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夔东抗清基地的覆灭


  第一节 清廷组织三省会剿

  清朝初年,由于满洲贵族推行的民族压迫和民族征服政策,使民族矛盾在一段时间里上升成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在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斗争中,大顺军余部和大西军余部一直是这一斗争的主力。

  顺治十八年(1661),南明永历帝被俘,次年李定国病死,部将有的牺牲,有的降清,结束了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抗清斗争。这时,除了经营台湾的郑氏和张煌言部少数兵力驻于浙江沿海岛屿以外,在中国大地上继续坚持武装抗清的只剩下了四川东部和湖北西部以大顺军余部为主的所谓“夔东十三家”。“十三家”这个词并不大准确,它指的是以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党守素、塔天宝、马腾云为首的大顺军余部以及王光兴、贺珍等为首的其他抗清武装。所谓夔东,大致相当于长江三峡地区,这里山高水急,形势险要,从军事上来说,不仅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而且切断了四川同湖北的通道,进可以出击两湖、豫西、陕南和四川,退可以据险自守。

  然而,由于这个地区基本上是重峦叠嶂,人烟稀少,生产很不发达,要维持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无论在人员补充上还是在物资供应上都有很大困难。直到顺治帝在位的中期,清军用兵的主攻方向是西南地区,不可能调集重兵围攻夔东抗清基地。郝摇旗、李来亨等人还有可能进军郧阳、襄阳一带,既打击了清朝的统治,也取得了部分人力、物力的补充。西南抗清斗争的失败,使清廷可以腾出手来集中兵力镇压夔东抗清武装。

  康熙元年(1662)七月,清朝四川总督李国英向朝廷建议发动四川、湖广、陕西三省会剿,并请朝廷确定统一进兵的日期。他在密疏中说:

  ……闯逆余党郝摇旗、李来亨、刘体纯、贺珍、袁宗第、党守素、塔天宝、王光兴等贼窜伏于荆、郧、蜀东之间。在楚则远安、兴山、归州、巴东、施州卫、房、竹等处;在蜀则大宁、大昌、夔州、巫山、建始等处;而逼近陕西之兴安。计其切(窃)据地方横亘数千余里,……楚蜀难通,气脉梗阻。向来勾通滇寇李定国等假窃号召,摇惑人心,其肆猖獗而稽天讨盖有年矣。前者台臣两次建议,奉旨会剿;旋又奉旨暂停。庙谟深远,诚非愚臣所能窥测。但诸逆向所倚恃观望,惟在滇南。今大兵远伐,六诏敉宁;而诸寇尚负固弄兵,阻我声教,……逼处内地,有同养痈。……且楚、郧、秦、蜀处处设防,旷日持久,息肩无期。……惟祈立奋乾断,敕行进剿,俾屡年逋诛之巨寇速就殄诛,……庙堂之上酌定师期,三省士马同于是日进发。……①

  李国英的建议正中清廷统治者的下怀。这年九月初四日奉旨:“这所奏三路进兵剿除郝摇旗等贼,说的是。著密速议奏,兵部知道。”兵部经过秘密会议后,同意了李国英的建议,提出如下具体方案:由湖广提督董学礼调总兵三员统兵三万,从湖广进剿;陕西提督王一正调总兵二员统兵二万五千,另调河南省的河北镇总兵鲍照统兵五千,凑足三万,从陕西进剿;四川由总督李国英亲自率领,官兵酌量带往。进剿的日期确定为康熙元年十二月二十日逼近抗清基地,同时发动进攻。这个方案在九月十三日得到清廷的批准,下达给川、楚、陕三省。这年年底,三路清军进迫夔东抗清基地,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斗从此开始了。

