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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窗炙輠录卷下-北窗炙輠录
北窗炙輠录卷下
温公为儿时,与群儿戏,有一儿堕水瓮中,群儿怖奔,公独不去,乃亟取石,就瓮下作一窍,以出水,水流出,其儿乃救。公为儿时,其仁术已如此矣。
平江有富人,谓之姜八郎。后家事大落,索逋者雁行立门外,势大窘,谓其妻曰:"无他策,惟有逃耳。"顾难相挈以行,乃伪作一休书,遣之曰:吾今往投故人某于信州,汝无戚心,事幸谐,即返尔。将逃,乃心念曰:委债而逃,吾负人多矣。使吾事倘谐,他日还乡,即负钱千缗,当偿二千缗,多寡倍受。遂行。信州道中,有逆旅妪夜梦有群羊甚富,有人欲驱之,有一人呵之曰:此姜八郎羊也,毋得驱逐。恍然而觉。明日,姜适至其所问津,妪问其姓,曰:"姜。"问其"第几。"曰:"八。"妪大惊,延入其家,所以馆遇之甚厚。久之,乃谓姜曰:"妪有儿,不幸早死,有妇,怜妪老,义不嫁,留以侍妪,妪甚怜之。欲择一赘婿,久之,未获。观子状貌,非终寒薄者,顾欲以妇奉箕帚,可乎?"姜辞以"自有妻,不可。"妪请之坚,姜亦以道途大困,不得已从之。其妻一日出擷菜,顾有白兔,逐不可得,欲返,兔即止,又逐之,又不可得,欲返,兔又止,如是者屡。遂追之一山上,兔乃入一石穴中,妻探其穴,失兔所在,乃得一石,烂然照人,持归以语夫。姜视之曰:"此殆银矿也。"冶之,果得银。姜遂携其银往寻其故人,竞无得而归。因思曰:"吾闻信州多银坑,向之穴,非银坑乎?"遂与其妻往攻之,果银坑也,其后,竟以坑冶致大富。姜于是携其妻与妪,复归平江,迎其故妻以归。召昔所负钱者,皆倍利偿之,此亦怪矣。余思其后妻怜其姑之老,义不嫁,此天下高节。而姜临逃,亦有倍偿所负之誓、亦足以见其人也。因缘会合,夫妇相际,天其以是报善人乎!
子范谓余曰:"刘信叔守合淝,厥功高矣,然此一事亦有天幸者。"余曰:"如何?"子范曰:"闻其始与金人战,金人布阵西北,是日东南风大急,尘沙击面,金人大败。他日战,金人据上风,刃未接,风急反,尘沙甚焉,金人又大败。若是非天幸者乎?"余曰:"自金人南下,内外将士无一人为国家捐躯干出死力,一见敌人之前驱者,望风奔溃,相袭为常。惟刘信叔守庐州,甲兵脆薄,粮食单寡,当时将卒哄然欲散,信叔乃折箭为誓,劝徇忠义,谕以祸福,然后三军之士皆为之奋,左右支吾,卒能以孤垒折咆哮百万之师而夺之气。然则返风之异,安知其非精忠有以感动天地乎?安得遽以为天幸也!"
明道知金华县,有人借宅居者,偶发地,得钱窖千余缗。其主人至,曰:"吾所藏也。"客曰:"吾所藏也。"遂致讼,二人争不已。明道问主人曰:"汝藏此钱几何时?"曰:"久矣。自建宅时即藏此钱在地矣。""汝借宅几何时?"曰:"三年。"明道乃取其钱,尽以钱文类之。明道既视其钱文,乃谓客曰:"此主人钱也。"客争之曰:"某之钱。"明道曰:"汝尚敢言!汝借宅才三年,吾遍阅钱文,皆久远年号,无近岁一钱,何谓汝所藏也?"其人遂服。
有富人于氏卒,惟一子。忽一日,有一医蓦入其家,言:"吾乃父也。"其子惊问之,曰:"汝实吾子。异时乞汝于汝父,今吾老矣,汝从吾归。"其子不服,遂致讼。其医具致其乞子于于氏词,明道曰:"汝有何据?"曰:"有据。"曰:"何据?"曰:"某尚记一药方簿,志其岁月也。"明道令取药方,至,则纸墨甚古,其后书云:某年月日,以第几子与本县于二翁。明道留其方,明日问其子曰:"汝年几何?"曰:"几何。"曰:"汝父寿几何?"曰:"几何。"明道以其子之言,验医所书岁月合,乃谓医曰:"汝诈也。"医曰:"某安敢诈?"明道曰:"汝所记岁月,与其子之年信合矣,此特得其岁月耳,然汝有一缺漏处,乃不觉。"医曰:"其有何缺漏?"明道曰:"以汝云岁月,考于氏之年,时于氏之年三十四耳,何得谓之翁?"其医遂语塞。
又有一富人,亦有一子,方孩,无母,乃有一婿,将死,属其婿曰:"吾以子累君,幸君善抚之。他日吾子长,当使家资中分之。"乃出手泽付其婿。及其长,不肯如父约,其婿乃以手泽诉于县。明道乃密谓其子曰:"汝父,智人也。不如是,汝之死久矣。惟其婿有半资之望,故汝保全得至今。虽如是,某人亦贤也。不然,方汝幼时,岂不能杀汝取全资耶?今岂当较其半耶?"其子悟,遂半分之。
明道在邑中,视其民如家人,或有所诉,至有不持牒竟造庭口述者。邑中事,无晨夜,得以闻。尝夜半有杀人者,明道惊曰:"吾邑中安得有此事?"已而思之曰:"当是某村某人也。"问之,果然。皆大惊,以问明道,明道曰:"曩者,吾尝行诸乡,遍阅诸乡人,惟此人有悖戾气,是以知之。"其明察如此。
尝有监司问明道借两夫取桑白皮,曰:"本司非乏人,顾闻桑白皮出土者杀人,故非其人不可使。惟公至诚格物,所使皆忠厚可委,所以奉凂耳。"
富郑公知郓州,有士人出入一娼家久,其后与娼竞,乃挝其面碎之,涅以墨,遂败其面,其娼号泣诉于府,公大怒,立追士人至,即下之狱。数日,当决遣,其士素有才名,府幕皆更进言子郑公曰:"此人实高才,有声河朔间。今破除之,深为可惜。"公曰:"惟其高才,所以当破除也。吾亦知其人非久于布衣者,当未得志,其贼害乃如此,以如斯人而使大得志,是虎生翼者。今不除之,后必为民患。"竞决之。
