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前回方写孟达不听孔明之言而失上庸,此回便接写马谡不听孔明之言而失街亭。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街亭失而几使孔明无退足之处矣。何也?无街亭则阳平关危,阳平关危则不惟进无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忧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于是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损,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遂令向之擒夏侯、斩崔谅、杀杨陵、取上邽、袭冀县、骂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乌有。悲夫!

  兵家胜败之故,有异而同者,有同而异者。徐晃拒王平之谏,而背水以为阵;马谡拒王平之谏,而依山以为营:水与山异,而必败之势则同也。黄忠屯兵于山,而能斩夏侯渊;马谡屯兵于山,而不能退司马懿:山与山同,而一胜一败之势则异也。马谡之所以败者,因熟记兵法之成语于胸中,不过曰“凭高视下,势如劈竹”耳。孰知坐论则是,起行则非,读书虽多,致用则误,岂不重可叹哉!故善用人者不以言,善用兵者不在书。

  请守街亭之马谡,即献计平蛮之马谡也,又即反间司马懿之马谡也。何以前则智而后则愚?曰: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试以前二事论之:其策南人,则其言果效;其策司马,则其言始效而不终效。岂非天方授魏,天方启晋,而人实不能与天争乎?故知一效一不尽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为马谡咎,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

  此回乃司马懿初与孔明对垒之时也。而孔明利在战,司马懿利在不战。夏侯楙、曹真皆以战而败,司马懿则欲以不战而胜。其守郿城、箕谷者,所以遏孔明之前,而使不得进也;其取街亭、列柳城者,所以截孔明之后,而可使不得不退也。使不得不退,而懿于是乎可以不战矣。非不欲战,实不敢战,畏蜀如虎,盖自此日而已然云。

  唯小心人不做大胆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胆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为危计,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军士扫门,而退司马懿十五万之众,是大胆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

  为将之道,不独进兵难,退兵亦难。能进兵是十分本事,能退兵亦是十分本事。当不得不退之时,而又当必不可退之势,进将被擒,退亦受执,于此而权略不足以济之,欲全师而退,难矣!试观孔明焚香操琴,以不退为退;子龙设伏斩将,又能以退为进。蜀中有如此之相,如此之将,而卒不能克复中原。呜呼!天不祚汉耳,岂战之罪哉!

  自九十二回至此,叙武侯第一次伐魏之事。而始之以赵云,终之以赵云者,冲锋陷阵唯子龙,子龙为功首也;班师整旅,亦唯子龙为首功也。以连斩五将始,以杀一将释一将终。觉长阪之英雄如昨,汉水之胆智犹新,务自伸其讨魏报汉之志,真不愧先主之旧臣矣!

