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一百十 匈奴列傳第五十



  正義此卷或有本次平津侯後,第五十二。今第五十者,先生舊本如此,劉伯莊音亦然。若先諸傳而次四夷,則司馬、汲鄭不合在後也。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一〕唐虞以上有山戎、〔二〕獫狁、葷粥,〔三〕 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竒畜則橐駞、 〔四〕 驢、驘、 〔五〕駃騠、〔六〕騊駼、〔七〕驒騱。〔八〕逐水草遷徙,毌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九〕毌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一〇〕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一一〕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鋋。〔一二〕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一三〕

  〔一〕集解漢書音義曰:「匈奴始祖名。」索隱張晏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又樂產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其言夏后苗裔,或當然也。故應劭風俗通云「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服虔云「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韋昭云「漢曰匈奴,葷粥其別名」。則淳維是其始祖,蓋與獯粥是一也。

  〔二〕正義左傳莊三十年「齊人伐山戎」,杜預云「山戎、北戎、無終三名也」。括地志云「幽州漁陽縣,本北戎無終子國」。

  〔三〕集解晉灼云:「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

  〔四〕索隱橐他。韋昭曰:「背肉似橐,故云橐也。」包愷音託。他,或作「駝」。正義畜,許又反。

  〔五〕索隱案: 古今注云「驢牡馬牝,生驘」。正義曰驘音力戈反。

  〔六〕集解徐廣曰:「北狄駿馬。」索隱說文云「駃騠,馬父子也」。廣異志音決蹄也。發蒙記「刳其母腹而生」。列女傳云「生七日超其母」。

  〔七〕集解徐廣曰:「似馬而青。」索隱按:郭璞注爾雅云「騊駼馬,青色,音淘塗」。又字林云野馬。山海經云「北海有獸,其狀如馬,其名騊駼」也。

  〔八〕集解徐廣曰:「音顛。巨虛之屬。」索隱驒奚。韋昭驒音顛。說文「野馬屬」。徐廣云「巨虛之類」。一云青驪白鱗,文如鼉魚。鄒誕生本「奚」字作「騱」。

  〔九〕索隱上音扶糞反。

  〔一〇〕索隱上音式紹反,下音陟兩反。少長謂年稍長。

  〔一一〕索隱上音彎,如字亦通也。

  〔一二〕集解韋昭曰:「鋋形似矛,鐵柄。音時年反。」索隱音蟬。埤蒼云「鋋,小矛鐵矜」。古今字詁云「,通作『矜』」。

  〔一三〕集解漢書曰:「單于姓攣鞮氏。」索隱攣音六緣反。鞮音丁啼反。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一〕變于西戎,邑于豳。其後三百有餘歲,戎狄攻大王亶父,〔二〕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三〕其後百有餘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四〕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復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五〕,以時入貢,命曰「荒服」。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六〕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後,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後二百有餘年,周幽王用寵姬褒姒之故,與申侯有卻。〔七〕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八〕遂取周之焦穫,〔九〕而居于涇渭之閒,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於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一〇〕是後六十有五年,而山戎〔一一〕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于齊郊。其後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後二十有餘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鄭之氾邑。〔一二〕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后,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後母曰惠后,有子子帶,欲立之,於是惠后與狄后、子帶為內應,開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於是戎狄或居于陸渾,〔一三〕東至於衛,侵盜暴虐中國。中國疾之,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薄伐獫狁,至於大原」,〔一四〕「出輿彭彭,城彼朔方」。〔一五〕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乃興師伐逐戎翟,誅子帶,迎內周襄王,居于雒邑。

  〔一〕集解徐廣曰:「后稷之曾孫。」正義周本紀云「不窋失其官」。此云公劉,未詳也。

  〔二〕集解徐廣曰:「公劉九世孫。」

  〔三〕索隱按:謂始作周國也。

  〔四〕索隱韋昭云:「春秋以為犬戎。」按:畎音犬。大顏云「即昆夷也」。山海經云「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牡,是為犬戎」。說文云「赤狄本犬種,字從犬」。又山海經云「有人面獸身,名曰犬夷」。賈逵云「犬夷,戎之別種也」。

  〔五〕索隱晉灼曰:「洛水在馮翊懷德縣,東南入渭。」又案:水經云出上郡雕陰泰昌山,過華陰入渭,即漆沮水也。

  〔六〕索隱案:周紀云「懿王時,王室衰。詩人作怨刺之詩」,不能復雅也。

  〔七〕正義故申城在鄧州南陽縣北三十里,周宣王舅所封。

  〔八〕集解韋昭曰:「戎後來居此山,故號曰驪戎。」

  〔九〕正義括地志云:「焦穫亦名刳口,亦曰刳中,在雍州涇陽縣城北十數里。周有焦穫也。」

  〔一〇〕正義今岐州。高誘云「秦襄公救周有功,受周故地酆鄗,列為諸侯」也。

  〔一一〕索隱服虔云:「山戎蓋今鮮卑。」按:胡廣云「鮮卑,東胡別種」。又應奉云「秦築長城,徒役之士亡出塞外,依鮮卑山,因以為號」。

  〔一二〕索隱蘇林氾音凡。今潁川襄城是。按:春秋地名云「氾邑,襄王所居,故云襄城」也。

  〔一三〕集解徐廣曰:「一為『陸邑』。」索隱春秋左氏「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杜預以為「允姓之戎居陸渾,在秦晉之閒,二國誘而徙之伊川,遂從戎號,今陸渾縣」是也。

  〔一四〕集解毛詩傳曰:「言逐出之而已。」

  〔一五〕集解毛詩傳曰:「彭彭,四馬貌。朔方,北方。」正義獫狁既去,北方安靜,乃築城守之。

  當是之時,秦晉為彊國。晉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閒,〔一〕號曰赤翟、〔二〕白翟。〔三〕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於秦,故自隴以西有綿諸、〔四〕緄戎、〔五〕翟、〈豸原〉之戎,〔六〕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七〕大荔、〔八〕烏氏、〔九〕朐衍之戎。〔一〇〕而晉北有林胡、〔一一〕樓煩之戎,〔一二〕燕北有東胡、山戎。〔一三〕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莫能相一。

  〔一〕集解徐廣曰:「圁在西河,音銀。洛在上郡、馮翊閒。」索隱西河圁、洛。晉灼音嚚。三蒼作「圜」。地理志云圜水出上郡白土縣西,東流入河。韋昭云「圜當為『圁』。」續郡國志及太康地志並作「圁」字也。正義括地志云:「白土故城在鹽州白池東北三百九十里。」又云:「近延州、綏州、銀州,本春秋時白狄所居,七國屬魏,後入秦,秦置三十六郡。」洛,漆沮也。