沈文通来知杭州时,有士人任康敖,即作薄媚及狐狸者也。粗有才,然轻薄无行,尝与一娼哄,亦墨其面。后文通知杭州,闻其事,志之。一日,文通出行,春燕望湖楼,凡往来乘骑者,至楼前皆步过,惟康敖不下马,乃骤辔扬鞭而过。文通怒,立遣人擒至,即敖也。顾掾吏案罪,即判曰:"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与崔徽。蟾宫此去三千里,且作风尘一布衣。"遂于楼下决之。此可为轻薄者之戒。
家兄门生,有沈君章,无他奇,但性颇孝,喜为狭邪游。一日,宿妓馆,因感寒疾以归,苦两股疼。其母按其股曰:"儿读书良苦,常深夜阅书,学中乏薪炭,故为冻损耳。"君章谓余言,某闻老母此语时,直觉天下无容身处,即心誓曰:"自此不复游妓馆矣。"后余察之,信然。此亦可谓善改过矣。
家兄门生,有汤良器,人品甚高,诗文字画皆肃然,事继母至孝。家兄既捐馆于江西,殯洪州时,良器已登第为江西司运司属官。遭罹兵革,久不与家兄相闻问。及舍侄横往扶护,偶于一客次见之。良器闻家兄死,沛然流涕,乃极力佐舍侄营办扶护事。良器实贫甚,乃尽取妻子首饰授舍侄。家兄旅榇得以万里护归者,良器之力十居七八。予与良器款不久,然心知其贤者,其后果与子才善,又大为李伯纪所前席,其人固可知。今又观于家兄尽力如此,益信其为贤也。故家兄之贤弟子,惟孙力道、陆虞仲、汤良器、莘先觉、陈德昭,他余亦不能尽知。在诸公间,惟先觉不第而卒,而德昭犹在场屋,良器名【阙。】。不幸早世,遂终于江西运司云。
家兄门生,有施大任,常知秀水嘉兴县。始视事,讼牒逾千纸,大任皆不问,独摘其无理者,得七八十,皆科罪。是日决挞至暮,其不尽者,明日又行之。自后,妄状者往往皆屏迹。
德昭有亲王子思,知海盐县。视事之初,其讼牒亦如大任时。子思不问,独摘其一无理者,对众痛杖之。杖讫,子思起入宅堂去,乃令一吏传教云:知县已饭,诸讼者饭罢,指挥其无理用钱抽取其牒去。及子思饭罢出,已失其半矣。由此言之,为政不可无术。
正夫曰:"人言汉高祖能用张子房,高祖安能用子房哉!实子房用高祖耳。然观高祖一村汉,颇识道理,能听人言语,遂将驱使之,见其时来,因为成就之耳。"
正夫曰:"人言陶渊明隐,渊明何尝隐,正是出耳。"
正夫【阙。】谓子才:"【阙。】人云间,妙矣。然犹未若怀禅师云'雁过长空影说寒',则天无留雁之心,雁无遗迹之意。"
正夫曰:"臂之射者,左亦见是的,右亦见是的,前亦是的,后亦是的。射者左射右射,面射背射,不论如何,只是要中的。如何是的,曰仁。"
正夫曰:"宰相须识体,若不识体,如何做得。他王荆公为宰相,每与百官争一事,皆亲书细字至数十札子犹不已,岂是宰相体。"
正夫曰:"天下有几等人,譬如以物自地累至天上,不知有几层也,自家须要在第一层上立坐地始得。"
正夫尝论杜子美、陶渊明诗云:"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结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则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故余常有诗云:"子美学古陶,万卷郁含蓄。遇事时一麾,百怪森动目。渊明淡无事,空洞抚便腹。物色入眼来,指点诗句足。彼直发其藏,义但随所瞩。二老诗中雄,同人不同曲。"盖发于正夫之论也。
渊明诗云:"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时达摩未西来,渊明早会禅,此正夫云。
或谓惠胜仲曰:"孔子在陈蔡之间,弦歌不绝,或几于遣。"胜仲曰:"胡为其然也?弦歌自是日用,乃不变常耳。安得谓之遣?"子韶甚喜胜仲之言,以告正夫。正夫曰:"固也。然圣人既当厄,亦当辍其日用事,以图所以出厄之道。至图之不可,乃安之如平日耳。不然,水火既逼,兵革交至,乃安坐不顾,是愚耳,何得为圣哉!故孔子所以虽弦歌不辍,终微服而过宋也。"
正夫说万物皆备于我,所谓狠如羊,贪如狼,猛如虎,毒如蛇虺,我皆备之。
正夫谓子才曰:"子路未可量,如子路拱而立,三嗅而作,当是子路自有省处。"
东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有终晏不交一谈者。其人往返,更谓待己之厚也。至有佳客至,则屏去妓乐,杯酒之间,惟终日笑谈耳。
旧传陈无己《端砚》诗云:"人言寒士莫作事,神夺鬼偷天破碎。"神言夺,鬼言偷,天言破碎,此下字最工。今本乃作鬼夺客偷,殊玉石矣。此当言鬼神,不可言客也。
窃闻王补之性至钝,每课百字至五百遍,始能成诵。然精苦不已,积久忽自通达。王补之之名,闻于四海,故知学者有不勉耳,勉之,其有不至者乎!性之利钝不计也。子思曰:"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若是者,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毛泽民题西湖灵芝寺可观房紫竹一绝颇佳,云:"阶前紫玉似人长,可怪龙孙久末骧。第放烟梢出檐去,此君初不畏风霜。"泽名青。
有一相识,妙于医,沈元用谓今世和扁,而论者弗之过。年来颇觉声稍减,以予思之,良以好贿重财故也。子容曰:"医者好货重财,已非其道,况一好贿,则有命于其间矣。病者之瘥不瘥,则系其命之厚薄也。"近人之多失,岂非坐是乎!