  却说魏主曹睿令张合为先锋,与司马懿一同征进;一面令辛毗、孙礼二人领兵五万,往助曹真。二人奉诏而去。

  且说司马懿引二十万军出关下寨,请先锋张合至帐下曰:“诸葛亮生平谨慎,未敢造次行事。若吾用兵,先从子午谷径取长安,早得多时矣。魏延之计早为司马懿所料。他非无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孔明不用魏延之计,反为司马懿所料。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矣。因祁山算出郿城一路,因郿城又算出箕谷一路。吾已发檄文令子丹拒守郿城,若兵来不可出战;此一路是不战。令孙礼、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此一路是战。○以上曹真一枝兵,孙礼、辛毗一枝兵,皆在司马懿口中叙出。省笔之法。合曰:“今将军当于何处进兵?”懿曰:“吾素知秦岭之西,有一条路,地名街亭;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前算出两路,今又算出两路。诸葛亮欺子丹无备,定从此进。吾与汝径取街亭,两路原只重在一路。望阳平关不远矣。亮若知吾断其街亭要路,绝其粮道,则陇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彼若回动,吾提兵于小路击之,可得全胜;料孔明必出于此,是正说。若不归时,吾却将诸处小路,尽皆垒断,俱以兵守之。一月无粮,蜀兵皆饿死,亮必被吾擒矣。”料孔明必不出于此,此是反说。张合大悟,拜伏于地曰:“都督神算也!”懿曰:“虽然如此,诸葛亮不比孟达。将军为先锋,不可轻进。当传与诸将:循山西路,远远哨探。如无伏兵,方可前进。若是怠忽,必中诸葛亮之计。”亦以小心对小心。张合受计引军而行。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孔明急唤入问之。细作告曰:“司马懿倍道而行,八日已到新城,孟达措手不及;又被申耽、申仪、李辅、邓贤为内应,孟达被乱军所杀。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见了魏主,同张合引兵出关,来拒我师也。”櫽括不烦。孔明大惊曰:“孟达作事不密,死固当然。今司马懿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司马懿之计已在孔明算中。便问:“谁敢引兵去守街亭?”言未毕,参军马谡曰:“某愿往。”孔明曰:“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皆休矣。汝虽深通谋略,此地奈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极难。”惟其无城郭可守,无险阻可依,所以马谡欲屯兵山上也。谡曰:“某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正坏在此。岂一街亭不能守耶?”孔明曰:“司马懿非等闲之辈;更有先锋张合,乃魏之名将:恐汝不能敌之。”十分疑虑。谡曰:“休道司马懿、张合,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此句便差,曹睿不足惧,司马懿乃足惧耳。若有差失,乞斩全家。”孔明曰:“军中无戏言。”谡曰:“愿立军令状。”孔明从之。谡遂写了军令状呈上。孔明曰:“吾与汝二万五千精兵,再拨一员上将,相助你去。”即唤王平分付曰:“吾素知汝平生谨慎,故特以此重任相托。汝可小心谨慎此地下寨必当要道之处,正与马谡山上屯兵相反。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安营既毕,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来我看。十分仔细。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如所守无危,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也。戒之!戒之!”十分叮咛。二人拜辞,引兵而去。

  孔明寻思,恐二人有失,十分堤防。又唤高翔曰:“街亭东北上有一城,名列柳城,乃山僻小路:此可以屯兵扎寨。与汝一万兵,去此城屯扎。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十分周密。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张合对手,必得一员大将,屯兵于街亭之右,方可防之,十分小心。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后屯扎。十分到家。延曰:“某为前部,理合当先破敌,何故置某于安闲之地?”孔明曰:“前锋破敌,乃偏裨之事耳。今令汝接应街亭,当阳平关冲要道路,总守汉中咽喉,此乃大任也。何为安闲乎?汝勿以等闲视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十分郑重。魏延大喜,引兵而去。孔明恰纔心安,如乃唤赵云、邓芝分付曰:“今司马懿出兵,与往日不同。汝二人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如逢魏兵,或战、或不战,以惊其心。司马懿所算,孔明亦算到此。吾自统大军,由斜谷径取郿城:若得郿城,长安可破矣。”街亭是算退后路,郿城是算进前路。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维作先锋,兵出斜谷。

  却说马谡、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势。马谡笑曰:“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孔明一团正经,却看待如此没要紧。王平曰:“虽然魏兵不敢来,可就此五路总口下寨;此孔明所谓要道也。即令军士伐木为栅,以图久计。”谡曰:“当道岂是下寨之地?此处侧边一山,四面皆不相连,且树木极广,此乃天赐之险也。可就山上屯军。”平曰:“参军差矣:若屯兵当道,筑起城垣,贼兵总有十万,不能偷过;今若弃此要路,屯兵于山上,倘魏兵骤至,四面围定,将何策保之?”后文之事,先在王平口中道破。谡大笑曰:“汝真女子之见!兵法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泥成法者,不可与论兵。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会说大话的每每误事。平曰:“吾累随丞相经阵,每到之处,丞相尽意指教。今观此山,乃绝地也,王平会看风水,赛过今日堪舆先生。若魏兵断我汲水之道,军士不战自乱矣。”后文之事,又在王平口中道破。谡曰:“汝莫乱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魏兵绝我汲水之道,蜀兵岂不死战?以一可当百也。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汝奈何相阻耶?”马谡只记得许多兵书,记得多却是见得少也。平曰:“若参军欲在山上下寨,可分兵与我,自于山西下一小寨,为犄角之势。倘魏兵至,可以相应。”马谡不听王平是大话,王平不听马谡是小心。马谡不从。忽然山中居民,成群结队,飞奔而来,报说魏兵已到。王平欲辞去。马谡曰:“汝既不听吾令,与汝五千兵自去下寨。二万五千兵,如何止拨五千?若多与之,犹不至于败。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须分不得功!”王平引兵离山十里下寨,画成图本,星夜差人去禀孔明,具说马谡自于山上下寨。照应上文。