  〔二〕索隱案:左氏傳云「晉師滅赤狄潞氏」。杜氏以「潞,赤狄之別種也,今上黨潞縣」。又春秋地名云「今曰赤涉胡」。

  〔三〕索隱左氏「晉師敗狄于箕,郤缺獲白狄子」。杜氏以為「白狄之別種,故西河郡有白部胡」。又國語云「桓公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也。正義括地志云:「潞州本赤狄地。延、銀、綏三州白翟地。」按:文言「圁、潞之閒號赤狄」,未詳。

  〔四〕索隱地理志天水有綿諸道。正義括地志云:「綿諸城,秦州秦嶺縣北五十六里。漢綿諸道,屬天水郡。」

  〔五〕正義上音昆。字當作「混」。顏師古云:「混夷也。」韋昭云:「春秋以為犬戎。」

  〔六〕集解徐廣曰:「在天水。〈豸原〉音丸。」索隱地理志天水〈豸原〉道。應劭以「〈豸原〉戎邑。音桓」。正義括地志云:「〈豸原〉道故城在渭州襄武縣東南三十七里。古之〈豸原〉戎邑。漢〈豸原〉道,屬天水郡。」

  〔七〕索隱韋昭云:「義渠本西戎國,有王,秦滅之。今在北地郡。」正義括地志云:「寧州、慶州,西戎,即劉拘邑城,時為義渠戎國,秦為北地郡也。」

  〔八〕集解徐廣曰:「後更名臨晉,在馮翊。」索隱按:秦本紀厲共公伐大荔,取其王城,後更名臨晉。故地理志云臨晉故大荔國也。正義括地志云:「同州馮翊縣及朝邑縣,本漢臨晉縣地,古大荔戎國。今朝邑縣東三十步故王城,即大荔王城。」荔,力計反。

  〔九〕集解徐廣曰:「在安定。」正義氏音支。括地志云:「烏氏故城在涇州安定縣東三十里。周之故地,後入戎,秦惠王取之,置烏氏縣也。」

  〔一〇〕集解徐廣曰:「在北地。朐音詡。」索隱案:地理志朐衍,縣名,在北地。徐廣音詡。鄭氏音吁。正義括地志云:「鹽州,古戎狄居之,即朐衍戎之地,秦北地郡也。」

  〔一一〕索隱如淳云:「林胡即儋林,為李牧所滅也。」正義括地志云:「朔州,春秋時北地也。如淳云即澹林也,為李牧滅。」

  〔一二〕索隱地理志樓煩,縣名,屬鴈門。應劭云「故樓煩胡地」。正義括地志云:「嵐州,樓煩胡地也。風俗通云故樓煩胡地也。」

  〔一三〕集解漢書音義曰:「烏丸,或云鮮卑。」索隱服虔云:「東胡,烏丸之先,後為鮮卑。在匈奴東,故曰東胡。」案:續漢書曰「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餘類保烏桓山,以為號。俗隨水草,居無常處。以父之名字為姓。父子男女悉髡頭為輕便也」。

  自是之後百有餘年,晉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後百有餘年,趙襄子踰句注〔一〕而破并代以臨胡貉。〔二〕其後既與韓魏共滅智伯,分晉地而有之,則趙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其後義渠之戎築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於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惠王擊魏,魏盡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三〕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四〕自代並〔五〕陰山〔六〕下,至高闕為塞。〔七〕而置雲中、鴈門、代郡。其後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里。與荊軻刺秦王秦舞陽者,開之孫也。燕亦築長城,自造陽〔八〕至襄平。〔九〕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於匈奴。〔一〇〕其後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後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一一〕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一二〕戍以充之。而通直道,〔一三〕自九原至雲陽,〔一四〕因邊山險塹谿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餘里。〔一五〕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一六〕

  〔一〕集解音鉤,山名,在鴈門。索隱服虔云:「句音拘。」韋昭云:「山名,在陰館。」

  〔二〕索隱案:貉即濊也。音亡格反。

  〔三〕集解昭王母也。索隱服虔云「昭王之母」也。

  〔四〕正義括地志云:「趙武靈王長城在朔州善陽縣北。案水經云白道長城北山上有長垣,若穨毀焉,沿谿亙嶺,東西無極,蓋趙武靈王所築也。」

  〔五〕集解音傍,白浪反。

  〔六〕索隱徐廣云:「五原西安陽縣北有陰山。陰山在河南,陽山〔在河〕北。並音傍,白浪反。」正義括地志云:「陰山在朔州北塞外突厥界。」

  〔七〕集解徐廣曰:「在朔方。」正義地理志云朔方臨戎縣北有連山,險於長城,其山中斷,兩峰俱峻,土俗名為高闕也。

  〔八〕集解韋昭曰:「地名,在上谷。」正義按:上谷郡今媯州。

  〔九〕索隱韋昭云:「今遼東所理也。」

  〔一〇〕索隱案:三國,燕、趙、秦也。

  〔一一〕索隱案:太康地記「秦塞自五原北九百里,謂之造陽。東行終利賁山南,漢陽西也」。漢,一作「漁」。

  〔一二〕集解音丁革反。索隱丁革反。

  〔一三〕索隱蘇林云:「去長安八千里,正南北相直道也。」

  〔一四〕索隱韋昭云:「九原,縣名,屬五原也。」正義括地志云:「勝州連谷縣,本秦九原郡,漢武帝更名五原。雲陽雍縣,秦之林光宮,即漢之甘泉宮在焉。」又云:「秦故道在慶州華池縣西四十五里子午山上。自九原至雲陽,千八百里。」

  〔一五〕索隱韋昭云:「臨洮,隴西縣。」正義括地志云:「秦隴西郡臨洮縣,即今岷州城。本秦長城首,起岷州西十二里,延袤萬餘里,東入遼水。」

  〔一六〕集解北假,北方田官。主以田假與貧人,故云北假。索隱應劭云:「北假在北地陽山北。」韋昭云:「北假,地名。」又按:漢書元紀云「北假,田官」。蘇林以為北方田官也。主以田假與貧人,故曰北假也。正義括地志云:「漢五原郡河目縣故城在北假中。北假,地名也,在河北,今屬勝州銀城縣。漢書王莽傳云『五原北假,膏壤殖穀』也。」

  當是之時,東胡彊而月氏盛。〔一〕匈奴單于〔二〕曰頭曼〔三〕,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於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