天经尝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贤颜子也。今人亦云,箪瓢陋巷,我能安之,岂不可笑也?夫颜子负王佐之才,使小出所长,取卿相如拾地芥,然不肯苟进,乃安于陋巷,此所以贤也。今之人无才无德,本是穷饿之人,乃亦曰我能安贫,汝不安贫,欲将何为?盖庙堂之上,本是颜子著身之地,今乃陋巷,非颜子之地矣。然乃能安之,此所以为颜子也。闾阎沟壑,是汝著身之地,今在闾阎沟壑中,适其所尔,又何言安焉?"天经之说极然。今无志气人,往往皆以此自安。孔子曰: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夫贫贱,岂君子之乐哉!然而不去者,以我无贫贱之道故也。既有贫贱之道,安得不求去之。如之何为去贫贱之道,岂不以学不讲欤?岂不以行不修欤?岂不以不才无能欤?此所以贫贱也。既以此得贫贱,在我者求去之,如何日夜讲学,日夜修身,日夜进其所不能,三者既尽,求其穷我者已不得矣。然后贵贱贫富举付之于无足道尔。今乃惰慢荒逸,一无所为,而曰我能安贫,是安于不材无状耳,安得谓之安贫贱哉!又曰:贫者士之常,且只问他何如是士。
子韶常夜梦陈子尚,梦中忆其已死,乃问曰:"公尚留滞幽冥。"子尚曰:"公既不厌于生,我亦何厌于死?"此语殊有理。
陈履常以监司非其人,置其酒食于厅角,余既书之,续以语茂实,实大以为过当,曰:"譬如阳货馈孔子豚,孔子不应弃之,亦食之而已。"余深不喜此论,一时未有以答茂实,且方与他客语,遂罢。已而思之,阳货之豚,孔子未必食,何以知之?孔子曰:"吾食于少施氏,未尝不饱,以施氏食我以礼。"故知孔子食于他或不饱也。推孔子不饱之意,则阳货之豚,安知其食也。孟子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余深疑此事。君子于辞受之际,受则受,却则却,岂有受之而曰心却。余因此知孟子之言所谓心却之者,受之而不用也。古人如此者,【阙。】倘实受享其利而曰心却,是妄语耳。阳货之豚,正心却之物也。
魏公应为徽州司理,有二人约以五更乙会甲家,如期往。甲至鸡鸣,往乙家,呼乙妻曰:"既相期五更,今鸡鸣尚未至。何也?"其妻惊曰:"去已久矣。"复回甲家,乙不至。至晓遍寻踪迹,于一竹丛中获一尸,乃乙也。随身有轻赍物,皆不见。妻号恸,谓甲曰:"汝杀吾夫也。"遂以甲诉于官,狱久不成。有一吏问曰:"乙与汝期,乙不至,汝过乙家,只合呼乙,汝舍乙不呼乃呼其妻,是汝杀其夫也。"其人遂无语,一言之间,狱遂成。
游竩,师雄殿院子也,知真定县时,朝廷新得燕山,其仓廪北人皆席卷去,燕山大饥,朝廷命府州县输粮调牛车,所在鼎沸,【阙。】惟竩寂然无所为。吏人惧,更进言之,曰:"姑去,诉县粮已集将行矣。"吏人皆叩头,言罪不细,且此事非仓猝可办,今尚未蒙处分,奈何诸县且行矣?竩曰:"候诸县行,乃白。"已而,诸县皆行,竩乃遍召其民曰:"输粟事如何?"民咸曰:"晚矣。"竩曰:"不然。吾所以不敷汝粮、调汝牛车者,正以吾自有粮在燕山故也。"民惊曰:"如何?"竩曰:"汝第往燕山,固自有粮也。汝每乡止择能办事者数人,赍轻资往籴之。"民皆惘然,遂敷出金银,一一为区处毕。临行,又谓其人曰:"有余金,当盛买牛车以归。"民至燕山,所在粮运坌集,米价顿落焉,河北等路米有余,遂籴纳之。先至者以粮兑,久不得纳,皆卖牛车以自给,其遣人遂以余金买之,皆乘而归。后其事达朝廷,遂擢竩为河北运使。
