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驰电奏暗中放箭 谈演义忙里偷闲


  却说冯润林一怒冲出使馆之后,朱湘藩也因受足了冯润林的气,懒得追赶,回房报知海子舆。海子舆问将如何办法?朱湘藩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他受了乱党运动,不肯替皇上效力,故意破坏已成的交涉。”海子舆不待朱湘藩词毕,拍着手道:“你说他这话,竟像真的。他到日本,不径来使馆,在外面住了两日,又不是旅馆,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鬼混了这两天?一到这里,和我开谈的情形,就有些不对。不说破,不觉有可疑之处,一语道破了,便觉处处可疑。他不是受了乱党运动,怎得会这样件件刁难,竟是成心来破坏的一般?”朱湘藩道:“还有一件铁证。我们谈话,总是称皇上,他无论对何人,都是总统,或竟呼老袁。若非受了乱党的煽惑,同在官场中当差,他怎的独自这般悖逆?只就这一点,奏明皇上,他已难逃处分。”海子舆点头道:“不错!”当下叫书记来,说了这番意思,教书记添枝带叶,拟了奏本,电奏袁世凯去了。

  再说冯润林赌气出了使馆,原打算到中央停车场,乘火车去长崎,由长崎改乘往上海的船,径回北京销差的。走不多远,忽然想到魏连中约了归国的时候,要我通知他,他有书信物件,托我们带回北京去的。就是这么走了,他不知道内容,必然见怪,不如仍去他家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不迟。想罢,即教车夫向帝国大学这条路上走。魏连中住在大学附近,冯润林的车子刚到他门首,恰好遇着他上课回来,帮着将行李搬进房。冯润林开发了车钱,魏连中邀进屋内,问怎的这般迅速归国?冯润林把海子舆卖国情形,及他自己辩驳的言语,细述了一遍,把个魏连中也气得恨声不绝。说道:“此间各种新闻,自登载了你来采办飞机的那种消息以后,大约是被他政府取缔了。莫说没有紧要的消息传出,便是于这事略有关系的,也没露出一字来,因此我们外边人绝不知道,这海子舆是个当卖国贼的材料,是尽人皆知的。但竟敢如此丧绝天良,不畏清议!我们总觉得他卖国的时间还早,料不到就公然是这样硬做出来。你迟两日动身,等我多通知几个朋友,大家商议一个对待这贼的办法,务必警戒他,使他下次不敢。我们又不是革命党借题捣乱,想这种卖国情形,便是袁世凯也未必能优容他。”冯润林道:“警戒他,我自是赞成,但我万不可在此大家商议,此间耳目众多,若被这贼知道了,在总统面前又有诋毁我的资料了。我明日只管动身,你就将我告诉你的情形宣布出来,看大家商议个什么办法,去办了就是。我的意思,最好是用留学生总会的名义,直接将这情形电告总统,我回去销差的时节,也有个援应。

  我明知总统此刻正利用这贼,要求日政府赞助帝制,这贼在总统前说话,是说一句灵一句的。我这小小的中校,做梦也莫想有和他对抗的能力。只是我宁肯拼着连这小小的前程不要,决心将他的罪状,在总统面前和盘托出。你们再若补一个电报,总统或者更相信一点。“魏连中道:”我也是如此打算。不过于今的留学生会馆,早已是有名无实了,没人肯负责任做事。

  倒是各省同乡分会,有几处还办得很有精神。如浙江、四川、湖南、石南、江西几省都有个团体,就只江西略为散漫一点。

  然比较我们北几省的人,团体还坚固得多。须得有这几省的人从场,事才好办。你若以为在这里不便,尽管动身不要紧。明放着这么个事实在此,也不怕海子舆抵赖。“当夜二人复研究了一会办法,冯润林就此歇了。

