天下为私侍中尚书终身不迁赖其干力足以任家事而已虽遗贤不防虽有贤不用也此事既逺而风声气习所薰炙此论亦不复有哀哉
  王成诏称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犹不能以化天下后世论治道无所统壹只以刑赏为极至遂以私意扳执古人此等语言诵既熟极害义理
  有大父母父母丧勿繇事是时犹存此意
  凤凰神雀甘露醴泉当是一时气所召宣帝操杀罚如左契而乃以此为瑞应何哉然急吏而缓民持刑而不滥虽非古人之道亦求治之心也
  匈奴在九州之外与周玁狁不同自中国为一而匃奴亦一大敌为对自盛自衰昔鬬今服非孝宣之力能致之也惜哉孝武君臣不明以此枉用民命防亡其国诸儒讲五经同异萧望之平奏上称制临决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人主亲经术未论所知正伪深浅而能使儒生风动以其好恶予夺为是非如此等类于学者义理无所増益更令不分晓而已上古之治君臣同心举措曲直各得其所此以自意极力考究非如景武但取古语之影响髣髴也务行寛大顺民疾苦而吏或不禁奸邪縦释有罪是诚末世之敝然古人以所有待所无不以所无责所有犹不能得其全也臯陶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故盘庚告迁都周公待殷顽多其嵗月别作意度此寛大之实证也若宣帝必欲使奸邪有罪皆无所失而寛大自行于其中则是以己所无责人所有不可得矣信赏必罚综核名实申韩之法术兼用之矣宣帝所以能称治而无大患者以其主于爱民故也然当时人主不能自名其为何术姑曰杂用霸王而已至班氏父子正色言之而百世之下皆以王道儒学缘饰申韩之治虽卓然豪杰者尚未能知而况于改之乎
  孝元劝用儒生防坐废而汉治亦终以不振盖俗儒不足委任正中其用人之病也然则孝元审不堪天下欤成康非上质而以文武周召之故能致隆平为百王法使宣帝王道已明择人以遗其子何遽不为成康古人先后一揆而后世父子异意由操术殊也
  孝元非宣帝持刑深而萧望之以二年冬殒恭显之手君臣皆不悟父之知子其验速矣然恭显本宣帝所委信史臣谓之枢机周密者望之之死宣帝之遗也举隂阳诏言事者众或进擢召见人人自以得上意孝元非无意于天下者若见臣下多使品局有分而鉴照自逺众言并进使异情无壅而思虑易中古人所以贵于明作哲聪作谋也不然则东西高下惟物所使外惑内无以自知而其害犹甚于独听孤立者矣如孝宣之牢关固拒专守一智盖惧此也
  永光诏自咎不明亡以知贤并考孝元诸诏往往引过在已不失君道史以为号令温雅信矣自三代诰誓既絶至汉制诏遂为空文然犹有其意与言也又降而后世言与意皆亡但襞积故实矣
  王莽以孝平初秉政才四月越裳献白雉赐号安汉公而簒事已成盖承诸父之旧内外无非王氏之人故速捷如此自霍光以大司马领尚书事宰相失职而外戚蹑踵当国所以致亡不足论也
  表
  司马迁班固论尧舜三代秦汉兴亡谓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此古今至大事也不得以金石枯朽为比且圣人躬行仁义固无以渐镌取之心而事亦不然况汉起布衣防贱岂更有为之枯朽者而又安所摧折哉孟子曰为渊敺鱼者獭也为丛敺爵者鹯也为汤武敺民者桀与纣也秦暴强不以道虽曰兴其国其实敺民也为之敺者必有能受之者故孟子又曰当今之时万乗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积敺不已而天下终无能受之者遂至迸溢溃裂人自为聚家自为受而汉竟得之自是以后无不敺天下而归于一夫与秦同一辙者皆势不得已自为之受而非有能受之者也诸侯王表言诸吕时赖诸侯强而存王莽时以诸侯弱而亡此黏合论事形似而实非也如意鸩死肥防不脱死友饿死不嗣皆髙帝亲子何足赖也古人亲贤并建所以为民也夹辅一家自为久存之计此后人以私意疑之也秦虽废其法汉虽慕其名存亡之实盖不在此不考徳而任私后世之论大抵皆是矣
  孝武封公孙为列侯儒者歆艳然栾大一见而封三千户亦不必贵也郊祀志二千户
  元封初置部刺史后世相因谓监司不可少文景时州县号平治未尝有刺史也王嘉乃颇言其为患古人州牧侯伯尊尊贵贵以相统承而监司以贱绳贵以卑临尊至怙威作气势妄废置然后为立风采胜任然则用敝法求吏称职不可得矣甚者至设法以防监司又失之逺矣
  县郷亭之制本于商鞅鞅虽改法要是周衰国大者难用旧制齐晋楚裂地名官以自便往往在商鞅之前矣古者百里之狭自为朝廷由后世视之疑若烦民然三老啬夫游徼犹各有职掌近民而分其责任若后世荡然无复纪秩而令长悍焉独以征取为事则又鞅之所不为也品第人材以示劝戒古人之本意史氏之常职也名世之士无非以一二数过熟恶积是为下愚至于杂然中流则不复论矣故禹戒无若丹朱傲周公谓无若殷王受此实指也班固枚数铢称失本意矣若其髙下差谬盖未足究
  志
  王莽时通知钟律者皆聚所言声数度量权衡无不傅合于易其説甚浅似后世义疏之为何取其知物也其伶伦取嶰谷之竹以定律本而物皆由律起斯又妄矣自司马迁言王者物度轨则壹本于六律六律为万事根本汉人之论盖因之矣书言同律度量衡又曰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然则古人以律与度数同为一物未尝言皆由律起而孔子赞易无以八卦合度量权衡之文夫准平规矩世用所须粲然陈列虽在夷狄荒逺无不毕具生民以来共之但其精麄疎密不同耳学者将求通乎物变未明其本而先胶其末有终身不得而至者又従而为説以徇之多此类也
  书称命羲和厯象日月星辰而其法不可见所可见者四时昏旦之正而已至司马迁造新厯始以律之龠起而刘歆又推春秋与易参合为厯书按尧舜时易道未备三代以前未有春秋然则古厯法盖不起于易律春秋亦不兼厯数此迁所谓律为万事根本者而歆自谓有得于左氏亦不过施之于律尔学者立乎百世之末而律厯皆难知之技不以古文圣人为正而后世一家之私説以今逆古以后准前则穷年终老而学之者皆无用之虚词其去道徳义理逺矣
  春秋以来论礼乐数十家未有能实知其意可以措之于治者余固言之矣观班固取昔人已论杂合为意缀织成辞盛推贾谊董仲舒王吉刘向而叹其不得用虽无大戾然愈不可据矣八珍美膳也必有烹调之方文锦竒服也要识裁制之实不然则委而弃之不如布褐粝粱为口体之适也自有生民而君之教治之道不一端惟羲农尧舜圣人相承能摩以徳化而使之兴于仁义习以礼乐而使之逺于刑戮文武周公既没圣人不作异君殊国各以私智为治至孔子时政刑诈力日趋于下既不可返而其言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又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夫孔子之所以善于礼乐而不善于政刑者岂徒言之而已哉必有为之之道也为之之道岂汗漫迟久而难成哉必统理敏速而易效也春秋之人材如管仲者虽不知以礼乐善俗犹未至以政刑刼民若子产则以政刑刼民矣子产自以政刑为已至刋而垂之而叔向以为不足以靖民故直曰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夫不为刑辟而后礼乐可为未有礼乐刑辟兼而为之者也而乐记乃曰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岂古人之本防乎若贾谊以权势法制为人主斤斧而乃服上黄数用五董仲舒明春秋公羊深绳臣子不得容足而乃设庠序兴太学以至王吉刘向皆欲于未世政刑刻急之内暂兴治古礼乐之虚文以养人之毫髪而胜杀人之丘山求王道之行不可得也夫舍泥涂者趋几席恶辛螫者服甘饴诚使后世君臣有能深知政刑之不足以善世明见道徳教化之意笃信安上易俗之实择其忠厚至诚力行之士布在州县废其所以为鞭棰刑戮监临防制者而一以父兄师友之道经纪其民然则礼乐之效不待嵗月而变矣卓茂曰今我以礼治汝汝必无怨恶以律治汝汝何所措其手足一门之内小者可论大者可杀也呜呼后世虽无三代之材若茂者亦岂乏少乎然而茂可以治一邑而不能推之于国则亦未知其方耳
  六代之乐春秋时尚存诸侯大国固多有者况鲁素具乎孔子在齐闻韶説者以为陈公子完奔齐陈舜之后故有韶乐谓孔子在齐始考正韶乐久而忘味则可谓孔子至齐始得识韶乐悦而忘味则不可以陈公子完事意之尤非也太师挚适齐至入于海司马迁言仲尼殁后受业之徒沉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于海班固言纣作淫声乐官师瞽抱其器而奔散或适诸侯或入河海按论语此章其义可推其时当阙迁既偪近而固太疎逺矣解章句者自应难准也
  自周衰文字日以沦灭至秦而尽字画变于徒典册成于吏笔汉兴大而朝廷小而郡国无非秦旧盖皆胥史渐磨之余功士子所学流靡十九虽间有豪杰好古者犹未能追三代之髣髴也最异者房中歌郊祀歌皆当时轻薄者所为极浮浅鄙俚而郊庙燕飨常用之匡衡以儒学用有所更定未知其孰愈也后世反谓此乃西汉之文当与三代并行穷力模拟或剽剥不厌然则清庙维天之命以下诸诗未知学者竟以为何如而亦复诵説不已呜呼斯文其终不可振乎

  习学记言卷二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二    宋 叶适 撰汉书
  志
  班固为兵志而不详着汉兵法但言材官南北军七校楼船而已后世考汉兵制纷纷此事恐当更审盖周政既壊诸侯之小者患无兵可益大者患无军可増是以简练教募废置分合其説甚众及战国并吞虽已各为大国而彼此相拒故议兵亦益急至秦一天下继以汉兴其事旷然大变与古絶殊民无非兵兵无不可用左右取之惟意所欲此所以无兵制可言也且先王之法有可因于后世者而独兵为不可因盖地大小备众寡不同耳若夫以天下之大无制服四海之实而惟兵不足用之忧祸甚于春秋战国则汉之无制固未易可返今将强揠以为有制则其论益难工矣
  周官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吕刑墨罚千劓罚千剕罚五百宫罚三百大辟二百是吕刑轻罪多而重罪少轻于周官之刑而班固乃以为多五百章论其多少而不论其轻重遂谓重于周官不知穆王所以哀敬作刑者盖将轻之岂曰重之也又刑乱邦虽有重典之文而亦不着为常法盖将因事而制而固以穆王平世致轻之法为乱邦用重之书误后学矣然则其多何也世衰则文繁故轻罪増穆王以训赎救之故重罪减虽然周官与吕刑未知其果孰先后随书为説而不知其本乌能识古人之治哉
  禹自以徳衰而制肉刑不知此语何所承吕刑谓蚩尤作乱苗民弗用灵爰始淫为劓刵椓黥然则肉形或非圣人所制也古人以制刑为政乱盖不求于徳而求于刑也后世则不然非定令无以息民盖必轻刑而后可反之于徳班固所谓诋欺文致悉蠲除其意是也班固言先王制土处民富而教之必世而后仁其説甚美然诗称彼有不获穉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古今难易之情亦何尝不同惟官养民与令民自养为异耳观七月所陈田野勤劳公私共之初未尝以有余为泰若但将王政说令好看而不求其实则是以空言誉古人于治道无可进之理
  汉文帝用贾谊言开借田从晁错入粟除租后遂三十税一孟子以二十取一为貉道谓有中国人伦非茍轻之此为当时诸侯小国言之可也若汉初制度已大异必将反之于古而后能利民相持纷纷欲益反损如错等议论虽甚拙陋简率而因时转易主于不贪农末相安积实自倍卒成汉世之仁政则虽圣人复起有不能废矣至后世全得天下无异于上下苦心劳力奉行刻剥之防使仁人志士欲出其一二求以毫末利民而不可且终莫知其所以受病者安在是真可悲尔
  萧望之言加海租及官自渔鱼不出复予民鱼乃出鱼畏为食租轻重及分官民于感应何所预贡禹又言悉罢钱无复为币儒者见识多如此孟子但言数罟不入不可胜食而已自非如桑羊一志以民为壑其他随时建防盖犹未失布利上下之意陋儒不晓一切筑垣而封之反以不言利自锢而言利者遂因缘以病民矣班固以孝武国用饶给民不益赋为次按司马迁作平准书意专诛均输而固所言乃若此何也管氏视都邑大小欲钱米并蓄李悝耿夀昌代农人敛散皆所以通有无备凶荒也然吏不良令不行则虽有美政善意尚为民害若尽笼百货自为卖买视民如髦蛮此但令行而已吏安得为良乎
  张敞论方士美阳鼎及他议一时能如其比者甚少而不得预名流萧望之以为材轻然则汉自武帝儒生尊用宣元以后尤重士之臧否髙下在其口矣
  诗书古文人主皆以有徳王无徳亡至驺衍妄造五德胜克孔孟之徒未尝言也而秦汉以来号为有识者辨论不巳刘向父子乃言帝出于震包牺为木徳而汉得火是何等见识妄经义希世媚上昔之巫觋犹羞之班固方依违而不敢明盖桓谭郑兴之余烈悲夫君臣之道降一至是乎
  隂阳之精本在地而上发于天后世天文术家固未有能言此者然圣人敬天而不责畏天而不求天自有天道人自有人道厯象璇玑顺天行以授人使不异而已若不尽人道而求备于天以齐之必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求天甚详责天愈急而人道尽废矣
  按经星之逺自尧舜而位置州分侯国始详于周衰然则唐虞时诸侯尤多而星吉凶所不主占验家固无其文也春秋纪星异左氏颇载祸福其后始争以意推之至秦汉一变诸侯权轻专地久星官祖故书述旧事今班氏所志有其变而无其应者众矣况后世乎天文地理人道本皆人之所以自命其是非得失吉凶祸福要当反之于身若夫星文之多气之杂天不以命于人而人皆以自命求天曰天有是命则人有是事此亦古圣贤之所不道而学为君子者之所当阙也顾反学之以为博言之以为竒以疎而意密则学者之所慎也按刘向为王氏考灾异着五行归于切劘当世而汉儒之言隂阳者其学亦各有所主然洪范之説由此隳裂世乱不能救其祸尚小道壊不能复其害尤大也今略举洪范本义以证五行志
  箕子为武王陈洪范曰天所以锡禹也今寻虞夏书不载被锡之由若舜禹不自言其所得于先而箕子乃独明其所得于后以为是唐虞三代之秘文此后世学者之虚论也大禹谟曰帝念哉徳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徳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防勿壊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详上文则舜固尽以当时之治命禹禹极心力以成天下之治其功以水为主而其効非独水也水火金木土谷则五行也正徳利用厚生则庶政羣事也戒之董之则福极之分也总而命之六府三事为九功则与洪范九畴名异而实同也禹之言略箕子之言详然则天之所锡非有甚异而不可知者盖事易惑而道难明以情为悖者多而以理为顺者少耳箕子劝武王修禹旧法疏别条叙粲然如指掌学者失其指方以为竒计秘流转迷妄沦于下俚而非先圣贤之所尝言使私智臆测开凿于后既相与串习而别于其间自为中庸此大道之所为隐而非有隠之者也
  使河出图而为易果在伏羲之世则洛出书而为洪范乃在禹之时前后悬逺何昔经而今始纬乎易不知有书书不知有易八卦取物之大者以义象九畴兼收之细者以类行当禹治六府三事不取诸八物安在其相表里也且此特刘歆之言尔后世学者尊奉之无异于古文因而推于天人之际以伪缘伪是乌能立极也五行无所不在其功用所以成五味味者养人之本政理之至精者也古之圣人必先知此故禹修六府又并言谷益稷曰烝民乃粒然则禹稷以前民盖未尽粒食矣周人起家于农功最着武王非不知然箕子所以首告者欲其顺天行而万物并育不欲其私人力而一家独利尔今汉儒乃枚指人主一身之失徳致五行不得其性又人主虽有徳而智与力不具则亦无以致五行之功尧之洚水是也若夫仅救一身之阙以冀五行之顺已而不能顺五行之理以修养民之常政兴利而害辄随除弊而利复壅则汉儒之所以匡其君也末而禹箕子之道沦坠矣
  按古人于徳未有枝叶故书称尧舜止于聪明文思恭让明哲而臯陶以言为谟禹汤之后衍徳渐广又后则不胜其繁矣五事者人君迪徳之根源生人之所同有尧舜以来所由成圣者也以吾一身视聴言貌之正否而騐之于外物则雨旸寒燠皆为之应任人之责而当天之心出治之效无大于此矣汉儒不识箕子之指方以五事配合五行牵引周衰春秋已事往证分剔附着而使洪范经世之成法降为灾异隂阳之书至今千余年终未有明者殆可为痛哭尔皇建其有极者本无底止而为之底止五福者人之所同欲也六极者人之所同恶也向者福之威者极之古人之治止于是矣人君有极则能敛福以锡民民亦能锡君以保极人君不极则与民同受六极之罚此洪范之正义也学者必学于古圣贤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賛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太戊賛于伊陟作伊陟原命今不得见其词矣髙宗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作高宗彤日祖已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而其训曰王司敬民罔非天典祀无丰于昵是古人因异以相警惧先格王而以事正之推之于咸乂原命诸书犹是理也若夫洪范初不为灾异而作庶徴所指明有效验而学者乃以五行五事聨附为一春秋以来凡有变兆离析剥解门类而户分之以是为格王正事则委巷小夫巫瞽之説夫岂不然而谓以笃学好古自名如仲舒向歆者亦当尔欤
  六经大指文字源流后世所据依者皆出刘向父子虽未必是然其时去先秦止二百余嵗古人遗説往往尚有流可以考见由今视之愈于凿空不问户庭而妄谓入阃室者也虽然其言当时学者所习经艺次第则或不逺若诸书先后先圣人所以经纪事变者固非向歆所能知今略具之
  按虞夏史官稽古而有尧舜禹臯陶则典谟者经籍之祖也世愈逺言愈近书弥古道弥切虽幽阻卑贱皆可对语后世学者未知此也周衰道失异端妄自为説而书最先废虽孔子之力不能尽存汉人乃谓皆秦之罪且秦烧书才六年而汉已兴易诗春秋尚具在讹残无防何独于书以焚故简脱至甚耶然则伏生所教于民间者仅有此数以孔氏壁蔵校之亦复不完盖书之散亡久矣非秦能烧之也自后世文学并兴独于书多所不究春秋战国之游士务禄利轻蔑朴学使之微缺防絶固宜尔
  诗有诸国事而嵗月不详是诗为书之次而春秋又次之孔氏之统纪毕矣
  先王以礼乐施于上下自朝廷至郷党日用之物也王政不作则礼乐因以不举浸衰浸息而遂亡孔子以身习礼且正乐考论虽多然文字不可得而具而亦非文字所能具故诗书春秋可而礼乐不可者治之兴废在人故也然而因孔子之论使后世知礼乐为治在政刑之上有王者起必従之矣
  伏牺画卦造字虽古有其説然考详于书圣人之道非待画卦而后明者也经国之用尧舜禹汤之所以勤劳其心力者非因卦之次序而后立也近自文王易道始着孔子尽心焉凡三易怪迂之説象数浅末之义黜而正之而后始得为成书而刘歆乃谓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又谓古者三年通一艺其浮妄不经如此学者欲援是以至道难矣哉
  春秋甫脱藁遽为陋儒迷执不置孔子既死又驾説以诬之虽孟子不能辨也故汉兴最先行而董仲舒自任以推明孔氏尊奉一经盖抹诸书故学者习用最深而其道防蔽最甚若无左氏则终沈没矣
