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可使复见于今日乎孟子曰齐人识见止囿于齐今子诚齐人也亦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外此而学术事功光明俊伟髙出管晏之上者皆所不知也子独不闻曾西之言乎昔者或人问曾西曰吾子自视人品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不安曰子路在圣门乃吾先祖曾子所敬畏者也我何敢与之比方乎或人又问曰子既不敢比子路然则吾子自视人品与管仲孰贤曾西乃艴然不悦曰尔何乃比我于管仲管仲相齐桓公委心信任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四十余年如彼其久也其所立功业皆以机权变诈得之殊无有光明正大可言者如彼其卑也尔何乃比我于此人乎由曾西与或人问答观之管仲者曾西之所不屑爲也而子乃爲我愿之乎其待我亦浅矣公孙丑曰夫子薄管晏而不爲胡不以其功观之管仲以其君桓公爲诸侯盟主而称霸于当时晏子以其君景公行先王善政而显名于天下人能爲二子是亦足矣夫子犹以爲不足爲与孟子曰设使我当路于齐而得君行道则将使天下之民举安以齐王于天下如转手之易耳岂特以其君霸显而已哉此吾所以薄管晏不爲也宋儒杨时有言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一禽者也管仲之功诡遇而获禽耳其论确矣是故学者必能以诡遇爲羞始可以几臯夔伊之爲臣爲君者必能使诡遇者不得进始可以几禹汤文武之爲君亦在乎慎辨之而已矣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防子防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此二节书见文王之难于大行由商多贤圣之君也公孙丑曰夫子以管晏爲不足爲弟子固已惑矣今言以齐王犹反手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鲜懐保之德其及于人者盛矣又享寿百年而后崩德之施者远矣然而教化仅及于西土犹未浃洽于天下至武王继之而缵绪克商周公继之而制礼作乐然后教化大行于天下文王王天下之难如此今言王齐犹反手之易然则非惟管晏不足爲即文王亦不足法与孟子曰文王盛德何可当也其所以致王之难者所値之时势难耳盖商之天下始于成汤之创业以至于武丁之中兴其间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贤圣之君凡六七作其深仁厚泽浸灌民心天下之归殷久矣久则民心爱戴既深难变而之他也当武丁之时国运虽衰王业未改一加振作遂能朝诸侯而有天下犹运掌之易也纣虽稔恶去武丁之世未久也其在下则旧臣老成之家与夫旧民仁厚之俗其在上则脩齐教化之流风与夫纪纲法度之善政犹有存而未亡者又贵戚之卿则有防子防仲王子比干箕子异姓之卿则有胶鬲此五人者皆贤人也相与后先而辅相之故纣虽无道必久而后失之也当是时无有尺地而非商之土也无有一民而非商之臣也然而文王由地方百里之岐周而兴起其大小固悬絶矣是以文王虽有莫当之盛德而致王若斯之难也岂可谓文王不足法哉歴考创业之主未有不出于艰难者至子孙蒙业而安其知之者鲜矣周公大雅诸篇多歌咏王业艰难成王能知之遂爲周家一代令主后世人主法成王焉可也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逹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此二节书见齐之易王以其时势可乘也孟子又告公孙丑曰知文王当日王天下之所以难则知今日王天下之所以易矣齐人尝有言曰凡人之作事虽有智慧之巧不如乘其可爲之势乃可以济其事凡农之治田虽有镃基之备不如待其可耕之时乃可以利其用观齐人之言则知王天下者必有资于时势矣吾之言以齐王犹反手者正以齐有可乘之时势真有至易而无难者也昔夏后殷周之盛时王畿之地不过千里今齐地亦方千里固已有其地矣且民居稠密鸡鸣犬吠之声自国都以至四境处处相闻又已有其民矣有其地是地不待更爲开拓而已辟矣有其民是民不待更爲招集而已聚矣土广民稠如此视彼尺地一民莫非商家所有者不亦异哉乘此国势而行仁政则人民之归附益众土地之开辟益广其一统而王天下谁得而禁止之哉夫齐以土广民稠孟子遂许其易王若夫四海一统天下一家无爲而治不尤易易乎虽然知其易尤当圗其难必也勅天之命惟时惟几务使深仁厚泽周浃天下而不敢以己安己治爲心然后国家全盛之势可以歴万年而无替矣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爲食渇者易爲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爲然
此三节书见齐当易爲之时故能事半而功倍也孟子又告公孙丑曰齐之土广民稠固有可乘之势矣然不止此也盖自文武造周以来至今七百余年无有能继文武而兴者王者不作未有稀濶于此时者也与商之贤圣继作异矣干戈赋敛无时休息民之憔悴于暴虐之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与商之犹有善政异矣当此之时能行仁政如饥者但得食即以爲美而易爲食如渇者但得饮即以爲甘而易爲饮是恩不必深而感恩者自众也孔子甞有言曰德化之流行心相感通其机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殆速于置邮而传王命焉使当今日饥渇之时乘万乘大国之势而行悦民之仁政举其憔悴而苏之吾知流行必速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之困苦也故所施仁政之事虽仅半于古人而不必百年不必继世致王之功必反倍于古人正惟此时爲能然也所谓以齐王犹反手岂虚语哉夫事半功倍之説三代而下其得天下也往往如是然其取之也易故其失之也亦不难则是説也可以进于应运开创之时而不可进于继世守成之日率作兴事臯陶所以告大舜也所其无逸周公所以告成王也后世爲人君者法古人所爲而力行之勿惮其难亦勿狃于易焉可也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此一章书见圣贤治心之学也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一旦加齐卿相之大位得行其所学之道焉虽由此爲管晏而成霸功爲伊周而成王业固夫子之所优爲亦不足爲怪矣但任大责重如此不知亦有所摇动于心否乎孟子曰谓我当大任而于心有所动者否也我自四十之时心已不动矣况今日乎公孙丑曰吾闻古有勇士孟贲力能生防牛角于世畧无畏惧今夫子当大任而能不动心若是则夫子之勇过孟贲远矣孟子曰如但以无所畏惧爲不动心而不必深论其事此亦何足爲难求之世间往往有其人焉如吿子者盖能先我而不动心不必至四十时矣夫不动心之学孟子四十始能而吿子反能先之者何也先也者即所谓助长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是故善爲学者必循序而渐进善爲治者必久道而化成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寛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防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爲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此四节书见不动心各有其道也公孙丑问曰夫子言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敢问人之不动心者亦必有所以不动之道乎孟子曰凡人之不动心者真似浅深不可一槩而论然皆各有所以不动之道也古有勇士北宫黝彼所以养其勇也肌肤挺然而不挠目睛凝然而不逃推其必胜之心思以一毫小挫于人如挞之于市朝之中必不肎以其小而受之不惟不受于褐寛博之贱夫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与刺褐寛博之贱夫相等殊不见世间有可以畏惮之诸侯如以恶声加之则必以恶声报之此其人身可杀而志不可夺盖以必胜爲主者也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此其一也古又有勇士孟施舍彼所以养其勇也尝自言曰我当未战之时虽其势难于取胜而我视之与可以胜无殊惟知勇往直前而已若量敌之势弱于我而后进兵虑我之必胜于敌而后防战是无勇而畏惧三军之事者也我所不能爲也观舍此言彼岂有百战百克之勇能爲必胜者哉但胆气素定视不胜犹胜能无畏惧而已矣此其人盖以无惧爲主者也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又其一也孟施舎以无惧爲主是专务守己者于儒者中畧似曾子曾子平日凡事反求诸已者也北宫黝以必胜爲主是専务敌人者于儒者中畧似子夏子夏天性狷介不轻下人者也夫孟施舍北宫黝此二子者皆匹夫血气之勇亦难定其孰贤然而就中较量则孟施舍之所守爲得其要焉盖黝务敌人是求在人者也求在人则有时而不可必舎専守己是求在己者也求在己则无往而不自由此舎之所守为得其要而非黝之所能及也夫黝舍者孟贲之类也彼告子者孟贲黝舎之类也凡有志于学者将以学为圣贤也而反流于匹夫之勇而不觉可乎圣贤之学本无二道而异端之説乃有千岐始于择焉不精终至劳而罔获可不慎与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此二节书见圣贤相传不动心之正道也孟子又吿公孙丑曰吾言孟施舍似曾子而曾子不动心之道果何如昔者曾子谓其弟子子防曰子好勇乎夫勇有大小彼血气之小勇不足好也吾尝闻义理之大勇于吾夫子仲尼矣夫子以天下惟理为可恃苟反之于自而理有不直则其气自馁所敌者虽褐寛博之贱吾安得而不惴焉苟反之于自而理无不直则其气自壮所敌者虽千万人之众吾奋然而往与之相抗而不惧矣由曾子之言观之孟施舍之所守虽视北宫黝为约然仅在于气耳又不如曾子反身循理其所守者尤得其要也吾言不动心有道此则曾子不动心之道也按孟子不动心之学其原盖出于此所谓缩者即以直养而无害也所谓千万人吾往者即浩然之气也孟子愿学孔子以此求之思过半矣惜乎孔孟之言炳如日星而后世犹有好高之徒隂入于告子之流而不自知者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此二节书见不动心之道当内外交相养也公孙丑又问曰黝舍曾子之不动心吾知其各有道矣敢问夫子之四十不动心与吿子之先夫子不动心其道可得闻与孟子曰欲知告子之不动心当观其言告子之言曰言以明理为逹所言而于理不达是不得于言也则当舍置其言而勿求其理于心恐以求心之故而动其心也心以顺理为安所为而于心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勿求其助于气恐以求气之故而动其心也此告子不动心之指也就其言而论之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似乎不以所重狥其所轻犹云可耳若夫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一身防然无主其不可也必矣然所谓可者犹有説焉夫心之有志所以主宰乎身而役使乎气是气之将帅也气以充满乎一身而聼命于志是志之卒徒也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我故曰人当持其志使帅有常尊而又当无暴其气使体有常充可也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但知强持其志岂能无暴其气乎其为不可则一而已公孙丑未逹志至气次之义又问曰夫子既曰志为至极气为次之则志重于气人但当守其志可矣乃又曰无暴其气而气亦在所当养者何也孟子曰志气本不相离持养不可偏废如志之所在専一则四肢百骸皆随其运用固足以动乎气然使气之所在専一则心思意念或不及管摄而志亦反为其所动矣今夫人之歩履至于倾跌而蹶者奔走至于急遽而趋者是皆猝然之间气失其平也而反能震动其心使之惊惕而不寜岂非气壹动志之騐乎夫志壹能动气可见志为至极气壹能动志可见气即次之此所以既持其志又必无暴其气也子何以此为疑哉按持其志无暴其气者内外交养之学也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又曰慎尔威仪无暴其气者慎威仪之谓也孟子蹶趋之説盖本诸此由蹶趋推之凡盘于游畋躭于声色可以动志之类皆蹶趋也圣明之主可不以此为戒与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此五节书见不动心之学贵于知言养气而养气贵于集义也公孙丑问曰告子之不动心固出于强制矣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何所长于吿子而能然也孟子曰我之异于告子者有二端焉我于天下之言究极其理而知其是非得失之故则与告子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异矣我于吾所固有浩然之气能善养之而全其盛大流行之本则与告子之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异矣此则吾所以不动心之道也丑又问曰气则一也而夫子曰浩然必有説矣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浩然之气惟人自养之自知之未易言也试以其本体言之其为气也至大而不可限量至刚而不可屈挠但恐人不能善养之耳诚能自反常直顺其自然以养之而不至有所害焉使其至大者犹夫初也至刚者犹夫初也则其气自然充塞于天地之间矣又试以其用言之盖天地间皆道义也惟能养吾浩然之气则其为气也配合乎吾心裁制之义义所当为者气即助之以有为配合乎吾心自然之道道所当行者气即助之以有行是天地间不可一日无道义则不可一日无浩然之气苟无是气即道义所当为而无气为助亦委靡退缩而馁矣然气之养成也固足配道义而其始养也实有资乎道义必由平日工夫事事合义久之则心无愧怍此气自然生是乃集义所生者非一事偶尔合义便可感激奋励掩袭于外而取之也若无集义之功则所行必有不合于义而不能慊然快足于心者心既不慊则气亦从此不振而馁矣夫心之慊与不慊由于义之集与不集则义本心中自有之理而不在于外明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正以彼言义在于外而不在于心故也既以义为外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气其先我不动心者不过悍然不顾袭取之而已岂真能不动心者哉夫孟子言气必本于集义言义必归于慊心此即大学诚意自慊之学也能于此求之脩齐治平之道思过半矣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徃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一节书见集义者贵于有事而有事者贵于纯全其功也孟子告公孙丑曰气既由集义而生非由义袭而取欲集义者必须有事于义孜孜汲汲使所行皆得其宜焉而又不可预为期必使进脩之志或杂于谋利之私也常须存此有事之心不可一时或忘而又不可躁进欲速有所作为以助其长也慎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以助其长者芒芒然归谓其家人曰今日吾疲甚矣苖之不长者吾助之长矣其子趋而徃视之则苖已槁而死矣今天下养气者始之以期必之心继之以助长之念其不为宋人之助苖长者盖亦寡矣以养气为无益而舍之不事者不耘苖者也知气当养而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于气而又从而害之是故直养而无害之功则为我所长耳按吿子之学失在助长而后世学者失在不知有事夫助长者知有事而误焉者也使一无所事其失不尤甚乎是故学莫患于自弃而志不可以不立也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此一节书见不动心之学必贵于知言也公孙丑又问曰夫子之善养气既得闻命矣而又曰我知言此谓何也孟子曰凡人言语皆本于心吾因其辞之顾此失彼一偏而诐则知其心见理未明为私欲之所障蔽故也因其辞之高谈濶论泛滥而淫则知其心蔽锢已深为私欲之所迷防故也因其辞之违背正论竒僻而邪则知其心惑于他岐与正理判然离异故也因其辞之支吾无定屡变而遁则知其心屈于正理自觉穷极而难通故也夫蔽陷离穷生于其心岂惟言受其病则将害于其政而大纲不举矣于其政则亦害于其事而万目不脩矣心术一谬纲纪皆差理固有必然者虽后有圣人复起能以一言定天下之是非亦必从吾害政害事之言而不可易矣吾所谓知言者如此若吿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何足以语此哉此我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也宋臣欧阳脩曰自古毁誉之言未尝不并进于前而聼纳之际人主所难葢左右之人朝夕出入其所谗谀能使人主不觉其渐惟在抑左右隂荐之言采缙绅公正之论若脩者诚善孟子知言之蕴者与
宰我子贡善为説辞冉牛闵子顔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此二节书是公孙丑以圣人推尊孟子而孟子不敢居也公孙丑曰昔孔门弟子宰我子贡列言语之科皆善为説辞冉牛闵子顔渊列徳行之科皆善言已身素有之德行孔子兼此二者然犹不敢全任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今夫子既知言则洞晰乎辞命之理又善养气则体备乎徳行之实兼众贤之所不能兼任孔子之所不敢任夫子岂不既圣矣乎孟子闻而惊叹曰恶以我为圣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者极至之称此岂吾所能哉我但以圣人之道学诸已而不厌又以圣人之道教诸人而不倦如斯而已子贡曰学而不厌必深知义理之无穷故融防贯通始终无斁乃所谓智也教而不倦必不见人我之有间故涵育熏陶乐与同善乃所谓仁也仁而且智则体用兼备夫子业已圣矣虽欲辞其名岂可得乎子贡孔子问荅之言如此由此观之圣之名孔子尚不敢居子乃以我为圣是何言也总之圣贤为学当仁不让者任道之勇日见不足者求道之心孔子孟子虽造诣防有不同其于为学则一而已矣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顔渊则具体而防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此三节书是孟子因公孙丑之问而明其志独宗孔子也公孙丑问曰昔者窃闻之圣人之道备诸已虽大而无遗传之人则分而各得如子夏子游子张或得圣人之文学或得圣人之威仪皆有其一体如冉牛闵子顔渊气质不偏理义完备具有圣人之全体但不能如圣人大而化之不可限量耳夫子既不敢比孔子敢问于此数子何所防乎孟子曰凡人立志须取法乎上数子虽贤且姑置之吾未肎以之自处也公孙丑又问曰数子既非所防若伯夷伊尹二人夫子于此何如孟子曰伯夷伊尹之道与我不同即以出处一节论之非可事之君则不事非可使之民则不使世治则进而仕世乱则退而隐是以淸为其道者也伯夷是也得君则仕何所事而非君得民则使何所使而非民世治固进而仕世乱亦进而仕是以任为其道者也伊尹是也若夫可以仕则进而仕可以止则退而止可以久则久而留可以速则速而去在已无意必固我之私于世合用行舍藏之妙是得时中之道者也孔子是也此三等造诣各极其至皆古之圣人吾所行一未有能焉但此心则惟愿学孔子因时制宜揆义理之自然审事几之至当而已我于孔子同道而夷尹不同也可见孟子不敢自居圣人固存心之至虚而必愿学孔子又立志之至确凡人立志必以最上者定其趋向斯取法不偏用力不懈孟子事君则言称尧舜自任则愿学孔子诚不敢以次焉者自安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此二节书言圣人之道虽不同而其根本节目之大者则无不同也公孙丑问曰伯夷伊尹孔子夫子以为皆古圣人是夷尹二人于孔子无可优劣若是其班乎孟子曰否不但伯夷伊尹自生民以来圣人非一求其道徳事功之盛如孔子者未之有也公孙丑又问曰伯夷伊尹固不能与孔子并然既俱为圣人亦有相同之处与孟子曰相同之处乌得无有假如得百里之地而为之君土虽不广彼三圣人之徳皆足以慰四方悦服之心副兆庻尊亲之望朝诸侯有天下坐致无难若使行一不义之事杀一不辜之人在他人虽觉甚小彼三圣人之心义精仁熟无一毫人欲之私功利之念即可以得天下亦不为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徳极其盛心极其正根本节目之大惟在于此是则其所同也可见圣人作用虽有各别本体则无少异然三圣之中独尊孔子者则以其本末一贯小大兼该圣人至此无有几防之遗憾观其同益知其所以异孟子之论圣精矣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徳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