  次日,魏连中送冯润林动了身,才往各处会了几个朋友,一谈这事,都抱不平。但魏连中所来往的朋友,全是第一高等及帝国大学的学生,平日功课繁忙,绝少与闻外事,间有些激烈分子,口头上赞成一两句可以,要他丢了功课不做,实行出头闹风潮,总是不肯向前的。因此魏连中虽跑了几次,仍是一点头绪没有。想再跑几日,自己也是怕耽搁了功课,心里又只是放不下,不肯就是这么不做理会。一个人想来想去,被他想出一个做传单宣布这事的法子来,料定知道的人多了,必有好事的出头,找海子舆算帐。幸喜他自己的文笔也还清通,无须请人捉刀,提起笔来,照着冯润林说的情形,写了一大张。末后说了几句激动人家出头,正式去质问海子舆的话,署名“留学生公启”,到印刷局印了二干张,拣中国人住得多的地方,如青年会、三崎馆、上野馆之类散布了。魏连中仍照常上课。

  过了两日,这传单果然发生了效力。湖南、四川两省的同乡会,就根据这传单首先开会,派代表去使馆质问海子舆。云南、浙江、江西几省,接踵而起。一连几日,把个海子舆正闹得头昏眼花。忽然得了章四爷的电话,说林巨章已被姨太太纠缠得没了主意,飞机风潮,已停止进行,只要朱参赞去看他一遭,他肯不倾心投效?海子舆不待听完,将听筒一搁,自言自语的骂道:“还在这里说停止进行!你们自己鼓动人到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只当人不知道,还拿着这话来哄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章四爷见电话里没人回话,不住的将铃子摇得一片声响,海子舆哪里肯睬呢。后来响得厌烦了,一手拿起听筒,向里面说了句,听不清楚,又把听筒搁下。

  章四爷不知事情变了卦,电话里又没听出生气的声音,以为是电话机坏了,找着林巨章商量。林巨章道:“我近来不大出外。昨日修龄看朋友回来,说见了我们同乡会开会的一张通知邮片,上面虽只写有重要会议,没书明事实,打听就是为买飞机的事,开会派代表去质问海子舆,却不知事情已实行了没有?我心里正不快,懒得细问。”章四爷道:“这事关系很大,如何不问个详细?”林巨章即叫下女来问:“张先生在家么?”下女到张修龄房里看没人,又不见壁上的暖帽外套,回答说:“出去了。”林巨章道:“你怎到今日才打电话呢?你见海子舆不是有一星期了吗?”章四爷点头道:“我那日从你这里回去,本想就打电话去约他的。仔细一思索,电话太去急了不妥。

  你是民党中十多年的老资格,不应有这般容易翻脸,怕他疑心我是为你的说客,反把你的身分看低了。不如迟几日,使他看不出急于求售的心思,想交换条件不容易优待些吗?想不到真有开会去质问他的事来!据我推测,就是真有人去质问,也全是学生的团体,没有民党的人在内。若有民党,我们万无不得着消息之理。“林巨章道:”只怪我们住的地方太幽僻了,东京市内的事,新闻上没有,便一辈子也不知道。“章四爷道:”我住在市内,也没听人说。他们留学生,无头无脑,能闹出多大的风潮?别的都不打紧,不过单独于你这桩事有些妨碍。“林巨章听了,不由得心中着急起来,到张修龄房里看了几次,总不见回,只得催着章四爷亲去使馆回话,说电话机便不坏,也说不大清晰。

  章四爷没法,复到公使馆,先在林鲲祥房中坐了一会,打听得果有几省的代表,接连来闹了几次。冯润林又走了,飞机不能退,筑都还只管来催着起运,公使这几日正不快愉得很。

  章四爷听得,怕碰钉子,打算再迟几日,索性等海子舆气平了,见着好说话些,遂告辞起身出来。刚走到使馆大门口,只见来了一乘马车,章四爷闪在旁边一看,朱湘藩从车中跳下来,一个小使,一手提一个大包裹,跟着下车。章四爷忙迎上去点头,朱湘藩问见着公使没有,章四爷道:“我听说公使心中不快,打算迟日再来求见。”朱湘藩点头道:“这几日我也忙得不可开交,请了几日假,事还没办了。方才公使着人来叫我,说这几日有几省的学生,派代表来这里质问飞机的事,你又有电话来,公使叫我来商酌。我只得放下自己的私事不办,到这里来。”章四爷道:“你自己什么事这般忙?”朱湘藩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因敝内来了多年,不曾生育,要在这里纳个妾。