  却说司马懿在城中,令次子司马昭去探前路;若街亭有兵守御,即当按兵不行。司马昭奉令探了一遍,回见父曰:“街亭有兵守把。”懿叹曰:“诸葛亮真乃神人,吾不如也!”昭笑曰:“父亲何故自堕志气耶?男料街亭易取。”前写司马懿,此处写司马昭。懿问曰:“汝安敢出此大言耶?”昭曰:“男亲自哨见,当道并无寨栅,军皆屯于山上,故知可破也。”见识高于马谡。懿大喜曰:“若兵果在山上,乃天使吾成功矣!”又写司马懿。遂更换衣服,引百余骑亲自来看。是夜天晴月朗,闲笔点染。直至山下,周围巡哨了一遍,方回。马谡在山上见之,大笑曰:“彼若有命,不来围山。”你若有命,不屯在山。传令与诸将:“倘兵来,只见山顶上红旗招动,即四面皆下。”一面写司马懿在山下探看,一面写马谡在山上传令,夹写得妙。

  却说司马懿回到寨中,使人打听是何将引兵守街亭。回报曰:“乃马良之弟马谡也。”懿笑曰:“徒有虚名,乃庸才耳!虚名是平日听来,庸才是今日看出。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又问:“街亭左右别有军否?”探马报曰:“离山十里有王平安营。”懿乃命张合引一军,当住王平来路。懿亦十分周密。又令申耽、申仪引两路兵围山,先断了汲水道路,果应王平之言。待蜀兵自乱,然后乘势击之。当夜调度已定。次日天明,张合引兵先往背后去了。司马懿大驱军马,一拥而进,把山四面围定。竟来围山,不怕无命。马谡在山上看时,只见魏兵漫山遍野,旌旗队伍,甚是严整。蜀兵见之,尽皆丧胆,不敢下山。马谡将红旗招动,军将你我相推,无一人敢动。红旗不济事。谡大怒,自杀二将。众军惊惧,只得努力下山来冲魏兵。魏兵端然不动。蜀兵又退上山去。谡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则置之死地而竟死矣。马谡见事不谐,教军紧守寨门,只等外应。困守穷山以待外应,岂亦兵书中有此策耶?

