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梨花


  京师时雍坊,有以十岁女来鬻者,孝廉舒树堂以钱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丽无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闲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达德公次子。及出阁,舒以二女奴为媵,梨花与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则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屡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虽欲申以游语,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满,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皆亲戚也,荐金华尚介夫入德公幕。阅三载,公迁粤东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对,所在人情风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谈。偶询及梨花,则曰:“司宅门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谓梨花也。”曰:“然则何云司宅门?”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异,骇人听闻久矣。君为德府至戚,岂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惊,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为戏谑,故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张家湾买四舟,公与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为庖厨,其一则公子夫妇及梨花、春棠也。行则鱼贯,泊则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热,五更,复起纳凉,彼时群动昼息,忽闻第三船有款款启窗声。疑为暴客,潜起窥之,见一女子出船边,立而溺。虽隔两船,而月光朗映,阳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则梨花也,心窃异之。第念梨花十岁至舒家,此时年十八,昔在茂先处,识之最熟,讵有假借?顾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阳具则又居然阳具也。此疑团终难打破。

  次日晨餐罢,冥测于舱中。公有老仆张姓,独坐桅舱,喟然兴叹,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为小矣,何见所未见之事,总无了休也!”介夫怪而诘之,张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声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质之于子可乎?”张问是何疑事,试言之。介夫视无人,低语夜来所见,张闻之,惊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闺阃,故默默耳。”张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异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张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张请间,谓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语?”张曰:“妖怪不远,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语其故。公子大骇,入船隐叩细君。细君结舌瞠目,良久乃叹曰:“怪底守身如处子,且十八九岁,天癸未至,今若此,复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诘之,赧然不应。公子闭门验之,梨花极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间,则垂垂者已触指翘翘矣。公子大怒,缚而献诸公,公不胜错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实,曰:“曩岁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谋朝夕,是时女价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败露,罪当九死。第自反未为非法,祈全蝼蚁之命,当图衔结之报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异。举舟之人,莫不叹异。

  公复使送介夫验之,并折简晰之曰:“不意奇闻创见之事,出自本衙。所谓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连。兹送其人至,请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谓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异日举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东西南北之人,归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验之,戏语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风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阳长阴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谓不厚矣。异日将何以报不彀乎?”梨花面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报公书曰:“儒生眼界不广,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体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见怪之不怪也。”公见书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门,颇能了当,公宠爱殊甚。张仆无子,公使认为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隐身窗外窥之,谓绰约灯下,绝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驰者一晌,又问:“龙阳君伎俩,介夫亦当识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与拊掌而罢。茂先作《梨花开》四绝,寄示公子,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报之,诗不具载。

  闲斋曰:

  梨花假女妆而守贞如处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乱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兰岩曰:

  假女则艳丽无匹,还男则事事精当,梨花诚奇人也。尝见司宅门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对梨花而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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