邓光祖知严州某县时,当绍兴中,国家方创都钱塘,所需林木甚大,期且急,所在鼎沸,而光祖殊不经意。乃徐集诸里正各置之,即以朝廷所降木色丈尺人一纸,令各具其界中凡寺凡庙凡驿凡官道有木与所降式样合者,供不得脱一根。既供,乃令匠往视之,皆合。遂令里正伐之,官特与粮,不须臾,木乃大集,所得倍其数。他郡县皆望青斩伐,所残人家墓及民家要害甚众,而吏复夤缘求乞于其间,所在骚然,惟光祖丝毫无侵于民,且不出一吏,所得乃过诸县。二者颇相类,故并及之。
有落解者,作启事痛诋试官。时丁葆光为试官,复其启曰:俯知有司之不明,仰见君子之所养。又云:当俾志气塞乎天地之间,无使精神见于肝膈之上。又曰:韫匪而藏,何妨于待价之玉;踊跃自试,真所谓不祥之金。
郑毅夫以国子监第五人发举,意不平,为《谢主试启事》云:"李广事业,自谓无双;杜牧文章,止得第五。"此犹可也,又云:"骐骥已老,甘驽马以先之;巨鳌不灵,置顽石而在上。"
子韶言,旧间巷有人以卖饼为生,以吹笛为乐,仅得一饱资,即归卧其家,取笛而吹,其嘹然之声动邻保,如此有年矣。其邻有富人,察其人甚熟,可委以财也。一日,谓其人曰:"汝卖饼苦,何不易他业?"其人曰:"我卖饼甚乐,易他业何为?"富人曰:"卖饼善矣,然囊不余一钱,不幸有疾患难,汝将何赖?"其人曰:"何以教之?"曰:"吾欲以钱一千缗,使汝治之,可乎?平居则有温饱之乐,一旦有患难,又有余资,与汝卖饼所得多矣。"其人不可。富人坚谕之,乃许诺。及钱既入手,遂不闻笛声矣。无何,但闻筹算之声尔。其人亦大悔,急取其钱,送富人退之,于是再卖饼。明日笛声如旧。
刘若虚言,京师有富人,欲得一行头,难其人,有人荐一人以往,富人却之。其人谓其所荐曰:"某何以得却,幸试问之。"荐者问富人,富人曰:"我观其人不能忍饥,此不足掌財。"荐者告其人,其人曰:"某诚不能忍饥,只能忍饱。"富人闻之,遂召用之,果满意。
子韶言,某在史馆,方知作史之法,无他,在屡趣其文耳。
俞与材说,其所知史保人,家京师,有卖勃荷者【京师呼薄荷为勃荷也。】其家常买之。一日,天大暑,勃荷者至,渴甚,乞水于史。史乃以尊酒劳之,其人遂感激而去。后京城被围,史缒城出,时城外悉已煨烬,四顾,人马复寂然,史茫茫然行野中,忧恐甚。俄而,见茅店两间,史急趋之,则一人家。主人见史,大惊曰:"官人为何至此?此去咫尺,即大兵,不可前,幸当留此。"所以慰藉史者甚厚。史乃问:"汝为谁?"其人曰:"官人忘之乎?即卖勃荷者也。异时尝蒙官人尊酒之赐,时不忘,今日官人幸至此,某报尊酒之赐也。"史曰:"今京师外皆灰灭,汝独能存,何也?"曰:"某与一千人长厚善,故获保全至今。然行即遁耳。"且谓史曰:"斯人今当至,官人宜伏床下。"语犹未毕,所谓千人长者果至,与某人语,久之乃去。史方出,问曰:"汝何为与斯人善?"曰:"家本旅店,斯人曩时作河北商来京师,已十余年,常馆于吾家。吾家待之甚厚,此人常德某,故今始知此人非商也,乃金人间尔。"所谓千人长者遂卫其家出围,史因其人得免。案《金人败盟录》言金人本小国,一旦崛起,今据其间者,乃往来京师十余年耳,则金人谋我国家已久矣。所谓崛起者,非一旦也。史独以尊酒之惠,其人感恩,遂能免于死。恩之施人,其报效乃如此。
法言诎身,将以信道也。如诎道以信身,虽天下不为也。叔祖曰:身所以信道也,道之诎信,系吾身也,岂有身诎而道信者乎?南子,礼所当见也,阳货,礼所当敬也,二者皆礼也,非诎也,孰谓见所不见敬所不敬乎?
