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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北东园笔录初编
卷二
◎钱南园侍御
钱南园先生(沣)伉直有声,似御史。为军机章京时,和砷掌军机,屡
之弗屈也。钱劾山东巡抚国泰贿赂通行,秽名彰著。上命和┞驰往查办。和与国
素相比,欲化其事为子虚,奏请与钱偕行。时值冬令,沿途送温裘、送珍食,凡
可以结钱之欢者,备极殷勤。钱弗为动。比至济南,以众证确凿,不能不据实奏
覆。和益衔之。钱旋出为湖南监司,和密嘱本省大吏媒蘖其短,久之,不得间。
最后,浦霖为巡抚,亦与钱龃龉,乃以盐务陋规附会成狱,褫职。钱卒于京,启
殡南旋,路过柴市,正值浦霖押赴伏法之时,灵举与囚车相摩击而过,竟若预刻
其时而巧使先生亲见之者,钱之交好为笔其事于书云。
◎徐总戎
东粤徐星溪总戎(庆超),虎头燕颔,辟易万夫,而说礼敦涛,居然儒将。
以乾隆甲寅举于乡,故与家大人叙文武同年谊甚笃。仁擘窠书,所到名山,辄有
磨崖大字。有《涤研图画卷》,名流题咏殆遍,每出必以自随。惟性嗜狗肉,厨
中无日不烹狗,如常人之餍鸡豚,所过辄有群狗嗥之。官建宁镇时,以巡阅至崇
安,登武夷山。适日晡,宿于九曲舟中,营弁杀狗以供,遂呼觞大嚼。次日,登
天游观,甫入殿门,瞥见金光一道,口仆地不语。众弁掖之起,则浑身瘫软如无
骨者。视之,气已绝矣。观中道士蔡元莹曰:“此座上王灵官显威也。凡食狗肉
者,从不敢人此殿。某以大员,故不敢阻耳。”旧传被王灵官鞭者,全身骨节皆
碎,睹此乃信。
◎孽海
家大人维藩吴中时,石琢堂先生(韫玉)主紫阳书院讲席。每进署宴集,余
得从屏后窥之。年近八十而精神矍铄,健谈豪饮常如五十许人。吴人盛传其为诸
生时,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凡见淫词艳曲坏人心术与夫得罪名教之书,
悉纳其中而烧之,历历数十年不倦,盖又不徒惜字而已。乾隆庚戌,以会魁胪唱
第一,旋典试吾闽,继为湖南学政,历官至山东按察使,亦可谓报施不爽者矣。
至俗复传其偶阅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内有劾朱文公一疏,不胜发指,拍案大
呼,思欲尽购此书以付诸火。乃谋诸夫人,假奁饰金珠诸物易钱质库,遍搜坊肆,
得三百四十余部,悉烬于孽海中,则未免言失其实。按此事又见沈桐威《谐铎》
中,沈亦辨其不必然。盖所载疏草系胡、沈继祖所为,与作是书者何涉?小人
之污蔑君子,何所不可?既以为伪学,则亦无不可加之罪,明著之,正所以释人
之惑,何足以病此书?《四库提要》称绍翁与真德秀皆游朱子之门,其学一以朱
子为宗,故所论多持平。又谓南渡以后,诸野史足以补吏传之缺者,惟李心传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及绍翁是录,则亦甚重其书。且书中所载谥议二则,于朱
子表章甚力,并无异词,则是书亦何可轻毁?琢堂先生当少壮时,盛气轻举,容