  却说王平见魏兵到,引军杀来,正遇张合;战有数十余合,平力穷势孤,只得退去。更无外应了。魏兵自辰时困至戌时,山上无水,军不得食,寨中大乱。嚷到半夜时分,口枯舌干,怕嚷不响。山南蜀兵大开寨门,下山降魏。马谡禁止不住。兵法何在?司马懿又令人于沿山放火,既绝之以水,又赠之以火。山上蜀兵愈乱。马谡料守不住,只得驱残兵杀下山西逃奔。坏了,街亭失了!好个熟读兵书深明韬略的。司马懿放条大路,让过马谡。背后张合引兵赶来。赶到三十余里,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出,放过马谡,拦住张合;视之,乃魏延也。孔明使魏延,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得马谡。挥刀纵马,直取张合。合回军便走。延驱兵赶来,复夺街亭。至此为孔明一喜。赶到五十余里,一声喊起,两边伏兵齐出:左边司马懿,右边司马昭,却抄在魏延背后,把延困在垓心。张合复来,三路兵合在一处。魏延左冲右突,不得脱身,折兵大半。至此又为孔明一叹。正危急间,忽一彪军杀入,乃王平也。孔明用王平本为守街亭,谁知却是救魏延。延大喜曰:“吾得生矣!”二将合兵一处,大杀一阵,魏兵方退。二将慌忙奔回寨时,营中皆是魏兵旌旗。申耽、申仪从营中杀出。王平、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投高翔。此时高翔闻知街亭有失,尽起列柳城之兵前来救应,接笋甚紧。正遇延、平二人,诉说前事。高翔曰:“不如今晚去劫魏寨,再复街亭。”当时三人在山坡下商议已定。三人商议,难出司马懿所料。待天色将晚,兵分三路。魏延引兵先进,径到街亭,不见一人,此是司马懿用计,却在魏延一边写出。心中大疑,不敢轻进,且伏在路口等候。忽见高翔兵到,二人共说魏兵不知在何处。正没理会,却不见王平兵到。亏得他还未到。忽然一声炮响,火光冲天,鼓声震地。魏兵齐出,把魏延、高翔围在垓心。二人尽力冲突,不得脱身。忽听得山坡后喊声若雷,一彪军杀入,乃是王平,救了高、魏二人,此王平第二次救魏延。径奔列柳城来。比及奔到城下时,城边早有一军杀到,旗上大书“魏都督郭淮”字样。原来郭淮与曹真商议,恐司马懿得了全功,乃分淮来取街亭;闻知司马懿、张合成上此功,遂引兵径袭列柳城。此是趁现成。正遇三将,大杀一阵。蜀兵伤者极多。魏延恐阳平关有失,慌与王平、高翔望阳平关来。

  却说郭淮收了军马,乃谓左右曰:“吾虽不得街亭,却取了列柳城,亦是大功。”且慢喜着,还有手长的。引兵径到城下叫门,只见城上一声炮响,旗帜皆竖,当头一面大旗,上书“平西都督司马懿”。懿撑起悬空板,倚定护心木栏杆,大笑曰:“郭伯济来何迟也?”本是郭淮要趁现成,又被司马懿趁去了,妙甚。淮大惊曰:“仲达神机,吾不及也!”遂入城。相见已毕,懿曰:“今街亭已失,诸葛亮必走。公可速与子丹星夜追之。”郭淮从其言,出城而去。懿唤张合曰:“子丹、伯济,恐吾全获大功,故来取此城池。吾非独欲成功,乃侥幸而已。吾料魏延、王平、马谡、高翔等辈,必先去据阳平关。魏延等三人商议,又不出司马懿所料。吾若去取关,诸葛亮必随后掩杀,中其计矣。司马懿算计,却非魏延等所料。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汝可从小路抄箕谷退兵,此是孙礼、辛毗所守处。吾自引兵当斜谷之兵。若彼败走,不可相拒,只宜中途截住,蜀兵辎重,可尽得也。”慢着,且保守了自己辎重着。张合受计,引兵一半去了。懿下令:“径取斜谷:由西城而进。西城虽山僻小县,乃蜀兵屯粮之所,又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总路。若得此城,三郡可复矣。”又算出一个紧要去处。于是司马懿留申耽、申仪守列柳城,自领大军望斜谷进发。以上按下司马懿,以下再叙孔明。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守街亭去后,犹豫不定。忽王平使人送图本至。孔明唤入,左右呈上图本。孔明就文几上拆开视之,拍案大惊曰:“马谡无知,坑陷吾军矣!”与见猇亭图本时一样吃唬。左右问曰:“丞相何故失惊?”孔明曰:“吾观此图本,失却要路,占山为寨。倘魏兵大至,四面围合,断汲水道路,不须二日,军自乱矣。先生如见。若街亭有失,吾等安归?”长史杨仪进曰:“某虽不才,愿替马幼常回。”杨仪于此处出现。孔明将安营之法,一一吩咐与杨仪。正待要行,忽报马到来,说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孔明跌足长叹曰:“大事去矣!此吾之过也!”孟达之失,孔明有知人之明。马谡之败,孔明自引不知人之过。急唤关兴、张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投武功山小路而行。如遇魏兵,不可大击,只鼓噪吶喊,为疑兵惊之。彼当自走,亦不可追。读者必谓此蜀兵定退将来追孔明之魏兵矣,不知却反是孔明走了魏兵,真正神妙。待军退尽,便投阳平关去。”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令张翼先引军去修理剑阁,以备归路。又是一个引兵去了。又密传号令,教大军暗暗收拾行装,以备起程。又令马岱、姜维断后,先伏于山谷中,待诸军退尽,方始收兵。又是两个领兵去了。又差心腹人,分路与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军民,皆入汉中。是弃三郡。又令心腹人到冀县搬取姜维老母,送入汉中。更周匝之极。