  〔一〕正義氏音支。括地志云:「涼、甘、肅、延、沙等州地,本月氏國。」

  〔二〕集解漢書音義曰:「單于者,廣大之貌,言其象天單于然。」索隱案:漢書「單于姓攣鞮氏,其國稱之曰『〈扌棠〉黎孤塗單于』。而匈奴謂天為『〈扌棠〉黎』,謂子為『孤塗』,單于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故曰〈扌棠〉黎孤塗單于」。又玄晏春秋云「士安讀漢書,不詳此言,有胡奴在側,言之曰:『此胡所謂天子。』與古書所說符會也」。

  〔三〕集解韋昭曰:「音瞞。」索隱音莫官反。韋昭音瞞。

  單于有太子名冒頓。〔一〕後有所愛閼氏,〔二〕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為鳴鏑,〔三〕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

  〔一〕索隱冒音墨,又如字。

  〔二〕索隱舊音於連、於曷反二音。匈奴皇后號也。習鑿齒與燕王書曰:「山下有紅藍,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緋黃,挼取其上英鮮者作煙肢,婦人將用為顏色。吾少時再三過見煙肢,今日始視紅藍,後當為足下致其種。匈奴名妻作『閼支』,言其可愛如煙肢也。閼音煙。想足下先亦不作此讀漢書也。」

  〔三〕集解漢書音義曰:「鏑,箭也,如今鳴箭也。」韋昭曰:「矢鏑飛則鳴。」索隱應劭云「髐箭也。」韋昭云:「矢鏑飛則鳴。」

  冒頓既立,〔一〕是時東胡彊盛,聞冒頓殺父自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有千里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馬,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千里馬。居頃之,東胡以為冒頓畏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西侵。與匈奴閒,中有棄地,莫居,千餘里,各居其邊為甌脫。〔二〕東胡使使謂冒頓曰:「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柰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者斬,遂東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既歸,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三〕(侵燕代)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郍、膚施,〔四〕遂侵燕、代。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一〕集解徐廣曰:「秦二世元年壬辰歲立。」

  〔二〕集解韋昭曰:「界上屯守處。」索隱服虔云「作土室以伺漢人」。又纂文曰「甌脫,土穴也」。又云是地名,故下云「生得甌脫王」。韋昭云「界上屯守處也」。甌音一侯反。脫音徒活反。正義按:境上斥候之室為甌脫也。

  〔三〕索隱如淳云:「白羊王居河南。」

  〔四〕集解徐廣曰:「在上郡。」正義漢朝郍故城在原州百泉縣西七十里,屬安定郡。膚施,縣,〔因〕秦(因)不改,今延州膚施縣是。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彊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云。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一〕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二〕匈奴謂賢曰「屠耆」,〔三〕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四〕其後有須卜氏,〔五〕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六〕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七〕以西,接月氏、氐、羌;〔八〕而單于之庭直代、雲中:〔九〕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最為大(國),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一〇〕裨小王、相、封〔一一〕都尉、當戶、且渠之屬。〔一二〕

  〔一〕集解服虔曰:「谷音鹿。蠡音離。」索隱服虔音鹿離。蠡,又音黎。

  〔二〕集解骨都,異姓大臣。索隱按:後漢書云「骨都侯,異姓大臣」。

  〔三〕集解徐廣曰:「屠,一作『諸』。」

  〔四〕正義顏師古云:「呼衍,即今鮮卑姓呼延者也。蘭姓今亦有之。」

  〔五〕集解呼衍氏、須卜氏常與單于婚姻。須卜氏主獄訟。索隱按:後漢書云「呼衍氏、須卜氏常與單于婚姻。須卜氏主獄訟」也。正義後漢書云:「呼衍氏、須卜氏常與單于婚姻。」

  〔六〕索隱案:姚氏云「古字例以『直』為『值』。值者,當也」。正義上谷郡,今媯州也。言匈奴東方南出,直當媯州也。

  〔七〕正義上郡故城在涇州上縣東南五十里。言匈奴西方南直當綏州也。

  〔八〕索隱西接氐、羌,案:風俗通云「二氐,本西南夷種。地理志武都有白馬氐」。又魚豢魏略云「漢置武都郡,排其種人,分竄山谷或號青氐,或號白氐」。纂文云「氐亦羊稱」。說文云「羌,西方牧羊人」。續漢書云「羌,三苗姜姓之別,舜徙于三危,今河關之西南羌是也」。

  〔九〕索隱案:謂匈奴所都處為「庭」。樂產云「單于無城郭,不知何以國之。穹廬前地若庭,故云庭」。正義代郡城,北狄代國,秦漢代縣城也,在蔚州羌胡縣北百五十里。雲中故城,趙雲中城,秦雲中郡,在勝州榆林縣東北四十里。言匈奴之南直當代、雲中也。

  〔一〇〕索隱案:續漢書(郡國)〔百官〕志云「里有魁,人有什伍。里魁主一里百家,什主十家,伍長五家,以相檢察」。故賈誼過秦論以為「俛起什百之中」是也。

  〔一一〕集解徐廣曰:「一作『將』。」

  〔一二〕正義且,子餘反。顏師古云:「今之沮渠姓,蓋本因此官。」

  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一〕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二〕課校人畜〔三〕計。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盜者沒入其家;有罪小者軋,〔四〕大者死。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長左而北鄉。〔五〕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喪服;〔六〕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七〕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善為誘兵以冒敵。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矣。戰而扶輿死者,盡得死者家財。

  〔一〕索隱漢書作「龍城」,亦作「蘢」字。崔浩云「西方胡皆事龍神,故名大會處為龍城」。後漢書云「匈奴俗,歲有三龍祠,祭天神」。

  〔二〕集解漢書音義曰:「匈奴秋社八月中皆會祭處。蹛音帶。」索隱服虔云:「音帶。匈奴秋社八月中皆會祭處。」鄭氏云:「地名也。」晉灼云「李陵與蘇武書云『相競趨蹛林』」,則服虔說是也。又韋昭音多藍反。姚氏案:李牧傳「大破匈奴,滅襜襤」,此字與韋昭音頗同,然林襤聲相近,或以「林」為「襤」也。正義顏師古云:「蹛者,遶林木而祭也。鮮卑之俗,自古相傳,秋祭無林木者,尚豎柳枝,眾騎馳遶三周乃止,此其遺法也。」

  〔三〕正義許又反。

  〔四〕集解漢書音義曰:「刃刻其面。」索隱服虔云:「刀割面也,音烏八反。」鄧展云:「歷也。」如淳云:「撾,抶也。」三蒼云:「軋,輾也。」說文云:「輾,轢也。」正義顏師古云:「軋者謂輾轢其骨節,若今之厭踝者也。」

  〔五〕正義其座北向,長者在左,以左為尊也。

  〔六〕集解張華曰:「匈奴名冢曰逗落。」

  〔七〕正義漢書作「數十百人」。顏師古云:「或數十人,或百人。」

  後北服渾庾、屈射、〔一〕丁零、〔二〕鬲昆、薪犁之國。〔三〕於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冒頓單于為賢。

