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孝女于归全四德 悍妻逞毒害双亲


  男子生当室,娇娃合有家。惟愿三从贤淑女,频蘩瓜瓞始堪夸,钟

  鼓乐无涯。恃色狮嚎掯采,骄顽雌唱推挝。岂若内官荣且乐?守

  甚么豺虎凶蛇,赌气割鸡巴?

  ——右调《破阵子》

  再说薛教授家择了四月初三日过聘,五月十二日娶亲。狄家择于五月初十日铺床,一切床、桌、厨、柜、粗苴器皿都在本家收拾停当。至于衣裳、首饰、锡器之类,都在相栋宇家安排。狄员外夫妇只愁铺床的吉日,恐怕素姐跑将出来,行出些歪憋的事,说出些不省事的话,便不吉利,正在愁烦。可说薛夫人在家要着人接了素姐回去,看着铺床。薛教授道:“虽是咱家闺女,却是他家的媳妇。他家一个小姑儿今日铺床,做嫂子正该忙的时候,如何反接他回来家?”薛夫人道:“你也是病的糊涂,忘了闺女的为人!他那里铺床图个吉庆,叫他在那里不省事起来,亲家婆病病的,恼的越发不好;不如接他来家,自己家里,凭他不省事罢了。”薛教授道:“你说的极是!快叫个媳妇子接他去!”

  薛夫人随叫了薛三槐娘子先见狄婆子、狄员外。狄婆子道:“你家今日正忙哩,怎还有工夫到这里?”薛三槐娘子道:“俺娘多拜上狄大娘,叫接姐姐家去哩。”狄员外道:“他不给他小姑儿铺床么?”薛三槐娘子走到狄婆子跟前,悄悄说道:“俺娘说:今日是这里姐姐的喜事,恐怕他韶韶摆摆的不省事,叫接他且往家去。”狄婆子道:“你叫他收拾了去,脱不了这里也没有他的事。”

  薛三槐媳妇看着素姐收拾,梳了头,换了鞋脚,一脚蹬在尿盆子里头,把一只大红高底鞋、一只白纱洒线裤腿、一根漂白布裹脚,都着臭尿泡的精湿,躁得青了个面孔,正在发极。狄希陈一脚跨进门去,素姐骂道:“你是瞎眼呀,是折了手呀?清早起来,这尿盆子不该就顺着手捎出去么?这弄我一脚,可怎样的?倒不如你叫强人卸割了,我做了寡妇,就没的指望!你又好矗在我的跟前!”薛三槐娘子道:“姐姐,你怎么来?姐夫越发该替你端起这尿盆子来了?”

  只见小玉兰走进房来。薛三槐娘子道:“小臭肉!姑的尿盆子,你不该端出动?放到这昝,叫姑踹这们一脚!你看我到家说了,奶奶打你不!”素姐道:“我叫他把个丫头捻出外头睡来么?既是捻出丫头去了,这丫头的活路就该他做。”薛三槐娘子道:“什么好人!叫他在屋里睡,是图他到外头好扬名哩!”素姐抖搜着尿裹脚发恨。狄希陈唬的个脸蜡渣黄,逼在墙上。薛三槐娘子道:“姐夫,你且替我出动,叫姐姐看着你生气待怎么?这里姐姐待不眼下就过门了?要这们降罚二哥,我看你疼不疼。”素姐道:“那么,要是小巧妮子敢象我似的降俺兄弟,他不休了他,我也替他休了!”薛三槐娘子道:“极好!谁似俺姐姐这等公道!”

  狄希陈得了这薛三槐娘子的话,拿眼看着素姐的脸色,慢慢的往外溜了出去,擦眼抹泪的进到他娘屋里。老狄婆子说道:“俺小老子!你一定又惹下祸了!今日是妹妹的喜事,你躲着他些怎么?”狄希陈道:“谁敢惹他来?他自家一脚插在尿盆子里,嗔我不端出去,骂我瞎眼折手哩。”狄员外道:“你可也是个不肯动手的人!两口子论的甚么?你问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端,为甚么惹他咒这们一顿?”