  孔明分拨已定,先引五千兵去西城县搬运粮草,只剩孔明一个。忽然十余次飞马报到,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而来。时孔明身边并无大将,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军,已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以二千五百人当十五万之众,看先生如何布置。众官听得这个消息,尽皆失色。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尘土冲天,魏兵分两路望西城县杀来。孔明传令,教:“将旌旗尽皆藏匿,奇绝,怪绝。诸将各守城铺。如有妄行出入及高声言语者立斩。奇绝,怪绝。大开四门,每一门上用二十军士扮作百姓,洒扫街道。奇绝,怪绝。○二千五百人当不得十五万之众,二十人却反当得十五万之众,妙,妙。如魏兵到时,不可擅动,吾自有计。”正不知先生将用何计?孔明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奇绝,妙绝。弄出隆中故态,只怕此时之琴,有杀声在弦中见矣。

  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见了如此模样,皆不敢进,急报与司马懿,懿笑而不信,不惟仲达不信,至今我亦不信。遂止住三军,自飞马远远望之。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傍若无人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名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懿看毕大疑,作怪跷蹊。不独仲达大疑,至今我亦大疑。便到中军,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山路而退。妙妙,仲达反唬走了。次子司马昭曰:“莫非诸葛亮无军,故作此态?父亲何便退兵?”司马昭胜似其父。懿曰:“亮平生谨慎,不曾弄险。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兵若进,中其计也。汝辈岂知?宜速退。”正以平日信之,故于此时疑之。于是两路兵尽退去。孔明见魏军远去,抚掌而笑。众官无不骇然。乃问孔明曰:“司马懿乃魏之名将,今统十五万精兵到此,见了丞相,便速退去,何也?”莫非孔明弹琴时默念退兵咒语?孔明曰:“此人料吾平生谨慎,必不弄险;见如此模样,疑有伏兵,所以退去。知彼之能知己,因出于彼所不及知之外,以善全夫己。真正神妙。吾非行险,盖因不得已而用之。此日之险,比子午谷更险。此人必引军投山北小路去也。吾已令兴、苞二人在彼等候。”不惟自己不唬,倒还要去唬人。众皆惊服曰:“丞相之玄机,神鬼莫测。若某等之见,必弃城而走矣。”孔明曰:“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弃城而走,必不能远遁。得不为司马懿所擒乎?”走则不能走,不走则能走。后人有诗赞曰: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十五万人回马处,士人指点到今疑。

  言讫,拍手大笑曰:“吾若为司马懿,必不便退也。”使仲达为先生将如何?遂下令:“教西城百姓随军入汉中;司马懿必将复来。”只疑得他一时,料他必然省觉。于是孔明离西城望汉中而走。天水、安定、南安三郡官吏军,陆续而来。