或有之。所谓扶翼名教者,当不在此。且苏州城中一时坊肆,又安得有三百四十
余部之《四朝闻见录》供其搜取而侈为美谈乎?闻家大人曾以此事面质先生,先
生亦笑而不承也。
◎奉阴骘文
家大人观政仪曹日,与歙县程澄江先生(世醇)为同官。先生科分最早,尝
于乾隆己亥偕大兴朱文正公典试吾闽。先外祖郑苏年先生出其门,以故与家大人
尤相笃厚。喜谈旧事,自述:“乾隆己酉与陈修撰(初哲)同典试秦中,已取定
二十五卷送陈覆阅,内某号一卷疵谬颇多,陈欲去之,以备取卷顶补,忽闻鬼声
四起,徐至窗外长嗥,寻入室,揶揄扰至黎明乃去。陈意考院久无人居,疑狐为
祟,亦不以为怪。造余商酌去取,余不觉心动,谓陈曰:忆先君子皓首文场,三
次获隽,皆以正副主司意见不合抑落孙山之外。由今追昔,不觉感伤。至此卷之
疵类,愚亦见之,其去取原无成见,第以愚念及之,情不能禁,或可格外录之。’
陈勉从所请。榜后来谒,则一村学究祝振声也。余与陈历言其故,询以有何阴骘,
祝自陈春夏务农,秋冬训课,不惟无暇为阴骘,亦不知何者为阴骘。固问之,乃
曰:‘幼受文昌阴骘文,二十八岁时,每晨漱口焚香拜读一过。今五十八岁,行
之已三十年不倦。生平惟有此事,他无所知。’余曰:‘汝能读之,即能行之,
即此已是阴骘矣。’逾年公车到京,见其人朴诚无文,呐呐如不出诸口,其言或
不诬也。”
◎孝子有后
吴中徐少鹤侍郎(颇),其封翁兰石先生本江南名下士,而性尤笃孝,中年
孺慕不衰。值母病,侍奉汤药,衣不解带,及病亟,涕泣无措。计惟愿减己年以
益母算,乃刺指血写疏,焚于灶神之前,求其上达。母病顿痊,而先生寻没,年
才五十。人方痛孝子之不永年也,无何,少鹤以嘉庆甲子举于乡,乙丑联捷成进
上,榜眼及第,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乃知孝子之不水牛者,天所以成其志,
而至性所感不旋踵而报即随之矣。相传江南甲子闱内,监试张古余(敦仁)梦古
衣冠人告之曰:“今科有山东卷,须汝中之。”张自揣监试非阅卷者,且山东之
卷,安得至江南?意良不然。次日,同考某令荐一卷,主司赏其渊博,已收之。
某令以卷中所引用故实多非经传数见语为疑,适张登堂预观,亦悦其博奥,一一
为之数典,卷遂定。及填榜,乃少鹤也,某令盖山东人云。
◎租牛待赎
吴门董个亭封翁,琴南观察(国华)之父也。观察与家大人为素交,亦昔年
宣南诗社旧侣。后家大人官吴中,复时从观察采风问俗,往来无间。稔知其家世
积善,为乡人所称。尝以岁歉,见农夫无力卒岁,以耕牛售诸屠肆,乃倡义邀绅
士集赀,于城外辟一园,如所售之价,买牛而牧之。春作时,听本人取赎。每岁
活牛无算。观察旋成进士、入翰林、转御史,为郡守监司。次子(国琛)亦登贤
书,人皆谓封翁应得此善报也。按道光癸未,吴中大水氵存饥,吾乡林少穆先生
适为廉访,亦以冬买牛,春听赎,次年农事借以补苴,远迩颂之。其法盖仿自董
氏云。
◎关庙签兆
陶文毅公尝言,湖南有巡抚某,平时敬奉关帝,每元旦,先赴关庙行香求签,
问本年休咎,无不应验。一年元旦,求签得“十八滩头说与君”之句,因有戒心。
是年,虽遇浅水平流,亦必舍舟而轿。秋间,为候七一案,星使按临,欲舟行,