杨永功之丧,余在焉。有吊客至,或先哭而后拈香,或先拈香而后哭,二者孰是?余谓先哭而后拈香是。盖其人始死,往见其柩,则哀情已生,是时何暇为礼,便当哭尔。哭毕,乃拈香跪奠,始与之为礼。且今孝子出见,当先与之哭乎?当先致其慰之辞乎?是必先与之哭尔。生死之情一也。故商人先拜而后稽颡,周人先稽颡而后拜,孔子曰:"吾从周。"
六义之说,新义以风、雅、颂即诗之自始。伊川谓,一诗中自有六义,或有不能全具者。六义之说,则风、雅、颂安得与赋、比、兴同处于六义之列乎?盖一诗之中,自具六义,然非深知诗者不能识之。夫赋、比、兴者,诗也;风、雅、颂者,所以为诗者也。有赋、比、兴而无风、雅、颂,则诗者非诗矣。取之于人,则四体者,赋、比、兴也,精神血脉者,风、雅、颂也。有人之四体,使无精神血脉以妙于其间,则块然弃物而已矣。夫惟善其事者,使精神血脉焕然于制作间,于是有风、雅、颁焉。风者何?诗之含蓄者也;雅者何?诗之合于俗者也;颂者何?诗之善形容者也。此三者,非妙于文辞者莫能之。《三百篇》皆制作之极致,而圣人之所删定者也。故三物皆具于诗中,而风尤妙,盖风有含蓄意,此诗之微者也。诗之妙用,尽于此。故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非诗之尤妙者乎?此所以居六义之首也。欧阳公论今之诗曰:"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寄之言外。"知"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此近于六义之颂也;"含不尽之意,寄之言外",此近于六义之风也。
子尚说,君子向晦人宴息,以谓向晦人宴,众人皆同之,而未尝息。惟君子然后能息,言心之休息也。
叔祖善歌诗,每在学,至休沐日,辄置洒三行,率诸生歌诗于堂上。闲居独处,杖策步履,未尝不歌诗。信乎,深于诗者也!传曰:兴于诗。兴者,感发人善意之谓也。六经皆义理,何谓诗独能感发人善意,而今之读诗者,能感发人善意乎?盖古之所谓诗,非今之所谓诗。古之所谓诗者,诗之神也,今之所谓诗者,诗之形也。何也?诗者,声音之道也。古者有诗必有声,诗譬若今之乐府,然未有有其诗而无其声者也。《三百篇》皆有歌声,所以振荡血脉、流通精神,其功用尽在歌诗中,今则亡矣,所存者,章句耳。则是诗之所谓神者已去,独其形在尔。顾欲感动人善心,不亦难乎!然声之学犹可仿佛,今观诗,非他经比,其文辞葩藻,情致宛转,所谓神者,固寓焉。玩味反复,千载之上,余音遗韵,犹若在尔。以此发之声音,宜自有抑扬之理。余叔祖善歌诗,其旨当不出此。龟山教人学诗,又谓先歌咏之,歌咏之余,自当有会意处。不然,分析章句,推考虫鱼,强以意求之,未有能得诗者也。
苏仲虎说,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孔子系之辞,殊可怪也。曰:隼者,禽也,谁道兽来?射之者,人也,谁道鬼来?如此,安用释为?三复其言,乃知圣人有微旨。盖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释之曰:隼者,禽也,而射之者,人也,而词中本先已参之。孔子乃增一句云,弓矢者,器也。此何理哉?惟射隼者弓矢,今词中乃不见弓矢,是所谓藏器于身也。圣人之旨,岂不微哉!
仁宗尝与宫人博,才出钱千,既输却,即提其半走,宫人皆笑曰:"官家太穷相,【阙。】又惜不肯尽输。"仁宗曰:"汝知此钱为谁钱也?此非我钱,乃百姓钱也。我今日已妄用百姓千钱。"又一夜,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呜呼,此真千古盛德之君也!
仁宗一日视朝,色不豫,大臣进曰:"今日天颜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大臣疑之。乃进言宫掖事,以为陛下当保养圣躬。上笑曰:"宁有此,夜来偶失饥耳。"大臣皆惊曰:"何谓也?"上曰:"夜来微馁,偶思食烧羊,既无之,乃不复食,由此失饥。"大臣曰:"何不令供之?"上曰:"朕思之,于祖宗法中无夜供烧羊例,朕一起其端,后世子孙或踵之为故事,不知夜当杀几羊矣!故不欲也。"呜呼,仁矣哉!思一烧羊,上念祖宗之法度,下虑子孙之多杀,故宁废食。呜呼,仁矣哉!宜其四十二年之间,深仁厚泽,横被四海也。
家兄门生有孙力道,在乡校与一同舍舒子进相友善。子进本富家子,后大贫,有孀妇挟二孤累然从。子进既不能为之资,年寖老,嫁无售者,力道深怜之。每自念,使我忝一第,必娶之。无何,力道果登第,时年虽近四十,然美丰姿,贵官达宦争欲婿之者十数,力道皆谢去,遂归语舒氏婚,及舒氏归,已白发满头矣。力道与之欢如平生。呜呼,世称刘廷式之义,谓千载一人,今力道之事,岂减廷式哉!力道蚤年以贫不娶,乃独以教学养遗孤。平生所行,皆忠厚事,然未尝与人言,亦罕有能知者。力道名朝宗,钱塘人,终于江山县丞。
家兄门生有陆虞仲,崇宁初,同家兄赴省试。明日,省榜出,是夜举子无睡者,惟虞仲酣寝如平日。黎明,报虞仲遇,同舍皆噪以入曰:"虞仲公遇矣。"虞仲方觉。乃徐问曰:"彦发遇否?"同舍曰:"偶遗。"虞仲曰:"彦发不遇,吾事不可知。"复酣寝如初。人皆服其度量。自登第后,愈笃学,其在仕路,以风节著,后以监察御史召,未及供职而卒。虞仲名韶之,即子正父也。