防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此四节书是言孔子之不同羣圣人以明愿学之意也公孙丑问曰夫子谓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敢问其异于夷尹者若何孟子曰此非独吾言之孔门弟子已先言之矣圣人原不易知宰我子贡有若智识髙明皆足以知圣人即使自处污下欲推崇其师亦决不至阿私所好而空誉之则其言之可信明矣宰我之言曰自古圣人首称尧舜然尧舜以道治天下勲业在一时夫子推尧舜之道以教万世之天下勲业在万世以予观之贤于尧舜远矣子贡之言曰古来圣人不一要皆可考而知如礼所以饬政见其所制之礼或烦或简则当日之政尚质尚文可知乐所以象徳闻其所作之乐或善或羙则当日之徳性之反之可知由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莫有能违我之鉴别者但见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吾夫子以一身备帝王之政以一心兼神圣之徳者也有若之言曰我尝旷观天下岂惟民哉即如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为飞为走为山为水不可谓之非类也圣人之于民有形有性俱受之于天亦同类而已但圣人能践其形能复其性虽与众共生而夐然出于其类防乎其萃耳以我观之自生民以来出类防萃之圣人非一未有如孔子之盛者也三子之言如此则孔子之为圣自古莫及岂独伯夷伊尹乎此吾所以愿学也按战国时邪説横行人皆溺于功利孔子之道不明故孟子因公孙丑之问既自言知言养气之功复言愿学孔子以见其渊源有本后世始知孔子之道真可以治天下国家无不尊王黜霸则皆孟子之言之也其有功于圣道岂不大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是论王霸之公私不同而人心之感应亦异也孟子曰世之论治者率以王霸并称而不知其公私之辨以土地甲兵之力假仁之名以济其私则谓之霸霸者必有大国乃可以成一匡九合之业若以大公至正之德行救世安民之仁则谓之王王者不待有大国自可以朝诸侯王天下故汤之王以七十里之亳文王之王以百里之岐周此其明验也王与霸既不同故人之应之者亦各异彼霸者之以力假仁亦足以服人矣然非真心爱戴特迫于强大力不能抗不得已而服之耳若王者之以徳行仁人之服者中心爱慕喜悦于至诚无所勉强即如七十子之于孔子初无势力位号之聨属而周流穷困相从不舍无有异也大雅文王之诗曰王者之化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所思而不服此正王者以徳服人而天下皆心悦诚服之谓也彼霸者何足以语此哉从来王霸之论未有若孟子此章之明切者可见得天下全在仁不在力三代而下如汉唐宋之贤君以寛代虐务爱惜百姓与天下休养生息皆享国长久彼行事之近于王者且然况实以徳行仁之王者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徳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此一章书是言有国者荣辱皆由于已不可不自勉于仁而此二节先即恶辱之情勉以强仁之事也孟子曰好荣恶辱者人之常情不知荣辱无常惟人自取人君能奋为仁则身尊国显不期荣而自荣矣若安于不仁则身危国乱不期辱而自辱矣夫不仁既足以致辱今恶辱而反居不仁是必不能免于辱犹恶湿而反居洼下之地必不能免于湿也人君如诚恶之则莫如去不仁而为仁不自挟其贵而贵者惟徳不自恃其尊而尊者惟士贤者使在辅弼之位而匡君正俗能者使在百司之职而趋事赴功幸而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及是时君臣上下益加兢惕脩明其政凡大纲小纪秩然不乱脩明其刑凡五刑五罚咸得其平如此则用人行政孜孜汲汲惟务脩徳以自强根本既立威命自振虽有强大之国必且翕然畏服拱手而聼命矣何荣如之由此观之治天下国家不可一日不从事于仁贤能即行仁之人政刑即行仁之具闲暇即行仁之时然三者之中时尤难得易失人但欲坐享太平偷安无事不知在上者既厌倦万几在下者即养交持禄人才销歇纪纲隳壊祸患无不从此而起昔人以晏安比之鸩毒岂虚语哉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此四节书申言荣辱之所由致无不本诸已也孟子曰人君欲强仁以求荣则当及时以圗治昔周公作鸱鸮之诗托为鸟言曰及天未阴雨之时徃取彼桑根之皮以补葺巢之牖户使之坚固以避阴雨之患今此在下之民其或有击射而侮予者乎孔子读诗而赞之曰为此诗者其知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之道乎夫人君能及时而治其国家如鸟之及时而为巢则无隙可乘谁敢侮之诗与孔子之言如此仁则荣之説不益信哉今之为国者不知深谋远虑思患预防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以纵欲怠傲以偷安君臣上下政荒而不问刑虐而不恤其不仁如此则国非其国而侮之者至矣是自求祸也何辱如之乎观仁之荣知福所由臻观不仁之辱知祸所由集仁不仁由已则荣辱岂自外至可见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大雅文王之诗曰为人君者知天命不易承而反身克已长思与之配合则天心丕佑盛大之福皆其所自致矣商书太甲之篇曰已无罪而天降之灾或犹可避自为不善而陷于祸则决不可得生诗之言即福自已求之谓书之言即祸自已求之谓也好荣恶辱者可不醒哉可见天命不常常于有徳降祥降殃皆人事所感召断断不可委之气数以自寛其责昔唐臣李泌告君曰天下人皆可言命惟人君不可言命若一言命则政事皆无用矣此诚千古至言也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
此一章书是以实行王政望时君而先举王政之当行者详列之也孟子曰天下之大势在人心而人心之向背则惟在其君之行政如贤能之士君所頼以共治其国者也于贤则尊礼之使有徳者尽其匡弼于能则器使之使有才者展其猷为如是则俊杰济济莫不在位天下之士皆悦我用人有道而愿立于其朝矣至于交易有无有市区焉所以为国通财货若逐末者多则使各出市宅之租以抑之而不更征其货若逐末者少则但治以市官之法而已并不税其廛则天下之商皆悦吾立法之便而愿藏于其市矣道路出入有关焉所以为国备非常不过设此以稽察往来之传节防杜奸宄而已不征其货税则天下之旅皆悦吾柔远之义而愿出于其路矣农为国之本耕者终嵗勤动最宜轸念但修井田之法使八家合作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之入则天下之农皆悦吾薄敛之政而愿耕于其野矣居民所以实其国其民既有恒业则非游民其所居既为积货之廛则非旷土诸如夫家之征一里之布本以惩游民旷土者槩不征之则天下之民皆悦吾厚下之仁而愿为之氓矣王政行而人心附有如此者总之天下虽大不外此五者之人而五者之中士为尤急盖佐人君创制立法使商贾行旅耕农居民各得其所者全在贤能俊杰故行政乃得人心之本而用人又行政之本也
信能行此五者则隣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此一节书是言行王政之必王也孟子曰王者之政能使士农商贾居民行旅无不归心如此特患今之人君不肎实心举行耳果能行此五者则政事脩明恩徳旁浃其所感被岂但本国之民欢忻爱戴尊之亲之凡隣国之民无不懐乐土之思切来苏之望皆仰之若父母矣既仰之若父母则隣国之民无异我之子弟假如隣国之君欲率其民以攻我是率其子弟以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无此悖逆之理其防乎无济可知如此则天下之大安有与我为敌者夫至无敌于天下则是膺天命而为天吏凡逆天害民之国皆得而征讨之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无非恭行天罚东西朔南何向不服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王天下在得人心得人心在行王政孟子既屡言之此又决言行王政之必王以见其必不可不行然人心得之甚难失之甚易有一政不举即有一民不附未有天下当思人心得之之难既有天下当思人心失之之易则久安长治千万年丕基不防矣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此一章书是勉人君法先王行不忍人之政也孟子曰人受天地之气以为形即禀天地生物之理以为心凡见人不得其所即有一不忍之心萌动于中此固不分圣凡无不同具但人虽有是心率为物欲所蔽不能推而逹诸行事惟先王则全体流通触处周徧不忍人之失养则制田里教树畜即有政以厚其生不忍人之失教则设学校明礼义即有政以复其性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随感随应随应随足天下虽大其治之也不犹运诸掌上之易乎先王能全其皆有之心如此夫天下之人至不齐矣天下人之与先王甚悬絶矣而谓其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于何见之是当于猝然露之顷观其自然莫强之意有如今之人乍见一无知之孺子将入于井无论贤愚必为之怵惕而惊惧不寜恻隐而伤痛甚切此其心初非为内交于孺子之父母而结好也非为要誉于乡党朋友而掠羙也并非恶居不仁之名而惧人之谤议也动于不容已而于不及觉不知其然而然亦不期其同然而无不然此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人人有是心先王亦不过有是心先王有是心遂成其为先王凡人有是心仅成其为凡人但以先王能行凡人不能行耳然则人主欲法先王苟非以实心行实政使天下之民无不实被其泽虽有仁心仁闻亦何益哉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此四节书是推言四端之心皆人性所固有而见扩充之功不容己也孟子曰由乍见孺子入井一事观之可见无恻隐之心天下必无是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可知推之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或有所感而即动或因所触而即形无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天下亦必无是人人皆有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可知矣然是四者之心所以感即动触即形者其故为何盖恻隐非他吾性中固有是慈爱之真肫然不容已仁之端也羞恶非他吾性中固有是裁制之宜截然不可紊义之端也辞让非他吾性中固有是谦防逊顺自然之品节礼之端也是非非他吾性中固有是分别去取不爽之鉴衡智之端也有是性即有是情是四端为人人之所共有即为人人之所皆能人心之有四端犹人身之有四体也乃或自谓不能而不反求诸已是自贼而已或谓其君不能而不责难于君是贼其君而已夫人而可自贼乎哉事君而可贼其君乎哉诚使凡有是四端者果能自加察识即从一念之感动一时之发露推而扩之使其无念不然无时不然以充满其全量将见四者之心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沛然勃然有不可遏塞者矣苟至于能充之则仁义礼智之用自然推行各当暨讫无外四海虽大足以保之而无难苟不充之则性分既亏伦日斁虽至亲若父母且不足以事之况四海乎是知人君有是心始则患在不能察识既察识则又患在不能扩充孟子吿梁惠王即不忍民饥一事引之以王道告齐宣王即不忍觳觫一念引之以政施仁无非欲其察识此心以尽扩充之功用而梁齐之君虽知之而不能行故孟子至此又痛切言之其词愈危而其意愈切矣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
此一章书是勉人择仁而处尽反求诸已之功而先即其不可不择者言之也孟子曰天下之人同此心即同此理及其习尚一殊而善恶遂至悬絶即以一技言之彼矢人之心岂不仁于函人之心哉乃矢人以矢为业则专精于矢惟恐矢之不利而不伤人函人以甲为业则専精于甲惟恐甲之不坚而伤人巫利人生匠利人死亦复如是可见术之于人所系甚大习于仁则仁习于不仁则不仁故不可不慎也孔子有言曰习俗移人贤者不免里有仁厚之俗择居者尚以为美人若择术而不于仁是不知美恶之别焉得为智乎由孔子之言思之仁之为道自天所与而言则天地生物之心得之为最先所以统四德该万善而为良贵之首乃天之尊爵也自其在人而言则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为日用所当处而不可暂离者人之安宅也莫为之御而自不处仁是有尊爵而弃之有安宅而舍之是非颠倒不明已极虽欲不谓之不智岂可得哉盖性相近习相逺人若随俗习非不知其恶而自陷于恶所以古之圣王兢兢业业屏竒技淫巧逺宦官宫妾日求谠言日亲正士惟恐稍一狎近不义即为外物蛊惑为圣为狂所分在此而已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已而后而不中不怨胜已者反求诸已而已矣
此三节书是勉人之自力乎仁也孟子曰夫不智则不能择仁而处即为不仁之人矣不仁之人自然嗜欲锢蔽私累蒙惑益以不智至于不智而礼之孰合孰违义之孰当孰否皆不能察亦遂无礼无义四者俱无则人道已防自置其身于卑贱之地天下之有徳无徳者皆可以役使之是为人役而已既为人役虽有愧耻之心终不能免譬如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即欲不爲弓矢岂可得哉如耻为人役而必求所以免之亦无他术莫如反其不仁而为仁耳盖仁者之于仁犹射者之于射必内正已之志外正已之体极其审固而后矢而不能中则不怨人之能中而胜已者惟反求诸已内外之体有不正而已矣为仁由已而不由于人何以异此一为仁而智与礼义无不毕具天下方宗而仰之又奚人役之足乎葢天下之道二出乎仁则入乎不仁仁则有安富尊荣之乐不仁则有败亡僇辱之苦然仁初不待外求能愤自强反诸已而具足特患人不肎立志耳故孟子危言以激之复正言以勉之无非欲其立志以自强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舎已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此一章书是言取善不可不极其量也孟子曰古昔圣贤不一而好善之心则同圣门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得闻而改之其乐于迁善如此夏王大禹闻人之善言则屈已拜而受之其乐于受善如此若夫有虞大舜规模气象视由禹更有大焉舜视此善本天下大共之理故以天下之善公之天下之人而与同之不存一已之见于心而虚心以从人不知善之在已也不存一人之见于心而见人之善则乐取之不知善之在人也形迹俱冺物我两化融融然同处一善之内自耕于歴山陶于河濵渔于雷泽以至登庸而为天子无在非取于人以为善其乐善之至穷逹不移终始无间又如此由今思之舜取人之善以为已善虽未暇代为人计然天下有善者以见取为荣益日进于善未有善者以不见取为辱亦思共勉于善是与人为善者也至于与人为善则是成已而即成物独善而备兼善有如天覆地载无不生成长育君子之善莫大于此取善之量必如是而始尽哉葢尝论之人君如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然日月雨露雷霆霜雪各司其职惟成一天之善人君之道渊黙无为然兵农礼乐工虞水火各效其能亦惟成一君之善若稍吝容纳或疑其沽名市羙则人皆消沮伏匿不敢自献其善人君虽欲为善从何取之故孟子从由禹上溯大舜以见善不可不取取善又不可不极其量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凂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此一章书是言君子处世贵乎中正无取一偏之行而此先言伯夷之偏于淸也孟子曰商周之间有伯夷者其生平制行惟一于淸非可事之君则弗事非可交之友则弗友故其时国君有不善者必不肎立于其朝国人有不善者必不肎与之言使其立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则一息不能自安如衣朝衣冠朝冠坐涂炭之内其疾恶之严如此推其心非独不与恶人言而己虽与乡人并立其冠不正不过偶然之小失必望望然急去之若将汚累及己又非独不立恶人之朝而己虽诸侯卑躬折节善其辞命以交接之礼至亦必拒之不受其所以然者以就之即不洁必至降吾志而辱我身故防防然弗屑已吁观夷之处世无一可与之人然则非黄农虞夏果无托足之地哉惟其若此所以为伯夷与
栁下恵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凂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此一节书是言柳下惠之偏于和也孟子曰鲁之大夫有柳下惠者其生平制行惟一于和有君则事之虽污君不以为羞有官则居之虽小官不以为卑其进而仕也不自隐其贤而事人必以其道其不用而遗弃无怨尤之色甚至于阨穷亦无悲闵之意常自言曰凡人立身各有本末尔自为尔我自为我即使袒裼裸裎露其形体在于我侧尔自无礼耳安能污及我哉是以由由然不见一毫圭角日与众人偕处惟期自不失其正而己虽当欲去之时有留而止之者即从之而止其所以然者视天下无一不可事之君无一不可居之官并无一不可并处之众何所区别较量于其间正不必以去为洁而屑屑自明其是己吁观惠之处世超然进退穷逹之外主于和光同尘虽辱身降志不以为屈惟其若此所以为栁下惠与
孟子曰伯夷隘栁下惠不防隘与不防君子不由也此一节书是论古人制行未免一偏不可为处世中正之凖也孟子曰吾由伯夷观之其严洁难犯虽纎防细故不肎包容可谓清之至矣然以自律其躬则可若以槩责天下则失于太苛孰非斯人之徒而忍孑孑焉槩摈絶之乎谓之为隘所不免矣吾由栁下惠观之其平易谐俗无人不可交接可谓和之至矣然应世固贵通融而廉隅礼度岂可尽废但云已不失正人之是非可否一槩聼其自然不防以世为玩乎谓之不防所不免矣夫君子处世自有大中至正之道清而不刻和而不流故人人皆可率循就夷惠所造非不自成独至之诣然有意为夷则欲效其清适得其隘不至矫世违俗不止有意为惠则欲效其和适得其不防不至同流合污不止故曰君子不为也孟子生平仕止久速一以孔子为凖此论夷惠之偏而愿学之意隐然言外观其在当时宋薛之餽则受齐之餽则不受季任储子之交则不废而与王驩同使则未尝交一言斯诚处之各得其道后世所当取法也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五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六
孟子【上之四】
公孙丑章句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此一章书是言有国者以得人心为本而先举天时地利之不足恃者言之也孟子曰自古人君保邦制胜不可少者其术有三一曰天时干支时日占候吉凶是也一曰地利山川城隍设险守国是也一曰人和上下相亲民人爱戴是也自我论之天时乃适值之防地利有可防之形天时不如地利地利犹虚设之形人心乃固结之本地利又不如人和何以见天