  正说着,薛三槐媳妇说道:“姐姐待往家去哩,爽利等娶过这里姐姐可来罢。”又问:“今日去那头铺床的都是谁们?”狄婆子道:“相家他妗子,崔家他姨,相家他嫂子,算计着是你姐姐共四位;如今你家姐姐去了,正愁单着一位哩。算计请他程师娘,他不知去呀不?”薛三槐娘子道:“狄大娘不去么?”狄婆子道:“我动的到去了。这怎么去?”薛三槐媳妇道:“狄大娘,你还自家去走走。这是姐姐的喜事,还有甚么大起这个的哩!叫刘姐替狄大娘梳了头,穿上衣裳,坐着椅子轿儿抬到那里,也不消行礼。一来看着与这里姐姐铺床,一来也走走散闷。怕怎么的?是别人家么?”狄婆子道:“什么模样?往那椅子上拉把抬着,街上游营似的,亲家不笑话,俺那媳妇儿也笑话。”素姐在门外说道:“你去,由他!我不招你做女婿,我不笑话!”

  狄婆子也没理论,打发薛素姐们去了。薛三槐娘子把那几位客合与狄婆子说的话都对着薛夫人说了。薛夫人道:“你说的极是。你流水快着回去,好歹请了狄大娘来走走。”薛三槐娘子复回身去再三恳请,狄婆子再三推辞。只见请程师娘的人回来说道:“程师娘说:‘多拜上哩,家里有要紧的事,脱不的身,要早说还好腾挪,这促忙促急的,可怎么样着?’叫另请人罢。”薛三槐娘子道:“这不是程师娘又不得来?还是狄大娘你自家去好。铺床是大事,狄大娘,你不去,就是那头妗子和姨去;狄大娘,你不自家经经眼,不怕闷的慌么?”

  狄婆子见程师娘又请不来,薛三槐娘子又请的恳切,转过念来也便允了同去。喜的薛三槐娘子飞跑的回话去了。从厨房里叫将调羹来到。狄婆子说:“你扎括我起来,我也待往你姐姐家铺床去哩。”调羹说:“真个么?是哄我哩?”狄婆子道:“可不真个!请程师娘又不来,亲家那头又请的紧,我又想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到那里看看。”调羹说道:“娘说的极是。我替娘收拾,头上也不消多戴甚么,就只戴一对鬓钗、两对簪子,也不消戴环子,就是家常带的丁香罢;也不消穿大袖衫子,寻出那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子来,配着蜜合罗裙子。”狄婆子道:“这就好。”调羹又问:“是坐轿去么?”狄婆子道:“薛三槐媳妇也说来,我就坐了椅子去罢。到那里,抽了杠,就着那椅子往里抬,省的又拉把造子。”

  正算计着,相大妗子、崔三姨、相于廷娘子都一齐的到了,都问说:“外甥娘子哩?”狄婆子说:“家里接回去了。”相于廷娘子道:“不在这头做嫂子去铺床,可往那头充大姑子做陪客哩!”崔三姨说:“这单着一位怎么样着?”调羹说:“俺娘也待去哩。”众人都说:“该去走走,怕怎么的?这们一场大事,你自家不到那里看看,你不冤屈么?”又问:“巧姐呢?怎么没见他?”狄婆子说:“怪孩子多着哩!这两三日饭也不吃,头也没梳,只是哭,恐怕他去了,没人守着我,又怕我受他嫂子的气。叫我说:‘你守着我待一辈子罢?你守着我,你嫂子就没的怕我,不叫我受气了?’”他姨说:“这是孝顺孩子不放心的意思。在他屋里哩?俺去看他看去。”相于廷娘子道:“我也去看看巧姑,回来合刘姐替姑娘扎括。”三人都往巧姐屋里去了。调羹替狄婆子梳头、穿衣,收拾齐整。若不是手脚不能动弹,倒也还是个茁实婆娘。

  狄员外合相栋宇、相于廷、狄希陈爷儿四个在外边收拾妆奁。将近晌午,一切完备,鼓乐引导,前往薛宅铺床。狄婆子合四位堂客都也坐轿随行。惟有狄婆子抬到街上,那孩子与那婆娘们有叫大娘的,有叫婶子的,都大惊小怪的道:“嗳呀!怎么坐着明轿哩!”

