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穿针引线借重名伶 里应外合预封妃子


  却说袁总统见军界诸人虽然主战,亦不过是表面上的点缀,并非真有决裂之意,便毅然说道:“我看日使之意,甚为坚决,所以山东奉天等处均各驻有重兵,专等交涉决裂,他便长驱直入,诸君自问有把握能抵御他么?到那时候,他的条件势必更加严厉,又谁敢当这责任呢?”众人闻言自然无可回答,又议论了一会,便一致主张承认。当由袁总统吩咐备具复文,派定外交部员施履本先送日使察阅,其文云:中国政府为维持远东和平起见,允除等五项五款,应俟日后另议外,所有第一二三四项各款,及第五项关于福建交换文书之件,照日本二十六日修正案,及通牒中附加七条件之解释,即日承诺,俾中日悬案,从此解决,两国亲善,益加巩固,中政府爰请日使择日惠临外交部,整理文字,以便早日签字,此复。

  日使看了,自然满意,才带回缮正,于五月九日由陆曹两人正式送交。日置益过了几天,又亲来答谢,然后将文字磋磨修正,双方签字,彼此各执一份,作为定案。袁总统自己也觉得惭愧,深恐群情愤激,闹出事来,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令其维持秩序,静图自强。一面又冠冕堂皇的下了一道命令,无非是勉盛内外官吏军民,痛定思痛,奋发有为,力图自强的话。

  岂知他面子上虽然说得好听,内里却鬼鬼祟祟的进行帝制。当时便有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个人仰承意旨,发起了筹安会,专门鼓吹帝制。提起这六个人的履历来,甚为可笑。这杨度本是朝秦暮楚,惟利是图的人,固然不必说了;孙毓筠乃是革命健将,辛亥光复时,在安徽本籍很有些场面;严复、刘师培或通英文,或粹经史,于学问上都算有些根底;李燮和光复时立有军功,本书前曾叙过,阅者谅还记得;胡瑛乃是与宋教仁托为同志,热心国事的人。照表面上这几个人可算是风马牛不相及了,现在为了富贵利禄,居然冶为一炉,也就可想人情的变幻了。

  头一个狡猾的乃是杨度,他是参政院的参政,又兼着总统府的秘书。正苦无可见长之处,忽然府中顾问美国博士古德诺临要回国的时候,发了一篇议论,说是民主政体不如君主政体。

  大约也是有激而发,不过是商榷珠话,本来无足重轻。岂知杨度要规复帝制,正苦没有依据,听了如获至宝,便借题发挥起来。又恐一个人不能成事,便约孙严等几个人,都是文武全才,在世界上也还有些名望。想着自古以来这些开国元勋都是一刀一枪挣来的,我们何不翻个花样,靠着三寸毛锥,也可分茅胙土,半来功臣表上也可算得一段佳话。又顺着人民渴望治安的心理,取定会名就叫筹安会,自然容易动听。即借用石驸马大街一所大房子做了会所,几个发起人都是文坛健将,不消片刻工夫,已将宣言书同简章拟了出来,送登各报。

  京城地面消息最是传播得快,不上几天,大家都不约而同,人人都说袁世凯要做皇帝了,凡事妄想攀高,希图富贵的,都去赶先入会,预备将来好占优先权利。又有一班潦倒京华、不得志的朋友,做上一篇文字来反对,也想借此出出风头,免得终身埋没无闻。果然过了两天,顺天时报上便登出两篇文章,一篇乃是贺振雄上肃政厅的呈文,一篇乃是李诲上检察厅的呈文,都是引经据典,义正词严,请将筹安会祸首杨度等六人,按照内乱罪,明正典刑,以谢天下。虽然上头没有什么动静,孙毓筠等见了却吃一吓,都埋怨杨度,说不要求福未得,先惹出祸来。杨度笑道:“像你们这样胆小如鼠,怎样能办大事?