  司马迁父子论六家班固以为谬于圣人固与刘歆乃谓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孔子告子贡非多学以识之予一以贯之既无以贯之未知观此九家之言何以通万方之略其长孰美其短曷尤则道愈駮而人材愈壊尚何股肱之有哀哉
  李左车谓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因其语思尧授舜戒以弗询之谋勿庸益禹儆惧称疑谋勿成圣贤用众志之所共而不用一夫之所独者恶其为物害也成安君自名儒者不喜诈谋竒计遂以此败信斯言不谋则袭故安常无所通变适足死亡是道徳仁义真无施于乱世矣然治理之成谋无所设天下安定计亦不行观胜广初造时虑甚浅张耳陈余进説则稍异项梁范増渐工继此防画纷纷而后张良陈平始得极其智巧矣盖息狂心于未作制猝变于横生我虽无谋而使人之谋不得肆者圣贤之所兢兢也
  
  自魏文侯好儒燕昭王礼士至窦婴推毂赵绾王臧萧望之周堪刘向同心辅政是孔子后世节次然绾臧望之堪竟功业不建又身与道俱仆者不惟非魏文燕昭之君其人材固不逮子夏田子方郭隗乐毅也论绾臧巳见前篇按许史自孝宣时心膂亲信魏相常因以白事魏相汉贤相也恭石显职典枢机孝宣常与谋议孝宣虽君道偏駮不能用儒至于以天下为家计绸缪牖户固非玩愒逸乐而偏溺佞邪者而许史恭显亦未至于专蔽擅权是非颠倒如其他奸臣之比也然则望之堪更生协赞初政所宜调和先帝大臣无废故实有当改作同议施行内外雍雍不见间隙是为儒者作新之效矣且以望之堪师传忠正向博敏俊材孝元雅厚待贤意向方笃乃欲行踽踽孤洁之意治理政效未有以大过于昔人而明示异同期不两立则是许史恭显奸邪忌媢之所未至者四人反激而成之也及其分流背驰散壊狼籍虽屡出危言深陈古事要以动寤人主只益其祸而何所云救乎古人辅世之道逺矣不可尽考学者所遵式莫如孔孟孔子独于阳虎谨避固拒之若三桓既与鲁君共国政之废举必意合而后行不合者致其去就之义非能残破三桓而后可以张大公室也如恭显虽扫除人然先君所置犹未应以阳虎待之况许史亲戚素贵于其国家亦有肺腑之义何至便不可容忍乎惜乎望之与向见道不明于此未有处也班固录刘氏向歆无殊向孤忠志在抑絶王氏以存刘氏而歆乃与王莽共簒刘氏何同学而异操也孟子曰天下无道以身徇道未闻以道徇乎人也人之患在为徇人之学向幸无此然亦其父子讲学所不到而歆遂狼狈不可救悲哉
  三代各有正朔邹衍缘此着终始五徳而秦用十月汉因之按尧命羲和若天授人必殷四仲舜正月受终四岳巡狩亦用仲月是尧舜以来固未尝迭改而孔子独言行夏之时岂以三代之近者折衷之欤自五徳之説行更相为盛衰迄今不已若正朔无孔子之论则后世流转谬妄无有定极不止于秦汉用十月也
  班固言书放四罪诗歌青蝇自小覆大繇疎陷亲虽皆谗邪之罪然震惊朕师乃舜所畏也中材庸主皆甘心焉故鸱鸮所以贻成王而离骚怨流及上今固之论严于臣而畧于君若是则人主不复知惧矣
  屈原骚意余于前章见之后世爱骚本司马迁病骚本贾谊扬雄雄亦因谊谊更事少虑变不深如古圣贤身履忧患所以垂于文字者未能知也直以己能形人不能己贤掎人之不肖耳果止是则事何其易论也君子于己所不足则有之矣而过不在我谓我在于不去尤非也栁下惠三黜未尝一言人犹讥其不去独孔子知之屈原方叫叫焉号于天愬于人宜乎谊以为当去此岂足以知原哉迁又谓读鵩鸟赋爽然自失此又不然风骚之迫隘庄列之旷达皆未有能行于顺正者谊功名之心久而无所遇因欲推隳眇莽不可知之间以此自广亦乌能见道也每见古今文人才士于屈原贾谊司马迁便留住志意开展不前如离骚吊屈原服鸟赋是大歇止处及谓孔顔自有乐地史不论此又全是正墙面而立此后世问学所以难也
  乐与今同古无此语计数得于外佚游恣于内所管仲如此其实非也申韩盖然
  谊所论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轻重适宜无疎濶者独三表五饵未经试用且匈奴事难测故班固以为术疎虽然固则不敢耳使谊用之未必疎也刘惔以为桓温善博者不胜则不为博犹可必胜而况此乎孔子言乐则韶舞而武未尽善使谊果能以此胜匈奴盖非盛徳事人材与治道自胜负以上更有多少重数如秦筑长城逐北冒顿畏之逺徙岂为不能胜也
  弃故谋就新画以计数取天下莫如张良复以计数守之莫如贾谊礼义教化实无所用但为观美之具耳此皆古人所无有伊傅周召虚费心力者也
  谊所言殷周古事极与诗书不类岂习其教者分流异门相承为説或谊聪明自以意言之然后世学者以谊尝论遂谓古人事诚然其间浅駮甚多当细考

  习学记言卷二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三    宋 叶适 撰汉书
  传
  汉人对防称鼂董公孙孝文之问义虽未至其意甚美非武帝比也错对乃絶无义尤窘矣当时太常第居下是也而谓贾谊已死惟错为髙第则是除谊无在错上者才难自古然欤固于错防自不足备载河间献王得周官尚书仪礼礼记孟子老子经传説记七十子之徒所论立毛诗左氏博士先王孔子之道赖以复传于今其功大矣贾谊董仲舒之流不能望其十一也当时陋儒莫识其意已得之书不能讲明使再有散失讹缺甚多尤可痛惜班固言王答诏防三十余事推道术而对得事之中文约指明此亦过谊仲舒之流逺矣迁固曽不载其绪言以开后学徒区区于服鸟大人赋圣主得贤臣颂等何所损益哉
  寡人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此非鲁哀公语也哀公寄食三桓不能及死何喜乐足云儒生窭人以己推之殆当然尔而固援此褒美河间孟子谓东西夷之人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固以献王所为贤于汉诸侯王而已可谓浅知之矣
  董仲舒首推明孔氏观刘向一家之论其为儒者重轻可知矣后世学者指意亦多本之仲舒故略为分别精粗离合之际归于统壹毋由絶潢而自谓宗海也诏防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此虽常语然大道必有要至论必有极详观尧舜禹汤文武由其身始以善天下岂非要道臯陶益伊尹傅説周召谋议规警语近事切常在目前岂非极论仲舒不知所能知者春秋灾异而已凡此类者非要非极也当武帝世有二语申公曰治道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尔一也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効唐虞之治乎二也申公可以耻躬行不逮矣而不能中武帝之病帝所好者文也申公之言必使有文者不得过而或庶防于行矣不然则未也汲黯虽中武帝之病然不能治武帝之病有以治之而不能受罪在病者可也无以治之而徒中之所谓戆矣仲舒负能言之智任治病之责今也前以灾异禁之后以勉强开之所禁者为难信无用之迂説所开者为可喜还至之立効然则尧舜禹汤之所为兢惕畏惧者终于不存而唐虞商周之所以歆羡矜侈者四面而至矣是于武帝之病方将豢而深之岂能治哉
  武帝论治以韶勺为防彼亦以其盛者推言之尔论治如此可也若求治而以乐为先则失之矣钟鼓管弦之存何救于德之败乎五百年之间其臣虽有欲则其法其君固未有能象其德者是以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而仲舒亦以乐为先则局于弥文困于虚论而躬行之实废矣又终于祥瑞此尤躬行者之讳也
  三代受命见于诗书甚详白鱼流火怪妄之説古人未之言也灾异之起其变虽殊人君必引而归之于身益自改为以销去之盖惟治世而后能非待其衰微而后有也性命之情或夭或夀或仁或鄙洪范所谓隂隲下民五福六极皆君所为也如孝武动民于干戈习俗于奸诈去夀而夭去仁而鄙仲舒虽能泛然讽道其外固不能戚然救止其内也
  路温舒言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此意虽狭然宣帝入其语择吏轻刑助成安民之治仲舒劝武帝以更化张而大之武帝之所欲也然其酷反甚于秦也
  舜未尝逸劳者王道也周未尝奢俭者王制也殷未尝严寛者王政也耕借劝孝使者四出茍非实有为民之意实任为民之臣民犹受其害也安得隂阳和而百姓安乎
  居君子位为庶人行诚后世通患然师友议论以此自责则可以此教人主责士大夫则不可盖人主当化小人以有耻不当疑君子以无耻也疑君子以无耻则人材扫地不可振矣仲舒比鼂错公孙虽无刻薄从防之失然亦不见武帝受病处不统壹圣人之道以切其身武帝非不能受尽言者亦非有人臣至论而不足以识之者惜其四顾无所聴受而卒以其自用耳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疎濶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然举者不能胜行者不能至而反以为诟于天下矣
  凡正言之理无不具而隠显上下交相明者古人所以为经也旁言之必酌于理使是非得失有所考者后人所以为文也若夫穷虑殚词以无为有自处于妄而后反之正此违于经而谬于文者也上林大人赋是也司马迁之言殆不可解岂相如以文自溺其自许傥或在是乎
  先王用人以兴天下之治武宣用人以赴一己之欲班固以版筑为比未知説命当如何读也是时人材品目须不逢君者方可称其间不过一二数耳安得如此之多惟能治民者为庶防也
  张汤推贤扬善自儿寛外他名士未闻因汤以进者其所排陷则有明证矣盖汤造请结纳以欺当世正监掾史大抵皆小人田甲鲁谒居之流也汤本用此得名誉故迁表出之班固便谓缘此固宜有后而后世因其説遂使汤有荐贤名斯大误矣邪正贤不肖要归一涂未有小人酷吏而为君子之事既排陷人而又能荐进人者滔滔宇宙间若此类甚众曷足数哉
  孝成委政外家而荒耽于色盖其弃天下久矣杜钦乃欲依王氏以弼主违是借其斧柯而使之长养者也班固谓庶防关睢见微更须细论髙惠文景时事归宰相孝文虽欲自行其意孝景虽或任喜怒然皆不夺宰相权至孝武自用一种私人与宰相相抗衡而羣臣不问近进疎逺更进用事享国既久遂以成俗末年尤甚至宣帝魏丙号为名相不因左右近习不能有所为其后侍中待诏之流毁誉成败在其口大臣束手退聴比其垂亡遂有王嘉之事而班固以为一篑障江河故孔光举国而授王莽追观陈平经营吕氏卒以存汉其衰乃如此习之移人可不畏哉
  终军诘徐偃虽少年刻薄然异乎汉经生言春秋者董仲舒不能及也
  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宣帝本以俳优戏剧视之固无足论然可惜一好题目只作臣主相得説了舜臯陶赓歌君臣相逊明良之歌或敷畅此义未知宣帝能动心否不然亦足以警后世也世论畏于日下盖谓此类孝武一生驾驭人材暮年文武皆尽而田千秋立谈至丞相且以霍光为周公盖自古无此法所谓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后世因之遂谓任重者须是不识字人此尤为异论何刍狗天下之甚耶
  赵充国方还春秋时将帅风槩出塞逺征虽秦汉始有此事然至是见闻已熟而罢兵屯田方为创制故防议者初未能从也盖战国以来率土地食人肉善战服上刑孟子所言后世犹未深悟尔
  孝元召用王吉贡禹出于至诚后世人主能如此者极少二人在宣帝时摈不得进帝所任又不足以厌服人心故孝元首用之不可谓无意于天下以此益知萧望之刘向疎率使治功不举反成闇君可为恨惜也石显言望之死显事贡禹礼敬甚备然则禹虽年过八十亦未免迎承上下非止于直情径行者也然禹言文景武宣间事皆有根柢与王吉不同
  贡禹匡衡郊庙议其礼可言而其时不可言何也事天与奉先有进而无退故先王之礼严于初既定则敬守而不敢易秦汉以来其始大抵草创茍且出于一时之意及后文物议论既盛方据礼以抑俗损其已隆而欲反之于古无怪其难也至刘歆阿徇人情多设疑虑依违其説破壊礼经以弥缝时好葢犹在禹衡之下而班氏父子乃以为博而笃学者所当详考也
  魏丙所以俱称名相者盖革去霍氏父子武吏专国事君臣俱自力以择吏安民为本而吉又特寛厚人情所向故也相因许伯白去副封及言当与平昌乐昌平恩侯详议皆其所深结者此固庸人然霍光初不与朝廷一体仅得其身不反尔遂致族灭是三人既非倚权利与汉为异将相间无独立之理自宜和亲学者可无疑也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岂可如魏相麄解耶然犹足以致汉之治若能细解则治当不止此矣
  夏侯胜言武帝无徳泽不宜立庙乐而刘歆以武帝有功徳宜为宗胜经生固不可以望歆然每用文墨佐佑时论者亦奚取于通博也胜又能言尧言布天下此殊不类汉人语汉君臣相与语外人不得闻言之禁甚者至死今在史家者盖有波聴流闻崇饰而成岂足信哉翼奉虽挟术而求进之心薄言当徙都以正礼虽不合事宜然无俯仰希世之病也贤于京房李寻矣
  李寻言阘茸佞讇抱虚求进及用残贼酷虐闻者皆嫉善憎忠壊天文败地理涌趯邪阴湛溺太阳为主结怨于民以理知之耶以术意之耶究观古今无不一揆诚有味其语然怪寻为王根论此何也班固言根辅政数虚己问寻五侯亡国之臣犹知虚已后世兴王之佐有不能矣汉世以术数操纵为吏有声绩者韩延夀张敞尹翁归之流而赵广汉尤独为民所称思然强家巨姓盗夺縦横自古皆有必待有以胜之而后能使小民得职则周公之教康叔成王之命君陈皆无用矣若后世吏术不明妄以亷明自许但欲其下重足一迹而善恶颠倒者又广汉之徒所不为论政者宜审详也
  孝宣于儒生无所用独用萧望之观其始终方拙非能自挠以求合者特以其与霍氏立同异故尔士君子之经世非曰委蛇曲従为始终牢固之术然而变化诎伸自当兼通义命望之当孝元初天下事在掌握既不能辅賛裁成同归于道及其溃败又不知推委兴废以礼而止隄壊防决无所措躬卒就死地而陷孝元为不辨菽麦之主班固乃哀其为便嬖宫竖所图不知自古小人何尝一日不欲胜君子豳诗歌周公固殆未之学也汉世每事必议王通因此续书有议遂谓议能尽天下之心然执论不回独有夏侯胜庙乐事尔如议王嘉尤可痛心盖庸众人之情未有不视上所好恶即哗然为向背古今皆然安得尽常心而合公论乎为治顾道得失如何耳故孔子言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不以必议为是也
  扬雄自序黙而好深沈之思庸人之思病乎浮浅故雄有此论然古人论理至思而止理之所不至者非思也更不计深浅今于思上更有深沈工用即是思之所不至者而后为理如太乃理之过学者不当法也又言不修亷隅以徼名当世雄清静恬淡不汩没于欲利则世俗淫夸垢污之贱岂复有之固不待修饰矣然士之厉志操明好恶言必信行必果皦然以自号于世而为户庭者此其所谓亷隅而可以取名者也虽然止于是而已矣故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雄自以为不止于是故其言如此然学者或不解因雄之言而以为小亷小行皆不足修淫夸垢污无害于道也则其误大矣
  文词之变始于屈原衍于相如文士之所慕效也至扬雄辟而广之将一变至道故为反离骚然原之本指雄或未达也余既数言之矣自立于浅而不足以知人之深固学者之大患自处于深而不知人之未易以浅量也则其患盖有甚矣
  王莽以文章制作成簒雄居其间既不为用复不见忌优游散职终老其身著书立言名垂于后然世之论雄者多异説孔子不作而贤不肖莫知所定此岂足为雄重轻哉如其浮云富贵敝屣废兴以莽贤为虚舟视尤歆如土梗伯夷之不降志栁下惠之不去蘧伯玉之愚顔渊之乐兼有之矣
  政平讼理四字是孝宣一生受用为治处三代以还人主有意于此不过十数而效成功立者一人而已民生其间岂不艰哉然是时已罢盐铁酤利门不开故择吏安民政平讼理即受其赐虽不足以兴礼乐行道化至于富而教之则庶防矣后世所以终不能望孝宣者以求利既密人无为生之地虽轻刑息争而刼假茍活仅救沟壑愿为天子之齐民不可得也
  班固以司马迁序游侠述货殖是非悖谬信如此便不合登载而仍用迁条例因其旧文无所更易是不知迁之所为者即固之所谓谬也固举管子言四民不得杂处此非先王旧法亦非管仲治齐法也以左氏考之彊宗大姓富民豪贾三代固已有之固所谓列其行事以世变自范蠡起者亦未然也迁之所以取于游侠者止谓其布衣匹夫趋人之急以此立名楼防陈遵已为列侯二千石则安取于侠乎原涉二千石子闾里少年宗之因而睚眦杀人何足列也
  严尤称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蟁蝱之螫敺之而已班固言春秋内诸夏外夷狄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贡献则接以礼让羁縻不絶此谓三代以前制御夷狄之常文也尧舜虽属士官亦皆常文至于三苗鬼方猃狁淮夷何尝不以为大患又况匈奴之强乎舜禹治天下皆服独以苖为终身忧髙宗代鬼方着于爻象自文王畏猃狁及淮夷横南方一能征伐便作歌颂使更有如匈奴者侵防宜何以待之安得持虚文空义自取困辱固徒知秦汉之难而未知尧舜三代之不易也
  孝文遗尉佗书武帝罢轮台诏万里外作家人父子对面言语此心既发随辄受验虽古人责治不至如此之急然与夫隠蔽夸饰中外不相应者去治乱安危之机逺矣乃知盘庚所谓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虽先王临下之道当如此然亦未尝不以为难也
  李延年佳人歌汉武伤李夫人诗词司马相如词赋郊祀乐章皆一体以此被于声歌而欲慕韶勺之盛哀哉孔子曰吾未见好徳如好色者也
  观成帝采贤良方正之语以报后宫岂所谓侧身修行欲销去之者耶然适逢许班宠将衰遂以经义移其爱心至白玉堦黄金釭蓝田明珠翠羽为饰则不复计矣宜许后谓端遇竟宁前也成帝既无保家之心而谷永杜钦佐佑权臣徒使诗书格言流转闺闼为宫妾宦女嗟怨诟病之本悲夫
  周衰之后秦人虽灭圣法长苛刻然犹是情性之流失者譬如染习緅盖自素来也至王莽变天下以谄伪所谓加苏合于粪丸好恶向背失本质矣如符命图谶之类人心皆转移而不自觉虽东汉有节义之俗然内而朝廷外而邑里千载相师莽习故在不复能自还可哀也至于文章亦是张竦余笔珠珥在耳首饰犹存岂复汉语魏晋齐梁之体已见矣
  班嗣报桓生书班彪王命论卑隘浅俗遂成魏晋之文无复春秋秦汉髣髴盖学者大患溺于耳目之所是而忘其宗则道徳日以沦坠而不可反鲁臧文仲汉董仲舒刘向父子是也至彪固无可言矣道之显者谓之文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此为文耶质耶固未知古人之质而徒以为文此文之所以益陋也
  自诗书之作皆有叙所以系事纪变明去取也司马迁变古法惟叙己意既失之然包括上古收拾遗散操縦在心犹时有髙逺之意常人所不能测知者及班固効之而浅近重复往往不过常人知识之所能及至其后史官则又甚矣是迁之法一传而壊曽不足以行逺非复古史法不可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三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四    宋 叶适 撰后汉书
  帝纪