某不可,乃以关庙签语告之,星使勉从,而心不喜。未几,贵州铅厂事发,有某
受赃事,某不承认,而司阍之李奴必欲扳其主人。时李已受刑,两足委顿。主仆
方争辨不休,星使厉声曰:“十八滩头之神签验矣。李字,十八也,委顿于地,
滩也,据供此银送与主人,是送与君也,关帝早知有此劫数,公何辨焉?”某始
悚然款服,案遂定。某为吾乡大吏,甚有能声,所惜者近利耳。余尚及见其人也。
◎循吏获报
桂林龙雨川(光旬)以孝廉为湖南知县,爱民如子,盛有循声。大府闻其廉
能,力荐之,今已擢他省矣。其子翰臣(启瑞),甲午孝廉,端方谨饬,生平尤
好义轻财,周给亲友无吝色。其同里闵鹤雏孝廉尝称之,谓余曰:“近年所交,
得此一人焉。”庚子礼闱揭晓,余与鹤雏、翰臣同报罢。次日翰臣因鹤雏访余,
一见即决其非凡品。盖温柔敦厚,君子人也。数日后,余出都而翰臣留京。及辛
丑入都,访翰臣于内城,自后踪迹渐密,心欲效其为人,而自觉不逮。是年,翰
臣考取中书,随成进上。其诗文楷法本优,人咸以翰苑相期,无何,竟得大魁。
是夏,余返桂林。适家大人调抚江苏,舟过长沙,龙雨川来谒。龙与余家本有世
谊,盖其父与家大人同登甲寅乡榜者也。述及“客冬新莅一县署中有旧亭,已就
芜废,乃捐俸重修之。适县南有一渠亦久湮塞,合邑绅民鸠工浚治,既告成,而
署中亭工亦恰竣事。都人士来告曰:‘故老相传,此渠若通,邑中必出殿元。今
此亭适同日告成,清以启瑞为名而记其缘起可乎?’旋已,公制启瑞亭扁,择日
悬挂矣。而余儿启瑞状元之报适至,不应于民间而应于县署,为民父母者有余愧
矣。”家大人谓此科名佳话,不可不记也,因附述于此。
◎罗山冤狱
江南河帅黎襄勤公(世序)言其乡有村翁,其子出外贸易,留媳于家。媳素
贤,日以织纟任佐炊。翁坐享之,无所事事,每出与村人赌博,负则取偿于媳,
习以为常,媳亦不较也。一日媳小病停织,语其翁曰:“我手力所入有限,以资
菽水则仅可,以供博,负则无余,翁以后可稍节赌否?”翁默然。是日微雨,饭
后携伞径出,至夜不归。媳疑之。既三日不返,媳愈疑虑,乃向邻里告以故,嘱
代觅之。值连日阴雨,河流暴涨,有邻妪来告媳曰:“顷闻河里有一浮尸,旁有
破伞,盍往验之?”媳急往视,则六十许老人,居然翁也,乃呼号欲绝。观者怜
之,代为捞起殡殓。适里中有监生某,虎而冠者也。知媳家固贫,而媳之外家颇
殷实,思借此吓诈。昌言于众曰:“此事能不报官而遂了乎?”里中无应之者。
某素习刀笔,乃以媳怨言逼翁投水鸣于官。拘媳严询,媳不惯受刑,遂诬服,案
遂定。弃市日,其翁适自外归,仍携旧伞。沿途闻其媳将以冤死,亟奔法场,已
无及矣,遂痛哭赴官自陈。县乃据实检举,而以监生抵罪,县亦褫职。邻妪有梦
某媳冠帔来别者,云已为神矣。此家大人官淮海道时闻公所述如此。公罗山人,
述此时但云其乡前数年事,疑即罗山县案也。
◎济渡自救
钱塘屠琴坞(倬)负文望而有吏才,以嘉庆戊辰庶常出宰仪征,官声甚著。
仪征渡江赴龙潭,向只小舟,猝遇风,往往覆溺。屠莅任,捐赀制二舟,仿镇江
红船式以济,渡人咸赖之。丁丑六月,屠以引疾赴金陵请咨,即乘此舟。午后抵
黄天荡,暴风陡作,时尚在北岸,即泊舟系缆下碇以为万全矣。俄顷,雨益骤,