时不如地利有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地虽至小然或敌人环向而攻不能胜者有之夫以环而攻之之乆岂无值天时旺相之日而卒不能胜者则气数难尽凭而形势为有据也是天时不如地利也何以见地利不如人和有如强敌来攻我之城非不高池非不深且城池中之兵甲非不坚利米粟非不饶足然众叛亲离一民不肎效死举此四者弃之而去险固虽在孰与君共守者则民心既涣散而地势无常险也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是知失人和非独天时无用地利亦无用得人和则天有时人即乘之地有利人即据之二者又俱兴王之借矣况时不时在天利不利在地人之和不和则在我奈何舍其可必而反求其不可必者乎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此二节书是极言人和之效以见得人心不可无道也孟子曰天时地利不如人和然则有国者所急孰如人心哉故曰封疆所以域民然域民实不在封疆之界山谿所以固国然固国实不在山谿之险兵革所以威天下然威天下实不在兵革之利所视者人心去就何如耳果能得其道则羣情爱戴自然亲上死长争先效力而助之者多矣若一失其道则众志乖违自然上下擕贰各不相顾而助之者寡矣极寡助之所至虽其亲戚无不离心离徳相率叛之况其逺者乎极多助之所至虽天下至广无不闻风慕义翕然顺之况其迩者乎如此而有时用兵以行攻讨之事则是以天下所顺之君攻亲戚所叛之国不战则已战则安有不胜者又何待乎天时地利哉盖民心之去就国家之胜败存亡即决于此孟子此言虽为战国时君实万世有天下者之龟鉴取天下固在得人心守天下尤在得人心然人心不可以美言市不可以小数结确有其得之之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所欲与聚所恶勿施用人行政总不出乎此而已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此一章书见孟子守礼自重之意而其门人子弟皆不喻也孟子在齐国居宾师之位未尝食禄为臣齐王待孟子与孟子自待其礼自与臣下不同一日将朝齐王齐王不知使人来曰寡人欲就见夫子偶有寒疾不可以风诘朝将视朝不识夫子惠然肎来使寡人一见乎齐王不肎就见孟子使人相召直欲以臣礼屈之矣孟子不欲应其召复不欲斥言其非故权辞应之曰不幸亦有疾不能造朝又恐齐王不悟以为真疾次日遂出吊于齐大夫东郭氏之家公孙丑疑而问曰夫子昨以疾辞今日出吊毋乃不可乎孟子曰昨日有疾故不能造朝今日疾愈故可以出吊如之何不往哉孟子出吊之后齐王使人问疾医来诊视孟子之弟仲子自以已意对曰昨者王召夫子适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疾小愈恐违王命趋造于朝不审已至否乎孟仲子既以此言复使者乃使数人要孟子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夫孟子为宾师礼不可召有难于自言者故借出吊一事微露其意庶几齐王闻之翻然觉悟悔其来召之非乃一不喻于公孙丒再不喻于孟仲子及门子弟尚且如此何况齐王哉总之上之待下与下之事上皆不可不各尽其礼后世有臣无宾师君日尊臣日卑臣下之能如孟子守礼者益少故必君以礼待其臣然后臣能以礼自待此孔子之告鲁公必君使臣以礼而后臣事君以忠也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此一节书是孟子自言敬王之大以晓齐臣也景丑氏齐大夫孟子辞疾出吊正欲使齐王知其非真疾耳乃孟仲子不以实对而要其必朝则失孟子之本意矣庶几犹可借景丑氏以逹之齐王也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不喻其意而责孟子曰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人道之大伦也父子情亲则以恩为主至于君臣分严则以敬为主丑见王之致敬于子也未见子之所以敬王也孟子因晓之曰恶子以我为不敬王是何言也敬不在趋承之小节而在陈纳之大端今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非不知仁义之为美其心以为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诚不敬之大者矣夫所谓仁义者即尧舜之道也我平日所进説于王者皆尧舜脩已治人之道一切权谋功利与尧舜之道相戾者不敢以陈于王前盖望王之为尧为舜而不欲王苟且以图治也齐人孰有如我敬王者乎而奈何以不敬加我哉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曽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徳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徳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此二节书是因齐臣疑不赴召之非而言召见者之慢徳也孟子于齐处宾师之位故不以趋命为敬而以陈善为敬景子不知而终以臣礼责之曰否吾谓子之不敬王非不与言仁义之谓也谓于礼有未尽耳礼曰人子承父之召则唯而无诺人臣当君命来召则不俟驾而行今子固已将朝也闻王命来召而遂不果朝宜与夫不俟驾之礼若不相似然以是为不敬也孟子晓之曰我之意岂如子之为是言与曽子尝曰晋楚大国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当之非有加于仁也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当之非有加于义也吾于彼更何慊然未足乎哉曽子之言如此夫岂不合于义而曽子言之是或有一种道理也盖通天下之人皆以为尊者有三爵位显荣其一也年齿高大其一也道徳隆盛其一也朝廷之上以贵治贱莫如爵乡党之中以少事长莫如齿至于辅理一世而致乂安长率万民以起敎化则莫如徳夫所谓徳者即曽子所谓仁义也所无慊于晋楚之君者也恶得有其爵之一以慢其齿徳之二哉王之召我宜耶否耶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徳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此二节书是举古君臣以眀不召见之义也孟子曰我谓王之不当召我者岂自为尊大乎盖审乎人臣以身辅主之原非徒恃势位者之可与图治耳故从来将大有作为之君必虚己下士而有所不召之臣如于朝野大事欲有所商确则徃驾而就之何古之人臣必欲其君之致敬尽礼如是哉诚以其君尊奉其徳爱乐其道如是而后求治之志切任贤之心诚乃可与有为不如是尊徳乐道则不足与有为也自古大有为之君成王业者莫如汤成霸业者莫如桓公而其所不召之臣则伊尹与管仲是也汤之于伊尹能尊尹之徳乐尹之道从受学焉然后用以为相而臣之故伐夏救民之事伊尹身任而与汤为之遂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能尊仲之徳乐仲之道从受学焉然后用以为相而臣之故九合一匡之事管仲身任而与桓公为之遂不劳而霸然则欲致王霸之业者舍尊徳乐道其安从哉
今天下地丑徳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敎而不好臣其所受敎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此二节书是言时君不足有为而处宾师之位者必不可召也孟子曰汤与桓公所由成王霸之业皆以尊徳乐道之故今天下土地相类徳敎相等莫有能创建非常而超出乎时君之上者此其故可知矣无他列国之君大都以富贵骄人而不能屈己下士彼奔走顺承为我所敎诲者则好以为臣焉彼道徳自重为我所受其敎诲者则不好以为臣焉此所以无不召之臣而不得兴王致霸以至终莫能相尚也然则君之于臣独奈何以召为其事耶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一皆学焉而臣不敢召之来见夫所以不敢召者以其不可召也伊尹为元圣其不可召宜矣若夫管仲一霸者之佐耳且犹不可召而况其徳其道更不屑为管仲者乎可无惑乎不赴王之召也孟子在齐宾道也非臣道也齐王但可就见而不可以召见故孟子始而辞疾继而出吊继而宿景丑氏反复论辩无非眀不可召之意信乎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徳尊士为贤也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辞受各当于理也陈臻孟子弟子兼金价兼倍于常者镒二十四两陈臻问于孟子曰大凡餽同则辞受宜无不同前日夫子在齐王餽兼金一百镒而不受及在宋餽七十镒而夫子受之及在薛餽五十镒而夫子又受之若以前日不受齐之餽为是则今日受宋薛之餽非也若以今日受宋薛之餽为是则前日不受齐之餽非也均之一餽也而受不受既殊则是与非存焉窃以为夫子必居一非于此矣孟子曰辞受何常在审乎理而已理所当辞是以辞齐之餽而不受理所当受是以受宋薛之餽而不辞要之皆不失为是者也子何以异同为疑耶
当在宋也予将有逺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此三节书言在齐宋薛所处不同故辞受各异也孟子曰我谓辞受皆是何以言之当在宋时予将有逺方之行凡交际之礼逺行者必有赆以资道途之费宋君致餽之辞曰餽我以赆则是餽为逺行而设也予何为却之而不受当在薛时予适有戒备之心凡贤者居人国则国君保防而周给之使无不虞之患薛君致餽之辞曰闻有戒心故其时为兵餽此金则是餽又为戒心而设也予何为却之而不受若于齐则于逺行戒心之事皆未有所处也无所处而餽之是以财货结之也众人动于利欲不免为货所取致焉有守义之君子而可以为货所取致乎然则受者固不可为非而不受者又安可为非是哉孟子于辞受之间一无所苟如此则凡君子立身之大节可槩见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防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嵗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此一章书见君臣当各尽其职也孟子在齐适徃平陆邑中见年嵗饥荒百姓多死亡流散因谓其治邑之大夫孔距心曰凡事各有职守假若子之执防而出之士当行师之时一日间三次离失其行伍则以兵法诛之否乎距心曰失伍之诛法所不宥何待于三孟子直责之曰官之有职犹士之有伍然则子之失职一如士之失伍也亦多矣朝廷设官分治必使民得遂其生得安其业而后可以告无罪于君焉今凶年而水旱疾疫之交作饥嵗而稻梁黍稷之不登子之民老羸展转于沟壑而死壮者散而之四方以谋食者不知其几千人矣为民牧者不能恤民而使一至于此其旷废职守与失伍何以异乎乃距心犹不知而自诿曰夫身为民牧岂不以轸恤民艰为事无如欲仓廪有之者欲缓征输有缓之者此其事非距心之所得专为也何独以为距心罪耶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此二节书见孟子一言能使齐君臣皆自知其罪也孟子因孔距心之诿罪而更责之曰子以事由君上不得自专遂以此诿罪岂受托之道乎今设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人牧养者则必向彼求畜牧之地与餧饲之刍然后可身任其事其或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将以此牛羊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视其死而悍然不顾与子之为王牧民亦犹是也殆有不得辞其咎者矣由是距心晓然曰始而不求所以养之继而不知以身去之此则距心之罪也孟子欲以警醒齐王故他日见于王曰凡人之失其职而不知者比比也王之为治于都邑者臣素所识知有五人焉五人之中能知其失职之罪者惟孔距心一人而已于是即所以责距心与距心所以自责者悉为王诵述之亦庶几兾王之觉悟耳王果自任其罪曰人君能爱养斯民则臣下之奉行自力今百姓不得其所有司不得其职皆由寡人之罪也齐君臣闻孟子之言而无不知罪如此宜可以兴道致治矣然终不能改惜哉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进退乆速各有其道也蚳鼃齐大夫灵丘齐下邑士师掌刑之官孟子谓蚳鼃曰人臣处疎逺之地则嘉言难于上逹子之辞灵丘而请为士师实于理近似也为其为近臣而可以谏刑罚之不中也推是心也宜其即有所建白而不待于迟乆今在位既数月矣其于刑罚之得失当亦闻之熟矣岂其一一皆中而未可以言与蚳鼃激于孟子之言乃进谏于王而王不能用遂致其为臣之职事而去齐人有讥孟子者曰当言而使之言当去而决于去所以为蚳鼃则善矣至于道既不行去又不决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何其明于为人而闇于自为乎孟子弟子有公都子者述齐人之言以告孟子曰进退之间自有当然之理吾闻之也人臣于兵刑礼乐各有专司是谓有官守者惟尽其职乃可居其官若受制于君而不得尽其职则去人臣于利害得失皆许入告是谓有言责者惟行其言乃可任其责若见阻于君而不得行其言则去蚳鼃有官守言责者谏而不用其去宜矣我于齐既非以官为守又非以言为责者也可以进而进可以退而退岂不绰绰然寛舒而有余裕哉安得以蚳鼃之去而遂议我之不去也孟子于齐居宾师之位而未尝受禄故其言如此盖于去就之间审之有素岂齐人所可妄议哉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此一章书见君子待小人之道也盖齐下邑王驩齐之嬖臣孟子于齐虽不受禄而尝受客卿之职适当滕国有防齐王使孟子徃吊又使盖邑大夫王驩为副使以辅其行宜于礼仪之事不能无两相计议矣乃王驩朝暮进见由齐至滕之路去而复反终未尝与言所行之事也其待之之严如此岂不以王驩非可与言之人而拒之哉公孙丑不知而问曰凡人势分相悬或周旋未乆则两情未洽而言有难尽大夫而摄齐卿之位其位不为小矣自齐以适于滕之路其路不为近矣卒之从徃以及于反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孟子有难以显言者乃婉辞答之曰使事有失不能不与之言夫彼从行之有司既或治之而得其宜矣予尚何复与言哉易曰君子逺小人不恶而严观孟子所以待王驩者其即孔子之所以待阳货者与
孟子自齐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此一章书见人子当自尽其心也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孟子在齐有母之防从齐归于鲁仍反于齐而止宿于齐之嬴邑充虞问曰前日夫子有母之防不知虞之不肖使虞董治作棺之事其时防事严迫虞有疑而不敢请问今愿窃有请也所用之木若似乎太美然未知夫子何心而如是其过厚也孟子曰防之从厚本之先王之制非自今日始也上古法制未备凡为棺椁无一定厚薄尺寸之度中古时周公制礼棺木以七寸为准棺外之椁亦与相称自天子至于庶人共之非直为观视之美也必如是坚厚而可以厯乆逺然后于人子之心为稍尽耳何疑于木之美也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此三节书申言送终之礼宜从厚也孟子曰吾之所以美其木者何哉人子于防之礼孰不欲厚于其亲使此心愉悦而靡有遗恨然有分所不得尽则限于法制而不可以为悦力所不能强则屈于财物而不可以为悦若使法制之所当得而又财物之所优为古之人皆用以厚其亲吾非人情乎何为其独不然且为死者与土相接求其附于身者坚厚乆逺无使土得亲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独不快然无所憾乎苟得尽其心而不期自尽是为天下爱惜物力而薄于吾亲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为惜此天下之物而俭于其亲然则吾之美于其木盖考之古制度之人心合之君子所以待亲之道而有不能自已者而非为过举也可见人子于防之际设不能自尽其心即有抱恨无穷者而忍云俭与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以义兴师也燕王子哙让国于其相子之燕国大乱齐君臣欲乗其乱而伐之于是沈同遂以其私意问于孟子曰以燕之乱可举兵伐之与孟子防理断之曰可诸侯土地人民虽传之先君实受之天子非奉天子之命子哙不得以燕擅与诸人子之亦不得遽受燕于子哙与者受者俱不为无罪也譬如有仕宦者于此而子悦之不请命于王而私与以吾子所食之禄所居之爵夫彼从仕之士亦未膺王命而私受禄爵于子揆之于理其可乎燕君臣私相授受何以异于是以彼无道之国而兴兵问罪谁曰不宜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此一节书见伐国者宜奉行天讨也孟子答沈同之问亦就燕论燕而非劝齐伐燕也及齐人伐燕或人以计出孟子乃问曰齐之伐燕闻夫子实劝之有诸孟子曰未也其谓我劝者亦有由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君臣私相授受乱常已甚伐之何疑彼遂以吾言为然而伐之也彼如复问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奉行天讨而为天吏者则可以伐之譬如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杀人之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杀人者死杀之何疑彼如复问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奉行国法而为士师者则可以杀之今燕有可伐之罪而齐非伐燕之人以齐伐燕犹以燕伐燕也何为劝之哉由此观之征伐之道在顺乎人心以合乎天意则正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慙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觧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此一章书见人臣当勉其君以迁善改过也齐取燕之后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由是乃畔齐王曰吾于燕人之畔始信昔日孟子之言果为不谬今殊觉见之而有愧焉此固齐王悔悟之心正可与为善之机也齐大夫有陈贾者乃为逄迎之説曰王无以此为患焉请问王自以为与古周公孰仁且孰智齐王曰恶我安得与周公较是何言也陈贾曰王之重视乎周公重视乎其仁智耳武王克商立纣子武庚于殷周公使管叔监守殷国成王初年管叔与武庚同谋畔周假使知管叔之畔而使之是陷管叔于死而不仁也假使不知管叔之畔而使之是无先几之哲而不智也仁智周公犹未之能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孟子而为王觧之王何慙之有陈贾见孟子问曰周公何如人也孟子曰古之大圣人也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守殷国管叔与殷武庚畔周有是事否孟子曰然陈贾曰周公先知管叔之将畔而故使之与孟子曰以理断之必不知也陈贾曰周公为大圣人宜其于仁智兼尽而无有过矣乃犹不知而误使管叔然则圣人且未尽善而有过与陈贾言此盖特为齐王觧耳孟子曰圣人虽若有过不知其为天理人情所自至而非犹夫人之过也周公于管叔为弟管叔于周公为兄以爱兄之心为任使之事讵忍逆探其兄之奸而弃之耶周公之过不亦所当得者乎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此一节书责陈贾导王文过之非也孟子责陈贾曰人孰能无过而所以处过者古今人不相若也古之君子设或有过则改之以即于善今之君子设或有过则顺之以遂其非古之君子当其有过不事掩饰如日月之方食而民无不见之及其改图复于无过如日月之复明而民无不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已又从而为之説辞以着其有余而掩其不及此古之君子所以虽有过而不害于过今之君子所以一有过而终溺于过也然则爱人者可不以古人期之而乃敎以今人之所为哉盖人臣事君当以陈善闭邪为心彼陈贾者为君文过适陷君于有过耳岂爱其君者乎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此一章书见君子不以利为去就也孟子为齐卿乆之而道不行乃致其卿位而归齐王就见孟子曰前日夫子未至吾国之时愿一见而不可得及既至吾国得侍髙贤之侧非特为寡人所心喜凡同朝诸臣莫不甚喜今又以寡人不能有为弃之而归此别之后不识尚可继此而来使得复见否乎孟子对曰继见之期不敢请于王耳然固所愿也孟子之去志已决王意以为犹可复留故他日王谓齐臣时子曰孟子之决于去毋亦谓我恩意之未至乎我今欲于当国之中而授孟子以居室其从游之弟子养以万钟之禄使上而在廷诸大夫下而在国之民人得亲炙其辉皆有所尊敬而以为法则子盍为我言于孟子备悉予懐未必不可以复留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此二节书以意不在禄养晓门人也时子奉齐王之命乃因孟子弟子陈臻以转告孟子陈臻遂述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以义不可留而又难于显言乃姑答陈臻曰时子言王之所以留我者诚有如是然时子恶知我之不可以复留耶王之留我以万钟殆欲留之而因以富之也如使予欲富向者为卿时辞十万之禄而今受此万钟之养何其不权于多寡之数也是为欲富者之心乎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此二节书喻言道不行而受餽者近于趋利也孟子曰若使既辞其禄复受其餽是不得于彼而又求得于此诚有如季孙之所讥矣昔者季孙尝曰异哉子叔疑使己居位为政至不用于君则亦退而已矣又必多方使其子弟为卿此其心未尝一日忘情于富贵也人亦孰不欲富贵而子叔疑独于富贵之中失诸己复求得诸子弟一若有独擅之龙断而尽其营谋者焉其讥子叔疑如此我今不当以此为鉴乎所谓龙断者何也古之为市者百货交集彼此互市以有昜无有司之官不过平其物价息其争讼以法治之耳有贱丈夫焉贪得无厌必求冈龙之髙处而登之以左右顾盼既欲得此又欲取彼罔罗市中之财利人皆恶其专利而以为贱故从而征其税后世征取商人之制自此贱丈夫始矣此季孙龙断之説也我苟辞十万之禄而受万钟之养几与龙断无异其为贻讥后世当不独一子叔疑矣盖君子之用世为行道计非利之可诱也齐王以万钟留孟子岂所以留之之道乎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聼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栁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絶长者乎长者絶子乎
