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邾国】


  孟子的家乡一般都说是邹国。战国时代"邹鲁"并称,这个邹国其实就是邾国。

  邾国是曹姓国,据说曹参、曹操就是邾国后裔。周代有过三个邾国,现在讲的这个山东的邾国后来分裂为大邾和小邾,还有一个邾国在今天的湖北黄冈。邾国之"邾",在史料当中记载很乱,比如同是引述《春秋经》的文字,《左传》和《榖梁传》都写作"邾",《公羊传》却写作"邾娄",《孟子》谓之"邹",《论语》里有人叫孔子作"陬人之子",有人说也是同一个地方……

  古人用字,不像现代人这么规范,常常照顾了读音而没有照顾字面,好比把"王府井"写成"王夫井"之类的。东汉王符《潜夫论·志氏姓》提到沛公刘邦让张良作"信都",这个"信都"其实就是"司徒",俗音不正,或读作"信都",或读作"申徒"、"胜屠"。司马迁写《史记》就把张良的职位写成"申徒"了,后来班固作《汉书》时才改为"司徒"(Ⅰ)。邾和邹就类似这种情况,读音都差不多,有这么写的,也有那么写的,等到战国中期,邹穆公正式把国名由邾改成了邹,所以我们说孟子是邹国人。

  邾和邾娄的关系就稍微奇特一些了--邾和邹好歹都是一个单字,可邾娄却是两个字,这是怎么回事呢?答案是:"娄"字大约是个尾音,读慢了就读成"邾娄",读快了则就读成"邾"了。

  赵歧《孟子题辞》说孟子的老家邹国本是春秋邾子之国,到孟子时代改称邹国。宋翔凤考证一番,得出结论说:并不存在改名之事--读快了就是邹,读慢了就是邾娄,其实都是一个音。(Ⅱ)

  这种情况并非特例,比如吴国之吴,据说当地人读成勾吴,越国之越,当地人读成于越。人名也有这种情况,比如大禹的爸爸鲧,童书业即认为和共工是一个人,读快了就是鲧,读慢了就是共工(Ⅲ)。现代人起名字其实也会遇到同类的问题,比如姓张叫世安,张世安,三个字,可读快了就变成了张山。在大禹治水那么遥远的年代,没有户口和身份证登记制度,发生这种误读的确在所难免。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谈论反切注音,还曾举过几个很常见的例子,比如,将"不可"合成为"叵","何不"合成为"盍","之乎"合成为"诸",都是把两个字、两个音合成为一个字、一个音(Ⅳ)。大家可以试试看,把"之乎"连起来读快了就是"诸"了。沈括说这大概就是反切注音的源头。

  再举一个例子,《尚书·尧典》里,尧圣人正在为洪水发愁,不知派谁治水才好,各地首领们推荐了鲧,尧感觉鲧这人不大可靠,于是首领们说:"异哉,试可乃矣",意思是:"他不像你说的那么差劲吧!让他试试,不行再说。"--但是,如果从字面直译,"试可乃矣"却应该翻译成"让他试试,行的话再说",意思明显是反的,也不合常理,所以钱大昕就解释说:古人说话快,把"不可"说成"可"(Ⅴ)。--顺便一提,钱老师的这个解释是否可以给"反训"提供一些启发呢?

  (Ⅰ)吴泽顺:《汉语音转研究》(岳麓书社2006年第1版),第116页。

  (Ⅱ)[清]宋翔凤《过庭录》"邹"条:赵歧《孟子题辞》曰: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案:《郑语》史伯言曹姓邹,莒则春秋之前即名曰邹。春秋邾、小邾,《公羊》经并作邾娄、小邾娄。《公羊·隐九年》音义,邾娄,力俱反。邾人语声后曰娄,故曰邾娄。《礼·檀弓篇》有邾娄考公。邾娄合言为邹,长言为邾娄,本是一音,非孟子时改也。

  (Ⅲ)详见:童书业:《春秋左传考证》第16页

  (Ⅳ)详见[宋]沈括《梦溪笔谈》第一百一十二卷艺文二

  (Ⅴ)曾运乾《尚书正读》:钱大昕云:古人语急,以不可为可。

  这种现象古人称之为"急言"(读得快)和"缓言"(读得慢),认为这就是反切的雏形。吴泽顺《汉语音转研究》举过不少例子:《诗经》"八月断壶"的"壶",顾炎武以为"今人谓之'胡卢',《史记·后妃传》作'瓠卢','瓠卢'正切'壶'字。""扶摇谓之猋。"黄侃《尔雅音义》:"猋者扶摇之合声,《说文》作'飙'。"……其他如"不律"为"笔","终葵"为"椎","髑髅"为"头"……(Ⅰ)