  已看定了一个,就择了这二月十号娶进来。使署不便办这事,另在肴町租了幢房子,于今只差儿日了,所以繁忙的了不得。

  你承办的那事怎样了,何以又会弄出什么代表来质问?“章四爷道:”那代表是他们当学生的,林巨章纵有天大的资格,也管不了。他只能保得民党这方面没人出头来闹。“朱湘藩道:”那是不错。你且再进去坐坐,等我见着公使,看公使的意思怎样。你要说的话,在电话内大约是说明了的。“章四爷道:”恐是电话机坏了,公使回说听不清楚。“

  朱湘藩也不再问,邀章四爷回到客厅里,自上楼去了。一会儿下来说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公使已听明了。不过你那电,来得不大凑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闹了才退出去的时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兴,你又提到飞机风潮几个字,因此才将听筒搁了,说听不清楚。此刻听我说学生不与民党相干,他心中也就没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实在忙不了,在十号以前,决无工夫拜客,这便怎么办呢?可否请那位林先生屈尊到这里来?”章四爷踌躇道:“那就不知办得到办不到。”朱湘藩道:“他能来,公使必然优礼款待。”章四爷笑道:“你没工夫去拜他,只怕十号,他倒得来你家道贺。”朱湘藩也笑道:“那如何敢当!”章四爷见他说话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凑热闹,即问肴町的番号。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页日记纸来,用铅笔写了,笑道:“本应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见罪佳客。”

  章四爷忙接了,又客气了几句,才作别。仍到中涩谷,把话告诉了林巨章,问林巨章的意思怎样。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这么跑到使馆里去?一则你在海子舆面前说的话太大,二则你今日不曾亲见着海子舆,我就是这么跑去,不说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爷你说,是有些犯不着么?”

  章四爷还没回答,忽见下女从里面出来,向林巨章道:“太太说有事,教我来请老爷进去。”林巨章拔起身就往里走。

  进门即见陆凤娇立在门背后,用耳贴在壁上,听外面说话。见林巨章进来,一把拖到内室说道:“你定要人家来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吗?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们男子在外说话,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难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陆凤娇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说,难道是我管错了吗?

  你的事,是不应该我来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

  你还向我发急,胡说狗屁是这么乱放。“林巨章道:”好,好,罢了,有人客在这里,不要是这么闹,有话等歇再说。“说着转身待向外面走。陆凤娇复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话不说清就走,没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谈天快活,说些呕人的话,教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呕你的气,你倒想得好。

  我没这么呆,你不和我说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赔笑道:”什么话教我说清呢?“

  陆凤娇扭转身坐着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烦得难过,你不要专一寻着我闹小孩子脾气罢!”陆凤娇翻转身,猛然向林巨章脸上一口啐道:“谁是小孩子,谁教你讨我这小孩子来的?我不曾扭着要嫁你。我生成是这种小孩子脾气,你才知道吗?我不是小孩子脾气,也不跟着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个小孩子,肯来管你的闲事么?”一面说,一面哭着数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专是做好不讨好的,也骂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这里,心里烦得难过。你出去陪客开心罢,我没有话说了。”说完,往床上一倒,双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凑拢去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岂不知是求人的事,不应等人先来拜我。但是现在的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势利不过,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价,人越肯应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节的向人开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这是应世的一种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脑筋素来明晰的,如何也不明这道理?你平常喜欢看《三国演义》,诸葛孔明不是要等刘先主三顾茅庐,才肯出来吗?”