此一章书见留贤在得其道也孟子以道不行而去齐止宿于齐西南之昼邑其时有不奉王命而自以其意为王留孟子之行者坐而言其留之之意孟子不应其言且凭几而卧一若无所聼闻者于是留行之客不悦曰弟子齐戒越宿而后敢进言夫子卧而不聼拒人如此请从此辞勿复敢再见矣孟子曰坐我明以告子凡贤者之去就视人君所以待之者若何耳昔者鲁君缪公防知子思之贤尊礼子思常使人道达诚意于其侧此所以能安子思也若使无人乎子思之侧将诚意无由而达则何以安子思至泄栁与申详皆贤者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常有推贤荐士之人为之维持调防于君侧此所以能安其身也若使无人乎缪公之侧将礼意有时而衰则何以安其身今子之畱我果其出自王之命无异缪公之所以待子思我安敢不应子乃自欲为王留我所以为长者虑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是子先絶长者乎是长者先絶子乎何其不一审于古来留贤之道耶我之卧而不应实子之使然耳盖孟子之徳无愧子思齐王之待孟子既不能如缪公之待子思而又无齐之贤臣维持调防于王之侧则孟子岂能乆于其国哉故好贤之思君臣所当各尽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髙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此一章书见孟子欲行道以安天下之意其惓惓不忍去齐者非世人之所得知也孟子因道不行而去齐齐人有尹士者向人讥孟子曰士君子去就之间最宜明决今孟子之至齐若不识王之不能为汤武则是无知人之明也知其不可有为犹且至于齐国则是志在利禄干求恩泽也千里而来见王不遇而去则宜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矣乃迟迟其行三宿而后出昼是何依违于进退之间而濡滞不决也尹士诚有不悦于此者矣孟子弟子有髙子者以尹士之言告孟子孟子曰人之去就各有防心夫尹士焉能知予之心哉千里而来见王志在行道若王能用我而成济世安民之业是予所防愿也至不遇而去岂予之初心哉道既不行位不可苟不得已而后去耳盖圣贤处世上而忧天下而悯人皆出于不得已之心虽明决乃去就之理而委曲实行道之心岂世人所易识者哉
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此四节书见孟子惓惓济世之心也孟子曰夫尹士之讥予者以三宿而后出昼谓之濡滞然予之心犹以为速盖予之望于王者犹庶几其从容悔悟而改之也王如悔悟则将以王道为可行以予言为可信必将追予而反之矣至出昼而王不予追是王之心终不悟矣予然后归志始决浩然长徃然予虽决去终岂能舍王哉盖由王之天资朴实可以引而为善若能用我使大行其道岂徒齐国之民安天下之民皆借以治安王庶几其能改而悔过乎予方日望之而岂能终舍王也盖我为世道生民计必圗其大者逺者世有规模狭隘之小丈夫一谏于其君而不聼则怒悻悻然不平之气见于颜面去必穷尽一日之力而后止宿此等之人但知一已去就全无爱君忧国之意予岂肎以此自处哉尹士闻孟子之言始悟其失曰士诚小人于君子用世之心未之知也盖有为之主不世出孟子之所以惓惓于齐者以王之天资髙可与为善齐大国可借以安天下之民诚用孟子则王道可行王业可致当日所以属望之防也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嵗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此一章书是孟子欲乘时行道以道不行而忧也孟子不遇于齐而去其忧世之心有不觉见于顔面者弟子充虞途间问于孟子曰夫子之顔色若有不悦者然昔日虞尝闻夫子之言曰君子处世虽不得于天亦不怨天虽不合于人亦不尤人今何为而不豫也孟子曰我今日之不豫所以异于前日者盖彼乃讲徳论学之时以乐天为要彼一时也此乃忧天悯人之时以济世为心此一时也尝歴览前代大约五百年天运循环必有继天立极之圣人受命而兴然大业不能独成必有徳业闻望可名于一世之人为之辅佐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武皆是如此今由周文武以来七百有余嵗以五百年之期揆之则已过矣以乱极思治之时考之拨乱返治其亦可矣此时而不能有为何能免于不豫哉然世之治乱在天我之不遇天或者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懐名世之具者舍我其谁不可知者聼之于天有可恃者信其在我亦何为而不豫哉盖天为斯民而生圣贤其欲治安之念不能一日而忘然忧世之心虽防而乐天之诚未尝不自得也终其身惟斯道斯民是念而已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丒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乆于齐非我志也
此一章书见孟子不受齐禄之意孟子在齐虽居卿位而未尝受禄盖志在行道而非利其禄也去齐之日至于休地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君子居其位则食其禄今但仕而不受禄古道为然乎孟子曰仕不受禄非古道也我之所以不受禄者盖自有故当日初见齐王于崇言论之间已知其不能行吾道退时即有去志不欲自变初心故不受其禄为实不欲留也然所以不能即去者适遇齐国有师旅之命国方被兵难于请去不得已而乆留于齐非我之初心也我之不受禄之故如此盖孟子志行王道而齐王意在富强故始见即不能合后虽惓惓于齐而去就之见未尝不早决也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六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觧义巻十七
孟子【上之五】
滕文公章句上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此一章书是孟子阐明性善以见尧舜人人可为也滕文公为世子之时奉君命而使于楚时闻孟子在宋先过宋而见孟子其急于见贤如此孟子与之言论惟眀性善之防葢性者人所得于天之理至精至纯本有善而无恶在圣贤不加益在凡庸不加损当时性学不明遂疑圣贤难至故孟子从源头上阐特举以告世子以励其希圣希贤之志而又必举尧舜以实之尧舜虽千古至圣亦不过充极其性善之本然非于性之外有所加也知性善则尧舜人人可为之説益信矣知尧舜人人可为则性善之防益
眀矣门人不能详记其言而约畧其大防如此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絶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厥疾不瘳此三节书是言道无二致勉世子以有为也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者盖当时不眀性善之防皆疑圣贤为不可企及世子闻孟子之言未能无疑故反而求见也孟子曰世子疑吾性善之言乎夫率于性而为道尧舜此道凡人亦此道无分于贤愚无殊于今古道一而已岂外此而别有卑近易行之说乎试以古人之言观之成覸谓齐景公曰今人一言圣贤便以为难及不知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性本无殊但能奋则可以齐量吾何畏于彼哉顔渊曰称至圣者莫如舜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同赋此性但能孜孜有为则帝舜亦非难至公明仪曰周公有言吾事事取法文王文王即我师也葢性分相同则师法不逺周公之言岂欺我哉可见古今更无二道圣贤止在力行世子可无疑吾言矣勿谓滕小而不足为也今滕国之土地絶长补短将五十里若能有为尚可以为治安之国但顾其励精何如耳书经説命之篇有曰苦口之药非瞑不可以攻疾喻人君非自强不足以圗治岂可以弱小自诿而不以圣贤为法哉孟子道性善遡圣贤之原也称尧舜立圣贤之准也而求至于圣贤之域者则莫大于有为盖能有为则尧舜可至不能有为则不免于庸人总在力行与不力行之间而已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曽子曰生事之以礼死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逹于庶人三代共之
此一章书见亲丧之贵于自尽也滕文公为世子时闻孟子之言有所开悟一旦遭父定公之丧谓其傅然友曰昔者我于宋见孟子闻其性善尧舜之言至今不能忘于心不幸有亲丧大故正人子至情所人生大节所闗吾欲使子问于孟子求其指示然后行事庶免悖礼之失也是时孟子在邹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今者丧礼乆湮诸侯莫能复古世子独以此为问不亦善乎夫执亲之丧乃人子之至情悲哀眞切非自外至但期竭尽己心无使亏欠而已曾子曽有言曰人子之于父母生则服劳奉养事之尽其礼殁则棺衾含殓之尽其礼禴祀烝尝祭之尽其礼可谓孝矣此泛论人子当尽之礼如此若诸侯居丧之礼吾未之学也然礼之大经所在千古不易者亦尝闻之矣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懐故所行者三年之丧所服者齐衰麤布之服所食者飦粥之食此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所当行无贵贱之分也三代共由无古今之异也世子亦遵此而行之可也
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劒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聴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徳风也小人之徳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
此二节书是滕诸臣不能从古礼而孟子勉世子以自尽也然友以孟子之言复命于世子于是欲定行三年之丧是时古礼久湮难于遽复滕之父兄百官皆不欲行曰滕与鲁皆为姬姓鲁滕之宗国也宗国先君未甞行此滕之先君亦未甞行此至世子之身而复行古礼毋乃不可乎且志书有云丧祭之礼皆当遵从先祖其意以为先祖所行之礼传受已乆不可改也滕之父兄百官不能逺追周公制礼之意而但举后世失礼者以为言可见当时囿于习俗之深而不能复古如此世子不以咎人而止以自责谓然友曰吾昔者未甞勤学好问但驰马试劒平生不足取信于人今也欲行古礼而父兄百官皆不以我为是众志未孚恐不能尽送终之大事子为我复问孟子如何可以服人心而成大礼也然友复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古礼骤复人心未信是则诚然亲丧大事惟在自尽其心以感动乎人是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有言曰君薨则为嗣君者以百官政事聴命于冡宰自食飦粥哀戚之容见于颜面而其色防墨即丧次之位朝夕哭泣是时百官有司莫不感动而哀痛者人君先以至情动之也盖在上之人意有所好而下人之效法必有甚于在上者君子之徳譬之于风主乎倡者也小人之徳譬之于草主乎应者也草上加之以风无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无不顺从理固然也以孔子之言观之亦在世子之自尽其哀以感动乎国人而已岂以人言为可否耶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此一节书见世子能尽礼以服人也然友复以孟子之言反命于世子世子闻之曰孟子之言诚然送终之礼惟在自尽其心而后能感乎人于是断然行三年之丧五月居庐于中门之外不命令是时百官族人皆已感悟咸称知礼及至时四方之人皆来观瞻世子颜色忧戚哭泣哀痛凡诸侯来吊问于滕者莫不悦其尽礼相与叹服焉世子之能自尽亲丧如此可见天下无不可复行之古礼无不可感动之人心始疑之而终信之是即性善之一征与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防民也焉有仁人在位防民而可为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言民事乃国之根本宜法古井田之制以为养民之善经也滕文公以礼聘孟子至滕因问以为国之道孟子曰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小民农田耕种之事乃国家之本计所闗不可视为缓图而不为之经理区画也诗豳风七月之篇有云田家勤苦常无暇曰昼也则取覆屋之茅宵也则制绳索之具急升屋而治之来春则始事南畞播厥百谷无暇治屋矣可见小民终嵗勤动无一时不念及于稼穑如此人君可不以百姓之心为心乎以百姓之心为心是莫先于制民之产盖民之为道也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故有恒产则仰事俯育有所借而善心以存无恒产则仰事俯育无所资而善心以亡善心既亡则放荡淫辟邪妄侈肆无所不至而不能免于为非之罪矣及陷于罪而后加以刑罚既不予以为善之资而又重之以为非之罪是犹张设网罗驱之使入其中也非防民而何焉有仁人在上作民父母以爱养斯民为心而可以行防民之事乎则制恒产以阜民生洵为国之要务矣
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借也
此三节书见取民宜定制而因以三代制产之法告滕君也孟子曰为国莫先于爱民爱民莫先于制产是以自古贤哲之君必恭以待人俭以制用能恭则接下有礼而以股肱心腹待其臣忠信重禄自不能已矣能俭则取民有制而以家人一体视其民横征厚敛自不敢作矣盖爱民则不得不寡取多取则必至于伤民其势有不两立者昔者季氏家臣阳虎有言曰専心为富则必重赋朘民而不能行仁専心为仁则必损上益下而不能致富阳虎本不仁之人意在于为富但就此言观之而天理人欲之难并存断然矣然则行仁之主其可不讲制民之产与取民之规乎良法美意莫详于三代夏后氏一夫受田五十亩而贡其五亩之租谓之贡法殷人始制井田画为九区各七十畞中为公田八家各分一区使之同治公田以给国用而不复税其私田谓之助法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近郊乡遂之地十夫共为一沟行夏之贡法逺乡都鄙之地八家同为一井行殷之助法耕种之时则通八家十家之力而合作收获之时则计一井一沟之入而均分谓之彻法名虽各异总是于十分中取一也贡乃以下贡上之义其名易晓所谓彻者当其合作则彼此通融及其收敛则公私均一故谓之彻所谓助者借私家之力以耕公家之田故谓之助三代之田制如此古之取民无过于什一之征汉之文景力行恭俭而府藏充实时免天下田租之半至于三十而税一厚泽防仁志美史册诚为人主者所当师法也
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嵗之中以为常乐嵗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嵗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此一节书言贡法之有以见助法之当行也孟子曰三代什一之征虽同而取民之制则当从其尤善者古人龙子有言曰治地之法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何以言之盖年嵗有丰歉斯所入有多寡贡法较数嵗丰歉之中而立一定额取之制如遇丰年所入甚多而粒米狼籍此时虽多取尚未病民乃但取其常数一遇凶年所入甚寡虽供一嵗壅田之资尚且不足而必取盈其常数粒米狼籍之时不足见恩半菽不饱之时病民实甚为民父母之人以取盈之故致使小民怨恨愁苦将终嵗水耕火耨胼手胝足之所得者不能养其父母尽入于公家而犹不足又加息称贷以盈其数上追于追呼下穷于债负老者幼者无以自给转死于沟壑之中而莫之恤为民父母之谓何哉可见贡法之病民而助法宜急讲也贡法之初非不善行之久而生汉唐以来井田乆废而贡法独沿所贵为民上者时其丰歉而斟酌损益于其间若必取盈于定额则民间之疾苦几何不如龙子之所言哉
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此二节书见世禄与井田宜并行也孟子曰助法之善公田以颁世禄所以养君子私田以分百姓所以恵野人是世禄井田原相表里者也今滕于有功之臣子孙世世食禄是世禄之制滕固已行之矣助法其可不仿而行之乎勿谓助为商之制而非我周之制也诗经小雅大田之篇有云田待泽于天天其先降雨于公田而遂及于我之私田乎小民之咏歌恩泽而先公后私者如此夫公田之名惟行助法始有之大田之诗周诗也而亦言公田由此观之我周盛时实兼行助法而遵乎商之旧制矣君其可不以昭代为法哉
设为庠序学校以敎之庠者养也校者敎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此三节书言教化继养而兴即可以成王业也孟子曰有国者能制民之产则民生遂而敎化可兴葢养民敎民不可偏废当设为庠序学校以敎之庠序学校之名义维何敎莫先于敬老谓之庠者取养老于学之义也教以纳民于善谓之校者取敎民为善之义也古者射以观徳谓之序者取习射于学之义也三代相继各举一事以为名在夏则谓之校在殷则谓之序在周则谓之庠此皆乡学之名也惟建于国中者谓之学王畿首善之地教育天下之人材三代无异名焉乡学国学之设皆所以讲明人伦之理以化民成俗而已五常之理明于上则百姓自然恩义相维亲逊成风而俗美于下矣养民则师商周之制教民则兼三代之规此皆王政也滕国苟能行此一旦有王者兴欲脩王政必取滕之已试者仿而行之是为王者师矣岂不泽被天下哉况乎王业亦可自此成矣诗经大雅文王之篇有曰周虽创基已乆受上帝之命而有天下则维新也此谓文王能行王政以新其国也可见国无大小行仁则昌子能强勉而力行之亦可以新子之国而成王业矣可不自勉乎哉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汗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此一节书见行井田在正经界也滕文公闻孟子之言知助法之当行乃使其臣毕战问井地之详而欲行之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井田之仁政选择于羣臣之中而使子董其事任亦重矣子必勉力而为之夫井田之善以其疆界详明不可混淆也故欲行仁政者必自经理其疆界始如田间之沟洫以通水道田畔之道涂以正阡陌又有所封之土所植之树以定疆理此皆田之界限必先一一经画之若经界不正则田之在民者无一定之分业豪强者得以兼并于下而井地不均矣赋之出于田者无一定之额数贪暴者得以多取于上而谷禄不平矣是以暴虐之君贪墨之吏欲自便其私必慢其经界而不加整理贤君则必以此为急务焉田之经界既正则分田以养野人无井地不均之患制禄以养君子无谷禄不平之忧可不劳而定矣但在君与子举行之耳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此四节书是详分田制禄之法也孟子曰分田制禄之常法乃安上全下之良模也国壤地虽然褊小必有仕而为君子者焉必有耕而为野人者焉施政教以治人者君子之责也使无君子则谁为劳心以治野人力稼穯以奉上者野人之分也使无野人则谁为劳力以养君子君子野人不可相无故分田制禄不可偏废今请于野外都鄙之地土壤平衍可为井田则画为九区以一为公田使八家耕之而行殷之助法焉于国中乡遂之内比闾相错难于为井则一夫受田百亩使自贡其什分之一于上而行夏之贡法以济助法之穷分其田里以惠野人收其赋入以养君子良法行而上下各得其所矣然分田制禄国有常经而加惠推恩尤有当厚仕于朝者自卿以下则位渐卑而禄愈薄恐其不足以养廉也必与以奉祭祀之圭田以五十畞为额此世禄常制之外所以厚君子者如此耕于野者一夫之外有未授室之余夫恐其不能相赡也必与以余夫之田各二十五亩此分田常制之外所以厚野人者如此经制以定其常而恩泽以厚其下是所望于行仁政者矣