  光武匹夫徒手得天下其难有甚于髙祖然西汉初天下谋臣画防起而并驰者甚众久犹不已东汉乃无之虽有邓禹参计谋亦不过常议论士大夫皆奉绳墨従事以力用取之求如良平不可得夫兴王同而人材异何也王莽虽簒夺而政已乱天下固期汉以复兴向若刘伯升遂立诛盗反正还手即定矣偶为更始凡庸所败而能亲致太平前史称其身济大业兢兢如不及髙祖在章邯项羽时椎钝奔北及得志后矜其功伐屡以盛气加物反者四起终身不定求其与民息肩固无时矣论者或谓髙祖英豪大略非光武所能及是事吾未知其孰贤若以民为贵则光武之得多也
  东汉至孝和八十年间上无败政天下乂安邓后临朝灾变备矣后约己为民抚以至诚复用宁息世多讥其留权擅事不肯明辟祸衅逮宗然迄于永康上接兴元四十年纪纲扶持未甚浊乱后之力也不然以孝安昬秽之资早亲政事极其所欲则汉之亡不待桓灵而见矣以三代盛徳桀纣幽厉承之犹即壊灭况后世乎然则桓灵之亡晩矣
  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天下重器常恐不任日复一日安敢逺期十嵗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若渉渊水而无舟楫夫万乗至重而壮者虑轻子无成康之质羣臣无吕旦之谋尊事三老兄事五更朕亲袒割执爵而酳但患不能脱粟瓢饮耳襄城令刘方吏人同声谓之不烦虽未有他异斯亦殆近之矣车可以引避引避之騑马可以辍觧辍解之此东汉诏令语言近古可称者也魏晋以后无此体矣
  志
  知之者欲教而无从心达者体知而无师张光论律准盖数术家语也岂惟数术而道何不然心悟独见与庸众异耳且既得者无未得者无教古人所以叹絶学之难继微言之难识也然而精不极不为思物不验不为理三代以前用力于是道者多矣观周孔所以教不可言无顔曽所以学不可言无师秦汉虽残灭士犹欲思而不得欲求而不至也其后益下怠而不思弃而不求其道废絶故有此论自是以后偶然得者夸而无泛然迷者傲而无师则此论乃为障道之面墙而心悟独见者至理之蟊贼也学者可以惧矣
  厯家之説具于尧典详于左氏至司马迁刘歆始有厯书而法术备焉东海又改用四分自此议论蠭起前后相非各出己意执天愈急其时惟蔡邕最为通达以为三光之行迟速进退不必若一术家以算追而求之取合于当时而已故有古今之术今之不能上通于古亦犹古之不能下通于今也其后杜预亦言当顺天以求合非为合以验天此一言者皆古人所未发后世所当遵也若孟子谓茍求其故千嵗之日至可坐而致则不过指其大归而已虽然不当用昔之疎议今之密则邕之论诚中为术之膏肓若夫不求详于未差之前而为合于已差之后则预犹未免以己意言厯者也汉上陵仪胡广所言蔡邕所记以为可以寓人子悲哀之心其意固未失也然古人之于礼贵魂而贱魄舍降而求升将以其气为无所不在则悲哀无所不至也若孝明恋恋焉致诚极孝不过枯骨之间则哀之所及者狭矣君臣所见既皆若此故后无不厚墓而薄庙以形为实以神为诬此委巷野人之事奚取于礼哉
  孝明行养老礼意既笃实文亦丁宁可谓三代之后旷千载而一遇也
  东汉相承有巡狩之礼自人主而言固无独坐深宫不观省风俗之礼然自后世行之则以为厉民观章帝诏书盖庶防焉孟子载晏子语曰吾王不豫吾何以助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岂古人之举遂不可复见耶
  按尧典嵗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徧于羣神西南北皆然必若以柴为升中告天封禅之盛礼则西南北皆然不得独于泰山也至成周巡狩之诗虽曰陟其髙山而序但言祀四岳河海不主于告天则是登与不登皆未可知也后世独始皇汉武封禅而其説出于管子盖战国诸子游士之言又杂以方士之狂诞虽司马迁博通不能明也至后汉又以谶文封禅益无据矣
  汉晋春秋载钟离意治孔子庙室有古文防书言乱吾书董仲舒事既怪学者所不道而别传又言修吾书董仲舒语参错不能明也然自汉以来仲舒首为推明孔氏后世咸从之宜若修其业者然而以春秋为宗以公羊为师以刻薄为义以操切为法颠错伦纪迷惑统绪学者莫之或正是则乱孔氏之书亦不无也嗟夫尊圣人而不足以知其道若之何可哉
  应邵言郡国罢材官骑士驯致张角之变或又谓诛中官引董卓以亡汉过在销兵按光武自以精鋭多而郡国兵怯懦坐废粮廪故还之民未为失防大乱以来父子不相保休其疲弊未为失义承平之后因而不复后世之失也若谓以此致亡则不然材官骑士自秦而有散为羣盗何救于亡王莽讲肄尤密天下亦尽化为贼汉以再兴董卓虽桀逆而四方牧守未尝无兵兴亡在道得失不在材官骑士也龚遂教民弃弓弩而持钩鉏故能治郡要之汉晋南北兵农不分施置之间小小同异未足害大体唐以来则不然矣
  
  光武兄弟跨牛举事初馘阜赐再枭寻邑所谓海内豪杰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者席两胜之威也盖大事已就矣昔髙祖虽乗虚入关赴懐王之约然虏王离烧涉间降章邯收天下权者乃在项羽固非光武比也不幸落羣盗手更始立伯升死俯首受役事柄索然岂如髙祖尚得蜀汉以为资乎其难一也仗空节而旅燕赵王郎倡号颠沛垂死仅依二部茍活旦暮犹张弮转鬬卒灭邯郸然而谢躬苗争隂伺逆拒剧防名贼交刃军门一垒之外无复安地若髙祖刼五诸侯兵收项羽美人珍寳置酒髙防以致败北则为自取矣其难二也昔髙祖已杀项籍天下为一従容固请然后即位而更始被禽四方蠭起光武君臣危事机之去仓猝野次遽正尊名既数月后方收朱鲔立都邑漂摇客寄未知所止故当时谓洛阳地如掌耳其难三也称帝之后刘永张歩董宪李宪方各割据立名字初借幽燕以为根本而彭宠反叛朱浮败走舆地所披十无一二五六年间草鉏栉理寸攘尺取然后渔阳复平董宪李宪张步刘纡皆获而齐梁山东江淮甫定矣其余盗贼不根土地身所诛降赤眉铜马以下盖数百万人徒见髙祖得秦项之逸不思光武复汉业之劳其难四也若夫隗嚣改图合从公孙述决计自立其凭恃巢窟经略面势羣下用命众士齐心非脆敌也旷嵗竭力仅乃胜之而卢芳结连匈奴侵扰代北十余年未已使韩信因冒顿致髙祖困白登得毋悤悤乎盖光武勇怯不逾矩沈虑精详先胜后战不试成败于一掷不然则自投髙岸者何止一事而已或者乃谓使当髙帝之时羣雄角逐光武必有不能办者不知使当光武时羣盗力争髙祖亦岂易办哉石勒又言当并驱争先未知鹿死谁手嗟夫使天下至于勒能称豪者魏晋积乱也髙祖光武何预髙下而学者遂信之欤故马援谓天下反覆盗名字不可胜数才明勇略非人敌经学博览政事文辨前世无比动如节度不喜饮酒援虽狂率为光武所忌然皆实录也夫才略勇智后世人主所持以独过天下而取之者也未有皆不及天下而可以取也以有为无圣贤之事也以无为无而以为足以胜有此学者之虚论不可以强同也
  刘伯升慷慨大略忠信仁厚无媿兴王之材然知以己从人而不知以人从己招合羣盗与之共事急于茍且所谓大兵聚防强者为雄宜其足以杀身而不能成功也
  邓禹所以为元功者始赞光武自为政君臣之交合也然天下事谋之若易而行之实难其披舆地图始得其一而禹以为古之兴者在徳薄厚不以大小若光武收成业于百战夷伤之后谓之以徳不可也禹中分麾下数年终不就功盖用力之难而使人以徳自归者不验矣彼汤武无意于天下而天下从之战伐少而戡定多及伊尹周公一以徳辅而犹且不易况用力乎然则禹之论谓之人思汉未衰有所凭藉而可以用力用力而终归于徳则可矣谓之在徳而不在力则与书生迂濶之常谈无异也
  邓隲兄弟之寃不旋踵而获伸者有朱宠之直也汉中世以后常有此事主徳虽昬犹赖以未亡也
  观冦恂光武创业之初根本单薄可知矣髙祖偶因其厚故得与项羽相持耳若光武于朝菌求嵗寒之功所谓难也
  冯异集关中岑彭定南方耿弇平齐汉事以成三将之功大矣昔绛灌郷曲以首级定功而纠合元勲乃付于韩彭等故不得不割裂大国以王之贾谊谓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舎人以此待信布之伦可乎功大而赏小厚力而薄望惟云台诸将为然论者不贵其谦让易足之近道而反以颉顽难制者为雄杰盖未深考也
  光武处败能勇处胜能怯虽以兵定天下一念未尝不在息兵能身享太平非偶然也平生雅言切中机防笑谈戯剧必有可称自三代以后齐桓晋文之贤莫能望也髙祖大风歌尚为谈者所夸与答臧宫诏相去何如哉若防聚观之自当有益于学者
  王霸在上谷二十余年邳彤在辽东三十年匈奴乌桓鲜卑不能为患邉方撤备惠及内地此任人之效也汉法虽严而光武显宗能寛以待臣使各尽力其臣亦自检饬赴功不挠法度过髙祖文景时逺矣
  袁安任隗同心和帝初安自当然而隗可谓贤矣史称隗义行内修不求名誉而以沈正见重于世东汉有此一等人以职分自致不为名怵不为利诱不可不知史家谓邳彤近于一言兴邦按光武以王郎猝起其下不知所措若扳两郡兵自送长安长安固不可得至就便得至光武岂复有容身之地哉然遂谓如此即是成业则亦不然盖幸而两郡犹可假力何遽言成也光武以绳墨待诸将诸将亦能以绳墨从之千里外如对面无蹉跌者惟彭宠厐萌邓奉反叛贾复任气后亦収拾矣功名不自矜一难也爵位不过望二难也奉身及家皆自勤约三难也凡此皆髙帝时不能及也大抵光武材过诸将而以气柔之髙祖才不及诸将而以气压之韩彭黥布亦轻视髙祖而然耳使遇光武殆未必尔虽石勒之流不尽心于展布正复何损而况勒语自不然后人往往承误盖疎略矣
  卓茂为吏三代以后所无司马迁班固所记盖不能髣髴孔子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然春秋时无能以德者如茂可谓近之光武言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大哉言乎亦三代以后所未有所谓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也光武初立而茂为首相若茂有周召之材而光武能受辅导未知当如何矣
  按前汉宰相自萧何外皆武臣军功或外戚崛起武帝始特用儒生终西京可称者不数人而光武明帝虽以吏职自任号为严察然举相任重必望实相符徳器自过伏湛侯霸宋蔡茂杜林张湛张纯牟融皆当时选郭丹范迁清俭絶人冯勤赵熹虽文俗而干正经逺非偶然致身不厌众论者宣秉王良有高世节亦本以辅相待之此其所以上下自厉操行成俗人材之盛十倍前汉也创业垂统为子孙程式而能柱石不挠后世效之推致其位使典刑有继虽成周作人亦不过此矣习学记言卷二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五    宋 叶适 撰后汉书
  传
  读桓谭谏光武吝爵赏以其行事考之良然此于人主常法当失而竟以得之岂光武别有其道抑俗儒所陈不中事情更须细论然观光武规略大抵与前后人主不同论治者盖未深考也谭与扬雄刘歆并时低徊乱亡无所阿徇虽稍疏濶要为名世光武不能容于列大夫间而推折之致死可谓褊而严矣
  冯衍自言据位食禄二十余年者三按衍为鲍永偏佐嵗月无防其误如此殆不可晓况一时假号何足比数而衍称述不置量亦狭矣以桓谭博通犹不得志衍区区文字间宜其见弃然在建武永平时不应有失士之名故可叹也若后有兴王之君招致词墨待以卿相流风所被遂为故实斯百世之一遇矣
  郅恽郑敬同郡相友材品志节皆同恽不以出违道敬以不出全性皆人豪也
  申屠刚钟离意载光武明帝有捶朴牵曳羣臣之患三代后以其国自治者称韩昭侯秦孝公始皇至汉文帝时有所亲及武帝分夺外朝别置私人宣帝继之国政始移所谓尚书枢机人主躬聴断者及光武明帝真若一吏乃代有司行事所以与羣臣日鬬其聪明也自是以后三公顿为虚器而尚书遂成朝廷不可复还矣光武父子虽役役烦劳然犹能与天下贤者共之当时小民得职天下欣欣颂声兴起不特小康而已但其本性察慧严急故取不优之诮耳盖异乎宣帝执定不通以为自有制度者也视六七圣人裕任下使物各自尽则不可望比其他人主忽寛骤猛任数猜刻则过之逺矣学者未可随声讥议而不考其实也
  苏竟传所言邓仲况据隂县为冦刘龚为谋主竟説降之即班固赞董仲舒所谓笃论君子以歆之言为然者也龚问学论议深博予夺古今为班氏父子所敬而其出处踪迹汩没可怜盖天下丧乱贤者无地自容其南阳故人附随立功名者特际遇之幸耳岂可谓当时贤俊尽于是乎
  郎顗言今选举皆归三司非有周召之才而当则哲之重不如还属尚书此实逺近之论当今之宜用人之柄不归宰相诚非治世事也及专选举又曰非周召之才然则必择其人而后与之以是权耶茍非其人而姑任之则宁损其权而不与也此亦当细论也顗又言黄琼李固虽伊尹傅説不足为比亦可以想见二人风流也苏竟杨厚郎顗襄楷虽隂阳星文之学然贞固守道言不诡世急时之病惟贤是与而利心不存焉异乎京房谷永李寻之流矣
  杜诗欲辞南阳以处功臣而光武不许于是用兵十三年矣按光武以征讨付将帅民事任文吏一定之规虽有龃龉未尝更易夷难为効嵗月磨揉观诗此疏可验矣诗言将帅和睦士卒鳬藻知光武功臣能处亲介胄而无觖望又其使材官骑士长休専以见兵督战而不怨盖光武定天下赏薄众整内外分明近于古人所谓以律者战国秦汉所不能到也
  苏不韦报仇郭泰论之为议者所贵泰臧否满天下而析理不精如此等见识施之一时取悦俗人可也樊准述建武永平事言经术见优布在廊庙论难衎衎共求政化详览羣言响如振玉朝者进而思政罢者退而备问与申屠刚钟离意谏语何其殊絶按光武明帝非茍以儒学饰吏事心诚好之要为本质克治不尽而然其一时臣佐才有所止未能迪徳过不专在人主也准又言今儒者竞论浮丽文吏则去法律而学诋欺此语诚然俗之壊虽法吏用法亦不得其正所谓三尺安出也
  梁统言元哀二帝轻殊死刑东观记称手杀人减死者四十二事当如后世杀人无证情理可悯之类也统表其尤害于体者奏于左而史不无以考其是非若今所载但欲循旧重刑则固已谬妄矣
  自孝安昬徳汉业已衰顺帝用梁商父子相继秉政亡由此始及冀被诛而亡形遂成虽窦武贤戚救之不能反受大戮人主以位为乐而无志于天下则祸败立至如幽王继宣中兴之后十年间遽亡周岂更论先徳亦不复有渐次也桓灵正赖众贤共争之故尚延耳光武用张纯朱浮议始自孝宣而下并列庙祭以代四亲是时建武十九年也不然则不足为绍汉矣纯不惟明习典礼而正论不讳自非西京诸儒所能及然光武能变知改不私其亲盖有人主之道焉
  曹褒制汉礼虽不行然恨当时史官疎濶不能略序其所以制作之意后世无所质证如云杂以五经谶记之文则疑诸儒沮壊者固非而褒之自为亦未必是也每念尧舜三代间文字须不待训义解説而自明方为得之然自周以来必设学而教而孔氏亦以教门人子弟故有起予兴观羣怨之论则所谓训义解説殆不可已也若左氏所载固已蔓延逺于正道而公谷尤甚及汉初各守一师因师为门其説不胜其异后世乃以为遭秦而然误矣盖训义解説出于俗儒势自当然尔郑虽曰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刋改漏失然不过能折衷俗儒之是非尔何曽望见圣贤藩墙耶况更数十年无不如此就有髙下何所损益其不待训义觧説者固粲如日星学者不以自明而辄以自蔽是真可叹也
  古文尚书左氏国语周官毛诗学者借此数书以知古人统纪源流而西京湮塞不行至东汉乃卒之岂杜林郑兴陈元贾逵辈智识实能过于西京诸儒耶特其门户偶相承尔孟子所谓巫匠亦然也贾逵以左氏独有明文证图谶刘氏为尧后此尤可笑矣
  班彪言定哀之间左丘明作国语由是乗梼杌之事遂闇而左氏独章不知彪此语何所本若止据孟子文遂为之説则不可孟子此言自未为准定缘楚语自称以春秋教世子孟子盖未必见国语也韩宣子聘鲁见易象与鲁春秋不自言其国史当何名乗梼杌之是非固不足辨然言其所不存者未审则订其所存者亦非的矣惟言司马迁文重思烦刋落不尽尚有盈辞彪去迁时未逺其理或然今学者乃以为迁之文体如此反以其不尽不齐者为意义深逺之所寄则亦未必然也班彪仕不求达光武亦不用止于司徒掾固最宠幸位不过郎盖于时公卿贵人不由文墨登也自战国以来无不然至唐始变矣彪静约得古人之节而固不免为窦宪死然则言果不可以信行也
  彪言司马迁汉事止据陆贾无别书彪及固自着亦不言所承何书但云继采前史遗事旁贯异闻而已今史家用官文书比次日月犹尚错谬则迁固缀集所闻而成者安得信故余为李焘序以为春秋后才有焘书也
  固以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不实故作典引其意言自两仪分莫崇乎尧越成汤武股肱既周天乃归功元首将授汉刘先命孔子撰赤制而髙祖光武兴谓汉特承尧是何道理与今世塲屋架缀作经义者无异固又以此着之汉书而欲垂中正不刋之义可乎详其始撰防者妄称刘秀为天子光武宗室单寡援之立极如童谣幸中遂以自神正与王莽同耳故桓谭郑兴皆莫肯信而固希世傅防曽无惭耻盖自昔文士往往不足凭也
  第五伦以建武末年自淮阳医工长得再三见通语至夕至道其行事为戏光武诱进人才之度固无穷矣如伦亷正寛厚得百姓心立朝尽言遂相肃宗其贻谋子孙多矣
  钟离意疏百姓可以徳胜难以力服鹿鸣之诗必言宴乐者以人神之心洽然后天气和有味哉其言之也推其所行措之三代不难矣两世虽不尽用然未尝不知敬也
  马援击武陵蛮乗髙守隘兵不能进遂以获罪然援既死宋均即矫制降之讫无后患以均事观之援但志于翦灭而已自负鉴识而贾勇奋鋭乃与臧宫马武等同不逮均矣均驯虎禁巫其言吏能厚虽贪污放縦犹无所害至于苛察之人身或亷法而巧黥刻削毒加百姓灾害流亡所由而作防意宏雅如援固不足望也援称遣梁松乗驿责问因代监军当是均还代之耳明帝始终独楚狱一事可恨与始皇坑戮孝武巫蛊武后罗织略不相逺矣然明帝处兄弟间大抵天性不失无淮南陈思猜暴之祸英母妻子犹在楚殿悲泣相对岂必迁怒天下士大夫耶明徳后寒朗纳説感动夜起傍徨出于至诚然则明帝固以褊愤自损而治狱者亦不肖甚矣
  郭后太子疆之废盖亦有説隂后本嫡也光武特以河北艰危畏惮刘扬之故别纳其甥出于权宜非缘色夺事防迁改遂有更易终归于正而无爱憎之嫌故夫妇父子兄弟情爱不至破壊视前后帝王差为愈耳朱晖为东平王苍取隂就璧苍既罢谓晖属诸掾自视孰与蔺相如苍传称苍多智思观此语可以想见光武父子皆博学多雅言一时士大夫不能及而苍之寛博过显宗矣
  晖与张林争议均输盐按汉世取于民薄遇天灾或用侈辄阙经费至东京而其患屡见如肃宗欲加赋盖非得已也故仲长统归于敛轻以为二十取一犹曰貉道况三十而取一乎夫三十取一虽非中道不犹愈于后世既苛取本税复尽较末利锱算铢计常竭天下以为市而犹不足哉然则昔人据正駮论如晖之以死守而犹以为易后人虽通经学古思欲轻赋予民而暴征横敛其説已成徒悲伤叹息不敢出口而自信其难也杜安罢宛令家居因章帝过颍川上书得御史迁巴郡守与乐恢书恢不答而告吏口谢且诮之曰为宛令不合志病去可也干人主以闚逾非也违平生操故不报闚逾二字孟子所谓龙断穿窬以利心希世而不以正进退者也自孟子已后至西汉未有达此理者汉末节士始渐知之王良之友所谓往来屑屑不惮烦所以成东汉之俗有贞退之风三代以还不能及也
  何敞言异鸟翔于殿屋怪草生于庭际自有凤凰芝草以来未有为此言者盖天下自有逈脱议论不必待圣贤而后能之然敞固不可谓非圣者也古人以徳言物不以物为徳故九成致凤凰麟趾如公子驺虞离罝弋皆以徳言物也若后世所谓瑞则以物为徳矣
  敞传称腊赐自郎官以上公卿王侯以下空竭帑蔵耗损国资注载其目今汉官仪不存按东方朔亦有伏日受赐之文若节辄有赐则过正禄矣是于人臣不为薄国家待遇之义亦当然也后世事当更考
  楚狱用马后寒朗言理出千余人及袁安覆考得出者四百余家是终于昭雪而不至寃死视淮南衡山巫蛊之滥杀者有间矣然以天下四方之逺顔忠王平二人之妄一旦无故陷而入者数千人岂不为大异明帝以钦防自许而谬误至此岂先王明徳慎罚之义欤然本无杀心则学者不可不知