  由于夔东地区重峦叠嶂,山势险峻,进兵运粮困难重重,清政府为了尽量减少损失,采取了剿抚齐下的方针。顺治十八年八月初九日,清廷特地发布一道诏书招降刘体纯、郝摇旗等义军首领;诏书中说:“兹特开一面,赦其既往之辜,予以功名之径。刘二虎等果能悔罪投诚,真心向化,即赦其前罪,优加升赏”,云云②。次年,又颁发了同一精神的谕旨,在康熙元年,陕西总督白如梅《招抚刘体纯等书》、《回贺道宁书》内除了传达清廷旨意,还反复说明清兵入缅、永历朝廷被俘,白文选和李定国之子李嗣兴、刘文秀之子刘震部已投降,郑成功也已病死,“天下事无复可望,又何所待乎?”劝他们作“识时务之俊杰”,并且以孙可望封义王、黄梧封海澄公、谭诣、谭弘封慕义、向化侯作典型,多方引诱。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件文书中都提到清方派遣招降义军首领的使者几次被郝永忠阻回①。尽管清廷的招降政策收到了部分效果,夔东之战仍然是惊心动魄的。

  1663年(康熙二年)正月初一日,李国英趁新春佳节之际,带领重夔镇总兵程廷俊、抚剿署总兵梁加琦两部官兵从夔州(奉节县)出发,顺长江北岸“沿岸前进”,于初三日渡过大宁河,占领了大昌县(今大昌镇)。驻守在这里的明军袁宗第部战败,被迫将城内房屋粮草放火烧毁,撤往茶园坪。据守大昌北面大宁的是岐侯贺珍②,这时已经病死,由其子贺道宁以富平伯名义统率部众。贺道宁见袁宗第败走,清兵迫近营垒,吓得失魂丧魄,于正月十八日向李国英投降。李国英即于是月下旬分兵两路夹攻茶园坪,同时派出部分军队堵截郝摇旗、刘体纯来援之路。袁宗第虽然据险拼杀,终因寡不敌众,将士阵亡和跳崖跌死的多达二千五六百人,被俘三百余名,部下新化伯冯启凤缴印投降。袁宗第带着残兵败卒乘夜跳崖脱走,同郝摇旗部合营。四川清军也因为粮草不继,暂时停止了追击。

  与此同时,湖广清军在提督董学礼率领下攻占了香溪口,这里是李来亨部据守的兴山县进入长江的重要通道。正月上旬,陕西提督王一正带领陕西、河南兵也由白土关进入湖北,攻占了竹山和竹溪二县。二月十五日,郝摇旗率部同清军交战于房县赤土坡,郝部被击败。清军三十六营驻扎于房县西面的茅坪,接着又在邓川峪再次击败明军①。郝摇旗因兵力不敌,在房县境内无法立足,于六月二十日带领部下士卒和家口放弃该县山中营寨,取道上龛,在七月初十日到达川鄂交界处的吴家垣子,同刘体纯部会合②。郝摇旗经营了十二年的房县据点从此落入清军之手。

  在清军步步进逼、形势逐渐恶化的情况下,郝摇旗同刘体纯商议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术,联合以兴山县为基地的李来亨部对清军实行反击,借以变被动为主动,打破清政府的围剿计划。这个提议得到了李来亨的积极赞同,决定首先合力迎击湖广清军。出战之前,李来亨命人杀猪备酒犒赏了刘、郝两部将士,鼓舞斗志。七月二十三日,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三部联合对湖广清军大举反击。明军英勇作战,清“楚师全军失利”①,董学礼指挥的三万官兵被杀得抱头鼠窜,“带伤、死者甚多”②,“除杀伤外,挤窜于南阳河(在兴山县境内),水为不流”③。湖广清军一直逃回彝陵(今湖北宜昌市),喘息方定。

  取得东线重大胜利以后,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又联合袁宗第、党守素、塔天保、马腾云共计七部约五万明军(均为原大顺军)乘胜西上,准备一举击破四川清军。当时,清四川总督李国英统率的官兵已进抵巫山县城。部下除提督郑蛟麟和重夔、建昌、遵义、永宁等镇陆师以外,还有不久前降清、熟悉三峡形势的明向化侯谭诣、慕义侯谭弘部水师,兵力相当雄厚。