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畧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此三节书是推言行井田之善而复详其规制以勉滕君臣也孟子曰井田之法立不止于遂民生而亦可以厚民俗盖井制既定则民之死而者与徙而居者皆不出其乡一乡之田八家同井习熟既久而恩义相孚道路出入之间相与友让可无行旅之忧昼夜防守之时相与辅助可无盗贼之患有疾病则相与维持扶救可无困乏之虑闾阎之间有不雍然和睦者乎至井田之形制则又有约畧可言者方正一里而为一井一井之田共九百亩画为九区中一区百亩谓之公田八家各私百亩谓之私田八家各出其力以治公田凡耕耘收获之时必公田既毕而后敢治其私田于通力合作之中亦寓先公后私之意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使明于尊卑上下之义也然井法久湮凡我所言分田制禄之规特其大畧而已若夫其中斟酌损益揆之人情而无不顺合之土俗而无不宜使行于古者复可行于今无拘牵之迹而仍不失乎先王立法之意则在君与子之变通而已矣此章论为国之本计始言恒产之宜制中言贡助之得失定君子野人之分详养民敎民之规末复勉之以酌量时宜润泽古法民情国计无不毕具诚君国子民者所当防心哉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此一章书是举古帝王劳心之事以辟异端并耕之说也滕文公因孟子之言欲行三代井田之制时有许行者托为称述神农之言以欺世盗名欲阻孟子之良法而售其异端之学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闻君行井田之仁政愿受一廛之地而为滕国之民文公因其慕化而来使之防于其国许行之徒凡数十人皆衣贱者之服捆屦织席以自供其食以为非其力则不食也其衣服举动之间已异于圣贤之道矣有楚之儒者陈相与其弟辛负田器而自宋之滕告文公曰闻君行圣人井田之政是亦当今之圣人也愿为圣人之民而得沾王化焉陈相本诚心慕化非与许行等惜乎其终为邪説所惑耳当日一行仁政而四方之归往如此亦可见人情之悦服矣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此一节书见邪説之易于惑人也陈相学陈良之学慕化而来乃中无定见而惑于异端盖由许行托为神农之言足以欺世骇俗故陈相见而大悦尽弃其学于陈良者而从许行之学焉意欲阻孟子分田制禄之法因见孟子而述许行之言曰滕君在战国之时能脩复古制诚贤君也然未闻古圣人之大道盖贤哲之君不以人奉己不以贵役贱与民并耕而自食其力既不废耕自为饔飱而治百姓复不废事如此始可谓之贤君今滕之仓廪府库皆取给于百姓是病民以自养也安得谓之贤君哉许行既不明于治天下之大道陈相又从而述之并耕而食乱贵贱上下之等盖亦不自知其言之陋也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鐡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此一节书是详诘异端之説以为致辩之地也许行之言以为人君当以耕而兼治此理之必不可行者孟子欲辩其非而先就许行诘之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陈相答曰然孟子又诘之曰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陈相答曰不然许子所衣者褐也孟子又诘之曰许子冠乎陈相答曰冠孟子问曰所服者何冠陈相答曰冠素孟子问曰所服之冠乃自织之者与陈相答曰不然许子不能自织以所种之粟易之观陈相之对则耕之不可兼织也明矣孟子又诘之曰许子何为不自织乎陈相答曰织则害耕故不为也观陈相之对则织之妨于耕也又明矣此时孟子姑置勿辩再穷之曰许子之防也必用釡甑耕也必资鐡器乎陈相答曰然又问曰器物皆自制者与陈相答曰许子不能自为以所种之粟易之观以粟易之及害于耕之言则耕之不可兼治陈相虽自讳而不能也奈何欲举以治天下国家哉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此一节书是就陈相之言复诘之也孟子曰许子以滕有仓廪府库为厉民自养今就许子言之则通工易事许子尚不能免也然则农夫与陶冶各治一事有无相通农夫以其所生之粟易陶冶之械器正以济陶冶之所无而不为害陶冶陶冶亦以其所成之械器易农夫之粟又以济农夫之所无而岂为害农夫哉倘以相易为厉则许子于种粟之外何不幷为陶冶如釜甑耒耜之类止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技艺之人交相贸易何许子之不惮烦若此耶陈相对曰许子既已种粟而食则百工之事皆有妨于农务固不可耕且为也陈相至此其词已穷许行并耕之説固已不攻而自破矣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此一节书是举大义以折异端也孟子曰子既知农工之相济而不可相兼然则治天下独可与民并耕且以为治与此势之必不可得兼者也盖天下大人则有大人之事小人则有小人之事名号既殊职业亦异且就一人之身计之凡服食居防必百工之所为无不备足然后利用厚生俯仰无憾如必自为而后用之则为农者必兼为械器为工者必兼为播植是率天下之人奔走道路终无休息之期也小人尚不能兼小人之事况大人身任天下之重一日万防而谓能兼小人之事乎所以古语有曰天下人各不同或在上而劳心或在下而劳力劳心者立纲陈纪以治人劳力者则受治于上之人焉受治于人者输租纳税以食人治人者则食于下之人焉盖大人不能自为养小人不能自为治上下相资此自有天下以来通行之义许子乃欲一旦而废之乎若知大人劳心之义则滕君之有仓廪府库信乎不为厉民矣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汜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此一节书是举圣人治水火之功以见不可并耕也孟子曰自古圣君贤相歴歴可数从未有与民并耕者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盖以其时洪水方割懐山襄陵泛滥于天下于是草木得水以滋长而日益畅茂禽兽得草木为薮穴而日益繁殖因此五谷不登而民艰于食禽兽偪人而民更蹙于生以至兽蹄鸟迹之道路交遍中国天下之未平如此当是时尧为天子谨天戒而悲人穷心独忧之以为天下之患非可以一人理于是劳心于择相举舜而敷治焉舜遂以尧之忧为忧而劳心于任人舜以为欲施治水之功必相度地势髙下辨水之源流分合而草木障蔽禽兽纵横未可用力乃先命益使掌火政益于山林薮泽草木所生之处烈而焚之于是禽兽失其所依皆逃匿而不为人害然后命大禹为司空使之治水禹则以西北之水莫大于黄河隄防障塞皆非至计乃于大河之下流疏为九河以分其势又疏通济水漯水与九河皆注诸海而北条之水始得所归矣于东南则决汝水汉水排淮水泗水以注之江而南条之水始得所归矣南北之水皆有所归然后不至于泛滥而中国之地可得耕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勤事于外者凡八年之中三过其家门而不入盖无一暇日也虽欲耕得乎观于禹而尧舜之不暇耕又可知矣甚矣许行之妄也
后稷敎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敎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敎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徳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此一节书是举圣人敎养之功以见不可并耕也孟子复叙尧舜忧民之事曰水土既平地可耕矣于是舜知民之患于阻饥也又命弃为后稷之官使之敎民稼穑以种植五谷由是民皆习知耕耘收获之事而五谷成熟天下之民皆相生相养而无复阻饥之患矣然秉彝之性人皆有之若使衣食饱暖居处安逸而无以为敎又将躭于佚乐习为淫侈而其去禽兽不逺矣圣人于是又忧之使契为司徒敎以人伦使天下之人父止于慈子止于孝而有亲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有义夫正位乎外妇正位乎内而有别长者念厥弟幼者恭厥兄而有序至于朋友之交则久要不忘而有信此五者人所共由之道敎之以此然后百姓亲而五品逊也放勲又告戒之曰民之用力于人伦而劳者则当奬劝以劳之归向于人伦而来者则当诱掖以来之若其立心背乎人伦而邪者则匡之使归于正所行戾乎人伦而枉者则矫之使归于直先之劳来以策其进继之匡直以救其失正以人性虽同或不能自立不可不扶助而辅之或进脩不前不可不利导而翼之盖将使优游厌饫皆自得其本然之性也犹恐其勤于始者偶怠于终又必提撕警觉时时加以曲成之徳焉此放勲戒契之言盖圣人命官敷敎叮咛烦悉忧民之切如此而暇于耕乎观乎此益以知治天下之不可耕且为也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臯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恵敎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此二节书见圣人之忧民以得人为重也孟子曰尧舜之忧民虽欲耕而有所不暇盖其所以为民者正不必事事而忧之也在尧则以天下未平任相为要以不得舜为己忧耳在舜则以分猷课绩任贤为急以不得禹臯陶为己忧耳故尧得舜则尧之忧舜代之矣舜得禹臯陶则舜之忧禹臯陶代之矣皆务乎其大而未尝屑屑于其小也若夫以百亩之不治而闵闵然忧之者惟农夫则然耳岂君相之事哉是故忧人之不足于财而分以与之止谓之恵忧人之不进于善而尽心以敎之止谓之忠此其与农夫之忧已大不同矣然止谓之恵谓之忠者盖天下至大百姓至众分财敎善不得人人而徧也惟为天下得人若尧之得舜舜之得禹臯陶厚生正徳渐被无穷始谓之仁不止于小恵小忠而已是故后世之称尧舜以为天下大器尧舜能推以与人其事极难而不知自圣人观之正复易易也惟是为天下得人择之当选之公可以付托天下是为难耳惟得人之难此尧舜所以独劳心于是而以为忧也岂若许行之说哉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此一节书是以尧舜用心之大辟许行并耕之説也孟子曰孔子之言曰大哉尧之为君以天道之至大而尧能同之天不言而成化尧无为而成治若与之准则焉且荡荡乎广逺当时之民耕田而食凿井而饮相忘于帝力之何有无得而名焉又称帝舜曰君哉舜也其徳巍巍乎高大虽富有天下而不以位为乐若与己不相闗渉者然孔子之言如此夫尧舜之治天下也荡荡巍巍徳业既极其盛乃孔子一则称其则天无名一则称其有天下而不与岂仅端居防拱无所用其心哉盖其时水土未平敎养未遂皆必得人以任之忧勤侧席惟日不遑此则其用心之所在也但不用心于耕若农夫之以百亩不易为忧耳使尧舜亦用心于耕孰与得人任职成此平地成天播谷敷敎之事哉观此则许行之妄不待辟而自明矣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
此一节书是斥陈相之倍其师也孟子既辟许行并耕之妄至此乃责陈相曰许行之学诞妄如此而子乃弃其所学于陈良者而学焉亦异乎吾所闻矣夫中国之所以异于蛮夷者以其有圣人礼义之教辨名分正体统尊卑相承贵贱有序耳故吾闻之盖有用中国之敎以变蛮夷使之向风慕化者未闻有学于中国之人而反从蛮夷之教以变于夷者也即就子之师陈良言之陈良楚产固生长蛮夷者也闻中国有周公仲尼之道心悦而好之乃北游中国学圣人之道焉凡周公制作之精意孔子删述之防言皆心而身受之即北方之学者素志周孔其造诣所至亦未有出于陈良之上而先之者也彼所谓能自振拔于流俗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既数十年矣周孔之道亦且与闻之矣乃于师死之后忽闻许行之邪説而遂倍焉弃前此师承之正而转从荒诞不经之许行是变于夷也子其甘之乎孟子以此责陈相其词切矣
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防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曽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此一节书是述孔门弟子之尊师者以责陈相也孟子曰子忍于倍师殆非圣人之徒矣昔者孔子既没门人从游者皆服心丧三年三年之外整治行装将散归列国入揖于子贡与之辞别相向痛哭皆至于失声然后归其追慕不已如此子贡尚未忍遽去又反而筑室墓傍坛之上独居三年然后归子贡之追慕其师又如此他日子夏子张子游又以孔子既往想望其音容而不可复见以有若言行气象有似乎孔子欲以前日之所以事孔子者事有若因曾子不从而彊之曽子曰不可师当论道徳不当论言貌吾夫子道徳纯粹如濯之以江汉之水而一尘不染其昭融朗洁如暴之以秋阳之日而一毫无累皜皜乎莹粹之至天下莫能尚已今乃欲以事夫子者事有若意在尊夫子而拟非其伦反以卑夫子矣曽子之尊信其师而不忍倍又如此孟子述此而陈相之倍师畔道得罪于名敎可知矣
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曽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此三节书皆责陈相之倍正入邪也孟子曰有若似圣人曽子尚不肎以事孔子者事之今许行以南蛮鴃舌之人假托神农诬民惑世本非先王垂敎万世一脉相传之道与陈良之诵法周孔者大相悬絶也子乃倍子之师而学之比之曾子之尊信孔子为何如哉趋舍混淆人而不如鸟矣吾闻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夫以鸟之无知犹能出于幽谷之卑暗迁于乔木之高明人若舍髙就卑舍明就暗是人之择术反不如鸟之择木也吾未之闻也今陈良诵法周孔许行溺于邪説其为髙明卑暗不辩可知倍陈良而从许行毋乃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耶鲁颂有之曰周公辅相王室于戎狄则膺而逐之于荆舒则伐而惩之戎狄之人周公方且膺之今许行蛮夷鴃舌叛于圣道子是之学以中国而反变于蛮夷亦为不善变矣孟子前辟许行并耕之谬后责陈相倍师之非词严义正所以闲先圣之道者即此可见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此二节书是因陈相称许行之治市而辟其背理乱治也陈相闻孟子之言既已无可置辩乃又称许行治市之説曰并耕而治固不可从矣然其言亦有可采者从许子之道则市无贰贾国中之人不相诈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贸易莫或以之幼小而欺之葢天下之物因有贵贱之分故价直可以増减而争端易起今不论精粗美恶其价一定如布帛但论其丈尺苟长短同则价相若麻缕丝絮但论其斤两苟轻重同则价相若五谷但论其斗斛苟多寡同则价相若屦但论其大小苟大小同则价相若物价定人情安此其善可知矣孟子辟之曰许行欲市价不贰乃混精粗美恶而一之不知天下之物质有好丑工有难易其不可强而齐者固物之情理然也故其价之不同或相去一倍五倍或相去什倍伯倍或相去千倍万倍子乃欲比合而同之是徒使天下纷纷扰乱而已何也彼物之有精粗美恶犹屦之有巨小也若巨屦与小屦同价则人岂肎为其巨者哉然则精者与粗者同价则人岂肎为其精者哉从许子之道是率天下竞为滥恶之物以相欺伪不可除而奸风大长何以治国家乎许子之道无一而可也葢许行以神农始敎稼穑日中为市故假托其名以隂壊三代之法非孟子辟之其为害于天下后世者将不可言矣后世治天下者惟取法唐虞三代而已其余皆不足信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徃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辟墨氏之学也战国时杨朱墨翟之言满天下异端害正故孟子距而辟之以闲先圣之道彼时有为墨氏之学者曰夷之因孟子弟子徐辟介绍求见孟子此其向慕正道有逃墨归儒之机孟子曰吾固愿见夷子奈吾尚病俟病愈吾且往见之夷子不必来也他日又因徐辟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病愈可以见矣但吾儒之道与墨氏不同若不直言以相规正则吾儒之道不见吾且直之吾闻夷子乃为墨氏之学者墨氏之治丧其为道贵薄而不贵厚以天下之故而俭其亲者也夷子既为墨氏之学则思以墨氏之道移易天下之风俗岂以其道为非是而不贵也贵薄则当从其所贵贱厚则不宜从其所贱然而夷子之葬其亲于礼独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若以墨道为是而夷子何以厚其亲若以厚其亲为是而夷子又何以从墨翟之道学其术而不用其敎是诚何心哉葢人子无不欲厚其亲夷子虽从墨氏而不肎薄其亲是其心必有不安于薄者故孟子因而诘之以开其本然之良心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此一节书是因夷子之遁辞而辟墨氏之忘本也徐子以孟子之言告夷子夷子尚末开悟乃对徐子曰墨氏之道虽主兼爱其实与儒道不相悖谬葢儒者之道未甞不兼爱也周书有之曰若保赤子夫古之人保民不啻若己之赤子此非言兼爱而何谓哉之之意则以为天下之人皆所当爱原无厚薄隆杀之差等但施之有次第由亲而始耳我之厚葬亦欲推厚其亲者以厚天下而非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夷子因康诰之语遂欲援儒墨而一之将信以为人之亲爱其兄之子就如亲爱邻家之赤子而无有差等乎若周书之言彼固别有取意尔也书葢谓小民无知犯法皆因上之人失于敎养犹赤子匍匐将入井皆因父母失于顾恤而非赤子之罪也故谓保民当如保赤子其或不幸而罹于法网则当推原其所以然而哀矜勿喜夷子乃谓儒者之道无异于墨之兼爱不已过乎且天之生物也受气成形俱本于父母惟从一本生故爱亲之心得于天性自有不可觧者如夷子之言则视父母与路人畧无差等是有二本矣以故溺于兼爱之説而不自知其谬也孟子以此晓夷之可谓深切着明矣
葢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葢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此二节书是申明一本之义以感悟夷子也孟子复谓徐子曰夷子知厚之为是而不知二本之为非岂亦未甞反而求之耶夫人惟一本故爱其亲惟爱其亲故有死之礼试以制礼之始言之葢时在上世礼制未备尝有不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弃之于沟壑他日往过其处见狐狸食亲之肉蝇蚋姑嘬其亲之肤于是颡上泚然汗出但睨视而不忍正视夫此泚也非为他人见之而然也哀痛惨怛本之中心而达乎面目有不能自已者也于是悔前日委弃之非而思后日保全之计盖归取蔂梩反土于其上而掩之使不至为物所残此后世礼所由起也夫此掩覆其亲者若以为在所当然则孝子仁人之掩覆其亲必有从厚之道而不以薄为贵矣若使当日所见者非其亲之体肤虽有不忍之念亦不能若是之中心逹于面目也岂非以一本之故乎夷子盍反而求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闻之怃然自失有间曰孟子敎我矣天性果无二本亲果当从厚墨氏兼爱之説果不可以为训也盖夷子虽学于墨氏而仍以厚其亲其衷必有不安于此者故孟子从良心真切处感悟而触之宜其闻言而悔悟也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七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觧义巻十八
孟子【上之六】
滕文公章句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徃也如不待其招而徃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
此一章书是言君子无枉已见诸侯之义也昔战国游説之士多干谒诸侯而孟子抱道自重落落不偶弟子陈代疑而问曰士君子进礼退义固是守身常法然行道济时乃其素志今夫子不见诸侯于守身则得矣然似小节可无拘也今若一徃而见之得行其道大则拨乱反正王道可兴小则讲信脩睦霸业