  袁氏贵盛不以道而基隗遇夷灭之祸绍术为叛乱之宗闳及忠耻之至于避名匿迹佯狂逺遁其畏祸审而洁身至矣孟子谓于陵仲子齐士之巨擘而不能充其类然则必充其类而后可则三人者无异于常公子而世论所不贵矣此中庸所以难行也郭泰尝从闳不宿而去以为譬诸泛滥虽清而易挹岂亦有孟子之意乎按奉髙袁阆字非闳也恐误
  张酺为东郡初不愿出而自列归去十五年章帝虽遇之厚而终不召复外迁亦不屑意然则是时君臣之间朴质不事形迹盖有古风与萧望之数月复徴入者差不同也况以后世视之益难言矣
  汉世尚书掌诏令陈忠谓臣等既愚闇而诸郎多文俗吏鲜有雅材每为诏文转相求请或以不能而专己自由辞多鄙固古今之敝未尝不同也然则其存于防者尚多可称而末世专以词命取贵仕乃反不及岂惟不及而失其防归仅在俳优之下又不止于鄙固而已是真可叹也
  郭躬论秦彭得专杀孙章为误诏且言周道如砥君子不逆诈躬习小杜律杜周以深刻着而其学乃与经同意何也岂延年行寛厚能改父説乎汉儒用春秋甚于法吏如躬父子所言虽未及臯陶周公视董仲舒公孙则贤矣明帝以人主之尊而疑人为故遂以察察成名此孟子所以慎择术也
  酬如幻人之奏二俱无用名实隳损未知安所戾止李法讥史官纪事不实后世寻功计徳必不明信汉初无史明章之后记录渐布而法之言如此然则为史者未尝不佞而所称建武永平事盖未可凭也若是而诗书之亦何可遽信当以其心平而理明耳
  王符潜夫论其爱日篇言化国之日舒以长乱国之日促以短长舒者非谓羲和安行乃君明民静而力有余也促短者非谓分度损减乃上闇下乱力不足也此语诚然夫上有明闇之殊而下有劳佚之异甚者死生存亡系焉余在金陵每闻民间语谓待辨于庭者归可及朝饭盖上下纷纭务为昬惰以自烦苦而不知日月之失未尝不安之以为当然也何暇及礼义乎化本治字唐人避讳改之尔
  仲长统二诗放弃规检以适已情视汉末拘士曲儒与夫琐琐自防者有异矣然自是风雅大壊而建安黄初之体出曹氏父子为之倡文士相与効之而韦孟张衡之作荡为灰尘不可复求也
  统言君子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驷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髙藿食者为清又言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此与董仲舒公孙指意不同又言贾谊开自裁之端遂以成俗是所谓右手刎其喉人主所以处士大夫与士大夫所以自处不同统之言施之人主可也贾谊仲舒之言施之士大夫可也子思曰敬大臣则不体羣臣则士之报礼重又曰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然则董仲舒之薄仲长统之放当考而不当法也
  崔寔政论絶无义汉人以为能言莫晓其故其大意不过病季世寛弛欲以威刑肃之不知乱亡之证元不在此正坐易置之耳盖威刑未尝不加于君子寛弛未尝不行于小人是时李固杜乔已死梁冀主断更无救法寔立此论欲以何施天下本无治世亦无壊俗寔谓孝文重刑非轻刑以严致平非以寛致平是何等见识又谓刑罚者乱世之药石徳教者兴平之梁肉不知乱世何尝有不可食粱肉之理寔以此论误当时其祸犹小遂误后世其祸大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五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六    宋 叶适 撰后汉书
  列传
  黄叔度为后世顔子其论已成不可改东汉人材本有程品绳墨在身如影答形污洁判然至宪能不逾矩而融明深厚无异人之操此其所以能伏一世而陈蕃郭泰之流自以为不及也然观孔子所以许顔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曽子亦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徔事于斯矣汉人不知学而叔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説与孔顔并行后世学者方步趋以求之重道而轻学未见其得所徔也
  范晔序闵仲叔荀恁魏桓周燮黄宪徐穉姜肱申屠蟠皆必于退者也以其事考之则桓得退之义蟠得退之时方汉人以名相髙故避名为难名不可避而退之所得多于进矣然当时知此者甚少
  两汉之衰大臣与小人争不胜而死亡者萧望之王商王嘉袁安杨震李固陈蕃七人皆其国之所以存亡也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又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又曰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参以数端大节可见葢杀身以存国与杀身以亡国极当审处若人主闻此惕然知惧则虽无道者可以就其有道矣至于履危蹈难其职当死则更无改移又不与此并论
  王畅疾恶有发屋伐树堙井夷灶之事其功曹张敞以为恳恳用刑不如行恩孶孶求奸未若礼贤畅徔之更崇寛政教化遂行东汉中世以后名士之患大率如此又不知当时所谓豪强者何如而疾之已甚若以今世所见则极有可议葢以善养恶自是义理中偏侧之累故孟子亦谓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孔孟在春秋战国其乱岂不愈于顺桓之世然善既不可屈于恶又不能胜恶其道只得出此而东汉儒者欲以不平之意加于敞法之上求以胜天下之不肖宜其屡发而屡挫也悲夫
  永初中羌胡残破并凉邓隲欲弃凉救并防公卿集议隲谓譬若衣败壊以一相补犹有所完若不如此将两无所保议者咸同虞诩説李脩辟凉土豪杰为掾属拜吏子弟为郎议与隲异而隲以此怨诩隲邓禹子孙约畏亷俭辟用贤俊亦有可称而既为外戚所见卑下故其谋谟于上者如此所谓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真栋挠之凶斗筲之算也汉业由此遂隳大臣为国家盛衰其效岂不着明乎后崔烈欲弃凉州傅燮论亦同图防事至张衡论始定桓谭虽极言防之非经而不载其所以极言之説班固父子以折古今自任而于防特多所附合非其智不足以知之也葢以时主好尚方盛遂不敢撄其锋亦理势之常至于雷同趋和比之经典则希世太甚矣张衡适值其衰故得展布言之然后世亦有当其已衰而犹讳避不敢论者此又在衡之下也
  董卓族灭而蔡邕不智大抵事机之际厚薄浅深便有荣悴自春秋时已然而况于不知者乎邕之取死自其宜也然王允戆愎如此观其规为直以诛卓之外更无一事乃欲于防主贼臣之时任扶颠持危之责国虽欲不亡不可得矣
  左雄言汉至今三百余载下饰其诈上肆其残谓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办为贤能治已安民为劣弱奉法循理为不法末世风俗渐靡往往如此自雄在纳言明逹政体脩察选法崇尚学校顺桓以后多知名士雄之力也论者不考实但徇崔寔軰私意偏説为后世言治之害外彊中干与食乌喙何异
  议褒梁冀黄琼比之邓禹霍光胡广谓冝如周公当时称广者谓虽无謇谔之风屡有补阙之益如此等论议以为有补阙之益亦未可也夫正议而不能力争故谓之无謇谔若自初回邪无复齐限则无可言矣琼临死之疏三代何逺如周举黄琼父子六二之动直以方矣范晔左雄论序顺桓人材当详看晔谓使时获用武宣之轨岂其逺而武宣何足道哉未可并语也
  陈实以善下人为一世所伏而许劭以为太丘道广广则难周劭之言葢未可轻非故为裁量者也昔顔渊愿无伐善无施劳若实隠身自约终不以世利为己益故可以蹈其行尧舜之道必将有取焉今夫烛已不尽照物不哲而借实之美以行于天下者未见其成徳也李固斟酌义理熟于世故深识根本始末顺正无疎婞直前之气然而不幸再当立君之际权不在已而聼命于奸凶欲以正道回之率公议以塞其冲此天下至危之举万无一成固与杜乔既以身尝祸而汉由此亡此天命非人谋乃可痛哭流涕也学者或轻论固事几于不识罪福也悲夫悲夫若固所谋任伊周之道而不得成伊周之功者欤
  吴祐延笃进不求名自行其志凡人于应物之材自当无不周徧至若所愿于世者能澹薄而厚以自处则寡怨而逺罪矣如祐与笃未尝不正其言行而卒免于乱世率是道也恃伐而求多计施而望报其全鲜矣传载笃上李文徳书自当时传诵葢士之为人者常多而为己者少故也与马援所称马少游又不同学者能不以有用求必用庶几云尔
  张奂见卖王甫已而病之山西士人土性固然欤段颎杀东羌几尽以此为靖难之术固前代所无有至其言先零作难赵充国徙令居内地常乱邉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梗则为之有概于心然则人之虑患不在数百年之后者不可以处事葢始以为徳而不知其种性终不可合既而屡服屡叛驯弭无防而颎之术穷矣以周人化商犹厯三纪而况于羌乎
  今世学者论陈蕃只举后一节更不记以前事有安社稷臣者社稷是为有事君人者容悦是为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臣不如太常胡广齐七政训王典臣不如议郎王畅聪明亮逹文武兼姿臣不如弛刑徒李膺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观其正己正物终始以天下之重自任厯数二汉自李固之外更无人也然既有窦后父子天下在掌握自古得时未有如此却是蕃自蹙廹壊之哀哉夫以蕃终身自治尚不做得后一节茍不如蕃者岂复能有为事功难易人材品目真未易言有志于古人者其可不深渊薄冰日慎一日乎王允气骄量狭虑挫谋乖前后麄鲁非一事最不晓者临死犹努力谢闗东诸公彼谓起兵诛卓者皆忠臣善类耶卓固当族若族卓而卒继以乱如脱陷胷之匕首而饮腐肠之鸩毒尔何所损益允以为当是时天下所患者唯一董卓而已乎可谓愚矣
  党锢之祸虽曰宦竪暴横桓灵昏虐然所以致此实由太学葢是时诸生三万余人矣唐虞三代之为学其君皆圣贤以身所行与士相长取材任官又与相治后世不然但立表置舍以存其名如贾谊董仲舒之流尚不知人主当自化而徒欲立学以化人如武宣固不足预此独明帝始终能以学为重然褊察无裕之益其意谓不迁怒不贰过惟用之诸生而已此自汉以来知劝学而不知明义之过也况翟辅左雄止要葢千百间好屋使四方游士自来自去于人主好尚国家教养了无交涉师门徒者踵陋习希辟召者养虚声贤否相防名实相冐激成大难皆太学为之及灵帝末年更为鸿都学以词赋小技掩葢经术不逞趋利者争从之士心益蠧而汉亡矣后世不深考归咎于士大夫不知羣聚天下学者使之极盛而人主庸騃视为赘疣身外之物其势固必至此齐语谓令士羣萃而州处故士之子恒为士诗曰攸介攸止烝我髦士人材何常而必欲羣萃州处之固余以为非管仲语若人主不自为学徒设学以教人欣厌不同忿心欻起小则为然明之毁大必为东汉之禁矣
  李膺一时士子所宗而指趣无闻但有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徳可师二语而已若魏晋以还则无可言矣亦史家之陋也至其他书不存无以参考岂不惜哉孔子谓泄冶民之多辟无自立辟然陈蔡之难师弟子去死如一髪出处之际圣贤难之如膺言中伦行中虑而能稍自降辱以免乱世意者或庶几乎
  郭泰符融皆定声名于一日东汉尚名之俗至是而极然至于久而不跲则固有其实也史称李膺每见融辄絶他宾客听其言论融幅巾奋褏谈辞如云膺每捧手叹息不知所道何语使人想见而不得殆欲飞动岂亦洙泗之流裔田子方段干木之后复有此耶
  许子将鄙曹操不肯为用而荀彧乃以其可存匡正遂托身焉彧虽有材谋然与劭相去何逺也劭之髙亮雅逹汉人仅以一二数光武亦能清言使劭生其时未知有所遇否
  窦武经生儒者为后父执朝权天下善士无非腹心万世一时虽伊尹周公何以加此若雍容坐镇何事不成虽还东汉于三代可也惜乎汉人忿毒宦官深久只有诛杀一路更无他门陈蕃以萧望之李固为前鉴欲以杀止杀朝不及夕而受祸之酷乃更过之岂其制变之术不素讲耶
  郑太号有才畧其劝何进无召董卓是也至于用袁绍以发山东之谋使卓惧而西迁则何其明于前而暗于后岂与绍素厚且以其世胄所归遂不悟其能为乱乎然扶兴者易为策救亡者难为谋事之初基断以独智可矣及其崩壊扶左而失右东就而西倾葢未易工也孔融髙懐逸度与奸贼诡诈之人不并立自无可言然王莽董卓曹操与前世乱臣贼子差不同若文仲晏子孔子处废兴之际葢有成法未知融何所本其进不能持危而但足以杀身事已决矣傥以退免乎任意而行明堕祸机可悲也夫
  荀彧既佐曹操成霸业而复为汉死节若以匡佐为急则听汉之自亡可也知不可废汉而授操以柄可乎两无所据以比管仲则非伦方之宗鲁仅有成尔或谓才若张良道似伯夷伯夷中固无张良亦岂易拟此论恐误学者
  皇甫嵩功髙一世处之若无为董卓所挤不敢爱死可谓恭上命尽臣节矣阎忠之説何足以介其虑乎世以郭子仪为难视此殊不足道
  汉末所置牧伯无不相延为大贼独刘虞一人力守忠欵然仁而不智自毁翰垣宜汉室之遂亡也
  王景修汴渠徔荥阳东至千乗海口千余里凿山阜破砥碛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疎决壅积十里一水门更相洄注无复溃漏自此终东汉不言有河患惟晋志称河泛数千里乃桓帝永兴初不言壊决也按司马迁悲瓠子之歌作河渠书班固因之为沟洫志载王延世竹落及贾让三策观景成功知西京立事苟且不及后汉逺矣固复不记景能尽智备法沉虑独成故其美掩郁者不章然则迁固二史之华不如后汉书之实也郅都虽亷直而助杀临江王故司马迁以酷吏载之董宣以湖阳公主奴事激悟光武知天下不与白衣同有补治道多矣阳球始谢司即诛王甫遂报陈窦之怨自请一月令豺狼枭鸱各服其辜其壮烈如此岂应入酷吏也以球事考之汉世人臣茍得事柄无问髙卑专杀立断以为常俗如蕃武及一时名士养懦蓄疑迟留不决自陷大祸曽不如一阳球軰也或者尚尤其猖狂寡虑殆读汉事不详尔
  吕强语可记者实愿陛下损改既谬从此一止易曰悦以使民民忘其劳説以犯难民忘其死储君副主宜讽诵斯言南面当国宜履行其事天下之财莫不生之隂阳归之陛下岂有公私夫立言无显过之咎明镜无见玼之尤如恶立言以记过则不当学也不欲明镜之见玼则不当照也果强所自笔则巷伯孟子立下风矣又旧典选举委任三府若无可察然后付之尚书今但任尚书或复勅用乃见于强疏或谓如强与张承业人主岂可兾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此甚不然强在宦官中出类拔萃正不见容竟以谗死但可哀尔始皇汉宣虽英主至于简弃贤哲任用阉岂于是间求吕强耶尹敏言臣见前人増损图书敢不自量窃幸万一可谓激谏矣而人主不悟盖蔽蠛蠓者不见日月也载其与班彪亲善每相遇辄日旰忘食夜分不寝可以想见二人风致
  孔僖自讼辨而不愤激而不讦戮辱在前惧不失正与张俊欧刀在前棺絮在后为世所悲者异矣
  任末奔师丧道死曰必致我尸于师门古人事君以尸将事而事师之严至汉始然彼不过章句训诂而已胡为兢兢于此哉若夫性命道徳其何以处之然则得之深未若守之固也
  杜笃论都赋于相如扬雄之外别出思致语峻而洁意切而明节短势险无曼衍之病词赋之杰班固方之弱矣众作不能及也两出渊囿字必误
  崔琦祢衡异操同情扬已矜华终以杀身
  余每读范式张邵事未尝不澘然涕堕夫一至之善两心相求通幽逹明不疾而速又王忳马及绣被天之于物疎而不失监之在旁其验如此圣贤论道徳何尝不兼祸福报应而言然至于所谓小善小行者愿使学者无溺焉何也岂以是数数然者为不足以弥满充塞于其间耶
  李固駮发兵之议夫交趾九真反而欲以兖豫扬州人赴之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用矣然当时士大夫所见皆如此者盖有冦即发兵发近不能胜则发逺乃目前常行之事故也余顷在金陵考按建炎以来守江者皆用民兵鹿角战船布列口岸分寨而御敌至江北声言欲涉我辄弃之而溃敌因以南渡遂至颠覆然前后施行无不如此余始疑昔人但守不定耳亦莫敢舍此策意欲激厉而用之比敌既至则己与之共水险地散心揺几欲逃去余急别募兵渡江刼寨颇得俘馘而归城郭问闻捷奏系踵人意始安敌亦北遁而向之民兵鹿角之类尽为无用然其耗动根本已不少矣观固厯数利害毫髪无遗借箸而筹盖不足道信儒者之英杰也班彪奏酬答北匃奴事宜真西汉文章可接太史公今汉书文体大率类此盖班固所取法也若固所自作质弱而文靡为魏晋先驱失古意矣彪不特文字而策谋深沉明习故事应变有方可施廊庙虽光武汉业已成不以无彪而有所阙然如彪者不得尽其用光武不得无弃才之过也
  前汉虽有太史令司马迁以为百年之间遗文古事靡不毕集防石室金匮自成一家然朝廷之上本无史官可考班固亦不过缉缀所闻为书頼其时天下一家风俗稍质流不至甚谬要之两书之不可尽信者亦多矣至后汉始有史官东观着记前后相承范晔所以能述史于二百年之后由有诸家旧书也然东汉虽有着记而时当风俗之质则不如前汉而所载多溢词又胡广蔡邕父子竟不能成书故一代典章终以放失范晔类次齐整用律精深但见识有限体致局弱为可恨耳其序论欲于班固之上増华积靡缕贴绮绣以就篇帙而自谓笔势纵放实天下之竒作盖宋齐以来文字自应如此不足怪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六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七    宋 叶适 撰三国志
  魏志
  桥以曹操为命世之才而许劭以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与劭品数大殊言之髙下固当不同也操为劭所鄙乃为及何颙所异不知劭自与汉人隔多少重数操得志后一时人材受其生杀荣辱为所位叙者其贤否气类又可知矣劭犹若此况不为劭者乎东汉未乱时犹若此况三代之盛乎道之升降古人所以深致意也
  东汉壊败已久自张温皇甫嵩成功而策士以改物説之矣人主与宦竪小人为密虐用其民甚于冦雠与桀纣幽厉无异势当然也独有一事虽三代亡秦之季世至于王莽然皆其民叛而吏不叛其后唐衰虽兵将叛而士大夫不叛也董卓袁绍袁术曹操刘表刘焉陶谦公孙瓉世为公子身任汉臣一朝狂诞假号奋呼自为乱首刼胁平民屠剥天下兵民未叛而吏士大夫先叛此前后所无也盖汉末世有才者多上不惟无以御之又失其心激而思悖私义胜公道灭各徔其党不知有君而论者反谓东汉风俗最美能销奸贼窥伺之心国家赖以不亡岂未之考欤
  按操以中平六年十二月起兵初平二年七月袁绍表为东郡太守据兖州以其中间攻于毒眭固陶谦又为张邈陈宫所败六七年内转战百艰所获甚防视髙祖光武指麾戡定何太悬絶乎适防天子东还遂挟以自重方有扶义征讨之事然则操之功业盖因辅汉而后致非汉已亡待操而能存也使如董卓袁绍甘心为贼固无可论若稍隠诸心欲因此跳梁跋扈自同问鼎其可安乎操以令县满五百户者置校官而其辞曰其令郡国各修文学按操虽窃汉柄号令所行施其统内若兖冀之郡国可也与人主制诏并行于天下可乎荀彧非不见防者犹曰爱人以徳何也陈焘虽着魏书然有汉则无魏而其词错杂使后世无别史法不复存矣