  陆凤娇本待不理,听说到《三国演义》,她最是欢迎看这部书的,并最是崇拜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脸来问道:“你配得上比诸葛孔明吗?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刘先主去求他,自应三顾茅庐呢。你做梦么,也想有人来求你吗?这话真说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陆凤娇道:“我懒和你这不通的武人说。你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师表,就知道了。”林巨章笑道:“我本是不通的武人,我倒不明白,诸葛孔明既是没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蛮时,火热藤甲兵及葫芦谷烧司马懿父子的那些火药柜子,早预备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陆逊的那八阵图,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陆凤娇气得坐起来,冷笑道:“你这武东西,真不通得可恶。小说上故神其说,以见得孔明和神仙一样,说都是他早预备好了的。既是早预备了这么多东西,当日刘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时候,怎的不见说,陪嫁一般的搬了许多大红柜子来?你读书是这么读的,怪道想比诸葛孔明,也望人家来三顾茅庐!”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气了,比有人来三顾茅庐,还要快活。你不要生气了罢,我去和章四爷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舆,于身分上没有妨碍。我决听你的话,先去拜他便了。”陆凤娇道:“你去不去,干我什么车!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会才出来,只见张修龄、周克珂都在客厅,陪着章四爷说笑。林巨章问张修龄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见你的影子?”张修龄笑道:“我今日原没打算出来。吃过早饭,到理发店去理发。正在剃面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外面进来个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顶鸟打帽子,手中提一个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国贩卖仁丹牙粉的东洋小鬼。再仔细一看,这人好生面熟。那时我正剃着面,不敢动。这人也是来理发的,我剃了面,回头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谁?

  就是我四川很负一点文名的,姓乐名艺南,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听说过这人的名字,却不曾见过。怎的滑稽得有趣?“张修龄道:”他也是泸州人,他家离我家不远,从小就彼此厮熟。光绪末年,到这里来留学,我也不知他在哪个学校上课。近来见着他几次,他总是提着那个小提包,我也没问过他,提包里提着什么。今日在理发店遇着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就距此不远,我便跟着他走。约莫走了五六里,我说你说距此不远,怎的还没走到?他说就在前面,是没多远。于是又走够四五里,我两只脚走痛了,即停了步,问还有多远,他用手指着前面道:“那边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我看不到一里路,只得又跟着走。转了一个弯,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见了,两脚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没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发急起来,站住问他:”你无端是这么骗我瞎跑做什么?既有这样远,如何不坐电车?’他倒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哪里有电车给你坐?你想坐电车,得再走一会,包你有电车坐,并且连火车都有。‘我说:”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吗?难道没坐过电车,要跑到这里来?你快说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他说:“我若知道你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来了。你欢喜坐马车么?坐马车去好不好?‘我听了,心想:日本的马车最贵,他当学生的,能有多少钱?要我坐马车,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没打算出外,又没多带钱,便望着他笑。他说:”马车就来了,你走不动,就在这是上车罢。’说话时,听得马蹄声响,转眼便见一辆马车来了,我看那马车的式样,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长,两边开着几窗眼,见里面坐满了的下等小鬼,四个又粗又笨的木轮,烂泥糊满了。那匹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车重了,拉不动,躬着背,低着头,走一步,向前栽一步。乐艺南拉着我上车,我说就是这样马车吗?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说,死拉着我,从车后面跳上去。我还没立住脚,那车子走得颠了两下,我的这颗头,便撞钟似的,只管在那车篷上撞得生痛,我高声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弄得满车的下等小鬼,都笑起来。乐艺南向一个小鬼说了几句好话,那小鬼让出一点坐位来,纳着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时候,震动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几番要吐了出来,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说:”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晕船的毛病,不打紧,我这里有的是药,给点你吃了,保你安然无事。’我想他身边如何带了晕船的药?望着他蹲下去,打开了那个小提包,摸出一个纸包来,从中取了一颗黄豆大的丸药,要我张口。我说给我看是什么药?他说:“决不会毒害你,且吃了再说给你听。

  ‘我只得张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刹时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问他是什么药,这般灵验,我倒得多买些,预备将来飘海时用。他说:“我的药多得很,灵得很,这车上不好说,等到家再说给你听。’”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