  第一件我们这会乃是仰承圣意行事,他们敢来反对,自然有人出来办他;第二件我们这会不过研究帝制的学说,并没有干预国家行政,况且这肃政厅不过极峰借此安插几个旧人,给他们一碗饭吃,实际上同养老院一样,他们感戴圣恩还来不及,如何敢来抗颜直谏?至于上书的这班人,本是穷极无聊,我们鼓吹君主政体,将来替他们开了多少进身路子,他们不晓得感激,却来反对,这种糊涂虫,还能成事么?”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原来袁总统的帝制梦内中已在积极进行,非但肃政厅已经默认,就连国务卿徐世昌等,哪个不是心领神会?还有克定因事关切己,更是昼夜奔忙,心急于火。他看见筹安会这般人,今日开个谈话会,明日上一篇意见书,谈论多而成功少,心里早焦躁起来。可巧这天杨士琦走来谈起这事,士琦便竭力保荐梁士诒,说这人有作有为,手臂又阔,要办这事非他不可。况他正因交通大参案,正自惶急失措,欲图报效大总统和大公子,苦无门路,但得大公子稍微给他些颜色,他没有不尽心的。克定也以为然,但又不好去俯就他,正在踌躇的时候,可巧来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人,这人便是香誉鼎鼎,南北著名的青衣花旦×××。×××仗着绮年玉貌,在京师艳帜高张,一班名流政客,都以一见颜色为荣,有许多人费尽心力还不能邀她一盼。

  袁克定以候补太子的资格,又是翩翩风度,因此时相过从。

  这天克定偶抱小恙,赶到西山去休息几天,×××得信,忙换了一套极华贵的衣裳,赶来探望。克定正在无卿,拿了本小说消遣,闻得×××到来,病已好了一半,连忙叫请。相见之下,无非谈些花天酒地的事,说到高兴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克定眼快,早看见×××的玉腕上带着一枚镶金刚钻的白金手表,耀眼争光,知是珍品,即把住她的手腕赏鉴了一回,问她是哪里买的,×××道:“这是梁燕孙送我的,听说是公使从海外带来,是纽约的新出品,中国还没有买处呢。你若欢喜,便留下何妨。”克定听见燕孙两字,又触起心事,忙问是几时和燕孙见面的,×××道:“前天他也是身体不爽,我到他甘石桥住宅里去看他,他还问起你呢。”克定似乎很关切的样子,问道:“怎么他也病了,你看他精神可还照常么?我很想去探望他一回,而且还有事要借重他,可惜医生叫我避风,不能出门。”×××道:“公子自己保重贵体要紧,既有这番美意,我可以替你转达。”当下又闲谈了一回,×××辞去。

  过了一天,梁士诒得着信息果然跑来,袁克定连忙接见。

  谈到交通参案的话,克定不等他嘱托,即一力担当替他在老父面前开脱。士诒见他这回如此爽快,一定尚有后文,他平日最是醉心帝制的,大约见筹安会效力迂缓,求着我了。但他既然藏头露尾,我又何妨做哑装聋呢。后来克定先谈起国体来,士诒开口便将古德诺批评得一钱不值,说是:“但凡人要发表一种意见,须先将这国的人情风俗筹思得烂熟,才能对症用药,不可援引甲国的现象,去断乙国的是非。我们中国的民情最是容易制服,头一样能吃苦,第二样善服从,不懂自由为何物。

  所以数千年以来,帝王概用专制手段,天下很是太平,只要在上的不至于像桀纣那般暴虐,民间已歌功颂德不置。所以君王专制乃是我国相传的古法,颠扑不破,何必像他这样遮遮掩掩,又是什么君主立宪咧,又是什么须经多数人的赞许咧,岂不是还嫌这几天乱的不够,更加捣乱了么?古德诺是外国人不懂中国情状,像盲子般瞎撞也罢了,最可笑的是皙子、少侯这几个书呆子,也拾人牙慧跟着附会,照这样办起来,不要说人寿几何,河清难俟,就算君主的话人都赞成了,还是请宣统出来复辟呢?还是就请筹安会长去坐龙廷呢?

  袁克定起初见他痛驳古德诺,只当他不赞成帝制,很为惊异。后来听他说得痛快淋漓,只是拍掌喊妙,忙请教他的主见,士诒道:“依我愚见,争王定霸,固然须以武力为主。最为名正言顺,现在是取之于民国之手,自然以民意为第一,而且民意两字本是随各人的用法,颠之倒之,无不如志。此外若能得外交财政上的助力,便无不成的事。”克定道:“外交方面,我父亲早经预备好了。财政更好商量,从前青岛的存款已经保住,随时可以支取。现在又得这些国民捐的救国储金,为数不少,乐得移缓救急。此外烟土印花税,蔡乃煌还答应接济,果然不敷,随时总好想法子。”士诒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好放手进行了。”克定见他说得很有把握,便约他改日见总统面陈,省得乃父迟疑不决。克定一面又去运动洪氏姨太,叫她在烟榻上进言,也是内外夹攻,不可少的手续。