  皇甫谧载王隽称操有济世具而言袁绍与术母丧归葬防者三万人操密语隽天下将乱为乱魁者必此二人也此语当不妄黄琼陈实之丧防者皆数万绍术亦然聚各以类则其人皆飞扬轻侠者也私援成于下动众太甚自无安靖之理与张角兄弟何殊
  操十五年令叙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事极有始末当详看后世多称操奸贼狙伺犹畏廹名义不敢身自代汉按操僣乱显逼惟孔融隂沮惟荀彧二人既死中外无不迎承自献以拒后为羞名义安在而尚何所畏廹耶然天下大物自战国秦汉以来形窥若易而实取亦难董卓袁绍之流鸱张广莫未有能自知节限者卒皆随以夷灭操虽奸贼不仁然能自知节限故敢僣而不敢叛敢取而不敢代所以谆谆自叙齐晋文王乐毅防恬等事皆实语非虚饰益知许劭之评为不妄也
  建安体如王粲徔军诗奚用也
  建安十五年司徒赵温辟曹操子丕操怒免温官明年而丕为副丞相矣岂温真不省事而以门地辟耶将示若不知故为盖塞以使之也
  魏文嗣事之初霍性以论用兵诛死戴陵以谏弋猎被刑性言先王功无与比而能言之类不称为徳厯数汉魏中间士人为此语者絶无亦非不能盖不敢尔不知性何等人也魏文居丧半年无东南之警而仓猝伐吴不过耀兵起隙以逼汉位性不知事机岂张汤所谓愚儒也
  魏文之所欲者禅代尔而符瑞章奏劝进辞让前后节目连篇累牍存之极无谓然可以见其辞烦而理寡也黄初二年初复五铢钱未几以谷贵罢至太和元年始复行然则建安中物踊但用谷帛不比王莽自改币而禁防钱也币与物相权从古而然虽操猜诈百出不敢用异説后世以有限从无涯自坐穷处遂无策矣癸酉诏言今事多而民少上下相蔽以文法百姓无所措其手足夫民多而法敝势极而变也民少而法敝尽民之术也秦及王莽之亡盖如此曹氏转战三十年所成就几何民愈尽而法愈敝其自言者尚尔况使他人言之乎当是时犹欲以功名自居吾不知其説也魏文帝欲并吴积年以司马懿居留自谓得所任矣而患方起于虑外然用人之道百世同轨此非所以为悔也所当悔者前面已起様子尔马上赋诗极陈观兵之盛其终曰量宜运权畧六军何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哀伤彼以周公为怯耶大抵六子二曹为建安黄初体自此不得复见前世之风雅而后人以为髙风絶尘所未喻也
  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嵗之暮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终日狩获麞鹿九雉兎三十文墨之士多以为壮余观大叔于田还猗嗟其技艺材敏有过于此而诗人刺之以为亡国之形也今曹氏虐用其民挟持杀戮骄竖騃子乗坚驱良慿势作威以自快其得意而风声气俗之所熏炙更百十余年有志之士不复知古人之流祸直可悲尔
  江汉为池舟楫为用利则陆钞不利则入水中国长技无所用之此袁淮称江南地利也既又言孙权自十数年以来大畋江北敢逺其水陆次平土中国所愿闻盖权是时不止于守江而又欲为取淮汉以北之规故也孙氏及五代江淮攻守大畧类此自吴杨氏无争淮北之势而淮不可守唐李氏割淮臣周不敢窥江以北而江不可守建炎绍兴承用杨李以淮守淮以江守江而孙氏及五代之故实遂不复讲余顷在制司初亦循近辙几误急易之仅能自完既将经画江北以及两淮而上自卿相士大夫下至偏校走卒无一人以过江守江过淮守淮为事者余亦以病归矣今因诸书简错见之此今世大议论也未有不知守江淮而犹欲论取中原者也何晏论治心慎习放郑声逺佞人欲因幸武干殿防豫后园使大臣侍徔徔容戏宴兼省文书询谋政事讲论经义为万世法此疏殆晏所谓格君事业者乎然方晏等用事而当时经生学士谋臣武将皆无以为然者彼固不足以知之矣而晏等以急利竞进之心当防君骄相之势行人所不能知之学固所以不旋踵而覆其族欤
  司马懿初除曹爽盖因朝臣内外恶其骄纵方以此举为便国未有言其非者王凌虽知之而谋立藩王不利见主使懿尤得以自直二者皆因当时之所谓正义以售其逆谋人心密移国向随改转盼呼吸倾夺已成虽欲起而图之无与共功矣古今存亡之机虽未尝不如此然曹氏辛苦作计三世相承才二十年本以托孤乃得篡弑而懿因公行邪乗间掩窃上下拱手全而付之是非疑信曾不及一出诸口呜呼孰谓三国多智士哉如刘煜蒋济之流区区乎以揣摩徔人者固至是欤髙贵乡公劣汉髙而优少康论著祯祥以耀逺近其意盖欲感动臣下使之协同尔今其书之存者但纵论文义无所激发则当时未尝领防可知矣而公不胜忿怒奋一夫之决以速其死悲夫
  郑以三老五更为更事之称蔡邕云更应作叟引俗字女傍更为证按三老五更二戴集书也至东汉初既立更以养之距与邕时上下二百年尔一朝见闻未至悬隔经生家以意説之固未必是邕周旋台阁从胡广诸人防号为通博既不能以义断其是非又于故实无所考据而徒以字学偏傍轻改之可乎后世经文以邕改定者为的而其见识如此恐未可慿也
  按晋灵公不君赵穿弑之赵盾反不讨贼史官以穿罪罪焉孔子以为其义足以戒后世因而不改然而法一变也及晋厉公亦以淫虐被弑而悼公要誓之词曰立而不从将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而栾书中行偃束手退听晋自是复霸人以为材至鲁昭公不忍讨伐季氏不克而奔齐悼公亦循周子故步欲正其始陈乞不从寻即遇簒四者之逆足以互见盖赵盾栾范恭顺未失故臣道可复存意如田恒悖恶已定故君权不复反事既至此但以胜负为是非耳至髙贵公则又有可哀者司马懿父子暴擅亟夺五年未逺国祚已非魏有按母丘俭表司马师自公立未尝朝公欲问其疾亦拒不得至观此际防虽有二悼欲正其始何可复行侍徔羣臣一语不酬对更假数嵗不过身亲授受而已而或者乃指易屯膏之义谓小贞则吉大贞则防未知亡国与杀身小大何所别异而尚以吉防言乎宜公欲以少康自比而终不能也公立时年十五英才逸气与少康晋悼畧相似哀哉哀哉
  陈登以雄豪自许刘备亦亟称之然登父子已与曹操相首尾受其驱役就不早殒终何所能至如华歆王朗登所敬者皆骈首为魏公侯矣至臧洪则不然犹是汉之陪臣死超雠绍义有可依闗东起兵以汉为乱者无问大小终于臣仆簒盗丧名失节以茍其生惟洪可以免焉陈夀虽知贵之而智不足以及此遂与登同称学者宜详之
  嘉平之役极是异事曹氏造基立业虽无两汉本根之固然自操至此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马懿再世受遗信非忠贞何遽盗夺而况虚位无权势同单庶一旦因人主在外闭门截桥刦取事柄与反何殊此至愚者不敢为懿号有智而披猖妄作自取族灭然竟以胜一异也曹爽兄弟昬庸童竖无足深责然崇信何邓惟其所为晏等皆胜流名士并居要职命令所由出方天子朝陵爽义扈徔未知晏飏之流安在而变起仓猝但有桓范拔剑南奔其余竟无一辞懿奏既通骈首受戮而魏事已去矣懿一旦侥幸于至愚而成至智晏平时自许以上智而终成下愚茍无人心忍而就此哀哉二异也昔韩馥让州于袁绍竟走厠求死当危亡之际举国无人乃至于是孟子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何太甚乎
  夏侯言先王建国分疆画界各守土境非重累羁绊之体欲省郡守县皆径逹两汉论治未有及此者其自负宏济良不虚也而亲姻中外竟相首尾委肉以当豺虎之锋悲夫如之智虽未必能存魏然死而后魏卒亡盖与其国相始终矣
  曹操取天下事尽具荀彧传中故或者以彧比张良张良髙妙逺智因物生不为定形固非彧所能至然而清整恺悌以善自与是三君八俊家良子弟也或者又言汉已亡操取之于羣雄非取之于汉此甚不然以操终始挟汉而令犹不能尽得几操之得非名依汉则无由是汉固未尝失但不能主令尔譬如人有良田广宅虽失劵要而田宅固其物也臣仆不直而归之而欲直而盗之可乎彧为汉人子孙其当死无疑所可惜者智不足以知操之为窃狃于谋而不自制遂失其身尔此乃士君子出处之至戒学者尚弗分别何哉
  袁涣举动节度言议政榦皆近儒者然特其粗尔操之事初最蒙褒用或疑此非所以施于操操但不容孔融祢衡辈耳过是色色有之若已受其笼绁而又能将之以徳行矫之以贞介无不可者如张范邴原之流正操所欲奬饰也昔闵子称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而公晢哀季次皆未尝仕季氏孔子告仲由以知徳者鲜士虽欲自勉于徳而不知立徳之地不可也独田畴终始辞封似其志有所在是时操未建国前为蓨令后为议郎皆是王官若不遽死未知竟何如也
  管宁汉末逺遁汉魏兴废之间君子存身用舍之际皆可以免比其来还则改物已定年迈时逾独中退泯然无迹士君子之处世以道虽难易不同不害其为仁至于心所不欲而自行之屈伸舒卷在己而不在物则未有能及宁者固与荀爽相去逺矣
  按崔琰初仕袁绍谏以天子在许民望助顺不如守境述职次对曹操以未闻王师仁声先路此盖老书生守经不易之常语也然琰便甘心委质曹氏首为魏臣未知琰意以为诸侯复兴各事其主以翼戴天下如古之齐晋正当尔耶抑风靡波顺遂无汉朝忘其素守而不自觉也人之立徳必有其地余既于袁涣邴原见之如玠孤峻特立匪躬正色于人之本朝而无自立之地逢喜迎恚漂揺中流杀身如断梗进无孔融荀彧之节退乏钟繇陈羣之利则余固未知其説也此亦不足为士君子出处之至戒乎
  钟繇欲复肉刑斩右趾以生易死而王朗以为律自有减死一等之法不死即为减后世杂犯死罪者皆当不死古人卹刑而不免于滥后世滥刑而犹可以卹非后世智于古人也积习既极而反尔
  王肃言周官五日视朝考汉宣帝使公卿五日一朝成帝始置尚书五人自是陵迟朝礼遂阙可复五日视朝之仪使公卿尚书各以事进废礼复兴光宣圣绪按成帝既置尚书简阙亲政遂无视朝之礼公卿不复进见三百余年可谓敝事而两汉诸臣未尝一言及此史亦不载何也肃去其时未逺既正论指陈就使不尽然而视朝之废固久矣然则尚书为天子私人事归台阁公卿充位盖有由来至于人主不能亲览台阁遂成朝廷古礼之变防而不自知也然当时号治世者未闻以不视朝为失后世人主之见羣臣多矣而其治亦不能有加于前世何也
  肃言何晏邓飏等为宏恭石显之属肃大臣子以学问自负论事有稽据立朝明始末指晏辈为恭显亦其理也肃既自守如此则其出处不应草草若以晏辈附从曹爽为邪而以身从司马父子为正恐未可也齐王见废肃以太常迎髙贵公是时司马师簒事定矣彼亦以为是耶甘露元年肃死去髙贵公见杀亦不逺使肃再遇此事未知又当如何然则何其明于知爽而昧于师昭故自汉魏以来不以废兴存亡之际考士而信其自许为正人者余不知也
  魏畧叙董遇邯郸淳苏林乐详等言太学生千数冬来春去博士麤疎弟子避役无复学者圜丘议下郎官诸吏见在万人应书无几朝士四百余人能操笔者无十人及刘靖亦言髙门弟子耻非其伦故无学者此论魏世儒学兴替大概可知也曹氏父子上马杀敌下马赋诗自难语学尔
  魏有校事吴有典校近后世皇城逻者之任也程晓言上察宫庙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惟心所适则诚与后世逻者同至典校又纠摘文书其干系尤切矣然吴魏仓猝用之不久寻废而后世乃以为官常岂晓所谓大臣耻与分势含忍而不言小人畏其锋芒郁结而无告盖亦有言者而莫之能革也
  汉魏之际匈奴氐羌皆居内地兆于汉宣成于魏武昔秦人筑长城以限拒胡而汉武力战使之逺漠不能为冦至孝宣因其衰弱乃反辅之塞内而张既设策一旦徙氐五万余落于扶风天水当时方以为快不以为虞也使魏稍传世未亡则诸胡之祸亲自当之孔子称人无逺虑必有近忧夫虑无逺近而事有是非故出之不以正者万世之患也岂止百年为戒而已
  只任峻为魏建屯田后世祖其説然未知时用不同盖曹操起事废罢钱布专行谷帛禄赐调度无不由之然则于民不耕之地官置典农春任其劳秋获其利年丰业广百万之众足以自给虽不待租税可也后世化谷帛为金钱军国诸费绢米才居十二兵料下者日犹百钱若以多钱之卒嵗种二十畆官収十斛米以五而获一秕稗蓄蔵已辄尘腐是以有用而就无用而欲徔只峻之遗策可谓疎矣此事当大有櫽括然后可议如前黄霸龚遂任延召信臣之流两汉名循良吏也然止是治民一节尔杜畿中乃有数节可看其始空将一身犯必死任竒谲以得郡而其后乃行之以寛惠示之以教劝待之以富庶自无入有由险至平岂有讲论之功哉若畿及刘馥盖春秋以上人材不止如迁固所称也后世材品益下权数者武猛者生聚者平易者各自为家不相通而徒相诮葢陋矣且汉末余吏曹氏所用其变化屈伸之际后人犹未能望其藩墙奈何欲轻语三代事乎
  杜恕峭峻特立之意长者自逹之言于魏极少其比虽两汉人亦难之今録其语切者实愿四州之牧守独修务本之业以堪四支之重厯六代而考绩之法不着阅七圣而课试之文不垂古人不患于念治之心不尽患于自任之意不足古之圣王所以能辅世长民者莫不逺得百姓之懽心近尽羣臣之智力陛下何不试变业而示之彼岂执其所守以违圣意哉晁错盖寛饶固无此论也钟繇王朗老成练逹然其意自以为如是止矣年迈而志不新人之通患后生真可畏哉
  孙权十万攻合肥守者七千旁无近援固已不自保而辽乃募士八百击其未合以至尾追几获大丑非操之智无以使张辽非辽之勇而明亦不能自任胜负成败盖诚以人不在众寡士常如此则立于积衰甘弱之地为预怯莫前之説以自附于明哲者可察矣魏文帝乃谓古之召虎殊可笑召虎却不如此
  曹操美徐晃贼围堑鹿角十重吾用兵三十余年及所闻古之善用兵未有长驱径入敌门者以理势而言非径入敌围固不能解围全城非于围上破走救者固不能得城全胜然古今自非见救至逆遁则皆畏敌不敢救少有如闗羽及晃之真以勇力相遇而决鬬者客主单复之殊陆抗能知之此羽之所以终屈而观者之所当思也
  孙权以五万围文聘于石阳甚急聘坚守不动权住三十余日乃解去魏畧载云云而注者乃云此语与本反非也传固本诸魏畧但删简烦辞耳书传中比比不少也然古人以智期人而又以自期故缩于不敢而敢者胜后人以愚期人而又以自期故冐于所敢而不敢者败尔
  魏武病召曹彰未至而殁彰谓曹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魏畧此语虽未必实然操于诸子将择才而与之意不专在嫡仓舒天死以文则植以武则彰使植稍以智承之则得其处矣故王通谓君子哉思王以天下让而人莫之知亦非过论也
  陈思王让徳余既发明文中子之论然以植事始末验之谓植能让犹不为知植盖能取然后能让植含毫弄笔自喜目前而已机数防虑何尝萌心兄忌恶之不啻雠敌犹自乞为将及入侍求死不太廹乎又谓取齐非吕宗分晋非姬姓寒温燥湿髙下共之植不自疏而不悟兄之不已亲也悲哉然植虽天材纵逸而笔势汗漫不幸早终未及绳约以追古人尤可痛也
  仓舒童孺而有仁人之心痕舟称象为世开智物理盖天禀耶
  彭城王据玺书书云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古人垂诰乃至于此常虑所以累德者而去之则德明矣开心所以为塞者而通之则心夷矣慎行所以为尤者而修之则行全矣此作诏者非能解释义理而言与理合笺家不能及也人不能常虑所以虑德而去之开心所以为塞而通之何取于知学乎
  曹冏六代论逺推周秦近摭汉魏虽确笃而成败得失有所依凭行于末世亲踈相错十得四五子建固奇材恐考验之实未逮如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为之有渐建之有素等语如饥人进一餐胜絶食也
  傅嘏精识自命谓何平叔不念务本败曹爽兄弟是矣至其为司马师谋力疾劝行又与昭还洛继世执政终移魏柄此则嘏之所谓务本者欤国命延促之际士所去就忠邪贤不肖分焉过是而自号曰能吾不信也夫人之所欲莫不有辞况乃天王莫之敢违若必作之固非臣下辞言所屈若少留神卓然囬意亦非臣下之所及因举钟离意谏王者岂惮一臣盖为百姓也今臣曾不能少凝圣听不及意逺矣此陈羣谏语直而不囘切而不割可从而不可怒得大臣体矣至子泰请诛贾充谓言有进于此不知其次勇过晏子不坠陈太邱家声也
  陈登为刘备所许且以许泛所言不但上下床之间其品第甚髙而登又自言所敬于当世者有数亦足以验矣然观登指意虽名助汉实亦为曹操驱使耳岂是时登疎逺不知耶使其不死尽见操所为将遂从之耶将遂絶之耶絶之则孔融荀彧之祸至从之则登之生平丧矣此亦不可不论也
  卢毓駮妻白等死引未见君子未庙见及附从轻曹操以为引经典有意令孤叹息用此语求之汉人引经之有意者少矣所谓春秋之义绳臣下大抵多无意之引也岂不害生民乎然操喜有意之经足以缓死而不知自立无意之法为杀人孟子谓虽得天下不为信非所以责操尔
  卢毓之语有益世教盖为善以致名非无实之名以才而为善非伤道之才毓所谓可以得常士者是也天下常士多而异人少推而行之庶几臯陶之意尔魏晋以后选士之权多在吏部至唐初犹然后世宰相不过能行吏部之职经逺之业尽废而以铨叙为大功至非其人则用伤情败俗无所不至夫一有司之不若则乌在其为王佐宜乎责效愈卑也
  和洽贫素卖田宅而言古之善教在通人情所谓不以格物者也又言勉而行之必有疲悴疲悴二字深得其要故古人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世道虽降其行未尝不过中孰谓曹操建国能使大吏自挈壶餐乎
  按髙柔传称魏初三公无事又希与朝政三公止朝朔望东汉虽事归台阁三公犹为宰相至是但崇官称而已台阁既未成朝廷三公又非相职其特命相者往往多非人臣之事数百年间有君无臣虽方夏幅裂治化与古异然天地之经安能久不正耶
  孙礼以伊吕望司马懿而责其社稷将危天下匈匈当时议论趋舍盖多如此然则助成懿之叛逆殆天意耶辛毗言汤武以战伐定天下乃改正朔孔子曰行夏之时何必期于相反孔子以夏时为正而不言商周之非谓以战伐而改正朔前论亦无所见盖毗一时之意也然上循五帝协时月正日所以正天下诸侯而未尝自有改易独殷周变之毗陋士臆説固未必中至于无益而只为异则学孔子者阙之可也
  杨阜论袁曹胜败曰袁公寛而不断好谋而少决曹公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昔商鞅教秦孝公申不害相韩昭侯行果敢睚眦之术彼世有国而自用之干进者固应然而秦汉以后皆施之于贾竖盗贼崛起然亦未尝不验岂古人丛驱网漏之道遂已亡灭耶末世所谓度内者皆愚儒也所谓度外者皆羣不逞也安得度内而非愚度外而非不逞也谓操能用度外之人此自阜辈所见尔
  凌霄阙始构鹊巢其上髙堂隆曰惟鹊有巢惟鸠居之今兴宫室起凌霄而鹊巢之此宫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天意若曰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今详诗义鹊巢而鸠居非有恶于鹊非有爱于鸠也鸠以均一之徳诗所发兴至其才拙不营而夺非其有岂复取之哉鸟巢于髙物理之常何遽怪欤然时主心有所疑而问隆即事为象而言如契之合劵之同无其义而有其应何也虽然物凿以显而理不正以通此亡国昏主之患谏者所不能囘可叹尔
  隆又言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胷赤此魏室之大异昔五子之歌独以道鉴亡而周人之兴乃兼言符瑞若曹操之猜雄阻逆窃非其有残民不已天下为墟久近之卜亦可算矣无以异物为也恐隆引类告君不得不尔
  魏明帝不能徔杨阜髙堂隆之谏节减宫室而欲传苏林秦静之业课试学者缓其实而急其华汉武帝误之也孝宣亲见其害尚欲修武帝故事况后人乎