  薛家请的是连春元夫人、连赵完娘子。薛夫人、薛如卞娘子连氏并素姐共五位,迎接堂客进去。薛三槐媳妇、狄周娘子接过狄婆子的轿来往里就抬。狄婆子道:“这五积六受的甚么模样!可是叫亲家笑话。”众人都说:“狄亲家说的是甚么话!这贵恙只有怜恤的,敢有笑话亲家的理?”薛三槐娘子就要把狄婆子抬到当中。狄婆子说:“休,休!你抬到我靠一边去,这里还要行礼哩。”薛夫人道:“这里就好,背胳拉子待亲家的。”狄婆子对薛三槐娘子道:“你们休要躁我。下边行礼,我象个泥佛似的,上头猴着,好看么?”崔三姨说:“是呀,你依着狄大娘,临坐再抬不迟。”然后抬到东边墙下,朝西坐着。众人都行过礼,就着狄婆子东边暂坐吃茶,等着巧姐屋里支完了床,然后大家进房摆设。惟连夫人不曾进去,陪着狄婆子在外边坐的。收拾完了,然后抬了狄婆子进房一看。

  收拾停妥,方待递酒上座,众人又都要请龙氏相见。薛夫人道:“只怕他使着手哩,少衣没裳的,怎么见人?你去叫他出来么。”众人且不递酒,等了一会,龙氏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白纱花膝裤、沙蓝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鞋,从里边羞羞涩涩的走出来与众人相会。薛夫人又叫他走到狄亲家跟前叙了些寒温,然后大家告坐上席,俱让狄婆子首坐。他因身上有病,又说客都是为他来的,让了相栋宇娘子一席,崔三姨二席,狄婆子三席,连春元夫人四席,相于廷媳妇连赵完娘子都是旁坐。相于廷的媳妇,连赵完的娘子、薛如卞的娘子都与婆婆告座。相于廷娘子又先与狄、崔两个姑娘告坐,惟素姐直拍拍的站着,薛夫人逼着,方与狄婆子合他大妗子三姨磕了几个头,俱都坐下。龙氏告辞,说后边没人照管,遍拜了几拜,去了。

  上完三、四道汤饭,素姐起来往后边去,相于廷娘子也即起来跟着素姐同走。素姐说:“我害坐的慌,进来走走,你也跟的我来了!”相于廷娘子道:“你害坐的慌,我就不害坐的慌么?又没的话说,坐的只打盹。”素姐说:“咱往新人屋里坐会子罢。”两个把着手在那新支的床沿上坐下。素姐坐在左首,相于廷娘子把他挤到右边说道:“我是客,我该在左手坐。”坐下说道:“快取交巡酒来吃!”素姐说:“嗔道你挤过我来,你待占这点子便宜哩。”相于廷娘子道:“这床明日过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觉了。”素姐坐着,把床使屁股晃了一晃,说道:“我看这床响呀不,我好来听帮声。”

  相于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相于廷娘子道:“可是我正没个空儿问你,你合狄大哥象乌眼鸡似的是怎么?说他又极疼你,又极爱你;你只睃拉他不上,却是怎么?一个女人在家靠爷娘,嫁了靠夫主哩。就是俺姑娘,我见他也绝不琐碎,俺姑夫是不消说的了,你也都合不来?”素姐说:“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公、婆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即是刚才人家的媳妇都与婆婆告坐,我那时心里竟不知道是我婆婆。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狠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相于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触犯了甚么凶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从新另娶;再不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若只管参辰卯酉的,成甚么模样?”素姐说:“我娶的那一日,明白梦见一个人把我胸膛开剥了,把我的心提溜出来另换了一个心在内,我从此自己的心就做不的主了。要论我这一时,心里极明白,知道是公婆丈夫的,只绰见他的影儿,即时就迷糊了。”相于廷娘子道:“狄大哥合你有仇罢了,你小叔儿合你怎么来?你污了他的眼,叫他大街上游营,你是个人?”素姐笑说:“我倒忘了,亏你自家想着!你是个人?惯的个汉子那嘴就象扇车似的,象汗鳖似的胡铺搭,叫他甚么言语没纂着我。纂作的还说不够,编虎儿,编笑话儿,这不可恶么?我待对着你学学,我嫌口,说不出来。”相于廷娘子道:“你小叔儿对着我学来,也没说错了你甚么。”素姐说:“他胡说罢么!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他夺门就赶,不是我跑的快,闩了门,他不知待怎么的我哩。”相于廷娘子道:“我没问他么?我说:‘你待赶上,你敢把嫂子怎么样的?’他说:‘我要赶上,我照着他奶膀结结实实的挺顿拳头给他。’”素姐说:“你当是瞎话么?他要赶上,实干出来。你没见他那一日的凶势哩!”相于廷娘子道:“我还问你。他巧姑不是你兄弟媳妇儿么?你见了他,也象有仇的一般,换他的妆奁,千般的琐碎,这是怎么主意?”素姐说:“也是胡涂意思。我来到家里,我就想起他是俺兄弟媳妇;我在那头,也是看见他就生气。”妯娌二人说话中间,薛夫人差人请他们入席。素姐正喜喜欢欢的,只看见狄婆子就把脸瓜搭往下一放。