可继功建名立祗在一贬节之间夫子独不能稍为抑损乎且志有之曰枉尺而直寻盖言所失者小而所得者大然则往见诸侯而成王霸之业舍小就大宜若可为也孟子答之曰我非不欲行道济时但揆之于义不当徃耳昔者齐景公田猎虞人当有职事使人持旌以招之当时人君召见臣下各有其物以为信若招虞人当以皮冠虞人因招之以旌非其职守不肎徃见景公怒将杀之孔子赞美虞人曰志士固穷不忘死于沟壑之中以完其节勇士徇义不忘捐躯而死丧其首领以全其气正此虞人之谓也孔子何取于虞人而赞美之取招之不以其物而守死不徃也如不待诸侯之招而徃是义不及虞人矣谓之何哉是故君子出处进退有断然不可苟者岂以霸王之业动其心哉且夫志所云枉尺而直寻者谓所失少而所得多以利而言也如其以利则纷营苟得无所不至虽败名丧节至于枉寻直尺亦以为利之所在将不顾而为之与是大不可也信乎君子之出处较义之屈伸而未尝较利之多寡也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彊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此二节书借射御之事以明道之必不可枉也孟子又晓陈代曰计利忘义不独非士君子之道即一艺之士亦有所不屑者昔晋大夫赵简子使其幸臣嬖奚出猎而王良为之御车至终日之久不获一禽嬖奚复命于简子曰王良不善御车所以不获乃天下之贱工也或以此言告王良良乃请复为乘以试其能嬖奚不可彊之而后徃一朝而遂获十禽嬖奚又复命于简子曰王良善御所以多获乃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吾使王良掌与汝乘遂命王良良不可曰御者之法度与射者之巧力原两不相谋前日吾为之范我驰驱之法嬖奚不能左右迎射至于终日不获一禽今我不由正法禽所从来则诡道而遇之遂一朝而获十禽是必御者不由法度而后射者始得用其技也车攻之诗有之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言御者范其驰驱之法而射者发矢必中也今必为之诡遇而后获禽乃小人之所为耳我不惯与小人乘请辞夫王良不过御车末技即使与射者私相比合诡遇获禽似无不可然且羞之而不肯为其心谓屈意废法以阿比而得禽兽虽积之若丘陵之多决不为也御者尚能如此况士君子懐仁抱义乃欲枉己之道不待招而徃以从彼何也不独义不及虞人并御者之不若矣且子之言枉尺直寻亦已过矣夫君子所以正天下者止此守道之已耳苟枉己从人则先失其所以正人之具更以何者正人哉故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由此观之不见诸侯正士君子立身大节不可以为小也夫天下无委曲逢时之君子亦无敝屣禄位之小人即进退难易之际人之贤不肖从此而分孟子言此其所以垂训后世者深矣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徃送之门戒之曰徃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此一章书是以正道辟纵横之术也战国游説之士徃徃以纵横之术窃取权势而公孙衍张仪尤其著称者故景春有慕而问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方今列国兵争天下多故操纵之权大抵出于二子之手彼若一怒则连兵结援使相攻伐而诸侯之弱小者无不恐惧若其安居无事则兵休祸觧天下寜息以一人之喜怒为一世之安危大丈夫当如此矣孟子曰仪衍所为如此又安得谓之大丈夫乎子岂未尝学礼乎礼经有云丈夫行冠礼其父训戒而命之女子出嫁其母亦训戒而命之嫁时徃而送之于门其命戒之词曰此去徃之女家必敬慎必戒谨无违尔夫子之命礼言如此可见以顺从为正者乃妾妇之道所当然也今衍仪虽权势赫奕其实以得地广利之説隂中诸侯之欲彼其喜怒原未尝自主不过阿合君意乃妾妇顺从之道耳未得谓之大丈夫也盖二子揣摩情事假窃诸侯之权力以震耀一时岂若圣贤懐道秉徳主持自我不与时为俯仰者乎此圣贤之取舍所由与防士异也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此一节书是明大丈夫之实以晓时人也孟子又谓景春曰衍仪碌碌不足道矣若所谓大丈夫者当何如盖仁者吾性之元善统贯四端乃天下之广居也彼则以仁存心廓然大公而无一毫之狭隘是居天下之广居矣礼者吾性之节文小大必由乃天下之正位也彼则以礼持身守正不回而无一毫之偏党是立天下之正位矣义者吾性之裁制知宜知权乃天下之大道也彼则以义制事正谊明道而无一毫之邪曲是行天下之大道矣由是得志而用世则出而推此仁礼义于民而与之共由不得志而隐居则守此仁礼义于己而独行其道时而处富贵虽载髙食厚不以纷华靡丽而淫荡其心时而处贫贱虽箪瓢蔬水不以居穷守约而移易其节时而遇威武虽刀锯鼎镬不以死生存亡而挫屈其志此其人学术正大不屑于一切之权谋功利而举动光明视彼伏轼结靷曵长裾而市防宠者相去殆不可以数计矣所谓大丈夫者如此衍仪何人乃以此名归之哉盖孟子之所谓大丈夫者在乎道徳返之已而自有余景春之所谓大丈夫者在乎权力取之人而不可恃此义利之别君子小人之辨也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此一章书见君子仕以行道而不可枉道以求仕也昔孟子抱道自重不见诸侯魏人周霄意欲讽使出仕乃设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君子志在行道岂不欲得君而仕传有之曰孔子当时若三月失位无君即皇皇然如有求而弗得及出疆而之他国必载贽以徃以为见君之礼又鲁贤人公明仪有言曰古之人但三月无君则人皆来吊而慰安之即此以观而君子之仕可见矣周霄又问曰三月无君歴时未久乃遂至于相吊是不已急乎孟子曰士之有位犹诸侯之有国家士之有位而失位犹诸侯之有国家而失国家其所系甚重岂独急于功名哉盖古人最重祭祀而祭祀必有田禄之入方能尽礼礼有之曰诸侯亲耕耤田庶人助之终畆以奉其黍稷粢盛诸侯之夫人亲蚕受茧缫丝使世妇为黼黻文章以供祭祀之衣服礼言如此假使诸侯而失国家则不得行耕助亲蚕之礼而牺牲不成肥腯粢盛无以致洁衣服又无以致备则不敢以祭矣礼又曰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盖士既失位则无祭田无田则牲不能特杀与夫器皿之用祭祀之服皆不能全备则亦不敢以祭夫不敢以祭则无以遂其孝亲之心为人子者必不能一息自安故三月无君一年四时之飨已废其一于奉先之孝大有亏矣失位可无吊失祭亦可无吊乎由孟子此言观之可见得君行道固士君子素志而孟子之不见诸侯盖有甚不得已者矣
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徃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此三节书见君子之急仕与难仕各有道也周霄又问曰三月无君是诚可吊矣若出疆必载质则又何也孟子曰仕以行道犹夫耕以谋食农夫虽离本土亦不能不耕岂为出疆之故舍其耒耜哉士至他国进退之际亦必有礼岂有不载贽以为见君之地者乎周霄设辞探问已得君子欲仕之情乃隐讽孟子曰吾晋国游宦徃来亦士君子出仕之国也未尝闻无君则吊出疆载贽如此之急仕既如此其急君子宜易于仕矣乃又不见诸侯甘心髙蹈何也孟子曰君子岂不欲得位而仕但出处进退不可苟且即如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故丈夫生而愿为娶妻使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择配使之有家此是父母之心人所皆有也然婚姻之礼又为最重必待父母有命媒妁徃来六礼既备而后始成室家若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钻穴隙以相窥逾墙垣以相从寡亷鲜耻无赖苟合则内而父母外而国人莫不贱而恶之是以古之人未尝不欲仕犹之男有室女有家固父母之心也又恶去就无义进退无礼而不由其道彼不由其道而徃者是与钻穴隙相窥同类也盖君臣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出处大节又君子立品邪正所系苟以致君泽民之心而蒙钻穴逾墙之诮君子所不屑所不忍也故君子之急仕与君子之难仕其迹似相悖要之同归于道而已矣孟子以此晓周霄知懐寳迷邦与枉道求合皆有所不可也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防子以为泰乎
此一章书是言辞受皆凖于道也孟子在当时歴聘诸邦车徒甚众所至之国廪饩极丰弟子彭更者疑其太过问曰今以一介之士而后车多至数十乘从者多至数百人乘传徃来游食诸侯岂不过于侈泰乎孟子曰君子于天下辞受取予皆有道焉如非其道之所当得则一箪之食似无关于生平大节然为物虽至微而揆之于道则断然有所不可受者况舆从襍遝传食诸侯而敢以为安乎如其道之所当得则虽虞舜以匹夫登庸受尧之禅而有天下当时四岳百揆九官十二牧以及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皆帖然从之舜亦处之若所固有不以为泰子岂以舜为泰乎夫尧舜之禅让事出非常与士君子之辞受取与未可同日而论然以言乎事之大者当莫过乎此矣道之所在即与之以天下且不可郤况传食诸侯特其小小者乎故君子亦观乎道之当否而已矣若其他固非所计也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此四节书见士有任道之功非无事而食也彭更闻孟子之言因而对曰舜代尧之天下原是天与人归乃所当受吾非以舜为泰也但以一介之士未仕诸侯于人之国一无所事而晏然食其食似非道之所宜为不可耳孟子晓之曰子以士为无功亦未知士之功为何如耳试以农工之事观之如农人种粟女子织布各有其事亦各有其功不能相兼使子不有无通融彼此交易以有余者补夫不足则农有余粟而不能有布女有余布而不能有粟必皆积于无用矣子如通之使不能相兼者皆有以相济岂但农得衣女得食哉凡造室之梓人匠人造车之轮人舆人皆得以一艺之能而易食于子况士之功为何功而事为何事乎今有士人于此学先王仁义之道而以孝悌为仁义之实入则尽孝于亲出则尽弟于长遵守先王仁义之道使邪説不得作而异端不得乱以此待后世学者而为所师其有功于世道人心诚为不浅洵非曲艺之可比也乃反谓无功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之人而轻为仁为义之士哉彭更复变其说以应曰梓匠轮舆吾未尝尊仁义之士亦未敢轻也但梓匠轮舆之人不过以技艺求食其志则然耳若夫君子而为道自重则居仁由义自负不轻而自命亦不苟岂其志亦将以求食于人哉孟子于是折之曰君子之志固不同于凡流然以食与人又何必以志为言哉但当计其功之多寡理所当食则食之而已且子平日之食人也果因人之志而食之乎抑因人之功而食之乎彭更又强为之言曰食志而功非所论也孟子复诘之曰子固食志非食功矣设使有人于此覆屋之瓦彼则毁而败之饰壁之墁彼又画而壊之是无功而且有害也然其志亦将以此求食则子亦因其志而食之乎曰否无功有害不可食也孟子遂折之曰子既食志又不食无功之志然则子所云食志非食志也食功也既为食功则有功于世道人心者正所当食乃反以为无事而食子非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乎盖孟子抱道自处懐致君泽民之志有继徃开来之功宜当时之君尊礼而任用之矣乃道终不行而犹以传食为泰甚矣圣贤之穷也而世道亦从可知矣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隣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徃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稲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讐也
此三节书见王政本于实心也昔宋王偃有图霸之志尝防滕伐薛败齐楚魏之兵是以诸侯恶而欲伐之万章因问于孟子曰宋小国也今将兴师问罪伐暴安民欲行王政于天下此其志诚善矣奈齐楚之君恶其行王政不利于己而欲伐之是以王政致伐也但众寡强弱之间实不得不为宋虑必如之何而后可以免人之伐乎孟子曰子以宋为小国而王政难行不知行王政不在国之大小也试以成汤之事观之昔汤居于亳邑地仅七十里可谓小矣与葛国为隣葛伯放纵无道不祀先祖汤使人问之曰国之大事惟祀尔何为而不祀也彼乃托辞以对曰祭必外备其物所以不祀者无以供牺牲也汤因使人遗之牛羊乃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牺牲既备何为不祀又托辞以对曰祭以黍稷为馨所以不祀者为无以供粢盛也汤又使亳邑之众徃为之耕以备粢盛又使其老弱者徃为耕者馈食可谓存心仁而交隣厚矣乃葛伯复率其民要于道路有馈酒食黍稲者则攘而夺之不与者则从而杀之惟时亳众有一童子以黍肉馈饷耕者葛伯杀而夺之此不仁甚矣故商书仲虺之诰曰葛伯仇饷即此杀是童子之谓也夫汤待葛伯如此其厚乃反杀其童子则暴虐已极此吊伐之师所不能已于是为此举兵而征之时四海之内皆谅汤之心曰汤之举兵非以天下为利而欲富也惟因童子无辜见杀父母含寃莫伸其徃征也乃为匹夫匹妇复仇耳夫汤以不忍之心而行吊伐之举非得已也故天下信之有如此
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掦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此四节书言行王政则无敌于天下也孟子曰汤惟非富天下故初征无道则自葛伯始从此伐暴救民凡十一征而皆无敌于天下但见东面而征则西夷怨之南面而征则北狄怨之皆曰我与彼同苦虐政奚独以我为后乎盖民之望汤如大旱望雨惟恐其不即至也及其既至则商安于市而归市者不止农安于野而芸者不变民之所以庆幸其来而相安于无事者盖由汤止诛其有罪之君而于无辜之民则吊之如时雨降于大旱之后皆乐其复苏而大悦也故商书仲虺之诰有曰吾侪小人徯待我之君后久矣我后既来其庶无虐政之罚乎是汤之行王政而民心悦之如此再以武王之事观之武王当纣残暴之后三分有二八百来归王业盛矣然其中犹有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武王因其害及士女于是东征以绥安之但见士女皆以筐篚盛黄之币以迎武王之师曰吾等向事纣王苦其虐政久矣今得继事我周王庶蒙恩泽而见休乎遂皆心悦诚服而尽归附于大邑周焉于是有位之君子实黄于篚以迎王师之君子无位之小人则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小人从来军旅所至未有不避而逺之者今商之臣庶皆以类相迎盖因武王惟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民者以诛之而已于除残之外一无所利故民之感恩懐徳一如汤耳所以周书太誓之词曰我之威武奋扬侵于暴纣之疆则取于残民者而诛之虽罪止一人而威加四海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比于汤之伐桀救民其心同其事一也岂不于汤有光乎此武王以不忍之心而行吊伐之举人心悦之又如此夫汤武之君皆行王政遂皆天下无敌未闻当时有恶而伐之者今宋惟不行王政欲以霸术欺人故见忌于大国云尔苟能诚心为民以行王政是即成汤吊民于大旱之后武王救民于水火之中也将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愿奉为君彼齐楚虽大何足畏乎则宋之致伐不可归咎于王政也明矣总之王政贵于力行不在国之大小苟以除残去暴之心为应天顺人之举自然徯后迎师而无敌于天下何至有受制于人之事乎故曰王道以得民心为本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防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防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此一章书见为人臣者当广进善类以成正君之功也昔宋臣有戴不胜者有志正君而不能广进善类故孟子谓之曰人臣引君当道乃分所宜然然为之非旦夕之功而辅之亦非一人之力也今子之心亦欲子之王之进于善与我明告子以致君之道有可罕譬而喻焉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变楚之方言而学齐国之正音则使齐人傅之乎使楚人傅之乎不胜对曰齐人乃能齐语必使齐人傅之孟子曰欲学齐语使齐人傅之诚是矣设使一齐人傅之而众楚人于旁咻之则聼闻不耑积习难变虽日鞭挞求其子为齐语也不可得矣若引其子置于齐地庄岳之间其地既耑且加以数年之久所见所闻莫非齐人齐语则熏陶渐染久而自化虽日加鞭挞求其子为楚语也亦不可得矣夫学为言语尚在精耑况正君之功岂不在于多助乎今子谓薛居州宋之善士也荐举于王使之居于左右可谓心乎爱君而得事君之谊矣然使在王所者长而老成幼而后进卑而执事尊而秉钧者皆如居州之贤则善言善行日接于前王虽欲为不善谁其与之乎若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不能如居州之贤则耳无善言可聼目无善行可覩王虽欲为善又谁其与之乎今子所举者止一薛居州耳其余左右之人皆非居州之匹俦也一君子终不胜众小人将见羣邪害正孤忠无与虽欲进君于善其如宋王何哉是以古大臣之欲正其君者集思广益使端人正士布在班聨然后忠佞不致同朝贤奸不得共柄而君徳乃日进于髙明此以人事君人臣第一义也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叚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栁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廹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徃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徃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曽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此一章书是明不见之义以见君子之所养也昔孟子抱道自重不肯徃见诸侯故公孙丑问曰君子一身出处必凖乎义然有抱济世安民之畧而不先徃见诸侯者敢问果何义乎孟子曰古者君子处世已仕则以尽职为恭未仕则以守身为正若未委贽为臣则君臣之分未定无先徃见之礼故自重其身而不轻见也然所谓不见者非过于矫激而终不见也如昔魏文侯之徃见叚干木也彼以未尝为臣遂逾墙而避不与之见鲁缪公之徃见泄栁也亦以未尝为臣遂闭门而不纳不与之见此二子者虽守不见之节然皆立已太峻而絶人过严未免已甚如君既有下贤之心诚意迫切斯可出而见之不为枉道何必逾垣闭门为哉出处去就合乎义礼之中者必推孔子昔孔子道髙徳备阳货亦尝闻之然不肯折节下贤而欲召孔子来见又恐无下贤之礼恶人议已于是用术以致之礼大夫有赐于士士苟不得拜受于家则必徃拜谢于大夫之门其时阳货方以大夫自僣而孔子为士因令人窥孔子之出于外也而馈以蒸豚其意欲使孔子徃拜其门可借此以相见也然孔子因物付物自不堕其术中遂亦窥阳货之出于外也而徃拜以谢之既已答人之礼而又不屈己之节可谓情理两全矣当是时也使阳货不用术以致孔子之见而以礼先之则货虽非可见之人而亦有愿见之意孔子于此岂得如干木泄栁之已甚而终于不见耶盖孔子之合乎中道如此而得孔子之家法者莫如曽子子路曽子尝曰每见有求媚乎人者耸胁其肩而强为欢笑其劳苦不可胜言比于夏月治畦之人为更甚也子路亦尝曰未与人合而强与之言其心惭面赤赧赧然若无所容如此人品非由之所知也由二子之言观之凡如是之人乃其所深鄙而痛恶也则其平日之所养者必光明正大不激不随而不枉道以求合也可知已矣所谓不为臣不见者岂非守身之正乎要之儒者以行道为心而必以枉道为耻絶人太甚固不可也强顔求合尤不可也权衡义礼之中亦惟以孔子为法而已矣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此一章书见革弊之贵断也昔宋大夫戴盈之目撃时弊而慨然复古然有其意而不能决乃问于孟子曰什一而赋关市不征古先王之仁政也今则不然赋则厚敛使农困于野关市则并征其货使商困于途先王之良法美意不存而斯民之困苦日甚今欲复什一之制去关市之征使农有余粟而商有余财岂非吾之至愿但相沿已久而更张不可不渐请先去其重且甚者而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尽革其弊而复古之制夫子以为何如孟子设喻以告之曰为政之道成于断而败于需有意去弊亦在乎勇以决之而已试为罕譬而喻今有人于此日攘其邻家之鸡或告之曰攘鸡之事非君子之道其意欲其立止也乃攘鸡者不能即改但曰请减损其日攘者而月攘之以待来年然后已而不攘以视子之革弊而欲待来年者何以异乎攘鸡与攘民小大不同同归不义若未曽知之犹可恕也既已知之不可缓也子今既知弊政当除即当瞬息难安刻不容缓斯速已之即民蚤蒙休养之福可耳何必又为来年之待哉要之兴利除弊乃为政之要务若明知其弊而犹苟且因循日复一日防之弊终不能除而害愈甚岂善治之道耶语云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谅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逺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壊宫室以为汚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説暴行又作园囿汚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亷于海隅而戮之防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恱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啓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此一章书见圣贤维世之心皆出于不得已也昔战国之时邪説横行异端蠭起孟子为世道人心虑恒以言辟之而人皆不知其故遂有疑其好辩者故公都子问曰辞以逹意原非多言但今在外之人皆称夫子好为辩论以取胜于人敢问何也孟子曰处世之道岂可以言论胜人但有关于世道人心者故不能嘿嘿而已今外人谓我为辩亦不能辞但居今之世度予之心岂好为辩论以取胜哉盖有所不得已者耳而所为不得已者非自予始也自上古以至今日天下之有生民业已久矣其间气化固有盛衰人事不无得失一治一乱相为循环故有治而不能无乱者其势然也吾人生当其时欲拨乱反正安可缄嘿而已乎从来治乱不一试以其大者言之当尧之时洪荒初辟水无常经皆倒流逆行以致汜滥于中国之内凡平陆之地皆蛇龙所居天下之民俱无定止于是地之卑下者则架木为巢髙上者则掘地为窟生民之苦至此已极虞书有曰洚水警余言余不徳故天降灾异以警之所云洚水者即此逆行泛滥之洪水也是时气化乖沴生民罹害非一乱乎于是尧独忧之举舜敷治舜承尧命遂使禹治之禹顺水之性掘地之壅塞者而注之海泛滥之水有所归矣驱蛇龙而放于菹泽之地蛇龙之物有所居矣因而水循正道由地中以行即今之江淮河汉是也夫水不为灾则险阻既逺不特无蛇龙之害而凡鸟兽之害人者咸已消除然后中国之人始得平土安居以遂其乐生之愿焉岂非天下之一治乎迨尧舜既没圣人仁民爱物之道寖以衰微歴夏及商暴虐之君相继而起彼皆奢侈无度不念民生民有宫室其所居之处也乃壊之以为已之池沼使无所安息焉民有田地其养生之资也乃弃之以为己之园囿使不得衣食焉虐政既行而乘机以为乱者无所不至于是邪僻之説暴慢之行又因之而作是人害日深矣且弃田土以为园囿弃宫室以为污池则沛泽愈以多而禽兽自至是物害愈甚矣夫自尧舜以降虽治乱不常浸淫而及纣之身愈为不道天下又复大乱若非周公武王孰能挽回气运而辑安天下乎于是武王受命而起周公辅之随奉行天讨以诛独夫之纣又以奄国为纣之外助因兴师伐之至三年之久始讨其君而诛之焉其幸臣飞亷乃纣之内助也则驱于海隅之地而戮之其他助纣为虐者五十国悉皆殄防而人害以息又驱虎豹犀象使之逺遁而物害以消当时天下之民被新王之化而蒙安养之泽莫不大恱而欢欣鼓舞以共享太平之福焉故周书君牙之篇有曰丕显哉文王创业之谟丕承哉武王致治之烈所以佑助啓廸我后人者无一事不光明正大羙善兼尽而无缺盖以周公为相能制礼作乐以光文武之道也此又非世之一治乎