  〔一〕索隱國名。射音亦,又音石。

  〔二〕索隱按:魏略云「丁零在康居北,去匈奴庭接習水七千里」。又云「匈奴北有渾窳國」。

  〔三〕正義已上五國在匈奴北。

  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於代,都馬邑。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頓詳敗走,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羸弱,於是漢悉兵,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一〕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二〕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三〕北方盡烏驪馬〔四〕,南方盡騂馬。〔五〕高帝乃使使閒厚遺閼氏,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滿傅〔六〕矢外鄉,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和親之約。

  〔一〕集解徐廣曰:「在鴈門。」

  〔二〕正義白登臺在白登山上,朔州定襄縣東三十里。定襄縣,漢平城縣也。

  〔三〕索隱駹音武江反。案:青駹馬,色青。正義鄭玄云:「駹,不純也。」說文云:「駹,面顙皆白。」爾雅云黑馬面白也。

  〔四〕索隱說文云:「驪,黑色。」

  〔五〕索隱案:詩傳云「赤黃曰騂」。

  〔六〕索隱音附。

  是後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倍約,侵盜代、雲中。居無幾何,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復拔代、鴈門、雲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於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後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

  高祖崩,孝惠、呂太后時,漢初定,故匈奴以驕。冒頓乃為書遺高后,妄言。高后欲擊之,〔一〕諸將曰:「以高帝賢武,然尚困於平城。」於是高后乃止,〔二〕復與匈奴和親。

  〔一〕索隱案:漢書云「高后時,冒頓寖驕,乃使使遺高后書曰:『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遊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高后怒,欲擊之」。

  〔二〕索隱案漢書,季布諫,高后乃止。

  至孝文帝初立,復修和親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一〕擊右賢王。右賢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時濟北王反,文帝歸,罷丞相擊胡之兵。

  〔一〕正義延州城本漢高奴縣舊都。

  其明年,單于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敬問皇帝無恙。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後義盧侯難氏〔一〕等計,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發使以書報,不來,漢使不至,漢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彊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二〕烏孫、呼揭〔三〕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四〕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已定,願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係雩淺奉書〔五〕請,獻橐他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六〕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來至薪望之地。〔七〕書至,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皆曰:「單于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八〕,非可居也。和親甚便。」漢許之。

  〔一〕集解徐廣曰:「音支。」索隱匈奴將名也。氏音支。

  〔二〕集解徐廣曰:「一云『樓湟』。」正義漢書云鄯善國名樓蘭,去長安一千六百里也。

  〔三〕集解音桀。索隱音傑,又音丘列反。正義揭音桀,又其例反。二國皆在瓜州西北。烏孫,戰國時居瓜州。

  〔四〕索隱案:謂皆入匈奴一國。

  〔五〕集解雩音火胡反。索隱係,胡計反。雩,火胡反。

  〔六〕正義顏師古云:「駕,可駕車也。二駟,八匹馬也。」

  〔七〕集解漢書音義曰:「塞下地名。」索隱望薪之地。服虔云:「漢界上塞下地名,今匈奴使至於此也。」

  〔八〕正義上音舄。

  孝文皇帝前六年,漢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郎中係雩淺遺朕書曰:『右賢王不請,聽後義盧侯難氏等計,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漢以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敗約,故罰右賢王使西擊月氏,盡定之。願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朕甚嘉之,此古聖主之意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于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單于勿深誅。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于書。使者言單于自將伐國有功,甚苦兵事。服繡袷綺衣、〔一〕繡袷長襦、〔二〕錦袷袍各一,比余一,〔三〕黃金飾具帶一,〔四〕黃金胥紕一,〔五〕繡十匹,錦三十匹,赤綈、〔六〕綠繒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于。」

  〔一〕索隱案:小顏云「服者,天子所服也。以繡為表,綺為裏」。以賜冒頓。字林云「袷衣無絮也。音公洽反」。

  〔二〕集解徐廣曰:「一本無『袷』字。」

  〔三〕集解徐廣曰:「或作『疏比』也。」索隱案:漢書作「比疏一」。比音鼻。小顏云「辮髮之飾也,以金為之」。廣雅云「比,櫛也」。蒼頡篇云「靡者為比,麄者為梳」。按蘇林說,今亦謂之「梳比」,或亦帶飾者也。

  〔四〕集解漢書音義曰:「要中大帶。」索隱按:謂要中大帶。

  〔五〕集解徐廣曰:「或作『犀毗』,而無『一』字。」索隱漢書見作「犀毗」,或無下「一」字。此作「胥」者,犀聲相近,或誤。張晏云「鮮卑郭落帶,瑞獸名也,東胡好服之」。按:戰國策云「趙武靈王賜周紹具帶黃金師比」。延篤云「胡革帶鉤也」。則此帶鉤亦名「師比」,則「胥」「犀」與「師」並相近,而說各異耳。班固與竇憲牋云「賜犀比金頭帶」是也。

  〔六〕正義音啼。索隱案:說文云「綈,厚繒也」。

  後頃之,冒頓死,子稽粥立,〔一〕號曰老上單于。

  〔一〕索隱稽音雞。粥音育。

  老上稽粥單于初立,〔一〕孝文皇帝復遣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說〔二〕傅公主。說不欲行,漢彊使之。說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于甚親幸之。

  〔一〕集解徐廣曰:「一云『稽粥第二單于』,自後皆以弟別之。」

  〔二〕正義行音胡郎反。中行,姓;說,名也。

  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彊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一〕 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二〕 於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衆畜物。 〔三〕

  〔一〕集解韋昭曰:「言漢物什中之二入匈奴,匈奴則動心歸漢矣。」

  〔二〕集解湩,乳汁也。音都奉反。索隱重駱。音潼酪二音。按:三蒼云「潼,乳汁也」。字林云「竹用反」。穆天子傳云「牛馬之湩,臣菟人所具」。

  〔三〕正義上許又反。

  漢遺單于書,牘以尺一寸,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所遺物及言語云云。中行說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倨傲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云云。

  漢使或言曰:「匈奴俗賤老。」中行說窮漢使曰:「而漢俗屯戍從軍當發者,其老親豈有不自脫溫厚肥美以齎送飲食行戍乎?」漢使曰:「然。」中行說曰:「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鬥,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蓋以自為守衛,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漢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廬而臥。〔一〕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無冠帶之飾,闕庭之禮。」中行說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飲水,隨時轉移。故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其約束輕,易行也。君臣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惡種姓之失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詳〔二〕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乃易姓,皆從此類。且禮義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極,生力必屈。〔三〕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築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功,緩則罷於作業。嗟土室之人,顧無多辭,令喋喋〔四〕而佔佔,〔五〕冠固何當?」〔六〕