  稍坐了一会,狄婆子不能久坐,要先起席,薛夫人苦留。崔家三姨合相大妗子都撺掇叫狄婆子仍坐了椅子抬回家。又约说在家等他两个明日助忙,后日又要伴送巧姐。两人都允了,说:“去呀,去呀。”狄婆子抬回家内,脱不迭的衣裳,调羹抱他在马桶上溺了一大泡尿,方才摘髻,卸簪环,与狄员外说铺床酒席的事件。相大妗子、崔三姨已都回了,相于廷娘子竟回他自己家中去讫。

  十二日打发巧姐出门,这些婚娶礼节脱不过是依风俗常规,不必烦琐。起初巧姐不曾过门之先,薛家的人都恐怕他学了素姐的好样来到婆婆家作业。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

  大凡人家兄弟从一个娘的肚里分将开来,岂有不亲爱的?无奈先是那妯娌不和,枕边架说了瞎话,以致做男子的妻子为重,兄弟为轻,变脸伤情。做父母的看了,断没有个喜欢的光景。连氏虽也是个贤妇,起先还未免恃了父亲是个举人,又自恃了是个长嫂,也还有些作态;禁不起那巧姐为人贤良得异样,感化得连氏待那小婶竟成了嫡亲姊妹一般。外面弟兄们有些口过,当不得各人的妻子也要枕头边一顿劝解,凭你甚么的气恼也都消了。这薛教授两老夫妻,倒真是佳儿佳妇。薛夫人又甚是体贴巧姐的心,三日两头叫他回来看母。薛如兼也甚驯顺,尽那半子的职分。

  狄员外与婆子两个见巧姐能尽妇道,又是良公善婆、纯良佳婿,倒也放吊了这片心肠。只是儿妇薛素姐年纪渐渐长了,胆也愈渐渐的大了,日子渐渐久了,恶也愈渐渐的多了,日甚一日,无恶不作。往时狄婆子不病,人虽是怕虎,那虎也不免怕人;如今狄婆子不能动履,他便毫无拘束,目中绝不知有公婆,大放肆,无忌惮的横行。晓得婆婆这病最怕的是那气恼,他愈要使那婆婆生气,口出乱言,故意当面的胡说;身又乱动,故意当面的胡行。

  那狄婆子起初病了,还该有几年活的时候,自己也有主意,凭他作业,只是不恼。旁人把好话劝他,一说就听。他合该晦气上来:那素姐的歪憋,别人还没听风,偏偏的先钻到他的耳朵;别人还没看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眼孔;没要紧自己勃勃动生气,有人解劝,越发加恼,一气一个发昏,旧病日加沉重。素姐甚是得计,反说调羹恃了公公的宠爱,凌辱他的婆婆,气得他婆婆病重。算计要等他婆婆死了,务要调羹偿命。又说调羹将他婆婆柜内的银钱首饰都估倒与了狄周媳妇。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狄希陈一日在房檐底下,看见调羹揉的眼红红的,从那里走来。狄希陈道:“刘姐,你又怎么来?你凡事都只看爹娘合我的面上,那风老婆,你理他做甚?往时还有巧妹妹在家,如今单只仗赖你照管我娘,你要冤屈得身上不好,叫我娘倚靠何人?他的不是,我只与刘姐陪礼。”调羹道:“这也是二年多的光景,何尝与他一般见识?他如今说我估倒东西与狄周媳妇,这个舌头,难道压不死人么?这话听到娘的耳朵,信与不信,都是生气的。”狄希陈道:“咱只不教娘知道便了。”