风浪搏击,缆中断,舟漂出江心大溜中,如箭脱,铁鹿亦浮。舟人仆从皆号泣,
屠危坐舱中,祝曰:“余造此舟济人,即以此舟溺,恐不足以劝善,若有神理,
幸返吾舟。”祝甫毕,忽见水手及舆夫五人跃入巨浪中,竟曳断缆,瞬息抵岸,
复下碇,舟始定。时浪高于山,一起伏可数丈,舟人曰:“少缓须臾,此舟散矣。”
询之,五人咸称跃入巨浪时各不相谋,昏昏然若有人掖之者。夫造舟济渡非为己
谋而适以自救,信报施之不爽哉。后屠以丁忧回籍,道光初由本籍奉特旨擢守九
江。
◎仪征盗案
屠琴坞尝语人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然有时出人拟议之外,而亦未始
不在人意计之中。记得庚午冬月,仪征任内,有湖广回空粮船夜出瓜州大江,三
更人仪征境被盗。余连夜赴舟踏勘,即就本船水手究出端倪,旋将水手可疑者三
人带回署中鞫讯,遂得首从主名八人,盖即本船水手通同勾引也。仪邑捕役懈弛
已久,余到任后捐赀日募健儿数十辈,遇有要案,重赏缉捕,无不立破。至是,
乃选自募者八人,而以一家丁、一捕役领之,不分畛域,凡粮船所过,西至芜湖、
太平,南至苏、松、杭州,迄无所获。复折而北,始于邳州、宿迁、沛县、济宁
先后获四人,又于直隶武清获二人,其一赴水逸去,其一甫被缚而各粮船水手围
拥数百人,力将夺犯。适漕帅许秋崖先生至,停舆查询,命中军协拿,众始散,
于是招解到省。苏臬发首府督同首县覆审,长洲某公忽欲改盗为窃,窜易供词,
具禀臬司。详巡抚飞札调余晋省会审,盖案情甚重,若误入数人,死罪未决则黑
龙江之行已不可免。家人咸咎余办事太拙,本来有级可抵,虽不获盗亦无碍,今
以两年之久,往返数千里重赏踩缉,赔累至二千余金,案虽破,反致获咎,柰何?
余笑曰:‘人人能似余拙,天下可无患盗矣。若顾虑后患,吝惜捕费,谁为国家
任事者?’遂赴省会审。相持至一月未决,同官有为余二人调停者,谓将案情改
作起意行窃,临时行强,则余与长州皆无处分。盖起意行窃则长洲翻供为有因,
已可出数人于死罪矣。余次日即以此情面陈于大府,且自认原办情节太过,大府
遂命余且回任。家人复咎余案情既无可疑,奈何不力争而迁就乎?余笑曰:‘曩
盗犯到案即伏,以盗定案,是盗死于法。今有人必欲活之而以避处分,故必致之
死,是不死于法而死于心矣。死于法,公也,死于心,私也。书日:“罪疑惟轻。”
今余不疑于案而疑于余心之介于公私也,故从轻。’后月余,省中信来,知臬司
过堂,盗仍吐实,臬司大惊,复照原招定案。”盖巨盗恶贯已盈,不能幸逃国法,
过堂时供出实情,有若或使之者,此可见稔恶者虽已出死入生而仍不能幸免也。
然“死于法”、“死于心”二语,窃愿刑名家详味之。
◎骗贼巧还
家大人扈跸沈阳,与无锡顾晴芬侍郎(皋)帐幄相接。公余时得晤谈,侍郎
述其乡数年前一故事,云:有华姓者,挟三百金将买货淮海间。舟过丹阳,见岸
上负重囊一客呼搭船甚急。华怜之,令停船相待。舵工摇手曰:“此地匪人最多,
免累为幸。”华固欲相待,舵工不得已,迎客宿于后舱。将抵丹徒,客负囊出曰:
“余为访戚来,今已近戚家,可以行矣。”谢华去。顷之,华开箱取衣,则箱中
三百金尽变瓦石,知为客偷换,懊恨无已。俄而天雨且寒,风又逆,舟不得进。