  〔一〕集解漢書音義曰:「穹廬,旃帳。」

  〔二〕索隱漢書作「陽」,此亦音羊。

  〔三〕索隱以言棟宇室屋之作,人盡極以營其生,至於氣力屈竭也。屈音其勿反。

  〔四〕集解音諜,利口也。

  〔五〕集解音昌占反,衣裳貌。

  〔六〕集解言雖復著冠,固何當所益。索隱鄧展曰:「喋音牒。佔,囁耳語。」服虔曰:「口舌喋喋。」如淳曰:「言汝漢人多居室中,固自宜著冠,且不足貴也。」小顏云:「喋喋,利口也。佔佔,衣裳貌。喋音昌涉反,佔音占。言當思念,無為喋喋佔佔耳。雖自謂著冠,何所當益也。」

  自是之後,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說輒曰:「漢使無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糱,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為言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一〕則候秋孰,以騎馳蹂而稼穡耳。」〔二〕日夜教單于候利害處。

  〔一〕集解韋昭曰:「苦,麄也。音若『靡盬』之『盬』。」

  〔二〕集解徐廣曰:「蹂音而九反。」

  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卬,〔一〕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二〕使奇兵入燒回中宮,〔三〕候騎〔四〕至雍甘泉。〔五〕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十萬,軍長安旁以備胡寇。而拜昌侯盧卿〔六〕為上郡將軍,甯侯魏遫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董赤〔七〕為前將軍,大發車騎往擊胡。〔八〕單于留塞內月餘乃去,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雲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餘人。漢患之,乃使使遺匈奴書。單于亦使當戶報謝,復言和親事。

  〔一〕集解徐廣曰:「姓孫。其子單,封為鉼侯。白丁反。」索隱卬音五郎反。徐廣曰:「姓孫,其後子單封為瓶侯。音白丁反。」

  〔二〕集解徐廣曰:「在安定。」索隱出彭陽。韋昭云:「安定縣。」正義「城」字誤也。括地志云:「彭城故城在涇州臨城縣東二十里。」案:彭城在媯州,與北地郡甚遠,明非彭城也。

  〔三〕索隱服虔云:「在北地,武帝作宮」。始皇本紀二十七年,「登雞頭山,過回中」。武帝元封四年,通回中道。正義括地志云:「秦回中宮在岐州雍縣西四十里,即匈奴所燒者也。」

  〔四〕索隱崔浩云:「候,邏騎。」

  〔五〕正義括地志云:「雲陽也。秦之林光宮,漢之甘泉,在雍州雲陽西北八十里。秦始皇作甘泉宮,去長安三百里,望見長安。秦皇帝以來祭天圜丘處。」

  〔六〕索隱案:表「盧」作「玈」,古今字耳。

  〔七〕正義音赫。

  〔八〕集解徐廣曰:「內史欒布亦為將軍。」

  孝文帝後二年,使使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當戶且居〔一〕雕渠難、〔二〕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于;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制之。使萬民耕織射獵衣食,父子無離,臣主相安,俱無暴逆。今聞渫惡民貪降其進取之利,倍義絕約,忘萬民之命,離兩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書曰:『二國已和親,兩主驩說,寢兵休卒養馬,世世昌樂,闟然更始。』〔三〕朕甚嘉之。聖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長,各保其首領而終其天年。朕與單于俱由此道,順天恤民,世世相傳,施之無窮,天下莫不咸便。漢與匈奴鄰國之敵,匈奴處北地,寒,殺氣早降,故詔吏遺單于秫糱金帛絲絮佗物歲有數。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朕與單于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計失,皆不足以離兄弟之驩。朕聞天不頗覆,地不偏載。朕與單于皆捐往細故,俱蹈大道,墮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元元萬民,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四〕蠕動之類,〔五〕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故來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于無言章尼等。〔六〕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無食言。單于留志,天下大安,和親之後,漢過不先。單于其察之。」

  〔一〕索隱漢書作「且渠」,匈奴官號。

  〔二〕索隱按:樂彥云「當戶、且渠各自一官。雕渠難為此官也」。正義雕渠難者,其姓名也。且,子余反。

  〔三〕集解徐廣曰:「闟音〈扌翕〉,安定意也。」

  〔四〕索隱案:跂音岐,又音企。言蟲豸之類,或企踵而行,或以喙而息,皆得其安也。

  〔五〕索隱案:三蒼云「蠕蠕,動貌,音軟」。淮南子云「昆蟲蠕動」。

  〔六〕索隱案:文帝云我今日並釋放彼國逃亡虜,遣之歸本國,汝單于無得更以言詞訴於章尼等,責其逃也。

  單于既約和親,於是制詔御史曰:「匈奴大單于遺朕書,言和親已定,亡人不足以益眾廣地,匈奴無入塞,漢無出塞,犯(令)〔今〕約者殺之,可以久親,後無咎,俱便。朕已許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後四歲,老上稽粥單于死,子軍臣立為單于。既立,〔一〕孝文皇帝復與匈奴和親。而中行說復事之。

  〔一〕集解徐廣曰:「後元三年立。」

  軍臣單于立四歲,〔一〕匈奴復絕和親,大入上郡、雲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而去。於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又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以備胡。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於甘泉、長安。數月,漢兵至邊,匈奴亦去遠塞,漢兵亦罷。後歲餘,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趙王遂乃陰使人於匈奴。吳楚反,欲與趙合謀入邊。漢圍破趙,匈奴亦止。自是之後,孝景帝復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一〕集解徐廣曰:「孝文後元七年崩,而二年答單于書,其閒五年。而此云『後四年』,又『立四歲』,數不容爾也。孝文後六年冬,匈奴入上郡、雲中也。」

  今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一〕奸蘭〔二〕出物〔三〕與匈奴交〔四〕,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五〕漢伏兵三十餘萬馬邑旁,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于。單于既入漢塞,未至馬邑百餘里,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時鴈門尉史〔六〕行徼,見寇,葆此亭,知漢兵謀,單于得,欲殺之,〔七〕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為「天王」。漢兵約單于入馬邑而縱,單于不至,以故漢兵無所得。漢將軍王恢部出代擊胡輜重,聞單于還,兵多,不敢出。漢以恢本造兵謀而不進,斬恢。〔八〕自是之後,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九〕往往入盜於漢邊,不可勝數。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一〇〕