  八月二十四日,刘体纯,李来亨等七部数万之众乘船直抵巫山城下。次日凌晨,开始强行攻城。巫山县地处长江三峡之中,县城面江背山。清人李调元《巫山县》诗云:“小小巫山县,云峰密似麻。天宽才一线,地仄控三巴。……瞿塘天下险,莫更说褒斜。”这一地形特点既决定了它易守难攻,而一旦攻克,守敌势必全军覆没,逃跑的可能性很小。李国英意识到生死成败决于此战,除了两次向清廷告急请速派援兵以外(就巫山战役而言这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致力于加强防守。他对部下将领说:“巫地势低凹,难驰骤。贼众若远来,利速战;我坚壁以待,彼不能久持。乘其懈,可击而歼也。”李国英“躬先士卒缮完城垣,北城下锭梅花木桩,桩下挑品字深坑;西城外之高唐观地高峻,可瞰城中,立敌楼炮台;东城外一阜峻阔,筑土寨焉”①。他责成部将分汛把守,自己坐镇城内最高处调度指挥。为了鼓舞士气,他一面“大书赏罚之格,悬示城头”,一面“以小刀自随,指其地以告将士曰:‘此本部院报国之所,不令诸君独冒锋刃也。’”②明军从八月二十五日起昼夜轮番进攻,志在必克。他们建造了土囤、挨牌、云梯等攻城设施,还开挖地道准备用爆破式透入城内的方法夺取县城。李国英则严厉督率部下官兵负隅顽抗。双方拼死搏斗了几天以后,李国英发现了明军给攻城部队运粮的饷道,就派出几百名精兵用白布包头伪装成明军,潜伏在明军运粮路旁。见有运粮士兵经过,就从暗中猝然击杀,然后把尸体和粮食拖到林木荒草间。他还下令把明军为运粮和兵员往来而铺设的浮桥砍断①,使攻城明军得不到食品等物资和兵员的补给,陷于饥疲交困之中。九月初七日,李国英认为时机已到,在黎明时分突然开城出战。明军虽然奋勇迎敌,但已成强弩之末,被清军击败,阵亡将士多达七千人②。刘体纯、李来亨等被迫于次日撤退。

  1663年(康熙二年)七月至九月的东、西两线反击战,是原大顺军改编成的明军在夔东地区为了打破清军围剿而展开的两次规模较大的战役。结果是一胜一负,虽然打击了清军的嚣张气焰,自己却并没有摆脱战略上的被动局面。在这以后,随着清军兵力的不断增强,夔东基地逐渐缩小,抗清义师基本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这年秋天,清廷接到湖广清军严重失利的报告,四川当局又一再求援,决定增派满洲八旗兵参战。命西安将军傅喀禅、副都统杜敏带领驻防西安满兵由陕入川,从水路抵巫山;另调京师八旗禁旅一万名,以都统穆里玛为靖西将军、都统图海为定西将军率领前往湖广,加强东路清军实力③。十一月二十九日,傅喀禅、杜敏带领的西安满洲兵到达巫山。由于途经汉中入川,“栈道崎岖,马匹困惫”,李国英奴颜卑膝地下令把自己所统四川绿营兵的马匹让给满兵骑乘,“鼓励汉兵荷戈步走”①。十二月,穆里玛、图海带领的八旗禁旅也进至房县,从北面向兴山推进②。清政府重兵的集结,标志着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明军内部一些意志薄弱者既震慑于清军的浩大声势,又忍受不了穷山僻水的艰苦生活,不断发生叛变事件。十一月间,郝摇旗部下的挂印总兵罗茂同向清军投降。十二月上旬,又有郝部挂印总兵马进玉、王之炳、张大盛、武自强,袁宗第部下的挂印总兵邓秉志、杨洵、赵云等带领部众集体哗变,叛投清朝。郝摇旗、袁宗第无可奈何,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卒前往巴东投靠刘体纯③。可是,这时刘体纯部的处境也已经相当困难。从四川方面推进的满汉清兵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逼近了刘体纯的营垒陈家坡,大举进攻。刘体纯部抵敌不住,退到天池寨,部下总兵锁彦龙、吴之奇、王加玉、李之翠、刘应昌、胡君贵、田守一、王之礼等先后降清④。清军乘势攻占了刘部重要据点老木崆。刘体纯见大势已去,同家属一道自缢而死。据文献记载,刘体纯“骁勇有方略,御众严明”,“颇知爱民”①。他壮烈牺牲的消息传开后,当地百姓都为之伤心落泪。清四川总督李国英为收买民心,下令以礼安葬②。二十六日,清军追至黄草坪,郝摇旗、袁宗第两人带领兵丁拼死抵抗,终因敌势过大,郝摇旗、袁宗第和永历帝所委派的部院洪育鳌被俘,长期依附于郝摇旗的明东安王朱盛蒗也被清军擒获,永历帝派出的监军太监潘应龙自缢身死。郝摇旗、袁宗第、洪育鳌、朱盛蒗被押解到巫山县城,后奉清廷旨意于1664年(康熙三年)十月十二日在该地杀害③。