华私念金已被罚,无买货赀,不如归家摒挡再作计。乃呼篙工返棹,许其直,仍
如到淮之数。舟人从之,顺风张帆而归。过奔牛镇,又见有人冒雨负行李淋漓立,
招呼搭船。舵工视之,即窃银客也,急伏舱内而令水手迎之。其人本不料此船仍
回,天晚雨甚,急不及待,持行李先付水手,身跃入舱,见华在焉,大骇狂奔登
岸,失足落水,众以篙筑之,遂沉。华发其行囊,原银三百宛然尚存,外有珍珠
百十粒,价可数千金,而华从此富矣。
◎孝友大魁
苏州吴松甫先生(钟骏),庚寅、辛卯间余随任苏藩,与仲兄同受业师也。
藩署书屋故窄小,仲兄与师隔屋,余则晨夕笔砚相亲者二年有余。见其器度浑厚,
绝无疾言遽色,聚谈时亦间有戏谑,而未尝不执于正。生平无他好,惟喜聚书,
至借贷以购。居常则手抄弗辍。师本壬午举人,己丑会试得誊录,自云如不中进
士,将来由此途去矣。有相士者,余兄弟私叩之,云贵师学问甚好,而外貌不扬,
或可得教官耳。辛卯冬,师将计偕北上,遂辞馆出,家大人赀其行。无何,师之
兄于岁杪物故,家无余财,又逼岁暮,几至不能成礼,遂尽出行赀敛之。而索屋
租者旋至,窘迫困苦之境无以自存,余兄弟在署不知也。新正,师入署,颜色惨
沮。余兄弟惊疑,询悉其故,师泫然曰:“计偕已无望,而馆地又已辞,断生计,
将绝,可若何?”余亦怏然。时先母郑夫人岁暮略有所赐,俗所谓压岁钱也,余
兄弟议以此再助之。而同受业者尚有余姑夫邱藜辉、林庆枯两君,闻之,亦欣然
乐从,因集成洋银一百圆,因此得行。四月廿九日,遂得吾师大魁之报,其事遽
闻于外,吴中以为美谈。余谓由困而亨,理固宜,然未有如师之捷如影响者。脱
使靳其所有不以敛兄难,得行,未必捷,虽得捷,未必元也。甲午,师以修撰来
闽典试,乙未又典试湖南,丁酉遂督闽学,近已由大司成晋宫詹阁学,近闻又视
学浙江,天之报施,善人正未有艾矣。
◎李翁义举
余随任桂林,与水部郎李芸圃先生(秉绶)过从最密。芸翁之先德口诚封翁
本江西临川人,少时极贫困,尝除夕避债族人家,值其家为献岁之供,就其岁盆
温火,为奴辈所斥,负气出,以一袱一伞谋食于粤西。稍得赢余,而素性任侠,
随手辄罄其所有。后随客辗转至交趾,市肉桂归售于两粤间,往返数四,得八千
金而归。途遇太平郡某丞,素所善也,见其颜色惨沮,诘之,泫然曰:“我权某
县时,因公挪移库项八千金,今为新任所揭,被檄至省,行将参革监追,身家性
命恐不能保耳。”翁曰:“吾所携囊中金适符此数,君可将去,无戚戚也。”丞
曰:“君半生辛苦始得此,则素手而归,我何以安?”翁曰:“我无此金,可图
再举,君无此金,则身陷不测,将有不忍言者矣。”竟委金于丞,疾驰而去。丞
得金,事遂解。翁归,乃改为猗顿之术,不数年富甲一郡,连举丈夫子十余人,
芸翁其最少者。其长孙春湖先生(宗翰)早岁成进士,以翰林出身,官至侍郎,
尝典试吾闽,督学浙江,儒林文人,天下仰之。
◎万近蓬视鬼
张兰渚侍郎云,吾乡有万近蓬(福)者,杭堇浦太史之弟子,性好道术,又
目能视鬼神。尝设盂兰会,别为其师位荐之。至召请,某见太史来,相与话别后
事甚悉。问近作何状,曰:“吾本观音大士座下奇灵童子转世托生,遂迷本性,