  〔一〕索隱按:衛青傳唯稱「聶壹」。顧氏云「壹,名也。老,故稱翁」,義或然也。

  〔二〕集解奸音干。干蘭,犯禁私出物也。

  〔三〕索隱上音干。干蘭謂犯禁私出物也。

  〔四〕集解漢書音義曰:「私出塞與匈奴交市。」

  〔五〕索隱蘇林云在鴈門也。

  〔六〕索隱如淳云:「律,近塞郡皆置尉,百里一人,士史、尉史各二人也。」

  〔七〕集解徐廣曰:「一云『乃下,具告單于』。」

  〔八〕集解韓長孺傳曰:「恢自殺。」

  〔九〕索隱蘇林云:「直當道之塞。」

  〔一〇〕正義如淳云:「得具以利中傷之。」

  自馬邑軍後五年之秋,漢使四將軍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雲中,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為胡所敗七千餘人。李廣出鴈門,為胡所敗,而匈奴生得廣,廣後得亡歸。漢囚敖、廣,敖、廣贖為庶人。其冬,匈奴數入盜邊,漁陽尤甚。漢使將軍韓安國屯漁陽備胡。其明年秋,匈奴二萬騎入漢,殺遼西太守,略二千餘人。胡又入敗漁陽太守軍千餘人,圍漢將軍安國,安國時千餘騎亦且盡,會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鴈門,殺略千餘人。於是漢使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鴈門,李息出代郡,擊胡。得首虜數千人。其明年,衛青復出雲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餘萬。於是漢遂取河南地,築朔方,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漢亦棄上谷之什辟縣造陽地以予胡。〔一〕是歲,漢之元朔二年也。

  〔一〕集解什音斗。漢書音義曰:「言縣斗辟,(西)〔曲〕近胡。」索隱按:孟康云「縣斗辟,(西)〔曲〕近胡」也。什音斗。辟音僻。造陽即斗辟縣中地。正義按:曲幽辟縣入匈奴界者造陽地棄與胡也。

  其後冬,匈奴軍臣單于死。軍臣單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一〕自立為單于,攻破軍臣單于太子於單。〔二〕於單亡降漢,漢封於單為涉安侯,數月而死。

  〔一〕索隱伊稚斜。稚音持利反。斜音士嗟反,鄒誕生音直牙反。蓋稚斜,胡人語,近得其實。

  〔二〕索隱音丹。

  伊稚斜單于既立,其夏,匈奴數萬騎入殺代郡太守恭友,略千餘人。其秋,匈奴又入鴈門,殺略千餘人。其明年,匈奴又復復入代郡、定襄、〔一〕上郡,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匈奴右賢王怨漢奪之河南地而築朔方,數為寇,盜邊,及入河南,侵擾朔方,殺略吏民其眾。

  〔一〕正義括地志云:「定襄故城在朔州善陽縣北三百八十里。地理志定襄郡,高帝置也。」

  其明年春,漢以衛青為大將軍,將六將軍,十餘萬人,出朔方、高闕擊胡。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脫身逃走,諸精騎往往隨後去。漢得右賢王眾男女萬五千人,裨小王十餘人。其秋,匈奴萬騎入殺代郡都尉朱英,略千餘人。

  其明年春,漢復遣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兵十餘萬騎,乃再出定襄數百里擊匈奴,得首虜前後凡萬九千餘級,而漢亦亡兩將軍,軍三千餘騎。〔一〕右將軍建得以身脫,〔二〕而前將軍翕侯趙信兵不利,降匈奴。趙信者,故胡小王,降漢,漢封為翕侯,以前將軍與右將軍并軍分行,〔三〕獨遇單于兵,故盡沒。單于既得翕侯,以為自次王,〔四〕用其姊妻之,與謀漢。信教單于益北絕幕,〔五〕以誘罷漢兵,徼極而取之,〔六〕無近塞。單于從其計。其明年,胡騎萬人入上谷,殺數百人。

  〔一〕集解徐廣曰:「合有三千耳。」

  〔二〕正義建,蘇武父也。

  〔三〕正義與大軍別行也。

  〔四〕正義自次者,尊重次於單于。

  〔五〕集解應劭曰:「幕,沙幕,匈奴之南界。」瓚曰:「沙土曰幕,直度曰絕。」

  〔六〕索隱按:徼,要也。謂要其疲極而取之。正義徼音古堯反。徼,要也。要漢兵疲極則取之,無近塞居止。

  其明年春,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一〕千餘里,擊匈奴,得胡首虜(騎)萬八千餘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二〕其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三〕攻祁連山,〔四〕得胡首虜三萬餘人,裨小王以下七十餘人。是時匈奴亦來入代郡、鴈門,殺略數百人。漢使博望侯及李將軍廣出右北平,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圍李將軍,卒可四千人,且盡,殺虜亦過當。會博望侯軍救至,李將軍得脫。漢失亡數千人,合騎侯後驃騎將軍期,及與博望侯皆當死,贖為庶人。

  〔一〕正義焉音煙。括地志云:「焉支山一名刪丹山,在甘州刪丹縣東南五十里。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其慜惜乃如此』。」

  〔二〕集解漢書音義曰:「匈奴祭天處本在雲陽甘泉山下,秦奪其地,後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象祭天人也。」索隱韋昭云:「作金人以為祭天主。」崔浩云:「胡祭以金人為主,今浮圖金人是也。」又漢書音義稱「金人祭天,本在雲陽甘泉山下,秦奪其地,徙之於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象祭天人也」。事恐不然。案:得休屠金人,後置之於甘泉也。正義括地志云:「徑路神祠在雍州、雲陽縣西北九十里甘泉山下,本匈奴祭天處,秦奪其地,後徙休屠右地。」按:金人即今佛像,是其遺法,立以為祭天主也。

  〔三〕索隱韋昭曰:「張掖縣。」

  〔四〕索隱按:西河舊事云「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餘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祁連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

  其秋,單于怒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殺虜數萬人,欲召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恐,謀降漢,〔一〕漢使驃騎將軍往迎之。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降漢。凡四萬餘人,號十萬。於是漢已得渾邪王,則隴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新秦中〔二〕以實之,而減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殺略千餘人而去。

  〔一〕集解徐廣曰:「元狩二年也。」

  〔二〕索隱如淳云「在長安以北,朔方以南」。漢書食貨志云「徙貧人充朔方以南新秦中」是也。正義服虔云:「地名,在北地,廣六七百里,長安北,朔方南。史記以為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北胡,得肥饒之地七百里,徙內郡人民皆往充實之,號曰新秦中也。」