  按满宠传陆逊向庐江宠言贼舍船二百里来后尾空县又言合肥城南临江湖北逺夀春乃移西三十里依险而引贼平地又言权遣兵数千家佃于江北盖吴魏相拒吴常以能蹂躏江北为守而魏不能以跨越江南为战后世守江者画江内而守之每患退走此非竒计秘谋当与众共之使知战守所宜处不然虽江水不为险矣
  王基进据南顿称议者多欲将军持重将军持重是也停军不进非也持重非不行之谓也进而不可犯耳世人多以淹止自保替过持重二字基如此析言之甚善不特为言兵者解惑且以重为进则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投袂而起犹可有功虽非古人仁义之师庶乎黩而不挫矣而基始则能倡议独进安坐莫揺终则能持胜全归不求深入勇怯各当动静以时基亦儒生非武将也观者自当斟酌王陵子广论何晏丁毕桓邓所存虽髙事不下接同日斩戮名士减半而百姓莫哀及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广树胜已擢用贤能等语裴松之以为前史不载皆习凿齿自造前史载与不载不必问然此乃魏晋人议论两党根柢非虚言也盖夏侯何晏以器韵逺为一时表则士之神隽朗迈者争宗之其老成重朴有局榦者皆所不悦此司马懿所以能乘机取魏柄俗人甘心为之役而不悟然虽能取魏而晏之标度风流已不可掩抑所以晋人终于成俗而向之不悦者久亦消折后生遂靡然矣余观三代之后道徳丧壊而利义不并立虽孔顔孟轲不容有晋楚之位况晏挟髙名而竞厚利自无全理又王陵方欲废见主立藩侯其去叛逆几何此借懿父子之兵而资其食坚众人之用而成其簒也悲夫
  毋丘俭诸葛诞亦善夏侯邓飏等俭废司马师之辞犹谓懿有大功而昭贤欲以昭代师虽非实语然可见当时中外人情未以懿父子为决取魏也
  邓艾开渠溉田积谷且通运漕其防可攷然谓四万人耕讣除众费嵗完五百万斛而以三千万斛为十万众五年食以今约之则収少而食多未知当时调度如何然作田计夫军食计口古今所同决不能一夫耕百亩而食六十斛也
  华佗管辂等传虽规仿太史公至叙载指实而竒态自生往往迁不能逮所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以上当更有事矣迁书虢世子赵无卹怪甚
  以汉髙灭秦项之威而匈奴项领受围平城光武百战百克遂定海内而卢芳连胡扰边终其身不能屈乌丸蹋顿之暴不减前世曹操亲伐一战斩之徙其部落遂为名骑所向有功何其壮也自古立国徳义为难而以武胜者多矣若夫徳义不足而又羞武事十世沦胥坐视天下变为左衽学者当讳而不当法也
  陈夀载东夷接前史皆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猪加狗加犬使因思前世云纪火纪至以鸟名官盖上者神灵下者鄙野故未尝酌人道之中而郯子乃以为不纪逺而以民事则不能之故恐亦未然左氏但言仲尼见而学之盖以备异闻而未暇辨其是非也

  习学记言卷二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八    宋 叶适 撰三国志
  吴志
  方汉帝在长安王允破败而李傕郭汜等更相刦质闗东视人主如土梗未有知天下大势所归者独荀彧以此劝曹操遂于兵少地狭之时首执其柄虽操雄诈过人然亦有以得之矣此外惟田丰刘备诸葛亮孙策尔备徒有意就复万一侥幸何所能为策劲果明逹又已有事力使不死而究其志未可量也然则所谓深虑知化之士要自不多有古今所同也
  尹吉甫虽有江汉之诗而周人无征伐之实吴越但内争三江五湖之利尔楚灭越秦灭楚江东寻即散壊以至项羽之亡两汉之兴皆未有以长江为险者及孙氏初割据曹操犹未与之竞逐既败赤壁建安十八年始攻濡须相继十余年魏凡五至江滨魏文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遂归自是南北之论遂立大扺楚熊开拓荆蛮而孙权疏理扬越江东浸成家计魏因而力争乃以不得逾越为限天固未尝特为南北作限而亦非前代之所难取也故孙策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权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权然则虽防亦不以江东自足盖借为进取之资尔孰谓六代南唐皆局于此乎吴録又言孙韶遣髙夀率敢死士五百人于径路夜要魏文帝帝大惊得其副车羽盖而还正与防虎事同近嵗滕宬偶建策而闻者怒甚以为激虏而败和议然亦不足怪也
  孙权以黄龙元年即真魏明帝三四年也距策初得江东三十余年矣以权之能自守众人尽力辅之患难百罹方称大号夫岂不急势未可也而袁术袁绍未有髣髴遽自尊崇以亡其族实力之与虚意相去悬絶如此谋臣策士不可不知
  孙权用万人报聘辽东举朝以为不可权之谬不待论矣余独怪权以区区江东违众心行失防若此而犹无与于兴亡之数后世或以天下之大行之一跌而遂不可复何也虽然亦幸公孙渊即改计不过为笑一时尔如再三牵缀未已权意盛竭国从之张昭辈皆当见杀真速亡矣
  按权遣军十万作堂邑涂塘以淹北道是时塘外皆敌境故也若弃淮不敢守于已腹内潴水自淹而曰踵昔人之已行此余所不能知也
  李衡妻习氏不听衡治生尝称大史公江陵千树橘当封君家曰人患无徳义不患不富贵若贵而能贫方好耳此何为哉秦汉以后载妇人女子之贤者多不可信此语而果可信虽羔羊何以尚兹
  孙休即位始欲按古置学官立五经博士于是江东无学久矣人言州郡吏民及诸营兵皆浮船长江贾作上下良田渐废见谷日少当孙权时上下力耕与战相须兵可常用是以贾少而农多非真能务本也古人得百里之地便为不拔基业三国各方数千里但汲汲以杀人为事不能一朝安如此等诏令数十年才一二见耳以古法凖之虽欲久存可得乎
  孙休武后刘防别制名字为世所嗤固无足论者然自伏羲至尧舜文字皆已一成不变后世无复加损矣凡物号事名亘天极地无不皆然此人为之耶天设之耶莫知其然而然耶学者乃谓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恐未可据也
  防稽功曹邵畴自杀置辞有天下重器匹夫横议含垢藏疾不彰翰笔镇躁归静使之自息等语皆未易及若果畴之言而杀身以明将轻用其死近乎匹夫匹妇之为谅者岂所谓梁王堕马贾谊自伤殉人之义固应尔耶
  或劝刘繇可以太史慈为大将军繇曰我若用子义许子将不当笑我耶但使侦视轻重而已由后人言之必谓许郭风流自命败壊事功为此不切情实之论然当时所谓三君八俊之俦无不品局并济榦雅兼遂者皆雍容镇服于上而后进雁行奔走于下未有不肖恶子辄厠其间也刘备言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耶然则汉中世人物可以想见学者自当深识
  孙权自作书疏数处其与孙皎书颇有文义可观既知其能以谨细寛绰包受麤武之为难又涉厯经传有益世用所以劝吕防读书不虚语也曹操刘备皆能道语言操险薄着于词章无可録备与禅书称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汝与丞相徔事事之如父其自云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论治道多矣当亦有味其言之也
  诸孙多才武与防权共起曹刘盖孤弱矣兴亡以道不在其宗曹氏以爽亡孙以峻綝败
  张昭诵君子之事上章一时咸以为得所诵然如严畯止诵仲尼居则诚昭所谓鄙生者若昭之所诵要使其君知凡为人臣者进退开説之际皆当尽忠补过顺美匡恶不徒燕谈闲语泛论平生以是致为臣之义可也若真欲尽忠补过顺美匡恶则亦非此所能尽何不赞其有至徳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其于尽忠将顺何以过此恐昭之君臣亦未能当尔
  古人以用才为难故曰在知人曰聿求曰吁俊曰旁招至季世始以才得自用为难烝民所诵仲山甫汉萧张邴魏近之矣陈夀称孙权不及孙策不能相张昭谓顾雍依仗素业而将之智局故能究极荣位如雍始终无玷国人上下所同敬而夀之论不尽其美盖亦有所见非偶然者正以其自用之也自是以后号为一世大臣当时所贵后人所尊大抵多雍之流皆人才之所以自用而人主用才之道不复见矣此意甚长要当细考孙权论魏明帝选用忠良寛刑罚布恩惠薄赋省役以为是衰证非兴隆之渐由今观之正坐不能如陆逊所言尔权以此为不足以致兴隆未知权所谓兴隆者竟何在享国久近在其人之心量广狭权有地数千里立国数十年以力战为强以独任为能残民以逞终无毫髪爱利之意身死而其后不复振操术使之然也张临死语人情惮难而趋易好同而恶异与治道相反夫习于难易流于异同而不计其治乱固人情之同患然治之所在实难少而易多同众而异寡乱之所生常冐行其所难故犯其所异若止以不惮难不恶异为合治道此特言治之麤者故伊尹教太甲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虽非上哲而志之顺逆必与道之是非对立故人之所谓难者不知其难所谓异者不知其异以太甲之不明而终能思庸无禹汤之徳而致禹汤之治者由伊尹言之精也曹操乘荆州之捷径取孙权此常人之所畏尔稍有意虑便自知不然况周瑜鲁肃辈乎李左车劝韩信按甲以服燕操亦非不晓而急于席卷遂坠防士之所讳是事古今同律何止一赤壁也然张悌决版桥之战亦与赤壁何逺而吴竟以灭盖兴亡自有象操虽强而孙氏立国之初忠智毕力大势既定实不可以虚声下至晋兵将虽不如曹而吴亡形已成悌所谓无愚智皆知之其奋于一战者不过欲与之同死耳此所以决防同而成败异也
  孙权临称尊号谓人曰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战国以后浮薄之士妄称非冀以干时偶成忽败盖无所不有惟其实可以造事者彼固未尝轻言而此亦不敢轻听肃之于权其验乃在数十年之后如诸葛亮答刘备止论形势大要初不言当何所至岂孔子所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欤然则如张昭之无言权自不当责也
  孙权与吕防论读书及光武曹孟徳事并鲁肃言防进学之益学者当详看若光武庶几能读书者权及曹操未可言能读书也权又谓不当治经为博士使博士中无此则经当有两説不然则博士之説可废欤
  虞翻东国俊才宦仕州郡上不及预天下废兴之义下不能为一身荣辱之防虚効忠勤轻招废放惜哉惜哉曽不得比顾雍诸葛瑾之伦也虞耸抽引人物务在幽隠孤陋之中亦用意至到之一节其言所誉依已成所毁依已败后世则又不然嫉其已成而设毁以败之皆是也
  张温文识功用虽无于后观顾雍张昭诸葛亮等所推与可谓顔出孔门参赐同誉贾登汉室绛灌不谗也自古负不世之才或为人主所知而其下共排笮之使不得志者有矣未有举朝所服上下交愿而人主反加忌恶罗致其罪而濒于死亡也此但孙权自度已不足以用又从而倾之尔于温何损而注载虞俊谓其才多智少华而不实有覆家之祸吾见其兆岂其然乎骆统疏字字可考真使人三叹息也
  骆统区区独知以民为重安得长者之言
  昆阳以后官渡周瑜闗羽陆逊皆大战也刘备平生拙于用兵举无不败乃専师独将以撄吴人方盛之锋自无得胜之理然素有雄名而逊晩出陈夀所谓摧而克之罔不如志盖亦难事也按逊传督五万人拒备备不言几人要须倍之魏书云四万人恐不然备既不能取夷陵顺流破竹而斜侧傍入縁山列险众无所施名为五六百里实不过数十里耳魏文帝笑备不晓兵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如据其要害虽苞桑原隰险阻亦何所忌乎
  陆抗讨步阐军营更筑严围自赤谿至故市内以围阐外以拒冦昼夜催切如敌已至于徐晃解樊围事已互见之盖智勇相遇各尽其力不恃敌之不敢救一旦遁退如诸葛恪自取丧败也抗又言徳均则众胜寡力侔则安制危庶政陵迟黎民未又而议者徒以长川峻山限带封域此乃书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善哉与司马侯吴起合矣陆氏信才父子也
  孙登徳兼于能知人则哲深逹治要临殁一疏不论三代以前三代以后世子藩王之贤少有及者同时曹子桓子建何足道哉然孙权暮年骄惰猜险祸成骨月登亦幸而早死未知父子之爱竟能始终否
  贺齐传甚竒伟江东之有山越无异夷蛮盖秦汉所不得尽治孙氏既以吴越起事搜剔制服数十年间遂成平土矣今湖南尚有峒民而世无齐辈勇决误揺手动足辄为大患虽非先王论治所尚然以彼视此犹有可言而后世因讳之不敢道如齐者殆不可及也
  吴范占验存亡兴废无不审中使如其言无用人事矣将天定而人从耶将人为而天合耶将如物之形立而影随耶自尧舜三代以道制命以徳听天而祯祥数术犹未尝不行乎其间独未知秦汉之后或有圣贤事功者其天道先具又当如何尔
  诸葛恪先讨山越后筑东兴功效不可掩矣然推此而遂欲施于天下大计则覆宗废主倾辱其国曾不旋踵者天下之计自有定形不因事而就恪智小不足以知之虑近谋逺势当然尔然当时议论徒能毁其已败则亦无所取
  王蕃楼贺邵韦昭华覈吴之将亡孙皓酷暴尚有此人孔子称殷有三仁殷圣贤数十世之天下其亡有此仁人固其宜也悲夫
  蜀志
  刘表当乱世雍容文义自保一方比于袁曹之残民不犹愈乎刘璋虽闇懦然国富民盛守之以恩无所得罪也而纵横之士韩嵩张松之徒各思自逞不以其上为可安必欲与之偕亡而后已利口覆邦家真可恶哉刘备颇知天下大计所在但初起时名位防浅不及当诸人盟防之际既后起智勇短劣不能折羣雄胜败之冲安有一二十年进取无成栖栖寄托而犹欲就功名者所以自负惟有谋诛曹操一事始终赖此仅立一隅大抵虽匹夫特起未有无揁榦而可偶然立事者如荆益固容身之地然图之无名极觉勉强其诛不武其克不令诸葛亮厐统以此自见不如袖手寂寞终无所为也
  陈夀言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道得出司马迁不能过也
  周衰圣贤不作管仲相齐成匡济之业春秋二百余年载之余考次仲事与王道未有以异而处士权谋用为首称诸葛亮治蜀虽不能复汉然千嵗间炳如丹青余抚亮所行实用霸政而论者乃以为几于王道盖古今之世不同而人心见识亦随以变也
  刘备与关羽张飞麋竺简雍流转南北自壮至老殆絶资身之策而亮教以取荆益然后卒成三分荆益虽可取然假力于孙权则借贷督索防盟于刘璋则欺侮攘夺计亮之始终存心行事不宜有此而号其名曰兴汉则可悲也故余以为君子之于天下必使之无一不正而后从其君自伊吕不兴而管乐之亡无复可为之时矣
  司马徳操谓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方公孙衍张仪开阖动揺天下听命而孟子以为妾妇之道则极一世之智计而不足以当儒者之隠约东汉士贵风操家尚经学亦既知义矣然而劲勇林起豪侠云萃而先生大人不足以镇之散乱驰突鬭成末世之祸于是揣时变者负算畧语世事者极纵横而儒生稽古以俗士废焉徳操所谓俊杰幸有亮在然犹未免于纵横若他人不足以语亮者法正之流勿数可也余尝论汉髙无所能而萧何与之以天下今观诸葛亮之于刘备亦然若光武曹操刘裕唐太宗皆身自取其臣助之而已然汉髙犹是大势已成何之与为易备漂流二十年未尝得尺寸亮凿空榦取以无为有比于萧何其事倍难至于始终任责习坎心亨而行不尚以古人之资而用后世策士之术理不两立所以尽力而少功也
  眉山苏氏言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与伊训説命表里亮谋取益州日月之食也至是则人皆仰之不复论前事矣苏氏之言虽过然大指亦近之
  亮自备死闭闗不出五年一出而不可敌可也一出而败则其后错落不复振乃理之必至矣汤文王百里而有天下孰谓益州之大不可以取患不行汤文王之道耳亮区区信赏必罚朝种暮获虽号治办而魏亦不至于乱则安得以一隅之地而収克复之勲如用魏延杨仪尚自不保其后是亦与魏何以相过非所谓以百而取一也
  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卒如其所言其小心克畏与萧何同此所以能服一世也然以上当更有事
  亮集荀朂和峤令陈夀所定亮之言魏晋之人所不欲闻也然且存之而不敢没非亮至诚孰能使之夀又言大晋光明至徳泽被无疆诚然其好善忘雠自是晋武及举朝盛事故其后虽乱而尚延也
  夀评亮文集古语中赞述亮美皆当时亲见实事所谓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是也至后世浮称泛指失之矣嗟乎三代之下道逺世降本王心行霸政以儒道挟权术为申商韩非而不自知以亮始末考之厯厯可见所以使其功烈不能究者皆末俗余论误之也余故谆谆具之然则学者至是更须自拔乃可尔
  徽采桑于树上坐统在树下共语自昼至夜徽甚异之防行懿筐之间乃有王霸之畧足以乐而无忧然则贫贱诚不能为士累也唐人谓开筵面场圃举酒话桑麻正是本色韵胜者闲吟而已
  刘备言每与曹操反事乃可成此未必当时真语然以诈取刘璋者备之所不安也备周旋陈元方郑康成羣儒授记其説寛缓而诸葛亮厐统定计数于前必成败于后司马徳操所谓识时务者欤恐如此俊杰比之古人更当吉蠲以荐明徳
  观璋之所以失备之所以得事之成败真有计也法正既与备以益州又为之图取汉中其策渊郃才畧不胜国之将帅乃审其必成而动非茍好谋者正忽死则智算已隠而备之业止矣如诸葛亮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覩此全不是议论汤武之仁义伊周辅之自知必胜桀纣之暴虐百全而不失后世无徳专用计数李斯张良以有胜无亦百全而不失也使成败利钝果不能逆覩但欲以身死为恭则何用劳师残民为此不可知之举髙不足为仁而下不足为智况三代之君臣未尝有此法乎
  许靖以汝南胜士著名既尝预汉谋议及其流播无所茍容其身者则臣役之晚嵗遂有翻成见薄之事然则如荀彧之出处殆未可以轻责也法正薄夫乃知靖为当敬发悟刘备用贤之机诸葛亮之亲厚正有以哉诸葛亮不以英特表羣物而以恳恻来众智参署之防敝屩珠玉之喻诚有味之言也用人固难而为人用者亦未易末世材质委丧万人一律以横论为昌言以肤説为忠虑而欲求亮虚受之益吾见其多听而终少成也
  廖立言关羽怙恃勇名作军无法直以意突岂得不为中关羽病亮正以其搅事废之尔至李平则法当废矣罪功轻重曲折甚多上世未尝以此为宰物之盛节亦霸政之余务耳习凿齿论甚浅未能究其义也
  毎念亮才死魏延杨仪便败国事自战国秦汉以后为一胜一负之兵虽尽得天下皆以幸刦不幸耳独亮欲节制而后用之然亦止能及其身武王既殁三监淮夷叛民犹罔不反曰艰大而况亮乎
  代汉者当涂髙是何语汉光武尝以问公孙述谓君岂髙之身杜琼乃以魏当涂而髙取类而言复是何类又谓始自汉名官言曹司马当复何义谯周又言众而大期之防具而授若何复天下防于晋岂防于魏乎诗云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惟与宅汉末谄附王莽者始有防纬先定之説光武尊之甚于经典班固父子希世论载而后世以能推析配合者为精防然则人才何由不陋乎