  ①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

  ② 《明清档案》第三十七册,A37—71号、A37—72号均为此件影印本;《明清史料》丙编,第十本,第九九三页所录文本即A37—71号,个别字模糊不清。第一档案馆藏本亦有残缺,见《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三五二—三五三页。这件诏书现存(北京、台北)共有三份,约为当时颁往相关省分誊黄广为张挂所用。

  ① 《甲申朝事小纪》三编卷七收“陕西白制台”的两封信,白制台即清陕西总督白如梅。这两封信的起草人为白如梅的幕客郑与侨。

  ② 贺珍在陕西降清、反清事已见前述。岐侯当为永历朝廷所封。贺珍在大宁屯驻期间颇有建树,道光《夔州府志》载《大宁场龙君庙碑记》云:“自岐侯贺公建节兹土,招徕抚集,百堵皆作,籍什一之赋而民租减,革盐法之弊而税课蠲。诸如虑民之病涉也,则造梁以济之,惧神之匮祀也,则捐赀以享之。出则以勤王灭虏为事,入则以课农练兵为本”。

  ① 同治四年《房县志》卷六《事纪》;《竹山县志》卷十八《兵防》。

  ② 李国英《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

  ①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

  ② 同上书,康熙二年八月初九日题本。如襄阳镇南营游击王进忠、前营守备张所蕴、千总李三畏等均被击毙,见《襄阳府志》卷二十《名宦》。

  ③ 乾隆十五年《直隶澧州州志》卷十九《兵难》。康熙五十四年《巫山县志》《兵防》记:“五月,郑提督命师于巫。适郝摇旗弃房、竹至巴东,与诸逆合攻七连坪,楚师失利,势猖獗,且谋犯蜀。”(郑提督指四川提督郑蛟麟)。康熙八年《当阳县志》卷一《事纪》载:“越明年(指康熙二年)七月,我师稍却,复屯当邑。是年冬,益以禁旅,复由当阳进。”

  ① 康熙五十四年《巫山县志》《兵防》。

  ②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

  ① 按,巫山县城在长江北岸,城东为大宁河,这里讲的浮桥当是架设于大宁河上,而不是跨越长江之桥。

  ② 李国英在康熙二年十一月初十日题本中报告巫山之捷说:“通共斩杀伪总兵、副、参、都、守、领旗四十八名,贼兵共六千九百四十四名”,另“正法”被擒“活贼”一百一十九名,见《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

  ③ 《清圣祖实录》卷九。

  ①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二,康熙三年二月十九日题本。

  ② 同治四年《房县志》卷六《事纪》云:“十二月,定南将军图海率禁旅抵房,督秦豫诸师入蜀会剿。”按,图海为定西将军,他和穆里玛带领的八旗兵由房县南攻兴山县茅麓山,都在湖北境内,说他“入蜀”不妥。

  ③ 《李勤襄公抚督秦蜀奏议》卷二十一。

  ④ 同上书,卷二十二。

  ① 光绪六年《巴东县志》卷十四《事变志·寇乱》。

  ② 光绪六年《巴东县志》卷十四《事变志·寇乱》。

  ③ 李馥荣《滟滪囊》卷四记:“遂生擒宗第、摇旗献功。太保(指李国英)命囚于巫山,请旨。命下,斩宗第、摇旗。”《南疆逸史》卷二十三《洪育鳌传》记:“甲辰(1664)十月十二日杀于巫山,投尸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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