  原来袁总统除正室之外,共有十五位如夫人,这洪姨位次第十六,最得宠幸,乃是洪述祖的嫡亲妹子。述祖的老袁幕府里的时候,因为舞弊,被人告发,奉饬查办,位子几乎不保。

  述祖情急,忙和妹子商量,浓妆艳裹,献了进去,老袁一见大喜,非但不咎既往,反把洪述祖重用起来。此时洪姨年方二八,生得柳眉笼翠,杏面含娇,而且性格玲珑,能够曲意承颜,连眉毛眼睛里都说得出话来。无论何事,一见便会,一会便精。

  在家时常看见乃兄吸鸦片烟,所以她的装手极精,又黄又松,能令吸者一简到底。袁总统近年事务多了,精神不济,不能不借重福寿膏,每天总要吸几筒。不过他有一定的时候,一定的数目,不至于沉溺不返,却非洪姨做枪手不能过瘾,因此每天与总统见面的时候独多。府中人因他姓洪,都称他为红姨,后来老袁将做皇帝,又戏封她做云霞妃子,所以克定欲得内应,头一个便想到她。

  这天特到洪姨房里,见她正在那里描花样子,上面画的都是团龙,忙近前笑道:“姨娘终日辛苦,这些事为什么不发给针绣娘去做,还要自己劳神?”洪姨道:“你不晓得,这是老爷子自己用的,他生平最欢喜这个花样,总叫我做起来隐秘些,怕被人家取笑。”克定道:“老爷子总是这样胆小,就做皇帝又何妨?他一生遇事敢作敢为,不知怎样到了自己的事,偏没有主意,叫人看着心里怪痒的。其实他已经身为总统,各处都有心腹人满布,说出话来哪个敢不遵?要依我几个皇帝都做过了。”洪姨道:“老爷子阅历深了,路总要拣稳当的走,迟早些又何妨?”克定道:“果然如此倒好了,就怕他夜长梦多,打起退堂鼓来,这事还要消灭了呢!所以我今天特来请姨娘帮帮忙,从旁撺掇。老爷子是最信姨娘说话的,只要鼓起他的兴致,诸事就好下手了。”洪姨笑道:“你何不请太太劝他,不比我们的话灵么?”克定将头一扭道:“姨娘快不要提起,都是我娘闹的,老爷子好容易有些意思,她便当头拦阻,又是什么人言可畏咧,什么求荣反辱咧,老爷子才三心二意起来。我看将来老将子坐了龙廷,这正宫皇后她可有脸去做?大约她也没这福气,还要让与姨娘呢!此刻姨娘既然肯出力,将来大功告成,也在元勋之列,我先要推尊你为母后呢 !”说得洪姨心花大开,一力担任。克定去后,她便想定主意,等到晚间,袁总统又来吞云吐雾,洪姨正色问道:“民国总统几年算一任呢?”老袁道:“约法原定六年的,是我嫌太短,改为十年了。”洪姨屈着春葱似的玉指算道:“老爷已经做过四年多,还有不到六年了,可惜这地方修饰得天宫似的,终是要让人的。”

  老袁道:“你尽管放心,到那时节,还可以连任,又何必这样远虑呢 !”洪姨道:“进退由别人作主,总不是长久之计,何不趁此大权在手,改作我们家的产业,那时一劳永逸,子子孙孙的安享不好么?我们享惯了这种荣华富贵,倘若一朝搬出去,再照旧日的起居动作,不知怎样凄凉呢?”老袁听她的话,正打到自己心坎上,转念看不出她一个弱女子,却有此远见,大丈夫难道不如她么?思至此雄心勃发,恨不得立刻登了九五,给她看看。洪姨知已入港,又接着道:“从来时机最是难得,古人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一来是初改国体,民权尚未伸张,容易制服;二来赣宁初败,民党喘息未苏,威严尚在;三来各国正在鏖战,不暇东顾,都是老爷的洪福齐天,才凑得这样巧。倘若当面错过,再想要这机会就难了。妾既然见到的,不敢不说出来。”老袁见她很有见识,才把真心话说出来道:“我难道真个不愿意做皇帝么?不过关系大了,不能不慎重些。可是这事真相只我一个人晓得,连克定母子前我都瞒着。现在只有你可以谈谈了。”

  当下说得高兴,又多吸了两口烟,越发精神抖擞,所谈的都是登基以后的话,直到天将破晓,方才双双睡下。洪姨拟了几条尊崇典礼,先从府里实行起来,正是:妻子难窥真面目,宠姬独璨妙莲花。

  要知府中有何典章宣布,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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