颇增笔舌之过,以致不能还我本来。幸无他恶业,未堕三涂,冥中亦无拘束,尚
能逍遥来往于风清月白时也。”万因问陈勾山太仆近复何如,曰:“此君胜我多
矣,彼故文昌宫中人,生平有善无恶,和易近人,人有寸美,爱不去口,有乐道
人善之风,身后已归桂宫。即其子孙,他日亦贵显,吾何敢望彼哉?”按袁简斋
《新齐谐》中亦载此事,袁与杭、陈皆同征友,当不以意为轩轾。今数十年后,
杭之后嗣极衰替,而太仆之孙香谷(桂生)位至巡抚,从孙荔香(崇庆)位至侍
郎,其曾孙(宪曾)近亦入翰林,则万之言不诬矣。
◎顾老绍酿酒
吴江有顾老绍者,以酿酒为业。一日见酒缸中死一赤练蛇,心知酒已被毒,
饮之当害人。而吝惜赀本,不肯弃去,仍与其夥严姓者分贮十余瓮置墙下。将出
售矣,忽震雷击酒瓮,尽碎无一存者,而人俱无恙。顾始大悔,每向人言之,以
为幸逃天诛也。夫酒瓮不以他故碎而赫然碎之以震雷,使人不疑为适然、偶然而
后发其儆惧之隐,酒未售,人未伤,此人原可以不死,且必留此活口以证其事之
根由,又以见事虽未行而一念之不仁已上达天听。天心之仁爱,阴律之森严,胥
于一事寓之,亦奇矣哉。此系十余年前事,甚近,且确家大人闻之黄霁青太守,
而太守又闻之潘寿生(眉)。寿生博学多闻,即作《三国志补注》者。家大人多
采其说入《三国志旁证》中。
◎朱酉生述二事
朱酉生孝廉(绶)在家大人幕中,为余言,其友叶某尝在某学使署中阅卷,
有一卷文甚佳,而叶失手污墨几半,学使见之,不知为叶所污也,竟置四等。叶
恐学使怒其粗率,亦不为之剖辨,听之而已。后传闻考四等者自缢死,密访之,
则知其家甚贫,藉授徒糊口,自考四等后,生徒皆散去,几不能自存,遂怨愤而
成短计也。叶自是甚咎悔,后凡乡试两次,皆有所见而皆以污卷黜逐,不敢复应
举。每语人曰:“此余无心造业、无心结冤,而衔恨已如此,当日何难一言自认
为此生解免哉!”又言其戚管静山名英者,工于时文,有声庠序。惟性颇放诞,
喜为狭斜游。嘉庆丙子科与余同往金陵乡试,三场甫毕即颠倒于秦淮妓馆,旋得
病,迟余十日始归。病革时,余往视之,慨然曰:“管英不中,无以为能文者劝;
管英不死,无以为荒淫者戒。”越日,报中人果至,又一日,乃绝。酉生谓此非
静山所自言,乃鬼神凭之而言也。慧业文人可以知所择矣。
◎甘肃藩署
甘肃藩署有大堂而无二堂。大堂之后为大院,院之前即大库。每年西北各省
协济新疆饷银数百万,皆由甘肃转输,故藩库规制之崇宏甲于各直省。库前有鸽
子数千,每月支库中银若干为饲鸽粮。间有深夜无故近库门者,鸽必丛集其身,
碎其头面而后已。其遗卵或坠地,皆相戒不敢拾取。相传为守库神鸽,不知始自
何年也。家大人莅任后,闻老库吏言,乾隆未有方伯某值元旦朝贺,早起具朝衣
朝冠在大院登舆。适有阵鸽屎污其朝冠及补服,旋退至内室涤冠易衣而出,则督
部已先至。方伯大怒,甫归署,即呼铳击鸽,伤者百十头。复灭其粮,剔其巢,
毁其卵。越数日而案头朱笔为鸽衔至空中掷下,既又衔其帽顶掷于客前,既又衔
其朝珠散委于地,最后乃失其印。大索两日,于鸽巢中得之。如是喧扰者月余日,
而方伯遂病。又逾月,竟以赃败。家大人曰:“此鸽屎之污人,或知其将败而警
之,或乘其衰气而弄之,自非偶然。乃不知恐惧修省,而与物为仇,庸有胜乎?”