  谁知他二人立在檐下说话,人来人往,那个不曾看见?却有甚么私情?不料素姐正待出来,看见二人站着说话,随即缩往了脚,看他们动静。说了许久,狄周媳妇走来问调羹量米,三人又接合着说了些话。素姐走到跟前,唬的众人都各自走开。素姐发作道:“两个老婆守着一个汉子,也争扯得过来么?没廉耻的忘八淫妇!大白日里没个廉耻!狄周媳妇子,替我即时往外去,再不许进来!这贼淫妇,快着提溜脚子卖了!我眼里着不得沙子的人,您要我的汉子!……”狄希陈见不是话,撒开脚就往外跑。素姐震天的一声喊道:“你只敢出去!跟我往屋里来!”狄希陈停住脚。唬得脸上没了人色,左顾右盼,谁是他的个救星?只得象猪羊见了屠子,又不敢不跟他进去。

  素姐先将狄希陈的方巾一把揪将下来,扯得粉碎,骂道:“我自来不曾见那禽兽也敢戴方巾,你快快的实说!那两个婆娘,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你实说了便罢!你若隐瞒了半个字,合你赌一个你死我生!”可恨这个狄希陈,你就分辩几句,他便怎么置你死地?他却使那扁担也压不出他屁来,被他拿过一把铁钳,拧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无数扭紫葡萄,哭叫“救人”,令人不忍闻之于耳。

  这般声势,怎瞒得住那狄婆子?狄婆子听得狄希陈号啕叫唤,对狄员外道:“陈儿断乎被这恶妇打死,你还不快去救他一救!”狄员外道:“一个儿媳妇房内,我怎好去得?待我往他门外叫他出来罢。”及至狄员外走到那里呼唤,狄希陈道:“他不分付,我敢出去么?”狄员外道:“我又不好进屋里拉你,干疼杀我了!”只得跑去回狄婆子的话。

  狄婆子不由的发起躁来,嚷道:“我好容易的儿还有第二个不成!你们快抬我往他屋里去!”两个丫头把狄婆子坐了椅轿抬到素姐房中。狄婆子道:“你别要打他,你宁可打我罢!”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狄婆子看见,只叫唤了一声:“罢了!我儿!”再也没说第二句,直蹬了眼,扭青了嘴唇,呼呼的痰壅上来。

  素姐到这其间,还把狄希陈拧了两下。抬轿的丫头飞也似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也顾不得嫌疑,跑进屋里去,看了狄婆子这个模样,只是双脚齐跳,说道:“好媳妇!好媳妇!可杀了俺一家子了!”煎了姜汤,研了牛黄丸,那牙关紧闭,那里灌得下一时?流水差人往薛家去唤巧姐,刚还未曾进门,狄婆子已即完事。

  巧姐拉了素姐抬头,只说:“你还我娘的命来!我今日务不与你俱生!”素姐还把巧姐一推一攘的说道:“自有替他偿命的,没我的帐!”他绝没一些慌獐。薛教授听见素姐拷打丈夫,气死婆婆,刚对了薛夫人说道:“这个冤孽,可惹下了弥天大罪,这凌迟是脱不过的!只怕还连累娘家不少哩!”往上翻了翻眼,不消一个时辰,赶上亲家婆,都往阴司去了。

  薛如兼正在丈母那里奔丧,听说父亲死了,飞似跑了回家。素姐乘着人乱,一溜烟走回娘家。薛夫人看见,哭着骂道:“作孽万刮的禽兽!一霎时致死了婆婆,又致死了亲父!只怕你也活不成了!”龙氏道:“没帐!一命填一命。小素姐要偿了婆婆的命,小巧姐也说不的替公公偿命!”

  薛夫人正皇天爷娘的哭着,望着龙氏哕了一口,道:“呸!小巧姐打婆骂翁的来?叫他替公公偿命!”龙氏道:“这是咱的个拿手,没的真个叫孩子偿了命罢?”薛夫人道:“你就不叫他偿命,可也情讲,难道合人歪缠?缠的人动了气才不好哩!累不着娘家罢了,要累着娘家,我只把你一盘献出去!”素姐到了这个地位,方才略略有些怕惧。各家都忙忙的置办后事,狄员外催着女儿巧姐回家与公公奔丧,薛夫人也再三催逼了素姐回去。至于丧间,素姐怎生踢蹬,相家怎生说话,事体怎样消缴,再听后回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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