  其明年春,漢謀曰「翕侯信為單于計,居幕北,以為漢兵不能至」。乃粟馬發十萬騎,(負)私〔負〕從〔一〕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焉。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中分軍,大將軍出定襄,驃騎將軍出代,咸約絕幕擊匈奴。單于聞之,遠其輜重,以精兵待於幕北。與漢大將軍接戰一日,會暮,大風起,漢兵縱左右翼圍單于。單于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于遂獨身與壯騎數百潰漢圍西北遁走。漢兵夜追不得。行斬捕匈奴首虜萬九千級,北至闐顏山趙信城〔二〕而還。

  〔一〕正義謂負擔衣糧,私募從者,凡十四萬匹。

  〔二〕集解如淳曰:「信前降匈奴,匈奴築城居之。」

  單于之遁走,其兵往往與漢兵相亂而隨單于。單于久不與其大眾相得,其右谷蠡王以為單于死,乃自立為單于。真單于復得其眾,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單于號,復為右谷蠡王。

  漢驃騎將軍之出代二千餘里,與左賢王接戰,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餘級,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於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一〕而還。

  〔一〕集解如淳曰:「翰海,北海名。」正義按: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鳥解羽伏乳於此,因名也。

  是後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一〕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二〕

  〔一〕集解徐廣曰:「在金城。」索隱徐廣云在金城。地理志云張掖令居縣。姚氏令音連。小顏云音零。

  〔二〕正義匈奴舊以幕為王庭。今遠徙幕北,更蠶食之,漢境連接匈奴舊地以北也。

  初,漢兩將軍大出圍單于,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一〕亦數萬,漢馬死者十餘萬。匈奴雖病,遠去,而漢亦馬少,無以復往。匈奴用趙信之計,遣使於漢,好辭請和親。天子下其議,或言和親,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為外臣,朝請於邊。」漢使任敞於單于。單于聞敞計,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漢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單于亦輒留漢使相當。漢方復收士馬,會驃騎將軍去病死,於是漢久不北擊胡。

  〔一〕索隱漢士物故。案:釋名云「漢以來謂死為『物故』,物就朽故也」。又魏臺訪議高堂崇對曰「聞之先師:物,無也;故,事也。言無復所能於事者也。」

  數歲,伊稚斜單于立十三年死,子烏維立為單于。是歲,漢元鼎三年也。烏維單于立,而漢天子始出巡郡縣。其後漢方南誅兩越〔一〕,不擊匈奴,匈奴亦不侵入邊。

  〔一〕正義南越、東越。

  烏維單于立三年,漢已滅南越,遣故太僕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餘里,至浮苴井〔一〕而還,不見匈奴一人。漢又遣故從驃侯趙破奴萬餘騎出令居數千里,至匈河水〔二〕而還,亦不見匈奴一人。

  〔一〕索隱苴音子餘反。臣瓚云:「去九原二千里,見漢輿地圖。」

  〔二〕索隱臣瓚云:「水名,去令居千里。」

  是時天子巡邊,至朔方,勒兵十八萬騎以見武節,而使郭吉風告單于。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一〕問所使,郭吉禮卑言好,曰:「吾見單于而口言。」單于見吉,吉曰:「南越王頭已懸於漢北闕。今單于(能)即〔能〕前與漢戰,天子自將兵待邊;單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於漢。何徒遠走,亡匿於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毋為也。」語卒而單于大怒,立斬主客見者,而留郭吉不歸,遷之北海上。〔二〕而單于終不肯為寇於漢邊,休養息士馬,習射獵,數使使於漢,好辭甘言求請和親。

  〔一〕集解韋昭曰:「主使來客官也。」正義官名,若鴻臚卿。

  〔二〕正義北海即上海也,蘇武亦遷也。

  漢使王烏等窺匈奴。匈奴法,漢使非去節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廬。王烏,北地人,習胡俗,去其節,黥面,得入穹廬。單于愛之,詳許甘言,為遣其太子入漢為質,〔一〕以求和親。

  〔一〕正義音致。

  漢使楊信於匈奴。是時漢東拔穢貉、朝鮮以為郡,〔一〕而西置酒泉郡〔二〕以鬲絕胡與羌通之路。漢又西通月氏、大夏,〔三〕又以公主妻烏孫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國。又北益廣田至胘雷為塞〔四〕,而匈奴終不敢以為言。是歲,翕侯信死,漢用事者以匈奴為已弱,可臣從也。楊信為人剛直屈彊,素非貴臣,單于不親。單于欲召入,不肯去節,單于乃坐穹廬外見楊信。楊信既見單于,說曰:「即欲和親,以單于太子為質於漢。」單于曰:「非故約。故約,漢常遣翁主,給繒絮食物有品,以和親,而匈奴亦不擾邊。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為質,無幾矣。」〔五〕匈奴俗,見漢使非中貴人,其儒先〔六〕,以為欲說,折其辯;其少年,以為欲刺,折其氣。每漢使入匈奴,匈奴輒報償。漢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漢使,必得當乃肯止。

  〔一〕正義即玄菟、樂浪二郡。

  〔二〕正義今肅州。

  〔三〕正義漢書西域傳云:「大月氏國去長安城萬一千六百里,本居燉煌、祁連閒,冒頓單于破月氏,而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都媯水北,為王庭也。」

  〔四〕集解漢書音義曰:「胘雷,地名,在烏孫北。」

  〔五〕正義幾音記。言反古無所冀望也。

  〔六〕集解先,先生也。漢書作「儒生」也。

  楊信既歸,漢使王烏,而單于復讇以甘言,欲多得漢財物,紿謂王烏曰:「吾欲入漢見天子,面相約為兄弟。」王烏歸報漢,漢為單于築邸于長安。匈奴曰:「非得漢貴人使,吾不與誠語。」匈奴使其貴人至漢,病,漢予藥,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漢使路充國佩二千石印綬往使,因送其喪,厚葬直數千金,曰「此漢貴人也」。單于以為漢殺吾貴使者,乃留路充國不歸。諸所言者,單于特空紿王烏,殊無意入漢及遣太子來質。於是匈奴數使奇兵侵犯邊。漢乃拜郭昌為拔胡將軍,及浞野侯〔一〕屯朔方以東,備胡。路充國留匈奴三歲,單于死。

  〔一〕集解徐廣曰趙破奴。

  烏維單于立十歲而死,子烏師廬立為單于。〔一〕年少,號為兒單于。是歲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後,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雲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二〕

  〔一〕集解徐廣曰:「烏,一作『詹』。」

  〔二〕正義括地志云:「鐵勒國,匈奴冒頓之後,在突厥國北。樂勝州經秦長城、太羹長路正北,經沙磧,十三日行至其國。」

  兒單于立,漢使兩使者,一弔單于,一弔右賢王,欲以乖其國。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將致單于。單于怒而盡留漢使。漢使留匈奴者前後十餘輩,而匈奴使來,漢亦輒留相當。