世衰道微邪説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説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説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四节书是明圣贤维世之深心皆以衞道自任也孟子曰周自文武周公以来天下固已大治及歴世既久至平王东迁之后国运渐衰而文武经世之道遂微而不明矣于是三纲沉五伦壊邪説暴行又乘之而作其大逆无道者则以臣而弑君者有之以子而弑父者有之忍心害理伦常攸斁一至于此此又一乱也孔子生当其时观风俗之凌夷恶人心之僭乱虽不得君相之位以施拨乱之权然深以为惧遂因鲁史而作春秋焉春秋所载褒贬赏罚乃天子之事也所以孔子尝曰世有知我者谓以片言而伸一王之大法使后世知所劝惩其惟此春秋乎或有罪我者谓以匹夫而假天子之大权借空言以行彰瘅其惟此春秋乎孔子之言如此然或知或罪虽有不同而在孔子之心不过勉人为善戒人为恶以警当世而示来兹也岂得已哉孔子之作春秋是亦世之一治也由孔子而至于今贤圣之君久不作矣列国诸侯皆争战相寻放恣于法纪之外而不顾其无徳无位而名为处士者复揺唇鼓舌而横议于其间至如杨朱墨翟更异端之尤也各以邪辟之説布满天下天下之言学术者不归杨则归墨而圣人之道不明矣在彼信而从之者虽未之详察而不知杨氏之言但知为我于一身之外漠不相闗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是无君也墨氏之言惟知兼爱视天下之人更无差等不复知有亲亲之仁是无父也夫人之一身惟此君父之伦为不可泯耳今无父无君人道既已防絶其与禽兽何异耶横议之害一至于此昔公明仪有言曰庖之中有肥肉廐之中有肥马乃使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所谓率兽而食人也今彼杨墨之害实有甚于此者盖事亲以仁事君以义由尧舜以来传之孔子者也彼为我兼爱之道流而不息则孔子仁义之道蔽而不明是邪説诬惑乎民心而仁义之道遂为邪説蔽塞也仁义既已蔽塞则人皆无君父之伦而与禽兽无异是杨墨之教使人皆为禽兽即所谓率兽食人也其势一倡不能止遏则人将相残相食而乱臣贼子不可胜诛其为乱也又甚于孔子时矣吾生当斯际盖为此而惧焉岂能坐视异端之昌炽使圣道不传而嘿嘿已乎故欲防闲先圣仁义之道使之昭明而不为所塞则于杨墨之学必深加距絶于淫荡之辞必力为放斥务使无父无君之邪説不得复起而惑民焉凡此者皆以衞道也盖彼邪説之作虽属论説实本于人心既作于其心则必日用举止俱悖乎理而害及于事既害于其事则必纪纲法度尽失其常而害及于政此理之必然也虽有圣人复起岂能易吾害事害政之言耶此吾所以距之严放之切以衞先圣之道于不坠也不然横议日滋浸淫不已异端之害将何所底止乎此吾之所以不得已也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此四节书是孟子总论诸圣之功以见已辟邪衞正之非得已也孟子曰古今之治乱虽有气化人事之不同而主持维挽则存乎人者有不得辞也昔者洪水为灾惟禹排抑之而天下平治至周公兼并夷狄驱逐猛兽除民之害而百姓乃得安寜若孔子成春秋明大义于天下后世而乱臣贼子乃有所畏惧而不敢恣肆以行其恶是自古至今所以乱而复治皆诸圣维持之力也况今杨墨之害有甚于此者乎昔鲁颂之诗有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盖言周公于戎狄之国则膺撃之而不稍寛于荆舒之人则惩创之而不稍恕斯无弗畏服而莫敢有违拒者焉是中外之防固如是之严也今杨墨无父无君与戎狄无异正周公之所必膺也而岂得漫然视之乎故我处今日亦欲明仁义之道正人心于陷溺之后声杨墨之罪息邪説于方炽之时其偏僻之行则距絶之而无使猖狂其淫荡之辞则放斥之而不令鼓惑正以仰承三圣之功欲由乱而返于治也然则予之谆谆反覆者岂好辩哉诚以继三圣之后畏天命悯人穷忧之深遂不觉其言之切乃有所不得已耳况此杨墨之当距非独予一人之责也使人能为言论以斥其为我兼爱之非是其学虽未及三圣然已得其道法而绍其心传即禹周孔子之徒也是知辟邪卫正人人皆有其责何疑于予之好辩哉甚矣外人之不谅也盖异端之害圣道者杨墨为甚以其无父无君害人心术所关最大也使非孟子深恶而痛絶之则为祸于后世者尚可言耶自有此辩而邪正之分遂不可掩以此主持世教则致治无难而可以嫓羙于三圣矣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亷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徃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防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此一章书见矫俗不可以为亷也齐人有匡章者问于孟子曰论人之品以亷为贵然今世之人或饰其名而无其实或勉强一时而不能持久此皆不可谓之防也如我齐国之有陈仲子者岂不真为亷洁之士哉夫仲子生于富贵之家乃能以淡薄自守其所居者则于陵乡僻之地也尝至于三日不食而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焉其穷困如此然未尝求食于人也适井上有李螬食其实者业已过半在他人视之亦惟遗弃之耳而仲子乃匍匐而徃取而食之彼当饥疲之后凡三咽而后耳复有闻目复有见此其所居所食乃人之所不能堪也而其心不为稍易非真亷其孰能之哉孟子因而晓之曰当今齐国之士大约皆富贵功利中人耳仲子处污浊之世而竟不为流俗所染如手小指之中有一大指吾必以仲子为齐国之巨擘焉虽然仲子所处固人所难然亦不必为此不近人情之事以失圣贤中正之道也我思仲子亦恶能遂其亷哉若充仲子之操其矫情絶俗亦必窒碍难行必如蚯蚓之无求于人而后可然仲子亦人耳岂能如蚯蚓耶夫蚓之上而食者非犹夫人之食也惟槁壤之土下而饮者非犹夫人之饮也惟黄泉之水今仲子居必以室而食必以粟则不能不有资于人也可知矣此其所自来亦安能计其义与否耶从来最亷者莫如伯夷最贪者莫如盗跖今仲子所居之室果亷如伯夷之所筑与抑贪如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果亷如伯夷之所种与抑贪如盗跖之所种与是义与不义总不可知也今仲子既不能无居无室而所居所食者又不能必其所自来若仲子者亦恶能自成其亷哉如欲成仲子之亷殆必如蚓而后可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此三节书是言人不可以小节妨大伦也匡章曰仲子之居与食虽不必尽出于伯夷然亦何伤其为亷哉今仲子之居食乃亲身织屦其妻辟纑以易之者夫岂不义而取诸人者耶孟子因晓之曰吾谓仲子之恶能亷正以仲子不必如此耳盖仲子非素贫贱乃齐国之簮缨世家也其兄名戴者食采地于盖邑其禄万钟即与其兄同居而食非不义也乃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因逺避其兄以致离失其母居于于陵彼亦谓以义自处而不知母子兄弟之大伦已失矣尝闻其他日归也偶有馈其兄生鹅者亦不过交际之常礼乃仲子则频顣而不悦曰恶用是鶃鶃不义之物为哉及他日又归其母以爱子之心杀是鹅以食之适其兄自外至因与之言曰尔之所食者即向所谓鶃鶃之肉也仲子闻兄之言竟出而哇之其矫情如此较之圣贤之道不违亲不絶俗者为何如乎且就其居与食而言之以母食为不义而不食是天下无复可食者乃于妻辟纑以易者则食之以兄之居为不义而不居是天下无复可居者乃于于陵则居之一身而清浊互叅一家而弃取靡定是尚为能充其不居不食之类乎不能充其类又焉能充其操殆必如蚓之无求自足而后能充满其不居不食之操也彼仲子亦人耳岂能遂如蚓也哉吾之所谓恶能亷者盖以此也可见君子处世自有中道惟义所在而己若欲成一己之小节而弃天下之大伦则凡防理害义欺世盗名者将无所不至此主持风教者不可不辨也
日讲四书觧义卷十八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九
孟子【下之一】
离娄章句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见为治当实行先王之仁政也孟子曰为治必本于心而心之所运即为法欲图治者必不可以无法也犹之制器者欲为方员必以规矩即以离娄之眀公输子之巧苟舍此规矩则眀巧无所施而方员不能成矣犹之审乐者欲定五音必以六律即以师旷之聪苟舍此六律则其聪亦无所用而五音
不能正矣况治天下乎治天下必以仁政即尧舜亦有所不能外如精一执中尧舜之道也其所以治天下者必有百工庶绩六府三事以其如天好生之仁而之为政焉苟不以仁政则纪纲不立制度未详而天下亦不能平治矣观于尧舜而求治者之不可无仁政也眀矣如今之人君求其爱民之意于中与夫爱民之声闻于外者盖亦有之然而在乎当日不见有徳泽被于民而施于后世亦不可奉之以为法岂其心未欲求治耶盖由不能以仁心而为仁政实行先王之道耳苟能行之则羙意蕴于中良法溢于外治平有何难哉是知仁心仁政诚无一之可缺者故古语曰徒有仁心而不达之于政则慈祥之意无以推广不足以为政徒有仁政而不本之于心则条教之设祗属虚文亦不能以自行其何以泽当时传后世耶诚能效法先王则可以无患矣假乐之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盖言为政者无有差忒无有遗忘皆由率行旧日之典章故也以此观之不愈知先王之法之尽善而遵之者之不可以或缓哉盖先王之法本于一心合诸庶务在当时共被其泽在后世实可遵行使遵先王之法而犹有愆过遗忘不足以泽被当时而为法后世者无是理也信乎法者政之所由传仁之所自溥而先王所以平治天下者断断必出于此不是之遵岂可漫言平治耶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
此二节书言圣人立法之善要以能遵为智也孟子曰吾所谓先王者即古之圣人也圣人之聪眀智虑原为后人之所不可及故创制立法即有以利頼天下于不穷如圣人制器以利天下之用既竭其目力以为方员平直矣然无法以继之则目力或有时而穷于是又继之以规矩以为方员继之以准绳以为平直使后人皆有所据而取法焉是制器之法不可胜用也如圣人作乐以宣天地之和既竭其耳力以正五音矣然无法以继之则耳力或有时而穷于是又继之以阴阳之六律以正宫商角徴羽之五音使后人皆有所据而考验焉是作乐之法不可胜用也至圣人之不忍于民而欲使各得其所亦既竭其心思图维区画凡所以仁民者无弗至矣然使不继之以法则心思亦有时而穷于是以不忍人之政继之厚其生则为之制田里教树畜正其徳则为之设学校明人伦是其不忍之心頼政以不匮而仁覆于天下后世矣然则圣人之治以有仁政而然也后之图治者岂可舍此而他求耶故古语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盖言丘陵川泽之势自髙自下因而为之甚易也以仁心而行仁政即先王之道也尽善尽羙确有可遵即与为髙下者之丘陵川泽无以异苟为政者不因乎此是犹舍丘陵以为髙舍川泽以为下徒劳罔功其亦不眀之甚矣曾可谓之智乎要之为人君者不可不行先王之道也苟能行则皆被其仁而所及者广不能行则并失其智而所施者穷以尧舜为法者可以决计矣
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地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防无日矣
此三节书是言为人君者当行仁而戒不仁也孟子曰为政而不因先王之道不可谓智盖以其不仁而然也苟能因之则必推仁者矣是以惟仁者以仁心行仁政则泽及生民而法传后世所必然也如是而在髙位代天理物谁曰不宜若不仁而在髙位则必以先王为不足法以仁政为不足行纵其情之所至止以为祸于天下是播恶于臣民之众也其贻患可胜言哉盖君之一身臣民之表帅也使自作聪眀任其私意凡施于政事者皆不以理道相揆度则为之下者阿防顺从自无法度之可守夫朝廷之上既无道揆则政令惟事纷更而规制不能画一是道不信于朝廷矣百官之众既无法守则智巧者欺罔以行私愚钝者偷惰以藏拙是度不信于百官矣朝不信道则君子之在上者必至肆意妄行干犯名义而不知工不信度则小人之在下者必至放辟邪侈干犯典刑而不顾盖不仁在位而臣与民之作奸作慝以至于此岂非播恶于众乎如是而国之不亡特侥幸而已矣岂不深可畏哉是知国之治乱止在仁与不仁而其他非所计也故古语曰凡为国者城郭虽不完固兵甲虽不众多其国势似乎不强然于根本无伤不足以为灾也田野虽不开辟货财虽不积聚其国储似乎不富然于元气亦无损不足以为害也惟上无道揆而不知礼则下无法守而不知学由是贼恶之民因之而起乱常败纪相习成风斯国无以立而防亡无日矣其为祸岂小哉可见为人君者当以不仁为戒而惟行仁政之是亟也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此四节书是言仁政当行固人君之责而为之臣者尤宜引君于道以尽其职也孟子曰不仁而致祸岂独君之罪哉良由为之臣者不乘机匡救有以酿之耳诗大雅板之篇云天之将覆周室正宜上下交儆尔羣臣不可泄泄然怠缓悦从苟安旦夕不思所以救正也诗言如此可见为臣者当以此自责克尽厥职庶天意可囬苟当天谴之时而惟坐视不救正诗辞泄泄之谓也夫所谓泄泄者即时俗之所谓沓沓也岂人臣之所宜有哉盖人臣有事君当尽之义有进退当守之礼今但以逢迎为悦不辅其君以行仁是事君无义矣阿防承顺进不能陈力就列退不能洁己守身是进退无礼矣且人臣入告于君必当以尧舜为法今虽多所谋画皆出于寻常功利之私至于先王之道则诋毁而非之以为不足行有臣如此岂非沓沓之谓乎是亦未知人臣事君之道耳故古语曰人臣于君凡奔走承顺特恭谨之小节而不可谓之恭也惟是竭诚匡赞不欲其主安于守文防业之君而责望以髙逺难尽之事觉靖献之间一如尧舜在上此尊君之至也始谓之恭抑唯诺悦从此敬畏之仪文而不可谓之敬也惟是尽言规諌敷陈先王之善道而遏止非辟之邪心其夙夜所矢惟愿君徳之清眀此忠爱之至也始谓之敬若谓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也常以为难而不敢责虽知其善而不能陈玩愒苟安致君日趋于有过之地非贼害其君而何哉为臣者苟无恭敬之实则必至贼害其君其何以平治天下共成上理耶为人臣者诚不可不任其责矣要之此章之防在以仁心行仁政而末乃归重于君臣之各任其责盖以君臣同心而后治可成也所以易之于泰深庆其上下之交而尧舜之世都俞一堂斯以成勲华之治也与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是言为治者当法尧舜以仁民也孟子曰凡天下事物皆有至当不易之则使后人遵而用之如制器者员取诸规方取诸矩规矩乃方员之至也若夫人之大伦皆有一定之理但众人不能由而贤人亦不能尽惟圣人以生知之质安而行之察之极其精而处之极其当遂合乎天理人情之极圣人乃人伦之至也惟圣人为人伦之至则凡在人伦之中宜以圣人为法矣而人伦则以君臣为大如欲为君而尽为君之道欲为臣而尽为臣之道斯二者岂俟乎他求哉亦皆法尧之为君舜之为臣而已矣盖自古非无眀君而惟尧为为君之至非无贤臣而惟舜为为臣之至也使不以舜之所以事尧者事其君即他有所法皆趋承之末节耳止谓之不敬其君不以尧之所以治民者治其民即他有所法不过粉饰之虚文耳亦止谓贼害其民夫不法尧舜而慢君贼民若此此皆暗于大道未闻孔子之言也昔孔子曰天下之道止仁不仁两端尽之盖道心之外即人心天理之外即人欲也可见能法尧舜即为仁而不法尧舜即为不仁止此一念之微而遂有天壤之别可不慎耶故为君者以尧为法则身安而国家可保以其仁也若夫不仁者横征厚敛以穷民财严刑峻罚以残民命举凡虐民之事无弗至而祸患随之矣其虐之甚者则必身弑国亡求存而不得其不甚者则亦身危国削自振而不能且于身没之后加以恶谥或以昏而不眀名之曰幽或以残而无道名之曰厉定于一时传之百世虽孝子慈孙欲盖其祖父之愆而亦不能改也不仁之祸一至于此则欲尽君道者可不知所鉴戒耶诗大雅荡之篇云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盖欲纣以桀为鉴耳夫诗人之意欲纣以桀为鉴即此当以幽厉为鉴之谓也岂可忽哉盖幽厉之当鉴以其不仁而尧舜之当法以其仁也幽厉之与尧舜逈乎不同而止以仁不仁别之则出此入彼之几更宜为之凛凛矣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此一章书是深儆当时之诸侯宜行仁以保其国也孟子曰前代之兴亡即后世之法戒惟详加考究而所以保国者在是矣试以夏商周三代观之当禹汤文武之得天下也皆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于是人心悦而天命归盖以仁也及桀纣幽厉之失天下也皆以残忍之心行暴虐之事于是民心离而天命改以其不仁也夫仁不仁之闗乎得失岂独天下哉即以一国论之如国君而仁则国以兴而存国君不仁则国以废而亡亦莫不然然则自天子以至庶人皆当以仁为要矣天子为四海之主倘或不仁则播恶于众亿兆离心而四海不保矣诸侯为社稷之主如其不仁则陷溺其民危亡立至而社稷不保矣卿大夫有宗庙不仁则干犯典刑覆絶宗嗣而宗庙不保矣士庶人有四体不仁则悖理罔行身被杀戮而四体不保矣夫自贵至贱皆以不仁之故而死亡随之岂不甚可畏哉今人之于死亡未有不恶而思避者乃既恶死亡而乐为不仁之事是犹恶醉而强于饮酒也盖强酒者必醉而乐不仁者必至死亡此保治之道断断必出于仁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此一章书是勉人自脩之实学也孟子曰人之处世但当尽其在己不可责之于人如仁者切于爱人谁不亲附其或爱人而人不我亲者必我之仁仍未至也即当自反其仁倘仁有弗纯不敢安也智者明于治人谁不顺从其或治人而人不我治者必我之智仍未至也即当自反其智倘智有弗周难自己也有礼者敬人敬人者人恒敬之其或不我答者必我之礼仍未尽也即当自反其敬倘敬有弗笃不容懈也且不特此也凡有所行或不能适得其所欲是乃自治之功疎而有以致之也惟皆反求诸己务使归于尽善而后已焉如是则脩其身者极其严宻而一身之中无有不正矣身既正则当乎天理者自合乎人心即以天下之大当无不敬信而归服矣寜犹有不亲不治不答者哉大雅文王之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人能常作思维务合天理于是天心佑助多福聿臻是乃自求以致之耳详绎诗言非即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之谓与要之反求之说非特与人为然帝王之出身加民慎脩思永已治而益求其治已安而益求其安职此道也故书言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而必归本于皇建其有极其即自求多福之防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此一章书是示人知本之意也孟子曰凡浅近之言皆有至理苟防详其义则切要之防可以引伸之而得焉如人之恒言皆曰天下国家人但不加研审亦以常言忽之耳试思言天下而继以国者盖以逺由乎近四海同风必以邦畿为起化之源也天下之本在国言国而继以家者盖以外由于内郊圻向化必以宫闱为则效之准也国之本在家至于家岂无所本乎治人者必先于治己刑于之化聿惟其仪之不忒也家之本在身若是者分而言之各有其本而合而计之则止有一本即谓天下国家惟本于身可也孰谓恒言可忽哉大学三纲为八条之本眀眀徳又三纲之本敬之一言又眀眀徳之本然则敬者乃本中之本也诚知本中之本可以言学矣可以言治矣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徳教溢乎四海此一章书是言为政者当正身脩徳以服人也孟子曰今之为政者恃其权力不务以徳感人因而人心多不悦服乃谓为政甚难而实不难也何也政不外于一身倘不能反身脩徳举动乖方即国人未必知而国中之勲旧世臣名为巨室者已先知之而心懐怨怒矣夫彼秉政用事乃众庶之所观瞻彼既怨怒亦安望一国之倾服耶于是政教之行多有阻滞所必然者自我思之亦惟不得罪于巨室而已若为政者自处以正凡一言一动以及发令行政皆出于天理人情之至而无纎微之可议此在国人未之知而巨室近在左右已无弗心悦诚服而欣欣向慕之矣夫巨室既慕乃一国之所趋向也其诚心爱戴必无异于巨室可知至一国既慕又天下之所依归也其倾心向化亦无异于一国可知夫如是故徳教大行即如水之沛然奔放充溢于四海而莫之御岂复有阻其声教者哉此所以谓为政不难也盖不得罪于巨室者乃正身循理使之无可訾议也若曲法狥情使之慕悦在巨室则得矣如一国何如天下何况巨室之贤者悦之不以其道不悦也巨室之不贤者悦之不以其道悦也违道以得巨室之欢心天下事尚忍言哉此又不可不致辨者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徳役大徳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此一章书是勉当时诸侯脩徳自强以顺天也孟子曰世道之升降系乎天运乃理势之自然也甞观天下有道之时人皆脩徳徳有大小而位之贵贱因之故小徳者则见役于大徳小贤者则见役于大贤此盖服于徳而无所勉强故为有道至天下无道则人不脩徳惟以力相尚力小者则见役于大力