二家兄蚤年力学,冬夜苦睡思,乃以纸剪团靥如大钱,置水中,每睡思至,即取靥贴两太阳,则涣然而醒。其苦如此。治《诗》善讲说,其讲说多自设问答,以辞气抑扬其中,故能感发人意,故子韶谓家兄讲说有古法,如《公羊》、《穀梁》之文。然江浙间治《诗》者多出家兄门,前后登第者数十人,而家兄反不第,岂非命耶?曩久困太学,尝有启事一联云:"池塘绿遍,又是春风;河汉夜明,忽惊秋月。"当时太学同舍者皆诵此语。后推恩为某州会昌县主簿卒。家兄讳国光,字彦发。
祸福报应之理,浅言之则不验,深言之则近怪,故儒者之于祸福,可以默会,难以言谈也。古今论祸福者多矣,惟子韶立论,以为唐虞三代之时,圣人在上,其气正,其气正,故祸福之应亦正也。唐虞三代之下,圣人不作,故其气乱,其气乱则祸福之应亦乱也。然其间不能无小差者。尧之圣而丹朱失天下,舜之圣而商均失天下,其善报为何如?瞽之不仁而舜兴,鲧之不仁而禹兴,其恶报为何如?以大概言之,则子韶之论似也。然如向之所论,则祸福之报,莫切于父子之亲。当尧舜之身,故不能无疑,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本不差毫厘,奈何不达理者指夫颜夭跖寿之事,便疑其不验也。善哉,老氏之言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倘因此言推而达之,则祸福之神理庶乎能默会矣。
子韶省榜中有《春秋》试官,一门生亦与试,其试官尽授以平生所作《春秋》。又云,场中当出某题某题,宜熟记之。有人微知其情,且以告陈阜卿,盖阜卿、宗卿皆《春秋》也。曰:"《春秋》额最窄,此不可不记。"阜卿曰:"有命。"他日考试毕,择明日奏名。是夜,有一试官,忽群鼠斗,不可睡,听之,鼠斗落卷笼中,其试官起驱之,则寂然无有,再睡,其斗如初,审听之,果落卷笼中也。又起驱之,复寂然,如是者三。其试官乃心动曰:"岂是中有卷子乎?"燃烛尽取落卷阅之,果得一书卷大佳。试官曰:"事已定,虽得此何为,姑留之。"明日,试官方会茶,俄而下座有一小试官起白知举曰:"《春秋》止当取二人,取三人已侵他经分数矣。今只取若干卷,于书额大亏矣,乞行处分。"遂袖中出一状称说云云。知举曰:"业已定,奈何?"其试官曰:"固知无及矣,然今日论列之,万一有谪罪,庶几免罪尔。"众试官曰:"去一《春秋》易耳,顾何所得书卷乎?"其夜试官陈鼠斗之事,皆大骇,因出书卷观之,众皆称善。遂出一《春秋》,正其门生也。其《春秋》试官犹争不巳,众人不可,竟见黜。而阜卿兄弟皆遇,岂不谓有天理乎?阜卿名文茂,常州人。
子韶榜中有许叔微,尝梦有人告之曰:"汝无及第分。"叔微梦中遂恳其人,以何道使某可第?其人曰:"分止尔,奈何?"叔微曰:"行阴德可否?"其人颔首而去。叔自此遂学医,颇有得。亡何,其乡中大疫,叔微遂极力拯疗之,往往获全活者颇多。一夕,复梦其人唱四句云:"呼卢殿上,请何事主,王陈间隔,呼六为五。"及是榜,子韶既魁,王郊第四人,陈祖吉第五人,叔微第六人。叔微又应该恩入升一名,遂得第五人恩例,所谓"王陈间隔,呼六得五"。其亲切如此。呼卢者,传胪之谓也。
关子开颇有前辈风,尝为乡校直学,令开图书匠开一图书。匠姓蒋,年七十余,子开时亦年五十余。蒋既开图书至,索价若干,子开售以若干,不可,又售以若干,复不可。子开素负气,乃掷图书于地曰:"老畜生乃尔爱钱!"乃叱曰:"去!安用汝印为!"蒋色不动。乃俯拾其图书,徐纳怀中,曰:"直学无怒,老夫虽贱,然尝与先长官往来。"于开闻之悚然,乃拱手至膝曰:"唯唯。"又曰:"长官尝有一帖,老夫尚藏之,明日取呈。"明日其人来,子开冠履如见大宾者。礼毕,蒋遂出其父帖,亦止令开图书,其后乃署名曰澥上蒋处士。子开既知父执,乃谢罪曰:"某不知,昨日遂失礼于长者。"蒋退,乃竟送出门而去。蒋布衫草履,傲睨王公,而子开实世家,又盛怒如此,一闻先人之语,即悚然改容,遂与其人为礼如此。口口口口第气可喜。子开名演,有诗名江浙间。
进道说,张安道年德俱高,士大夫多往拜之,公初不令止。有孙延嗣,为邻郡倅。一日,往拜公。公曰:"吾已受公家拜四世矣,且可六拜。"延嗣既拜而起,乃抚之如子侄。然前辈受拜,各自不同。吕原明言,欧公有故人子来拜者,但平受,初不辞让。至荆公、温公始答拜。至其入通寒温,叙父兄交契毕,再拜,始不答,如此则受半礼矣。吾乡关子开、子东兄弟见米元章,拜之,元章曰:"忝蒙先长官不弃,不敢答拜。"遂平受八拜。前辈受拜礼不同如此,然以余意观之,荆公、温公最得中制云。
进道尝酒酣,书乘流则行,遏坎则止。攻苦食淡,吾素怀也。或人厚我,使红裙传觞,盘列珍羞,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当此之时,但付之一笑。陶渊明所谓觞来为之尽,既去无吝情,其此之谓。庭先见此语,乃指"乘流则行,遇坎则止"谓余曰:"要须古人下语,至进道之言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此语便不然。"又曰:"必如此乎?"进道此一段最为宛转,庭先意直,须随波逐浪,方明自在。姑留于此,使后人观之,果庭先语然乎?进道语然乎?