  是歲,漢使貳師將軍廣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一〕將軍敖築受降城。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飢寒死。兒單于年少,好殺伐,國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殺單于,使人閒告漢曰:「我欲殺單于降漢,漢遠,即兵來迎我,我即發。」初,漢聞此言,故築受降城,猶以為遠。

  〔一〕正義音于。

  其明年春,漢使浞野侯破奴將二萬餘騎出朔方西北二千餘里,期至浚稽山〔一〕而還。浞野侯既至期而還,左大都尉欲發而覺,單于誅之,發左方兵擊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虜得數千人。還,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萬騎圍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閒捕,生得浞野侯,因急擊其軍。軍中郭縱為護,維王為渠,〔二〕相與謀曰:「及諸校尉畏亡將軍而誅之,莫相勸歸。」軍遂沒於匈奴。匈奴兒單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邊而去。其明年,單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一〕索隱應劭云:「在武威縣北。」

  〔二〕正義為渠帥也。

  兒單于立三歲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烏維單于弟右賢王呴〔一〕犁湖為單于。是歲太初三年也。

  〔一〕集解音鉤,又音吁。索隱音鉤,又音吁。

  呴犁湖單于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一〕數百里,遠者千餘里,築城鄣列亭〔二〕至廬朐,〔三〕而使游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伉屯其旁,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築居延澤上。〔四〕

  〔一〕正義即五原郡榆林塞也。在勝州榆林縣四十里也。

  〔二〕正義顧胤云:「鄣,山中小城。亭,候望所居也。」

  〔三〕集解音衢,匈奴地名,又山名。索隱服虔云:「匈奴地名。」張晏云:「山名。」正義地理志云五原郡稒陽縣北出石門鄣,得光祿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又西北得虖河城,又西北得宿虜城。按:即築城鄣列亭至廬朐也。服虔云:「廬朐,匈奴地名也。」張晏云:「山名也。」

  〔四〕正義括地志云:「漢居延縣故城在甘州張掖縣東北一千五百三十里,有漢遮虜鄣,彊弩都尉路博德之所築。李陵敗,與士眾期至遮虜鄣,即此也。長老傳云鄣北百八十里,直居延之西北,是李陵戰地也。」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雲中,殺略數千人,敗數二千石而去,行破壞光祿所築城列亭鄣。又使右賢王入酒泉、張掖,略數千人。會任文〔一〕擊救,盡復失所得而去。是歲,貳師將軍破大宛,斬其王而還。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會單于病死。

  〔一〕集解漢書音義曰:「漢將也。」

  呴犁湖單于立一歲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一〕侯為單于。

  〔一〕索隱上音子餘反,下音低。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一〕是歲太初四年也。

  〔一〕集解公羊傳曰:「九世猶可以復讎乎?曰雖百世可也。」

  且鞮侯單于既立,盡歸漢使之不降者。路充國等得歸。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自謂「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一〕也」。漢遣中郎將蘇武厚幣賂遺單于。單于益驕,禮甚倨,非漢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歸漢。

  〔一〕正義胡朗反。

  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一〕得胡首虜萬餘級而還。匈奴大圍貳師將軍,幾不脫。漢兵物故什六七。漢復使因杅將軍敖出西河,與彊弩都尉會涿涂山,〔二〕毋所得。又使騎都尉李陵將步騎五千人,出居延北千餘里,與單于會,合戰,陵所殺傷萬餘人,兵及食盡,欲解歸,匈奴圍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沒,得還者四百人。單于乃貴陵,以其女妻之。

  〔一〕正義在伊州。

  〔二〕集解徐廣曰:「涂音邪。」索隱涿音卓。涂音以奢反。正義匈奴中山也。

  後二歲,復使貳師將軍將六萬騎,步兵十萬,出朔方。彊弩都尉路博德將萬餘人,與貳師會。游擊將軍說將步騎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敖將萬騎步兵三萬人,出鴈門。匈奴聞,悉遠其累重於余吾水北,〔一〕而單于以十萬騎待水南,與貳師將軍接戰。貳師乃解而引歸,與單于連戰十餘日。貳師聞其家以巫蠱族滅,因并眾降匈奴,〔二〕得來還千人一兩人耳。游擊說無所得。因杅敖與左賢王戰,不利,引歸。是歲〔三〕漢兵之出擊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四〕有詔捕太醫令隨但,言貳師將軍家室族滅,使廣利得降匈奴。〔五〕

  〔一〕集解徐廣曰;「余,一作『斜』,音邪。」索隱徐廣云:「一作『斜』,音邪。」山海經云:「北鮮之山,鮮水出焉,北流注余吾。」正義累,力為反。重,丈用反。

  〔二〕集解徐廣曰:「案史記將相年表及漢書,征和二年,巫蠱始起。三年,廣利與商丘成出擊胡軍,敗,乃降。」

  〔三〕集解徐廣曰:「天漢四年。」正義自此以下,上至貳師聞其家,非天漢四年事,似錯誤,人所知。

  〔四〕正義御音語。其功不得相御當也。

  〔五〕索隱漢書云:「明年,且鞮死,長子狐鹿姑單于立」。張晏云:「自狐鹿姑單于已下,皆劉向、褚先生所錄,班彪又撰而次之,所以漢書匈奴傳有上下兩卷。」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閒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一〕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二〕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三〕而務讇納其說,〔四〕以便偏指,不參〔五〕彼己;將率〔六〕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七〕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

  〔一〕索隱案:諱國惡,禮也。仲尼仕於定哀,故其著春秋,不切論當世而微其詞也。

  〔二〕索隱案:罔著,無也。謂其無實而褒之是也,忌諱當代故也。

  〔三〕集解徐廣曰:「徼音皎。」索隱按:徐音皎,劉伯莊音叫,皆非也。按其字宜音僥。徼者,求也,言求一時權寵。

  〔四〕索隱音稅。

  〔五〕索隱案:謂說者謀匈奴,皆患其直徼求一時權幸,但務諂進其說,以自便其偏指,不參詳終始利害也。

  〔六〕集解詩云:「彼己之子。」索隱彼己者,猶詩人譏詞云「彼己之子」是也。將率則指樊噲、衛、霍等也。

  〔七〕正義言堯雖賢聖,不能獨理,得禹而九州安寧。以刺武帝不能擇賢將相,而務諂納小人浮說,多伐匈奴,故壞齊民。故太史公引禹聖成其太平,以攻當代之罪。

  【索隱述贊】獫狁、薰粥,居于北邊。既稱夏裔,式憬周篇。頗隨畜牧,屢擾塵煙。爰自冒頓,尤聚控弦。雖空帑藏,未盡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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