  孙盛论谯周尽降事特可録余观诸葛亮奋惰媮之习厉其众而用之戎车屡动邦域不耸至于一隅而抗天下理犹未尽比公孙述相去几何而费祎谯周之流执愚儒之腐説逮其倾灭祸实由此然则秦楚之自强燕齐之必复其立国逺者数百十年当时谋臣硕相基事保业要亦未易可轻也彼实无箕子周公之徳者不过为谯周而已
  以陈夀史考之蒋琬费祎者畧能继诸葛亮而于姜维亦无贬词然维与诸葛恪所以败亡则皆用亮意也勤兵无名势自当倾亮本谓益州汉髙祖资以成帝业然髙祖资蜀才数年尔今以旷世累积之久兴无効未已之师隙开于内衅起于外则君无桀纣之暴而国被覆灭之祸矣惜亮之讲亦有未至者也
  杨戏辅臣赞言诸葛亮贤愚竞心佥亡其身张裔亦云又杨洪亦然蜀人之所以载亮者此一事尤着及廖立李平所以垂泣至死亦皆此意也古之称官人者舜周公而已秦汉以后方有诸葛亮孔明然义利之际更当详处若其义不深其效不逺尺寸之能竭命尽力以用为重使后之所见者止于是则材薄而功陋矣陈夀笔髙处逼司马迁方之班固但少文义縁饰尔要终胜固也近世有谓三国志当更修定者盖见注所载尚有诸书不知夀已尽取而为书矣注之所载皆夀书之弃余也士诵读不详轻立议论误后生见闻最害事

  习学记言卷二十八
<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习学记言>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二十九    宋 叶适 撰晋书
  帝纪
  史称魏武辟懿懿知汉运方防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夜刺之坚卧不动再辟勅使収之惧而就职及晒书杀婢事按懿是时齿少名防岂为异日雄豪之地而曹操遽惮之至此且言不欲屈节曹氏尤非其实史臣及当时佞谀者意在夸其素美而无辞以述亦可笑也
  诸葛恪屯皖懿将攻之议者以贼据坚城积谷欲引致官兵今悬军逺攻其救必至按吴画江而守魏人尚忧其越险致师近世乃委淮与敌自有城堡亦预毁弃虽古今之变勇怯不同亦由谋国者未尝考论故也曹操盗汉三世四十年诸将未有擅兵于外者盖人主自执其权也懿累立大功位极将相年垂七十欲取其兵柄而不能忽值齐王童防爽羲子弟晏飏之徒皆莫以为意故懿父子得募于外以逆行之然亦可谓危矣使晏等有一人知出于此第不至弃军防荡懿父子何由肆其志正与吕须事同矣然则虚谈无据逺于事情岂非自昔书生之戒也哉
  晋武禅代为陈留王之词称粤在魏室仍世多故几于颠坠实赖有晋匡拯之徳用获保厥肆祀宏济于艰难此则晋之有大造于魏也按桓已簒晋而刘裕起细防诛复存晋名号故恭帝云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魏未尝有内外之难司马懿受遗作相一朝刦夺弑二君夷灭王陵母丘俭诸葛诞等皆决溃魏人膏肓做自家计以此反称有大造于魏举一世之乱臣贼子公肆诬罔是真以天为可欺与非我小国敢弋殷命何太悬逺耶
  秦汉之后人主自谓卓然英明身握大柄然犹亡徴乱本相寻如髪其余平世守文之君往往以小善盖其大恶者多矣如晋武寛雅平恕未为失君道也不幸佞后昏子孽妇相与参会祸如鱼烂不可救拯是殆有天意欤而何曽乃谓上宴见惟説平生常事不及经国逺图殁身而亡后嗣其后世因以为知言未知曽所谓经国逺图又将安在哉
  周幽以昬虐致夷狄灭宗之祸惠帝所遭畧相似矣然惠帝昬而不虐夷狄之祸非其所自致盖战国秦汉五六百年穷兵开边惟御不以道至是横流偶承其防尔干寳晋史名善论议言天下大器羣生重畜爱恶利害攻夺若积水燎火未尝暂静此语亦为见事机者考于载籍惟五帝相承治天下周之先世治其国用一道守一説民生其时安乐长久故势虽不暂静而静之以人然施之晋事却为迂濶无用之语且后世驳杂粗相羁系姑复弭定何暇逺证帝王耶按晋武末年忧惠帝恃皇孙虑贾后惩创魏氏尊任宗室付授乖谬开路杀戮转侧数四而盗贼敌国乘之此祸乱之要也譬如无病壮实之人既服毒药自当致死所以犹未尽亡灭者帝业寛厚未至得罪于民尔而寳以为礼法刑政民风国势皆已大壊于武帝之世也使武帝之世果已大壊则晋之余号安得尚存斯盖计数之失非体统之罪也元帝镇建邺十余年遂跻位号若论昔之君臣相与锄荒刬秽创立基本就令简陋亦当防有规度可循不应数年便已大乱盖初倚王敦共济艰难而王导本一家弟兄意无同异但不反尔止于趋和目前何尝却虑身后所以未能有成而遽破壊至此迄东晋之亡无复宁嵗时人方谓江左有管夷吾真尚名之弊也
  史讥元帝元戎屡动不出江畿经畧区区仅全吴楚晋人之患如逆风行舟风不息舟不止虽破浪反风功如刘裕亦无止泊处而况于元帝乎其得免覆溺幸矣何忍诮之哉
  明帝改荆湘以分上流之势苏峻之难复以并陶侃昔孙权既得荆州则都武昌至孙皓犹然所以镇压上防也坐受下流制命强藩召侮甚多成功甚少王导谓仲谋徳俱称王者之宅徒虚言耳盖晋君非防则弱不复知为国家计其势然也
  升平三年王公已下十三户借一人一年助运此言运致敌境也咸平元年权停一年运此言运致京邑也不知晋运法如何观此虽曰劳弊然尚有苏息之时近世国内漕挽流通盖皆舟楫之力而比年一用兵州县配民以二十万钱转米一斛仅逾淮而止余在金陵与漕司力争仅免再运为元帅而不先讲运法岂惟弃军并弃其民若再三用则化为盗贼矣
  志
  晋志叙天文经星甚详后世皆从之盖陈卓总甘石巫咸三家星图推演义类附之人事最为易见故也按尧典称厯象日月星辰止于昼夜四时之别四星殷正之名由上而验于下天有是时则人必有是应其或差忒则人事为之不齐此古人所以有贵于知天也过是则皆人所自为而天不预焉至舜在璇玑玉衡而以齐七政为文则又不止于象之数盖其始以人事必有待于天而其后以天道复有待于人然亦不过五星而已此可谓极天人之精者也然则凡二典之所不言而甘石巫咸之所具载者皆学古求是者之所当审不然则以天援人而以人诬天纷纷乎其不可合矣奈何反以古人为质畧而后世为详密乎舜称肆类于上帝盖言统天之最尊者天之运动大者日月其次星辰今术家乃以极星不动然后能役使羣动是以星而统天也夫上帝为统天之最尊圣人以徳配之以象事之顾莫之敢名而术家以星统天与方士野人相为举縁以证经説至于宫庙朝廷百官有司无所不备则又以天而从人故有本在地而上发于天之论此尤学者之所当审也正始八年日蚀诏问羣臣得失蒋济言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辅政慎于其朋齐侯问灾晏子对以布惠鲁君问异臧孙答以缓役济防譬甚切而君臣不悟终至败亡济所陈谓敌国相图可也今司马懿以臣簒君由匹夫而夺其天下比周之戒其朋之慎孰大于此何丁谧邓飏之有就如济言则天曽不为弑逆不臣者示变何也
  庄周言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徳之进于日者乎盖周放辞云尔而晋世遂有三日相承出西行东日陨日光散日夜出他变交错皆前此载书所无古称神人杂扰不可方物乃命重黎絶地天通然则上世之神灵盖夷狄之常然至五帝人道始明及三代不复见也春秋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刘向以为増异若见晋事何以处之夷狄复变中国气类所召至此自不足怪永宁元年自正月至闰月五星互经天纵横无常是时天下之乱固大以理揆之抑人鬭于下星变于上而后使星不得安其次耶抑星先为变于上而后兆乱于下耶叔兴既占齐鲁宋事无不验又言君失问吉凶由人盖先王旧学天不胜人叔兴尚有闻也然既已知天则占验终胜而人道遂不可立故予以为五星五经天虽变异最大茍人道有以消复犹不当预占也然则张华不去何以应天华欲以已无过为徳不知当乱世据重位其过大矣
  嵗星犯天闗占曰闗梁当分是时石虎扰乱而江东安靖故庾翼以为天公愦愦无皂白夫取必于天犹不可而况取必于占以慢天乎
  典谟首言万邦其后诗书循而称之甚众至禹弼成五服则曰至于五千是所谓万者举数而云尔孔子系易亦曰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此直以象立义可也若禹防涂山既言执玉帛而至则宜有其实而犹曰万国何也使果倾竭天下杂还并集礼文烦琐交错道涂殆不胜其乱矣传者因此遂言黄帝方制万里得百里之国万区夏末止三千余国以渐削损至于商周或言千八百国或言八百诸侯春秋时方称无数十焉此可据乎封建虽上世明制不知圣人要以何法为凖将国国齐整抑姑示大纲已灭者有无复兴始封者于何取地其禁令纎悉盖不得而详也后世徒见周官所立度数便以为封建成规然当时既无空天下以待建诸侯之理则此书已不可信而况夏商以前乎然则所谓万邦者盖区聚之众名无地里之实制不可以周人封国言也
  按平州户万六千而慕容廆用之建国当是倚部落自强犹可也凉州三万七百而张轨世袭号称大邦至李暠秃髪沮渠三方分割争为雄霸人众土地几何【按李暠传中州江汉流徙者不过二万家】干戈日寻攘夺嵗异生齿不加益而余民靡孑遗可悲也
  荀朂以汉魏尺长于古尺故旧乐不和阮咸复以朂尺短于古尺故新乐不和不知晋人谓咸为神解者于旧乐直是之而无所非耶抑旧乐自有不和而讥朂不知所以和之也古人分治乱亡国之音者谓音乐如故而世道感召不同非尺度长短能致之也故五子之歌曰闗石和钧王府则有彼物犹是而世已非岂求详器数之间而后为存亡之所自哉然则朂固非而咸亦未为是也
  杜预论人主葬毕除丧谅闇以终三年按説命王宅忧谅隂三祀而无逸称作其即位乃或亮隂三年不言古人皆丧三年而髙宗之居处独有异于常盖古人所不能行其谓之谅隂者后世不得而知其制矣然周公美之以训成王使非人主之卓行加于人一等则曷为取之孔子谓何必髙宗古之人皆然者因冢宰总已有三年不预政之义故有此答且不敢以髙宗絶天下惧庸人将自安而不为尔是所谓谅隂者盖特过于三年而预反谓不能三年既葬而除以心丧终何其戾也孔子言服美不安故不为之孟子言齐疏之服自天子逹孔孟所谓三年专以服指无服则无丧矣安有葬毕丧除服释于外哀忘于内三年之久其何以终舜禹终丧皆避尧舜之子不得已而后受命虽非事实然推舜禹之心必不轻其丧而重天下也而预乃言天子位尊政大不同凡人则尤戾矣
  晋武泰始四年诏言廵狩述职及周典各为一书由其文则三国以来所无由其实则或过于两汉矣武帝信不可谓无志于民者后世子孙之慿借尚有此也晋志载置尚书本末甚详中书亦见事始君相之职自前世无的切证据然君之所欲为必以命于相相之所得为必以归于君此古今通义也按舜以股肱耳目命禹禹复戒舜而终以明良之歌古文简质不能尽通于今考其大意似舜尽欲以其职委禹禹戒以亦自听览无専畀臣下安于纵逸也然臯陶以为元首丛脞股肱惰万事隳则是君终当命其相不当自为也伊尹周公复子归政不知人主所亲者何政周官乃成王所自为六卿分职各帅其属以倡九牧成王不过训饬之而已春秋时方有立而不从政由甯氏之语靖郭君谓齐宣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而数览也王徔之已而厌之悉以委靖郭君靖郭君由是得专齐之权夫六卿各自以职倡九牧相犹无所事而况于君収五官而自任已不能久又以与人权有所専而君相之职兼失矣若秦始皇程书决事盖不足论汉髙惠事尽出萧曹文景虽稍自亲然陈平犹谓有主者则是时公卿各自分职丞相至欲斩邓通晁错尚循古义也孝武初年便用一项文士中外相应以分外朝之势及赵禹张汤更进宰相束手遂置尚书列属分曹都受外事与靖郭君所言意同自是人主宰相之职涣然离异君所欲为不复以命相相一切听其君所为矣其后尚书权益重领録出宰相上往往夺国魏初别置秘书仍典尚书所奏寻改为中书刘放孙资倾动中外侍中给事黄门通掌门下最为禁密则尚书更是外朝而中书门下者乃天子之私人也然其后又有内尚书由外逹尚转尚入中所行可否皆自内决人主之职十倍宰相已増者不可损已成者不可改也然则舜禹臯陶所论何事成王伊周所治何业必不疎畧于秦汉而卤莽于魏晋矣
  周官虽云六卿分职天官事最繁重皆体要所闗而公孤职任甚简故学者多云宰即宰相或云公孤兼行也按周官谓公不必备犹应一二有若孤宏化寅亮天地无不备官之理则所谓宰乃有司之长职自当然何必致重于一官而使公孤下兼若公孤阙则又将以冢宰上兼乎夫治其事以佐上者有司也明其道以弼上者宰相也以后世疑唐虞三代学者大患也
  曹操用卫觊议置使卖盐买犂牛供给流人闗中由此丰殖昔日上必有遗利可指为养民之具后世尽以为粥饭经费一朝有百姓之事资用无所安得徒手而止凡魏晋间所以强本制敌者自嗤为迂逺不经事之谈而况其上者则何由行之是真可悲也
  杜预言分官牛付兖豫将士春耕谷登之后头责三百斛三万五千头得运水次成谷七百万斛一牛卖三百斛谷岂谷患太贱而牛贵乃尔耶又言留牛万头佃于牧地嵗当复入数千万斛谷不可晓恐误
  魏志黄初初复五铢钱谷贵罢太和乃卒行晋志乃言魏武罢董卓小钱还用五铢至魏文以谷贱罢以其言考之若自初平至黄初谷皆贱太和相去数年非因饥荒安得陡贵盖晋志误也不知汉末元不用五铢钱也夏侯后称魏明帝世宣帝居上将之重诸子并有雄才大畧后知帝非魏纯臣而后既魏氏之甥帝深忌之青龙二年遂以鸩卒年二十四按青龙二年距魏明帝即祚八年去其殂五年长君在御国权未失而懿父子篡迹已萌举魏国无知之者而其妻妇人独知之是以朝廷之众而一女子之不若故绕朝言子勿谓秦无人甚矣贤智之难得也后盛年计其房闼袵席几防之见非一不屈而先遇鸩与死节者无异矣
  武帝未有失徳而杨元后以市井庸妇人见识佐之以嫡立惠以妹继室以贾为妇三哲同意乱本既成无可救者祸流生民数百载然则谓王化自后妃治道首二南古人常语信万世不易也
  读刘暾奏杨后事使人悲叹幽王之诗称周宗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盖其时幽王见杀太子外迁而其羣公贵人首防自便莫以倾覆为念故其人怨刺之如此暾为留台而能抗拒强臣存活废后视是诗所称过之逺矣荀藩周馥亦皆志士也
  
  王祥不拜而长揖世以为雅谈此固无忤时之患也以为贤于何曽荀觊则可若遂以为名节未知只如此当得甚事亦学者所宜知也余于袁涣张范邴原已论此意王戎言祥在正始时不在能言之流王敦亦言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正始乃为人所慕若是耶石苞为司徒遣掾属循行州郡殿最农桑盖秦汉以来三公常事也后世但取帐状腐积架上而以此等事为笑然而苞以忠勤见称于时则如此举动必是实有益国便民非虚文也
  羊祜舅也杜预壻也裴頠亦与贾后有属虽其才徳皆能自致然人情上下所以易于信服者以其在亲戚之地故也预言立功立言可庶几又言禹稷之功期于济世秦汉以后儒者守师而遗实用号为通人又辄放荡疎漏取办一切道徳滞固功名浅迫如预密而有意博而能成智立而不遗仁有功而不伐近战国春秋时人材也
  卫恒等所著书势自古文篆草书皆具文字之兴盖莫知其所从始而汉以来则谓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后世学者信之至言沮诵苍颉因鸟迹以兴思其语不详按易传虽称包牺氏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始作八卦又称其他卦义在八卦之外故周官太卜掌三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夫易学者以为文字之初然上古之易卦义已备学者乃谓伏羲始画文王始重是古人文字简畧未具方有待于后人而具也孔子序书起于唐虞今考典谟凡后世所谓文字义理是时皆已备尽不可复加人文乃自然之理圣贤得其精庸人并粗失之盖有古人所能而后世不及未有古人不备而犹待后人备之者也至于字之形制随世不同篆真草其体愈降华夷异用古今各行而工拙妍丑因以自见此则恒与崔瑗蔡邕辈之所以咏歌形容而遂欲以是论文字之源流失之逺矣
  卫玠虽少年未练世故不究其徳而死然清逺冲约识过老成与黄宪何必逺也
  刘卞狂谋欲以子胁父而废其母此非权道之所许张华拒之是也及愍懐既废众怒集于贾后华于是时以人主命废后复子以安人情此权道之所许也犹且安常袭故既不能去复不能谋坐视伦秀成其逆节大柄外移身既夷灭而国亡遂不可救可哀也夫盖伦事就而后簒簒而齐成都争起然后晋势陵夷至于南迁然则不明于常变而欲居大臣之位难哉
  安平献王仁不遗亲义不背君耄期称道本末可考孰谓司马氏之门乃有斯人乎至顺族人子当化家为国之时光艳翕赫不以自喜执意求实非其所立以至困穷悲夫
  晋武帝时大议论有四惠帝定嗣一也贾后为冢妇二也贾充荀朂进退三也齐王攸去留四也晋之治乱存亡虽在此四者然不过一本昔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武帝二十五子惠之无慧帝自知之而终不决者恃愍懐尔又明见充女不可然竟纳为妇以成愍懐之酷实朂辈弥缝其间末年恐攸挟众望夺嫡又为逐去以速其死帝于一事不了故四事无不然遂至举天下而弃之然则尧舜之所以不与其子者岂以为圣殆亦审虑定计当然耶
  史载项城失贾充周勤覩梦道事甚怪如懿与师昭既死之灵切切欲为其子孙虑而终不克彼不畏殷多先哲王在天耶
  王濬两表自愬词不可已所谓口不言平吴之事者自当在归洛后也杜预谓濬既权西藩便当径取秣陵讨累世之逋防释吴人于涂炭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沂河而上振旅还都凡濬所未至者皆近以与之此亦节度之所得施也使皆如王浑制人以听已功何时可成人之相逺乃至此乎
  魏晋之际以名用人加以亲旧缱绻笃老不舍故得极其才任所至山涛魏舒郑袤是也若人主本无其意而年至不去则但有减损无可称矣史言涛与卢钦论用兵之本以为不宜去州郡武备其论甚精惜不存也王衍贵无裴頠崇有是非相攻终不能定凡天下义理始于尧舜禹臯陶使其见义不明析理不精安得致唐虞三代之治孔孟犹是祖述之尔老庄妄作晏衍随和区区对起有无之间自不足论也然独有一事秦汉以后学衍之所立皆人才之所趋所以好尚崇长门户师承大抵亦欲为进取地顾其品局髙下如何耳茍国家大计不与之共则兴废之责岂其所闗正始中虽以虚无起义然诸名士即为司马氏父子锄刬及惠懐时虽以矜诞成俗然晋业已壊于武帝之世杨骏与诸宗室祸机交发如激矢转轮正愎如张裴不能措手足而况衍辈后世乃以兴亡事归罪于彼夫始蒙其祸而终任其责不知人皆欲为进取地而世论何独督过之深岂其以淟涊鄙陋安取荣逹者自为宜得而俊頴胜特之士终无以自容耶是真可怜悯而务为笃论者之所当识也
  史言乐广每以约言析理厌人之心其所不知黙如也孔子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以此自修可也以此综物可乎裴頠丰博广不能屈王敦又谓乐彦辅短才若以有限之知而取不让之名诚圣贤之所贱也恐史家所载亦有未必然者
  温羡駮张华复官爵议引晏子里克陈乞不二百言而古今事节曲尽羡少以朗悟见称观此文定不虚也刘毅论九品称所立品格还访刁攸攸非州里之所归非职分之所置莫晓此语似是为中正者私问之也又言刘良工攸之所下石公罪攸行尤不可解【傅咸传臣识石公前在殿上脱衣为荀恺所奏】若非人主素所知名岂应但畧疏而不析言也毅陈八损虽精详然不如卫瓘瓘言魏氏承颠覆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此九品始立有为为之也又言魏始造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中间渐染遂计资定品使天下观望唯以居位为贵此论九品得失之要也李重又言九品始于丧乱军中之政详此是汉末用兵久人才自行伍杂进莫能考察故以中正乡论品之使不得尽由军功及其敝则反以位定品并门地子孙皆然而素行无施名实乱矣然则瓘之论又不如重之简而可考也按操虽以百战簒汉而能立中正九品清浊不杂仕进者頼之正始以后胜流争出标宇离俗为国光华后世固不及逺矣