进道《禖书》云:"上士虽不读书亦进,下士虽读天下之书亦不进,惟在我辈,正当读书耳。"进道此语殊有味,虽然,上士安可不读书?进道第一等人,乃自处以自必读书,盖可知矣。
余邻人岁畜一犬,每满一岁则卖之。屠者至,捕犬,其犬跳梁号叫,虽屠儿不能近。其主人者往焉,其犬正窘急间,见主人,乃摇尾贴耳,作咿音声。至以首揩摩其主人,以为护已有所恃也。俄而,擒之以授屠者,使人不欲视。余谓邻人曰:"汝无卖犬,犬可怜如是,况平日有吠盗之功乎?犬直几何?吾当岁授汝直。"邻人感余言,亦不卖犬。
张九何镇蜀,凡官于蜀者,既不得以子属行,及到官,例置婢,惟九何公不置婢,官属遂无敢置婢者。公闻,遂买两婢,官属乃敢畜之。公将去任,呼婢母嘱之曰:"当善嫁此女。"且厚赠遗之,犹处子也。
杜祁公请乞得请,旋于洛中置一宅居之。时欧公为留守,祁公入宅,即携具往庆。欧公见门巷陋隘,谓公曰:"此岂相公所居者?当别寻一第稍宽者迁之。"公曰:"某今日忝备国家宰相,居此屋,谓之小固宜,然异日齐郎承务居之,大是过当。"竟不许。
曹彬平江南回,诣阁门称"曹彬勾当江南公事回。"而杜祁公罢相归乡里,书谒称"前乡贡进士"。前辈所以取功名富贵,如斯而已。
温公每至夜,辄焚香告天曰:"司马光今日不作欺心事。"夫君子行己,固求合于道,既合于道,何必天地知之?而天地亦岂不知,温公何必告此哉?公之为此,盖自警之术也。
刘器之问道于溫公,温公曰:"自不妄语人。"自谓平生不妄语,此事不学而能,及细看之,始知人岂得不妄语?如与人通书问、叙间阔,必曰"思仰",推此以往,皆妄语也。
赵清献公既致政归,其清修益至,每浣中衣,不敢悬空处,曰:"恐触污神灵。"乃挂于床,使阴干。推此,其有欺暗室事乎?
清献公平时类蔬食,不得已,止一肉。及对宾客,殽核皆尽。
吴十朋家买鳗一斤,得一枚,其婢治之。破其腹,尾急缠其臂,解去,乃段之,复急缠其臂,至段尽,其尾方定。又异日学中烹鳝,汤正腾沸,乃以鳝投之,鳝皆跳踯汤中,有一鳝飞至屋梁,乃复堕地而死。呜呼,可怪也已!故鳗鳝不可不戒,贪生怕死,同于人也。
杭州江涨桥有富人黄氏,惟嗜鳖,日羹数鳖。一日,其庖者無鳖,以为熟也,揭釜盖,有一大鳖仰伏于盖顶,乃复入釜中。须臾揭之,其鳖又仰焉,庖人怜之,其厨适临河,乃纵诸河,羞余鳖以进。主翁为讶其少,以为盗之也,鞭之,两髀流血。庖人痛甚,卧灶下,既觉,顿觉痛止。视两髀则青泥封其疮,讶之。俄而,见鳖自河负泥而上,庖人大怪之,具以实告主翁。主翁感其事,遂不食鳖。后遂舍其庐为寺,即今之黄家寺是也。
有孚维心亨,说者曰,君子身虽处险,而其心常亨,予窃以为不然。凡《易》言亨,皆一字句,以为必如是乃亨耳。维心亨又坎岂曰置身之地,故君子在坎,不求所以出坎之道。但曰维心亨乎?彖曰:"坎,险也,行险而不失其正,乃以刚中。"此也释有孚之辞。夫刚中之德,行险而不失其正,则君子处险之道尽矣。然则维心亨,乃言出险之道也。亨者出险之谓,谓君子欲出险乎?维有此心耳。【阙。】吾心术能出险之道,圣人既陈所以出险之道,又指人以出险之路,其释坎之辞始两尽矣。他日,子正过,论《易》曰近思有孚维心亨,未得其说。偶一日闲昼卧,乃闻隔壁两脚夫当渡江,一夫曰:"钱塘江甚险,汝托得此心否?"某乃抚席而起曰:"此有孚维心亨也。"余曰:"余此说旧矣。"子正名景端,熙仲侄。
子正谓余曰:孟子论浩然之气,曰:"是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伊川则以至大至刚以直为句,其下止曰养而无害。介甫则以至大至刚为句,下曰以直养而无害。以伊川为句,止能形容浩然之气,子直字毫无功用。以介甫为句,直字方有力。余深喜其说,以为子正于学问,知求日用处矣,然有大不然者。浩然之气,安能无一直字?无一直字,则不成浩然之气矣。何者?直正是气,浩然正是养,无一直居其中,则必至粗暴,大则成荒唐,又安能配义与道乎?
陈齐之谓佘曰:子贡以知见许,故孔子特告之以"汝与回也孰愈"?盖欲其自【阙。】中人。子贡不领,反人知见中走。故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孔子复晓之曰"吾与回皆为知见作",不为知见所困者,惟颜子耳。故曰汝不如也。齐之名长方,本福宁人。今居平江。
高抑崇说,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以谓修其天爵,而人爵来从。其不来奈何?若不来,是天爵无验也;若欲其来,则与修天爵以要人爵何以异也。所谓从者,非此之从也,从者,任之而已。
兹四人迪哲,于商不言成汤,于周不言武王,说者纷然。子才曰:"《无逸》一篇,皆谓享国长久,所以不言汤武耳。"然后众说皆破。文字有如此分明而不见者,亦可怪也。
余尝爱族侄庭先说《诗》,以为言之不足,故嗟叹之,使言之可足,却只如此也。嗟叹之不足,放咏歌之,使嗟叹之可足,却只如此也。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使咏歌之可足,却只如此也。惟都了他不得,故独为之舞蹈耳。
滕元发始至殿前,已取作第三人,以犯谏见黜,后复至殿前,仍居第三。时郑獬殿头,杨绘第二人,或问元发曰:"公平生以大魁自负,今止得第三,何其次也?"元发曰:"只为郑的獬、杨的绘也。"
王沂公作三元,人皆贺之,众交赞其三元之盛。公正色曰:"曾当时窗下读书,意本不为此二字。又在太学时,至贫,冬月止单衣,无绵背心,寒甚,则二兄弟乃以背相抵,昼夜读书,人或遗之以衣服,皆不受。"盖是时已气盖天下矣,安得不亨达!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皆太学名士,太学魁往往三人皆专之。一日,尝在场中会卷子,得初先出之,犯讳,二人不言。次蒙亨出之,又犯讳,二人亦不言。最后观出之,复犯讳,二人亦不言。三人者皆自喜,谓二人犯讳,魁将谁归?及见黜,始知皆犯讳,此何容心!