又曰:“此鸽去来无定,闻我未到任之前,藩篆系伍实生廉访兼署,伍在臬署接
印,鸽即随印而往,其留守藩库者不过百十头。迨我接印之日,乃全队归来,然
则不但守库而兼守印矣。”
◎沈东甫逸事
道光戊子、己丑间,余随侍江苏藩任。时署中书记友为湖州沈巽帆茂才(一
咸),尝述其族祖沈东甫先生(炳震)一事云,公尝昼寝书斋中,梦青衣者引至
一院,立镜高丈许,请公自照前生,则方巾朱履,非本朝衣冠。方错愕间,又请
照三生,则乌纱、红袍、玉带、皂靴,又非儒者衣冠。有苍头闯然入跪叩头曰:
“犹识老奴乎?曾从公赴大同兵备道任者也。”以文卷一册呈。公问其故,曰:
“公前身在明嘉靖间,姓王名秀,今日青衣召公,乃地府文信王处,有大同任内
五百鬼诉公,请质问耳。老奴记得杀此五百人非公本意,此五百人本刘七案内败
卒,降后又反,故某总兵立意杀之,以杜后患。公曾有手书劝阻,总兵不从。老
奴恐公忘却此书,难以辨雪,故袖此稿奉公耳。”公亦恍然记前世事,与慰劳者
再。青衣请曰:“步行乎?乘轿乎?”苍头呵之曰:“安有监司大员而步行者乎?”
呼一舆二夫甚哗。掖公行数里许,前有宫阙,中坐王者,冕旒白须,旁吏绛衣乌
纱,持文簿呼兵备道王秀进。王曰:“且止,此应先唤总兵。”旋有戎装金甲者
从东厢入。公视之,果某总兵,旧同官也。正与问答良久,语不可辨。随唤公,
公揖王而立,王:“杀刘七党五百人,总兵业已承认。君有书劝止,吾亦知之。
然明朝法,总兵亦受兵备道节制,君令之不从,平日忄Й耍可知。”公唯唯谢过。
时总兵在旁争曰:“此五百人非杀不可者也。况诈降复反,不杀则又将反,我为
国杀之,非为私杀也。”言未已,阶下黑气如墨,声啾啾远来,血臭不可耐,五
百头拉杂如滚球,齐张口露牙来啮总兵,兼睨公。王拍案厉声曰:“断头奴诈降
复反,事有之乎?”群鬼曰:“有。”王曰:“然则总兵杀汝诚当,又何哓哓?”
群鬼曰:“当日诈降者,渠魁数人,复反者,亦渠魁数人,余皆协从者,何可尽
杀?且总兵意欲迎合嘉靖皇帝严刻之心,非真为国为民也。”王笑日:“说总兵
不为民可也,说总兵不为国不可也。此事沉搁二百年,总为事属因公,阴官不能
断。今总兵心迹未明,不能成神去,汝等怨气未散,又不能托生为人,我想以此
事状上奏,听候玉帝处置。惟兵备道所犯甚小,且有手书劝阻为据,可放还阳,
他生罚作富家女子,以惩其弱懦之过。”五百鬼手持头叩阶曰:“惟大王命。”
因命青衣复引公出,又至镜所,呼曰:“请照今生。”不觉惊醒,汗出如雨,见
家人环哭,云已晕绝一昼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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