  史称任恺有识量经国之干以社稷为己任后为贾充所抑失职见武帝无复言惟泣而已竟以忧卒未知若此者为身耶为国耶与栢舟离骚同意不同耶
  刘颂当时谓其能辨物理论事有可采史家刋剪不精故后世讽读无复气势此亦晋议论盛时未可轻也言武帝时为遇叔世他人固无此言至言五等封国谓圣王立相持之势建邦茍尽其理则无向不可虽昔人之论多如此然未可谓辨物理也余于史记表已见之傅皇甫陶以諌官论事观所下诏谓武帝无意于听言可乎词笃防顺过汉诏令矣言魏初课田不务多顷亩但务修功力故曰田収十余斛水田数十斛自顷日増田顷畆然畆才数斛以还夫地力有限虽人功修治未有増损十倍者恐此言当更审
  傅咸言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众识各得其材粲然之美于斯可观按陈夀史习凿齿书及王肃傅嘏等所论皆不如此然则成败之毁誉好恶之是非盖未足以为千载之凖的也而学者信之过矣

  习学记言卷二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习学记言卷三十     宋 业适 撰晋书
  列传
  阮籍以酣纵逞人欲而以慎宻防世患进不成显退不成隐岌岌乎刑戮之间深昵权强粗免其身奚异乎羣虱之裩防而所谓大人先生者乌在也史称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预世事又言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又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其名嗟夫世固未易济而英雄亦多途未知籍所存意如何而不自容至此亦可哀也若稽康则一志陆沉性与道会信无求于世不幸龙章凤姿惊众衒俗世独求之不已使不以正终盖非其罪也昔孔子患世俗之多故其教必以厚人薄已逺虑近忧立则参前舆则倚衡凛然若兵之加颈而又曰鸟兽不可与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盖人道之难甚哉然则康虽欲采薇散髪以颐天年而不可得也悲夫悲夫竹林之贤过是无观已
  秦秀史称朝野以充位居人上智出人下佥以秀为知言夫以鲧驩兠之奸在朝所不能知而充之不肖野人何由知之其通于天下如此夫然则晋本与充共兴其国而亡形己见矣
  贱者道之实退者命之实也朝贵致功之臣野美全徳之士上有寛明之主下有听意之人圣帝之创化也参德乎三皇齐风乎虞夏欲温温而和畅不欲察察而明切也欲混混若流不欲荡荡而名发也欲索索而条解不欲契契而绳结也欲芸芸而无垠不欲区区而分别也欲闇然而内章不欲示白若冰雪也欲醇醇而任德不欲琐琐而执法也故有独定之计者不借谋于众人守不动之安者不假虑于羣賔故能弃外亲之华通内道之真去显显之明露入昧昧之埃尘宛转万情之形表排托虚寂以寄身居无事之宅交释利之人轻若鸿毛重若泥沈损之不得测之愈深此皆谧道自分界中言语固非耀文华者所能至也自韩非贾谊枚乗东方朔扬雄班固张衡蔡邕韩愈之流作此一种自喻文字虽工拙不同然意足语贞无及皇甫谧者盖推之使去异乎求之不得有望望戚戚之情也或谓晋无文章惟陶潜归去来潜亦是道自分界者然恐当更详尔谧生既不仕临终薄尤可称所谓一介不取与旅泊天地固无欠余比之管宁更有职业尔
  自魏至隋唐曹植陆机为文士之冠植虽波澜阔而工不逮机但植犹有汉余体机则格卑气弱虽杼轴自成遂与古人隔絶至使笔墨道废数百年可叹也然机于文字组织错综之间实有其功虽古今豪杰命世者亦有所不能预此不可不知观其讥切曹冏以退为髙而托寄非所勲烈不就竟夷其族乃知文人能言者多能行者少固无取于智也
  江统徙戎论叙上世事虽畧已得其理叙两汉事极详不独汉魏人能为此议论者絶无而能知此本末者絶少也汉宣光魏武号为有识然皆身以戎狄之患遗后使其国尚未亡则子孙自当之盖天下利害国家大体思患预防非圣人不能也统与郭钦论此事相去才一二十年间固不为深识然当时无一人知者是则虽一二十年正与数百年等矣
  江惇通道崇检论今所存者才数十言通明简畅足以箴极时病裴頠虽数千言不能及也马隆募限腰引弩三十六钧弓四钧立标简试自旦至中得三千五百人盖设厚赏取于诸军所以得人速也战国时兵无不募募者教之揵也三代兵制后世不复茍有仓猝之变求必胜之战非募无由何者卒虽成列久不见敌安重畏事势同市人此奸猾亡命之所侮易也小挫沮气观望怯心虽拥十万之众与弃师无异矣不特隆当以募成功也寡少夺众勇奋倡行先登得胜后进慕之虽有败兵可使复振矣
  汉光晋武销兵本欲休息百姓而学者尤其以弛备致患然则左射貍首右射驺虞禆冕搢笏明堂耕借此先儒言成周销兵节次也然则销兵未必非视其君思治进徳如何耳不然则后世能不忘战者岂少耶
  周扎开门王导加赠盖怨刘隗刁恊以及元帝也用心如此去王敦几何然则晋虽欲中兴可得乎
  按八王既皆专朝挟主甚者篡夺而成都始召王浚之乱东海终成石勒之祸晋史犹以琅邪复兴为树置藩屏之力不知元帝自立于江东乃诸侯之利于晋存亡何预周馥欲迁都华轶不从命皆致讨灭使懐愍果南未必能委心推奉也成周以至公大义建侯尚止仅存名号而况后世此事殊未易论
  刘石虽并据北方而元帝劝进表河朔征镇夷夏尚一百八十人是时晋乱十五年北方人材犹在国家名号未改但须思虑缜宻者经纬其间尔故祖逖能取河南也若王敦不自欲作贼如逖辈计尚有十数人可任江东基址完牢为之着定诸镇随地以渐收复声实相兼夷晋表里石勒父子必不能雄张然则王导虽以匡弼自许恐未能望古人藩篱也
  桓温幸自死且有淮淝之捷而晋祚竟亡事具司马道子传是时谢安自谓功盛畏防至揽桓伊之须然晋世事柄悉在诸臣安亦未至于不可为大抵功成意衰众人常情况又虚旷依违在有无之间者乃当时士大夫膏肓之疾耶然则周公畱君奭于危疑已定之后虽非安辈所能知而忠臣虑国始终存亡所系不得不然亦非周公独圣也
  王导东晋元臣然有合商量防王敦本司马越用为扬州而元帝移镇建业敦素不臣而导以兄弟遇合一时相推讨华轶灭杜弢便为不世之勲中兴甫建已着强僣之迹致元帝疑惮别用刘隗刁恊之流以成大乱不知导初以敦为忠良故同心共辅成晋业耶当是时导之怨与王敦等敦攻下石头隗恊走死遂刼制人主导初不谓不然也使敦不死终肆其志晋必不能抗未知敦事成之后防导何地而导亦将何以自防乎导当事任之际简逺无竞以量镇物自其所长至于总统众务纲理细微又多以所长失之然则谓导贤于一时可矣谓之元臣则未有逆顺不分强弱不辨委柄物外因事顺心而可以任人家国者也
  温峤智以纬忠而能整再匡晋室量在功外取与伸缩一本至诚充其所能非东晋人材也一人而已郄鉴徳素居正榦用不阙深见大体以徳助人盖其次也然则晋人虽欲以胜会自防超絶尘累而无益于隐显用舍之间者固不足进于此例矣
  明帝尝独引纪瞻于广室慨然忧天下曰社稷之臣欲无复十人如何大哉斯言可以兴惜其早亡也
  元帝于顾荣纪瞻贺循薛兼杜夷皆隆师友之义笃布衣之好刘隗刁协亲信缱绻言听计从戴渊周顗一顾如旧始终无改可谓得帝王用人之度矣不幸与王敦共造基业臣主之分不明凡敦兄弟所不便者皆指为朝廷刻薄之政以下陵上由外制内当阳始尔遂陷幽辱为天下笑皆王导之罪也余固言之矣然犹有一说当晋壊乱奸贼窥伺谁无此心若乃窃名人之目肆无君之暴非常理所能驾驭未有如王敦者盖师昭以上人也导能于羣从中取其国以还司马氏为之布腹心树手足纪纲粗定名位既成凛然倾揺根本自立而敦至死不疑以此为社稷臣可也又不可以常理求矣盖与萧何邓禹荀彧诸葛亮之流时有不同学者又须别看
  周顗答温峤君少年未更事人主自非尧舜何能无失人臣岂可得举兵以胁主共相推戴未能数年一旦如此岂云非乱乎顗虽踈然此语足以定当时是非之实矣盖王氏威势所胁人不知有君峤未免设语以观人情也使导一反手则无晋矣
  傅言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相承不已而虚无放荡之论盈于朝野应詹言训导之风宜慎所好魏正始之间蔚为文林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虚放为夷逺以儒术清俭为鄙俗然则虚无放荡是魏末晋初之患而元康之俗正始之所不为也学者尽归罪王弼何晏恐亦未考
  刘超为句容令常年赋税主者常自四出诘评百姓家赀超但作大函村别付之使各自书家产投函中讫送还县百姓依实投上课输所入有逾常年春秋有履畆秦有头会箕敛汉不加赋或以算商盐鐡足之皆令出于上今此听吏自由随其优剧疑丧乱后迫猝赋调无常制故也其后畆税及布乃有定数可见
  隂阳之事有数无道政教之事有道无数京房刘向以道合数者非真能知之盖意之也郭璞筮占明有证騐象数的然使由其术道自为无用而亦援房向之遗说引义训以救灾乃士人故歩不敢忘尔然璞既以数术自乱遂终不得为士人可怜也
  庾亮欲废王导郄鉴固拒乃止亮以方峻格物既不容蘓峻又不容王导耶然导无其徳则不可受师保之礼无其材则不可任冢宰之重柄下移而尸其上取侮方镇见嫉旧僚皆其力用所限而犹欲以无心防之盖衍澄余习不能自拔如是而谓之元臣去萧何诸葛亮逺矣
  庾翼言偷石头仓米百万斛皆是豪将辈而直打杀仓督监以塞责云云虽皆前宰之惽谬江东事去实此之由正指王导也信如其言则陈夀所谓政不容奸人懐自厉路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者诚不易致矣伛儛豪强法行寒劣虽末世政事之通患然改易辙使视听一新盖有甚难惟子产能行之叔向晏子徒能言之尔况王导谢安妄指逺空想清净欲恃此以销刻薄之习既不可得但为奸蠧之薮而亮翼兄弟及刘隗刁协之流未足整齐先致败乱者矣
  王坦之着废庄论文意大抵出于庄周犹后人以科举论学滑泥而扬其波耶然当时能如此者便已自立于流俗士安可不振尘濯缨加于人一等哉
  范论太元弊政言选举制有六年富足便退先起廨舍皆为私家后来新官复应修立方镇去官皆割精兵器仗以为送故米布之属不可称计兵至千余力入私门复资官廪布宜以三年为断畧见当时寛纵虽赋禄于公者狭而杂取于私者无算矣世事得失随时不同叔向晏子言齐晋董仲舒贡禹言汉大要失于下而不能收于上者为亡国至秦上已尽收而无所失然亦恐不免于亡此当并论
  明帝与温峤书言谢鲲王廙虽当时君臣亲故间上下不至隔絶情义自应有异然其英度包括不减汉光武而风致过之惜盛年不究不然东晋事不止如此也按王棱传知从兄敦骄傲自负有防上心日久谏诤以为宜自抑损推崇明主且羣从一门并相与服事应务相崇髙以隆勲业每言苦切棱此语得当时利害之实周瑜独先尽敬便执臣节鲁肃乞为铃下督故孙权之事可就君臣上下惟立则成使有一人欲破壊则尽众人之力不足以救矣此东晋之所以甫号中兴而便致祸乱史谓恭俭有余而明断不足盖非事实也
  陆玩蔡谟不敢为三公考当时居是官者亦未有以过二人也凡人操欲利之心往往视人以为无以逾已故援而求之又其甚者不复顾人直自厌其所欲而后止矣观谟戯侮王导评量世事非自屈于人者盖其本望有限任不过量虽至得罪而犹不悔更以为得也
  量力度能知难而退东晋惟蔡谟王羲之能为此论由后世而言以为明智之极然当时之人未闻以为贤者盖举一世皆嚣然有欲进之心如二人之论乃其时所谓怯懦而不武者也夫置独怯于众勇之中要为有益若后世则其智愚贤不肖无不畏事而惧敌者有一二人不然方羣聚而攻之是置之于众怯之中最为大害不可回转也
  当时之人如殷浩者多就有负败亦常数偶值桓温摧折之故令不光明于后耳余每论东晋人一进一退乍却乍前风俗所驱如在冲风骇浪中立身不自求定与诸葛亮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是一种见识殆与浪战无异若春秋战国人先做一二十年工夫使出必有成者不独东晋人不能办虽亮亦未能也
  东晋以名用人而士大夫亦以名自用周顗戴渊庾亮阮孚阮裕刘惔谢尚殷浩王述父子王羲之谢安之流有遇有不遇或成或否独谢安一人收用名之效盖自何晏夏侯嵇康以来更变故翦伐而卒不为之衰息至是而安独有成既成而后亦莫之继也若有实者惟温峤一人但太明锐尔以名用人累世多歴年久心诚好之而不倦自是为国者大根本此事未易轻论要亦两汉所无迁固裁量所不到也
  淮淝之役所以胜者苻坚既使却阵而大众已乱不复能整故等决进与其前锋交战而苻融被杀坚中流矢遂至崩溃也若坚部分无扰十陪之众得用则等兵力有限虽极其精锐亦难以必得志矣晋人积百年兵间之习敌人正以百万来士心终不沮丧此为待敌之本而两军相交自非节制素定临阵必有变态出于规虑之所不及者如坚因麾却遂动阵面是也或者不讲谓大众难用固有自败之势且白起王翦皆用大众本无败形坚之兵要未练耳甚者至谓等特幸胜此又非也胜亦何可幸致乎
  殷浩之败王羲之谓保淮非所复及莫如保江江外羁縻而已自今观之其言深切存亡在目乃必验之智也然浩虽以此废而桓温用之又甚于浩晋仍自持如故何哉余故谓晋人嚣然欲进之心上下畧同而浩与桓温特以弱强为成败尔
  桓伊抚筝谢安涕泣虽君臣有间然安骤得成功自防骄满若童孩然平生之量至是穷矣
  朱序传称苻融以三十万众先至坚遣序説防谢石序谓石曰若坚百万之众悉到莫可与敌及其未会击之可以得志此述淮淝胜负要语也古人论兵后世不可复及然能勇上也无怯次也谋虑变化皆出于不怯者也及其胜百万之众人或以为幸矣不怯而后幸可待也怯则无幸也
  东晋权归王谢桓庾四族而四族亦人材所自出殆如齐诸田鲁三桓晋六卿矣汉魏无是也材非偏聚也势之所趋则激而为材其不得为樗栎臃肿者亦势也谢绮纨子弟克成隽功而诸葛瞻乃以败辱殒身事固惟其时耶余观陈夀论诸葛亮已实録不诬其美矣而当时乃谓夀毁亮报其私怨盖亮名重于实不待史而有传虽千载之后犹然也人心所归不可以幸致此固学者之常语然亦有不尽然者如亮虽不至于名浮其实而世之有实而名不副者多矣可胜叹哉
  余尝疑晋史言司马懿托风痹辞辟杀婢晒书为非实及观习凿齿以越魏继汉著论卓诡不常意此等叙事殆齿所为也又庾衮夏统辛宪英等传皆浮夸往往一体裴松之谓王淩子广论何晏丁毕为齿自造者畧相类
  司马元显一日杀二士江绩御史中丞也车吏部尚书也晋安得不亡士当此时犹立人之朝岂其得止而不止耶
  王雅当时号为佞幸而能测知王恭殷仲堪必为乱阶士固未易论也然风俗既壊好恶相驱虽有清议竟未知孰是
  刘殷称事君之法当务几谏凡人尚不可斥其过而况万乗此论往往已行于世按书木从绳则正君从谏则圣绳之于木未有以几而见从者直削之而已孔子言勿欺也而犯之盖谏则犯惧犯则不敢谏而君不免有过矣君之得失非止一身天下治乱系焉然则臣谏不为犯君从不为怒者皆非一身计殷所言不可用也李暠言经史道徳如采菽中原勤之者则功多此语当记然所谓勤者非渔猎搜取课劳计获而后能也刘以徴士伍朝为零陵太守主者限以选例尚书郎胡济奏从之而朝不就魏晋权在选曹所用即为例而未有方镇如此用人者此古岳牧事也天下愈乱才举其一未足以还古道而王敦桓温方袭迹而起以成专擅之势开下比之门朝之不就自足以为法也
  刘毅抗论于朝谓范武威疾若不笃是为伯夷叔齐复存于今如其信笃益是圣主所宜哀矜毅以刚狷辄发不为一时通人所尚观其语该渉甚多所存逺矣通人之识固未能至也
  鲁褒钱神论史谓疾时者共传其文而复不全惜哉惜哉易称利者义之和孔子言小人喻于利体其所和圣贤之用也察其所喻小人之归也信如褒之论则利固为实义者名而已矣而何以疾为易又称理财正辞禁民为非其严如此而后世犹以利为义况此论乎此尤可叹尔中世之士或必于显或必于隐必于显者荣耀甚而不退必于隐者憔悴极而不行虽皆不概乎中道而以失己者较之其利害得丧固不同也陶潜非必于隐者也特见其不可而止尔其所利所得虽与必隐者无异其所守则通而当于义和而蹈于常所以为优也至于识趣言语足以髙世而咏歌陶然顺于物理则不惟当于义而又有文词之可观焉盖中世之士如潜者一二而已潜之所称山林居防殆孔子所谓不堪顔子之忧者潜能乐之而后世乃欲以徇利不已之心过奢无制之物有羡于潜而庶几之岂不误哉或问子所谓中世之士若此上世如之何诗书所称隐者皆有故非不顾其时而自必其身者也
  载记
  三代以后取天下者仁暴不一强者为雄石勒苻坚既有十分之八勒虎极其残酷以力自毙固无可言者独坚雅有并包之度绥懐之畧虽暮年一败亦古今常有而遂纷披摧折鱼烂土崩不可救止者盖坚所取者广而所守者狭其所以并包绥懐者乃其所以失之也观良平萧何为汉髙计虑其补绽调柔者尽妇女箱箧之智决裂震服者皆市井屠侩之术然不得不出于此而光武身所戡灭虽多用兵虽久未尝不随事裁割使倥偬之时便享平宁之利二汉之所以取而成传而久者臣以是道谋之于前君以是道行之于后也坚既广大阔达事无正法而王猛复明锐果决动欲必成君臣豪俊俱无坚凝之防此正后世取天下之深忌宜其一跌而不足以免身也学者皆谓猛临没劝坚勿以晋为图坚不从故败此为晋计可也若为坚计不过欲并天下尔虽图晋何害乎
  崔浩言慕容恪之辅幼主慕容暐之霍光也浩盖妄矣恪秦汉以后所未有霍光何足比乎又姚兴以国用不足増关津之税盐竹山木皆有赋秦汉后加増税赋皆为变政大事故其羣臣咸谏与桑羊朱晖同意以此知衰世之法古今一辙也
  苻坚在新平寺犹竒待尹纬以为王景畧之俦自愧其不知念此令人酸楚虽云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长并建圣哲此意当无极然后世人主茍计数定自足以守坚之不亡要不在此乃齐桓刘备一节常畱胷次而然也李雄无事小出其丞相杨褒于后持矛驰马过雄雄恠问之对曰夫统天下之重如臣乗恶马而持矛也急之则虑自伤缓之则惧其失是以马驰而不制也雄寤即还史称雄为国无威仪人主方出丞相持矛驰马过其前此无威仪之一事也然如褒所谏雄所听乃春秋战国间事秦汉以后固无之使君臣简质而可以闻善改过区区之威仪又何足贵乎此为史者所不知也苻坚之遣慕容垂夙度不疑可也然百万之众一朝倾败度虽不可改智自当及之矣至丕使垂讨翟斌乃令苻飞龙为副又加以委节此尤疎谬石越言公父子好存小仁不顾大计吾属终当为鲜卑虏矣夫大计有是有非若越此言真中坚病也
  晋有正始微言胜防韵士至于江左虽安民之道不足而扶世之志未衰学者未宜畧也叙事虽烦猥无刋翦之功然成败得失之际十亦得七八史臣语陋无一可采然予夺亦不差信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也旧传有少年见一长者问读何书云晋书问晋书有几个好亭子名少年惘然无以对方悟前辈读书之法使其果然甚误学者韩愈谓上规姚姒及诵其所学乃自云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恐如此用功亦未足以规姚姒就能规之不过语言之不似近世者耳而况于亭子名耶

  习学记言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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