有一青阳衍,治《周礼》,赴上京试,其邻坐有人,过午犹阁笔。衍素不识其人,遂起揖之曰:"日晚矣,末下笔何也?"其人曰:"今偶困此题,犹未有处,奈何?"衍即与卷子,令体之,其人得衍文,会其意,须臾立就。榜出衍魁,其人本经第二人。其文至今载《荣遇集》中。
一人云乡中有士人某在场中,虽骨肉至亲扣之,卒不告一辞。而其人实高才,平生诗文,混之东坡集中,人莫能辨也。今年且六十矣,犹困场屋。陈阜卿兄弟居常卷子令所知恣观,然兄弟皆早第。由是言,在彼不在此也。
章子平《监赋》云:"运启元圣,天临兆民,监行事以为戒,纳斯民于至纯。"上览卷子,读"运启元圣",上动容叹息曰:"此谓太祖。"读"天临兆民",叹息曰:"此谓太宗。"读"监行事以为戒",叹息曰:"此谓先帝。"至读"纳斯民于至纯",乃竦然拱手曰:"朕何敢当!"遂魁天下。此赋虽不切题,然规模甚伟,自应作状元。当时破此四句,亦岂有此意,偶作如此看。由是知世间得失,往往皆类此耳。
庭先见予书王信伯始见伊川事,以为侍立七十余日,止得"不为血气所迁"一句。庭先以为七十余日不语便是矣,正不在此一句止。此庭先具眼处,但只此一句,亦不是容易。
尝有数相识闲会话,有一相识言,旧有人于常买家,以钱三十得一子石,即石卵也,漫用压纸。有人见其石,欲得之,遽酬钱数千。其人见其着价高,心疑之,未与,遂复增至二十缗。其人见其着价愈高,其心益疑,以为宝也,遂不与。然持此石屡年,无他异,人亦无顾者,但见所知则摩挲其石曰:"此尝有人酬二万钱矣。"如是又屡年,其亲知谓其人曰:"公持厥石久矣,虽有畴昔之价,然卒无他异。为公计,不如一剖之,恐其中或有异。就如其价,不过失二十缗,而平生之疑以决,岂不快哉?"其人然其说,遂破之。乃有一鱼跃出,其中泓然清流也。人皆异之,但不知其人欲得此将何为?时何子楚在座曰:"是必有用也。"
异时有人亦畜一石,初不以为异,胡人见之,惊叹不已,遂愿得此石,遽酬万缗。其人亦以酬价高,犹豫未与,胡人守其石不去,遂增至十万缗,乃与之。人问胡人:"此石何异也?"胡人遂取盆水,以石置水中,使人谛视之。乃有一马现石中,有飞动之状。人问曰:"此石固异矣,然何用也?"胡人曰:"此龙驹石,以水漫之,饮马[马永]生龙驹,此无价宝也。"由是言之,则其人之欲得子石,意者亦若有此类用耳。
余杭万氏有水盆,徒一寻常瓦盆耳。然冬月以水沃之,皆成花,所谓花者,非若今之茶花之类,才形似之也。盖趺萼檀蕊,皆成真花,或时为梅,或时为菊,或时为桃李,以至芍药、牡丹诸名花辈,皆交出之以水沃之后。随其所变,看成何花,初不可定其色目也。万氏岁必一宴客,观水盆花,人亦携酒就观焉。政和间,天下既奏祥瑞,而徽宗复喜玩物,天下异宝咸辐辏,颇皆得爵赏。万氏以为"吾之盆天下至异,使吾盆往,当出贡献上,蒙爵赏最厚",遂进之。及盆入,乃不复成花矣,几获罪。呜呼,人之爵赏,岂容滥取也。万氏水盆闻于江浙久矣,挹水浸之即成花,顷刻无差,一冒爵赏,遂失其花,岂偶然哉!世之无义无命贪冒爵赏者,观万氏之盆,亦可以少省矣。
花之白者类多香,其红者殊无香。今花以香名于世者,白花居十七,红居三,惟荷花、瑞香之种,而瑞香亦才琐碎小红耳。不惟名于世者,篱落田野间杂花之香者,不可胜数,大率皆白色,而红色者无一二也。固知戴其角者阴其齿,傅以翼者两其足,此理在天地间无物不然也。
《本草》云,椒合口者杀人,桑白皮出土者杀人,鱼无目者与鳞逆者杀人。如此十余种鱼无目者与鳞逆,固未之见也。今人烹炰,岂皆能去椒之合口者?店家桑白皮,安能保其无出土者?然亦未尝见杀人,他物亦尔,是果古人不足信欤?余窃观《本萆》之论药,如左氏之论祸福,凡人一威仪之失度,一言语之不中节,以为皆得祸。《本草》言椒实之合口,桑白皮之出土,皆以为杀人,一威仪之失度,一言语之不中节,未必遽得祸。而左氏断之以必得祸,盖有得祸之理也。一椒实之合口,一桑白皮之出土,未必遽杀人,而《本草》断之以杀人。盖有杀人之理也。既有得祸杀人之理,则安得不慎!今人食物,或不死者,盖其五脏和平,血气强盛,幸有以胜之耳。不幸而是中失调,血脉方乱,则又以一物投之,祸莫测也。
出《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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