  这种"急读"和"缓读"的情形不仅古老,还很时尚,现代网络上的很多流行语也是在暗用这个规则的,比如把"这样子"写作"酱紫",等两千年以后的学者研究"古汉语"的时候,就该像我们现在捉摸"邾娄"和"邾"的关系一样来分析"这样子"和"酱紫"的关系了。

  另一种可能是:同一个地名既有单字名,也有双字名,比如"奄"和"商奄"--鲁国的主要地盘本来是属于东夷部落之商奄一族,鲁国的社会底层就有不少是商奄的原著民,这有点儿像美国白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而"商奄"也可以单独称"奄"。(Ⅱ)

  再一种可能是:不同地方的人口音不同,有人读邾,有人读邾娄。据《汉书·艺文志》,《公羊传》的前辈祖师公羊高是齐人,《榖梁传》的祖师榖梁喜(也作榖梁赤、榖梁寘、榖梁淑)(Ⅲ)是鲁人,汉人曾把公羊学视为齐学,把榖梁学视为鲁学。齐、鲁两地虽然紧挨着,但口音差异在所难免。清人吴寿旸《公羊经传异文集解》解释"邾娄"即说:"盖齐人语也"。

  如果真是方言落在纸面上,确实会让读者为难。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就曾把《公羊传》里的齐国方言用语罗列过一些,又说东汉的大经师郑玄注释"三礼"也多有齐国方言。王应麟继而感慨:方言差异这么多,像《尚书》里那些上古时代领导人的重要讲话现在的人又怎么可能读得通呢?(Ⅳ)

  由此顺便一提的是:既然《公羊传》和《榖梁传》分为齐学和鲁学,那《左传》又算什么学呢?--这里我取曹道衡的概括:"《左传》本鲁学,兼采晋楚史籍。"(Ⅴ)

  图-邾伯鬲(lì)。

  这是西周中期或晚期的邾国彝器,铭文是:"邾伯作媵鬲,其万年子子孙孙。"(Ⅵ)这正好是和前文介绍过的媵妾制度有关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铭文中称"邾伯"。邾国其他一些彝器还多有称"邾公"的,看来即便是邾国这样的附庸小国,在国内对自己的领袖也是称"公"的。

  (Ⅰ)吴泽顺:《汉语音转研究》(岳麓书社2006年第1版),第104页。

  (Ⅱ)[清]孙诒让《墨子间诂》于《墨子·耕助》"东处于商盖"下注释:是商奄即奄,单言之曰奄,絫言之则曰商奄。

  (Ⅲ)洪业:《春秋经传引得序》,《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1版),第242页:李唐以往,而榖梁有赤、寘、淑、喜四名异说。注释:或云:祖孙四人之名(皮锡瑞《春秋通论》,商务印书馆,1923,排印本,18a;陈汉章《经学通论》,北京大学排印本,31a)。或云:一字之音转形譌(武内义雄《孟子与春秋论》,《支那学》[1928](Ⅳ)/171;吴承仕《经典释文序録疏证》,北平,中国学院,1933排印,89b)。窃疑:昔本妄说,今无须为之强解也。

  (Ⅳ)[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七:公羊子,齐人,其传《春秋》,多齐言。登来、化我……之类是也。郑康成,北海人,其注"三礼"多齐言……。方言之异如此,则《书》之诰誓其可强通哉?

  (Ⅴ)曹道衡:《试论"〈春秋〉三传"异同及其地域原因》,《文史》2003年第3期,第29页。

  (Ⅵ)《金文今译类检·殷商西周卷》第622页  

  另,鲁伯愈父鬲等几件彝器都曾提到邾姬壬这个名字,她是春秋时期鲁伯愈父的女儿,嫁到了邾国,这是鲁国和邾国之间存在跨国婚姻的铁证。(Ⅰ)

  (Ⅰ)吴镇烽/编:《金文人名汇编》(中华书局1987年第1版),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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