  却说司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走。忽然山坡后喊杀连天,鼓声震地。纔闻琴声,又听鼓声。懿回顾二子曰:“吾若不走,必中诸葛亮之计矣!”你今走,正中了诸葛之计矣。只见大路上一军杀来,旗上大书“右护卫使虎翼将军张苞”。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魏兵皆弃甲拋戈而走。行不到一程,山谷中喊声震地,鼓角喧天,前面一杆大旗,上书“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亦只在旗鼓上写得声势。山谷应声,不知蜀兵多少;更兼魏军心疑,不敢久停,只得尽弃辎重而去。欲夺蜀兵辎重,反自弃其辎重。兴、苞二人皆遵将令,不敢追袭,多得军器粮草而归。司马懿见山谷中皆是蜀兵,不敢出大路,遂回街亭。此时曹真听知孔明退兵,急引兵追赶。山背后一声炮响,蜀兵漫山遍野而来,为首大将,乃是姜维、马岱。二将齐出,叙法与前变。真大惊,急退军时,先锋陈造已被马岱所斩。真引兵鼠窜而还。司马懿尚不能赶,曹真又何能为!蜀兵连夜皆奔回汉中。

  却说赵云、邓芝伏兵于箕谷道中。闻孔明传令退军,云谓芝曰:“魏军知吾兵退,必然来追。吾先引一军伏于其后,公却引兵打吾旗号,徐徐而退,吾一步步自有护送也。”写赵云更是精细。却说郭淮提兵再回箕谷道中,唤先锋苏颙分付曰:“蜀将赵云,英勇无敌,汝可小心提防。彼军若退,必有计也。”苏颙欣然曰:“都督若肯接应,某当生擒赵云。”马谡只为说大话坏了事,今又是一个说大话的。遂引前部三千兵,奔入箕谷。看看赶上蜀兵,只见山坡后闪出红旗白字,上书“赵云”,不知旗下却是邓芝。苏颙急收兵退走。好个说大话的,见了假的便唬一跳。行不到数里,喊声大震,一彪军撞出;为首大将,挺枪跃马,大喝曰:“汝识赵子龙否?”苏颙大惊曰:“如何这里又有赵云?”竟似身外身法。措手不及,被赵云一枪刺死于马下,说大话的看样。余军溃散。云迤逦前进,背后又一军到,乃郭淮部将万政也。云见魏兵追急,乃勒马挺槍,立于路口,待来将交锋。蜀兵已去三十余里,到底浑身是胆。万政认得是赵云,不敢前进。云等得天色黄昏,方纔拨回马缓缓而进。郭淮兵到,万政言赵云英勇如旧,因此不敢近前。淮传令教军急赶,政令数百骑壮士赶来。勉强生活。行至一大林,忽听得背后大喝一声曰:“赵子龙在此!”惊得魏兵落马者百余人,余者皆越岭而去。长阪坡之先声,至此犹烈。万政勉强来敌,被云一箭射中盔缨,惊跌于涧中。云以槍指之曰:“吾饶汝性命回去!快教郭淮赶来!”妙在不杀他,教他寄信去唬郭淮。万政脱命而回。云护送车仗人马,望汉中而去,沿途并无遗失。曹真、郭淮复夺三郡,以为己功。聊为列柳城遮羞。

  却说司马懿分兵而进。此时蜀兵尽回汉中去了,懿引一军复到西城,因问遗下居民及山僻隐者,皆言孔明只有二千五百军在城中,又无武将,只有几个文官,别无埋伏。武功山小民告曰:“关兴、张苞只各有三千军转山吶喊,鼓噪惊追,又无别军,并不敢厮杀。”懿悔之不及,仰天叹曰:“吾不如孔明也!”只好去欺瞒曹真。遂安抚了官民,引兵径还长安,朝见魏主。叡曰:“今日复得陇西诸郡,皆卿之功也。”懿奏曰:“今蜀兵皆在汉中,未尽剿灭。臣乞大兵并力收川,以报陛下。”睿大喜,令懿即便兴兵。忽班内一人出奏曰:“臣有一计,足可定蜀降吴。”正是:蜀中将相方归国,魏地君臣又逞谋。

  未知献计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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