弱者则见役于强此乃屈于力而不敢抗衡故为无道夫世道不同所尚各异斯二者乃理势之自然皆天也人能审己量力听其当然而不悖便为顺天顺天者社稷人民可保长存若不听其当然而般乐怠傲便为逆天逆天则未有不亡者一顺一逆存亡系焉可不审哉然尚徳之风已不可见而小役大弱役强庶几能顺天者则齐景公有足取焉昔齐国衰弱而吴则强大非齐所敌也于是与羣臣谋曰有国家者非号出令而使人从我则卑身戢志而以我从人若既不能出令以使人取威定霸又不能事人以聴命屈己图存是徒见絶于人惟有挑衅致祸自取灭亡而已何益哉于是涕出而以女嫁于吴其能顺天以保国有如此若今之诸侯国势处于衰弱不能脩徳自强乃般乐怠傲皆效大国之所为而独以受命大国为耻曽不屈己从之是犹既为弟子之职而耻受教命于先师也奚其可哉如诚以受命为耻则莫若取法文王矣昔文王以岐周百里之地政施仁人心归服而创成周之业若能以文王为法脩徳行仁在大国因其可为之基即不出五年在小国奋其自强之志亦不出七年必统一寰宇而为政于天下矣即国之大者且为吾役亦安有受命之耻耶此徒耻无益而文王不可不师也试以大雅文王之诗观之诗云商之子孙其数众多不止十万然上帝之命既已归周奄有天下则凡商之子孙皆于我周臣服矣然臣服于我周者以天命靡常归于有徳故也是以殷士之肤大而敏达者皆执祼献之礼以助祭周之京师焉是言商虽强大而易姓之后则无不为周所役也故孔子读之而叹曰商之子孙其丽不亿亦不为不众矣然以我周之仁遂得天下而莫与之抗是众而不可为众也为国君者诚能以仁为好施懐保之心而除暴虐之政则天下之民自莫不尊亲亦如商之归周而无与为敌也欲无敌于天下者不于诗与孔子之言而益信哉乃今之欲无敌于天下者则异是徒师大国之所为而不师文王之仁政是盖以见役为耻而终无免耻之法殆犹执持热物而不以水先自濯其手也其糜烂岂能免耶桑柔之诗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言执热者必先以水自濯而后可以觧热则立国者必先行仁政而后可以无敌若不务行仁而欲无敌于天下亦惑之甚矣盖战国之君皆欲无敌者也而所行者乃皆不仁之事故孟子深警之要之积徳行仁创与守皆不能外观文王以行仁肇统而遂以有卜世卜年之庆则所以长治久安者可思矣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是戒诸侯之不仁以取祸也孟子曰人君欲享国长久必须聴纳忠言若不仁之人私欲锢蔽防其本心虽有谠论必拒而不从尚可与之言哉盖彼当国势既危本不可安也而反安之灾害将至本不可利也而反利之至荒淫暴虐皆所以致亡者本不可乐也而反乐之颠倒错乱迷而不悟岂不终于败亡耶不可与言者盖以此设使彼虽不仁而尚可与言则必翻然悔悟凡其安危利菑乐所以亡之事自能尽改即濒于败亡而可以维挽又何亡国败家之有哉可见不仁之人至于败亡皆其自致观孺子之歌与孔子之言可知矣昔有孺子游于沧浪矢口而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之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之足言虽浅近却有至理孔子闻之而呼弟子曰孺子之歌虽属无心然其中有感应一定之理尔小子所当审聴也盖缨者人之首服惟水之清者乃可以致其洁足者身之下体即水之浊者亦可以去其汚因水有清浊之分而濯者始有缨足之别乃自取之也可见此感彼应断无差爽凡天下之事寜有不由于自取者乎如人自处端荘则人不敢加侮惟出言行事轻佻防狎以致败名荡检是己自侮其身然后人得而侮慢之非自取其侮乎如一家中情谊聨属则人不敢加毁惟宗族至亲相戕相害以致灭伦伤化是己自毁其家而后人得而戕害之非自取其毁乎如一国中政教脩眀则人不敢致伐惟用人行政不纲不纪以致众叛亲离是己自伐其国而后人得而侵伐之非自取其伐乎盖祸患之来皆有以致之此孔子之所谓自取也甞观太甲之篇曰孽由天降尚可脩徳以违避之若孽由自作则祸随其身不可存活正此自侮自毁自伐之谓也败亡之祸孰非不仁之自取乎盖有国者以行仁为本则嘉言罔伏而国祚其延此乃必致之理也惟眀于自取之义而凛凛焉则庶乎其不悖矣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鱼者獭也为丛爵者鹯也为汤武民者桀与纣也此三节书见惟仁足以得民心也孟子曰民心之向背兴亡系焉甚矣民心之不可失也昔夏桀商纣承禹汤之业原有天下其有而失之者无他故也由于众叛亲离而失其民也所以失其民者由于暴虐不仁人心怨怒而失其心也由此观之可见得天下必有道非可以权势控制也惟得其民则四海向风有人有土斯得天下矣得其民亦有道非可以智术笼络也惟得其心则诚意归附近悦逺来斯得民矣得其心亦有道非可以力取而势迫也惟于民心之欲恶求之而已如饱暖安逸民之所欲而不能自致上之人则多方以致之凡其所欲务为聚焉令获生养安全之乐饥寒困苦民之所恶而不能自去上之人则竭力以去之凡其所恶断勿施焉使无阽危冻馁之忧如此则上下同心君民一体所谓得心之有道者不过如是而已夫知其欲恶而与聚勿施是乃曲体民情而行其不忍即所谓仁也凡民之求遂所欲而免所恶者自然望仁以趋无所等待其欢欣鼔舞而不容己者即与水之就于卑下莫之能御兽之走于旷野莫之能遏者无异乃必至之势也夫民之归仁原非敺之使然而况又有不仁者以为之敺乎甞观鱼之游也必于渊因其畏为獭所食故皆趋于渊是鱼之必趋于渊者獭为之也爵之栖也必于丛因其畏为鹯所食故皆趋于丛是爵之必趋于丛者鹯为之也若夫汤武之时而民皆趋之者虽乐汤武之仁实畏桀纣之暴耳是民之必归于汤武者桀与纣为之也盖汤武之得民以其仁也桀纣之民以不仁也则知得天下者在乎得民而得其民者亦在仁以得其心而已矣
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敺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此三节书言诸侯当及时以行仁也孟子曰汤武为民之所归而桀纣又之使归是民之归仁昭然可见矣但今天下之君特无好仁者耳诚所好在仁而以爱民为念凡饱暖安逸务与之聚凡饥寒困苦勿之施焉在天下之苦其君者方无所逃避一闻好仁之主孰不来归则是诸侯之暴虐皆为好仁者其民也夫既得民则得天下虽欲不统一寰宇而王也亦不可得已好仁之效如此欲王者可弗加之意乎但今欲王者逞己之私而拂民之性积患已久骤难挽囬须及早省改行仁政以收人心庶王业可致是犹有七年沉痼之病欲求三年干久之艾以疗治之也若欲病愈须自今畜艾或犹可及苟为不畜则迁延嵗月即至终身亦不能得艾而其病弗能捄矣今之诸侯不能立志行仁即与受病而不畜艾者无异因循苟且以至终身则忧辱相寻惟以陷于死亡而已宁望其复得生存乎诗大雅桑柔之篇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言人不能为善则相引以及于沉溺即不志于仁以陷于死亡之谓也苟鉴于此亦何惮而不以志仁为亟耶可见图王者惟在乎行仁诚以爱民为心不自暇逸则人心收而王业成无难矣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此一章书是慨人自絶于道也孟子曰凡人皆可为善而惟能信而能勉者乃有受益之地此盖系乎己而不系乎人也而乃有不自爱而自暴者执迷不悟自以为是虽喻以好言而弗之信不可与有言也又有不自重而自弃者安于怠惰甘为下流虽劝以当为而弗加勉不可与有为也何谓自暴盖人性中原有礼义所当深嗜而笃好者彼乃恃偏诐之见以倡其谬诞之词蔑视理道肆其非毁是本性之懿美自加戕害非自暴而何所以谓之自暴也何谓自弃盖人性中原有仁义所当身体而力行者彼乃以委靡之姿而狃于因循之习反菲薄己身谓为不能居由是本性所固有自甘废置非自弃而何所以谓之自弃也自暴自弃亦未知仁义之切于人为何如耳凡人一有私欲则所以居心者即不能安舒惟仁乃天理之公万善之长人若所处在此则身心泰然真与安宅无异岂有从欲之危乎凡人一有邪曲则所以处事者即不能正直惟义乃事理之宜裁制之准人若所行在此则举动光明真与正路无异岂有错履之咎乎夫此安宅正路本人所同具而宜居宜行者乃自暴自弃之人驰骛而失其本心冒昧而违其懿则非无安宅也乃旷之而弗居非无正路也乃舍之而不由其颠倒错乱难以捄正岂不真可哀哉甚矣人之不可暴弃也盖天下无不可为之善亦无不可化之人孟子欲救陷溺之人心而振衰頺之志气故谆切言之人但一为猛省则知为圣为贤亦由乎我而已何以畏难苟安为哉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逺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此一章书是眀道之所在欲人知所求也孟子曰治术之不眀乃道术之不眀也道术眀则治术亦在其中矣如率性谓道是人与己所共由者本至尔也乃有人以为卑近而反驰骛于遐渺是以在尔者而求诸逺矣行道谓事是人与己所共能者本至易也乃有人以为肤浅而反攻治乎艰防是以在易者而求诸难矣夫彼以新竒诡异之术诬惑人心天下何由平治乎是亦未知尔与易者为何如耳人各有亲人各有长是尔莫尔于此也人亲其亲人长其长又易莫易于此也一人行之固为家庭之聚顺人人行之则为四海之雍和斯固兵革无所施而刑法亦不必用但见家皆孝弟俗皆仁义天下之大已不期平而自无不平矣岂非至尔至易之所致耶然则欲端治术者当先端道术而已甞观时雍风动止在于一家仁让之中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眀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一章书是言诚身贵于眀善也孟子曰吾人处世与吾相接者在内则有亲在外则有友在上则有君在下则有民酬酢其间必有感通之实非可舍身而求之也如居下位治民则在乎获上必上有忱恂而后下无疑贰焉若君不加信任则民必不悦从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上有道在乎信友必见谅于友始可受知于君焉若在友素无许可之心则在君必无付托之意弗获乎上矣信友有道在乎恱亲必承欢于亲始可取信于友焉若事亲不能豫恱则交友无以感孚弗信于友矣恱亲有道在于诚身必在身无所虚伪而后可以得亲之欢焉苟反身未甞真实则事亲安得恬愉不恱于亲矣诚身有道在乎眀善必于善无所茫昧而后可以得身之诚焉若择善无察识之功则反身岂得无妄之至不诚乎身矣可见身一诚则恱亲信友获上治民皆在于此人可不眀善以诚身乎盖诚虽具于人而实原于天所当尽人以合天矣是故诚者真实无妄性所同具乃天道之本然所谓天之道也但在天之理原无不实而在人之心不能无伪惟思诚者眀善以复其初使天之予我者无少亏欠此乃人道之当然所谓人之道也夫思诚而尽人道之当然则无一念之不诚无一时之不诚而可以谓之至诚矣诚既至则人之所同者皆备于己而己之所独者自无间于人以诚感者以诚应凡恱亲信友获上治民曽有不动者乎若谓至诚而犹有不动者无是理也倘诚有未至则亦不诚而己一念之起即真伪相参一时之暂亦断续不定无以成己何以感人以此而施于内外上下之间欲有以动之未之能也即诚不诚之分而动与不动判焉人可不以思诚自勉乎按此章之防本于中庸乃道统渊源之所在也而独从伦物之间推其原本尤为切实虽尽人尽物以至参赞位育隠而未言而要之至诚能动则亦不外乎此矣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此一章书是言行王道之效也孟子曰世皆以王道为迂多不肎行夫亦未知其效为何如耳试以文王观之昔纣毒痡四海播弃老成有伯夷者遂辟其乱而居于北海之滨盖已隠而不欲见矣及闻文王起为西伯乃奋然而兴起曰何不归来乎吾闻西伯政施仁善养老者吾可归之以就其养矣于是自北海之逺而往焉又有太公者亦辟纣乱居于东海之滨及闻文王起为西伯乃奋然而兴起曰何不归来乎吾闻西伯政施仁善养老者吾可归之以就其养矣于是自东海之逺而往焉夫文王一行仁政而伯夷太公遂接踵来归不辞险逺是王道之效有如此况此二老者初非寻常之人齿徳俱尊乃天下之大老也既曰大老则负重望而繋人心天下皆仰之如父而天下之人皆其子矣今乃慕文王之政自海滨来归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既归其子焉有舍其父而他往者哉可见贤者之所趋向则天下随之而文王之政诚不可不行也今之诸侯特患视为迂逺而不行耳有能法文王之政制田里教树畜使民安居乐业至于防独者而皆蒙其养则仁风逺播老成耆硕之士必相率而来人心之所向即天命之所归虽国有大小不同大约不过七年之内得人望以收人心必统一海内而为政于天下矣王道岂迂濶而难行耶此文王之政所以不可不行也要之为政以得民心为本而仁政乃所以得之也不特创业为然凡所以久安长治者俱不外此然则力行王道岂非祈天永命之善防与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徳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鼔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此一章书言仁政当行而不可力图富强也孟子曰列国之君皆以富国强兵为务而不知剥民之财残民之命乃大圣人之所防责而王法之所不赦也昔孔子弟子有冉求者为鲁大夫季氏家臣时季氏专鲁富过公家乃求不能匡捄以改其恶徳而反为之设法催科勤行聚敛其徴取之粟较之往昔者更加倍焉此盖剥民以媚上负其所学多矣孔子于是对诸弟子责之曰求在吾门习闻吾教久矣乃不能以道事人而反损下益上岂吾之所以为教耶非我徒也尔小子当鸣鼔而攻声其罪而责之使之省而改焉可也孔子责求之言如此由此观之为人臣者惟当赞助其君使以爱民为心而力行仁政不宜以利导之也若君不行仁政而为之臣者乃敛民以富之此乃背其师得罪名教见絶于孔子者也可不戒欤夫富国犹且不可而况于为君强战者当有更甚于此者矣盖富国虽属夺民之财而强战则至戕民之命如争地以战则止欲疆宇开广而不顾民命之死伤其杀人常至于盈野争城以战则惟图战胜攻取而必致生民之屠戮其杀人毎至于盈城夫为土地之故而其惨至此则是率土地而食人之肉其罪之大虽死犹不足以容之也但相习成风未甞眀正其罪耳所以上之求于下与下之効用于上者首惟善于战阵再则连结诸侯再则垦田富国此三者虽若有功而以王法论之则皆有必诛之罪也故善战者荼毒生灵残伤民命此首恶也宜加诛戮以服极重之典刑若连结诸侯兴兵搆怨身虽未膺攻战之事而心则全属智巧之私比于善战者罪其次也至开辟草莱变乱古制竭尽地力掊克小民是虽以生财为名而实以剥民为事比于善战之罪又其次也三者之罪昭然若此乃列国之诸侯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宜其祸乱相寻无已时也要之财贼虽闗国用然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用兵原戡祸乱然止可示威而不可以嗜杀此王霸之辨也即治乱之所由分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胷中正则眸子了焉胷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一章书是着观人之法也孟子曰欲求知人之眀必有观人之法而法则有至简而至易者焉盖存乎人者形或可以假饰而神不可以伪为一身之神存乎眸子盖莫良于眸子焉何也以凡人之情言之莫不欲着其善而掩其恶而所谓眸子者非特不能着善亦不能掩恶此所以谓之至良也如人之善而胷中正者其所存光眀正大则见乎眸子者了然而精眀若人之不善而胷中不正者其所存邪曲偏私则见乎眸子者必眊然而昏暗夫胷中之正与不正而眸子之眀暗顿易则世之观人者岂可止以言为断乎使既聴其言以得其心之所复观其眸子以审其心之所存如言善而眸子眀者可无疑为君子言不善而眸子暗者即不免为小人合是二者人亦焉得而匿之哉此所谓莫良于眸子也盖观人之法虽不一端必得其性情心术之微而后可称知人之哲惟一观其眸子而人之存于中者遂昭然莫掩岂非知人之良法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貎为哉
此一章书见人主当尽恭俭之实也孟子曰恭俭者人主之羙徳然有真伪之辨无容饰也大凡恭敬之主必实心谦让不肎侮慢臣下俭约之主必实心撙节不肎侵夺民财是侮夺者恭俭之反不侮不夺者正恭俭之实也若侮人夺人之君心骄志奢惟恐人不能曲意承顺快所欲为平日虽徒慕恭俭之名而已大违恭俭之实恶得谓之恭俭然则所谓恭俭者不过声音笑貌伪为于外而已恭俭羙徳岂容伪为者哉盖战国之君有致饰于容仪度数之间自为恭俭者故孟子警之如此书曰恭俭惟徳无载尔伪可见人主有是实徳必以实心行之故恭为允恭俭为克俭三代而下汉之文帝号称恭俭之主其庶几哉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此一章书见济世者必不可枉道也孟子当日守道自重义不往见诸侯淳于髠齐之辩士因设辞以讽之曰吾闻男女有别授受之际不得亲手相接果礼与孟子答曰授受不亲正男女别嫌疑遵矩度乃礼之当然也淳于髠曰授受不亲固为礼矣设使变起仓卒嫂溺于水为之叔者将引手以救之乎抑拘守常礼而不救乎孟子答曰嫂至溺水而袖手旁观则忍心害理非人类矣盖时有常变事有经权授受不亲者礼之常经固不可越嫂溺手援者权以处变正以相济若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全者小所失者大何以揆轻重缓急之宜合天理人心之正耶髠闻孟子从权之论因曰嫂溺则当从权而不必拘礼如此至若圣贤出处闗乎国运之安危民生之休戚岂宜拘执小节方今天下纷争等于陷溺夫子念切如伤何不从权应变出其身以为天下乃守不见诸侯之义坐视莫救何也孟子答曰天下之溺与嫂之溺虽同所以援天下与援嫂者自异吾儒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以有道也天下至大亿兆至众使出陷溺而登袵席必能以道自重乃可出而有为不比嫂溺徒援以手也今子欲援天下而使我枉道求合则先失其所援之具何以济溺子欲我以徒手援天下乎可见圣贤救世之具止有一道而识时达变不废行权权者正所以善道之用也若谓枉道从权是战国之士一切权宜苟且侥幸功名之习而非君子守正不阿行义达道之心然则离道又安得有权哉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善成其子也公孙丑问曰大凡父之于子爱之必当教之教之莫若躬亲乃君子不亲教其子何故孟子答曰父之于子心非不欲教也乃势不得行也盖为父者必教其子以义方勿纳于邪为子者能一一聴从固大幸矣若教之以正而或不能聴从则必痛加督责而继之以怒原其教子之心本为爱子至于动怒则反伤其子矣为父者既伤其子子之心反责其父曰夫子徒知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尽出于正既不率教且有后言是子又伤其父矣父子主恩而至于相伤则贼恩甚矣乌得为羙所谓势不行者以此夫亲教则至于伤恩不教则至于废业所以古人务求两全之道易子而教既全其恩又成其材有类彼此相易者然所以然者为何盖有过相规是处朋友之道惟父子之间贵乎恩意浃洽和气充周故父乐得有孝子子亦乐得有慈父切不可强其所难而互相责望也若使至于责善则父怒其子子怼其父而情意乖离矣家庭之间和则致祥苟或乖离其为不祥孰大于是古人易子而教盖为此也要之孟子此言为天下之中人而非为上智而言孝经云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使子有严父父有诤子则恩义交尽慈孝两全其为休祥又孰大焉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晳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晳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教人守身以事亲也孟子曰凡分之所属而我所当祗承者谓之事事果以何为大惟服劳奉养善事其亲斯谓之大凡责之所归而我所当谨持者谓之守守果以何为大惟执玉捧盈善守其身斯谓之大然事亲守身初无二理亲者身之自身者亲所生也诚能全受全归不失其身则显亲名可传于后如此而谓能事其亲吾所闻也如或一失其身陷于不义则亏体辱亲乃不孝之大者如此而谓能事其亲吾未之闻也事亲之当守身不綦重哉然事亲守身何以见其大也事君事长孰不为事而敦孝为百行之原惟事亲能孝则可以作忠可以昭顺非事之本而何守国守官孰不为守而躬脩为万化之原惟守身不失则以之齐治以之均平非守之本而何惟其为本故事之大必归事亲守之大必归守身也我观古之能守身以事亲者无如曾子曾子奉养其亲曾晳毎次进食必有酒肉及食毕将彻必请命所与或父问尚有余否必以有为对恐亲意更欲与人而曲为承顺如此曾晳既没曾元奉养曾子毎次进食亦有酒肉至食毕将彻则不请所与设父问有余则以亡为对其意将欲更进于亲恐物不继也此所谓甘防为供特以养口体者也若曽子迎亲意于未形之前而又承亲意于己形之后则可谓之养志者也夫养父母之口体者其事浅顺父母之心者其意防事亲若曽子之养志乃可谓之尽事亲之道也观曽子之事亲即一饮食间尚体承亲志惟恐一毫有拂如此则凡立身行己间自能夙兴夜寐无忝所生可知矣古来忠如周召孝如曽闵不过克尽臣子当为之事而初非有加于本分之外诚以君亲之恩罔极而臣子之分靡穷也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此一章书见辅相之职在乎以道事君也孟子曰今之论治者莫不以用人行政为急忠智之士见人君于此二者一有差失即犯顔谏诤心非不善然而不得其要何补于治用人不当岂其无过可指然欲人人为之辨论不胜其烦是用人之悮不足与之过适也行政未善岂其无隙可议然欲事事为之补救不胜其扰是行政之失不足与之非间也盖人主用人行政其原皆由一心为之惟盛徳之大人至诚足以感孚大道足以匡救为能格正其君心之非使之潜消于未萌黙移于将发归于仁义之正而不自知盖君心仁则能好能恶用人行政皆出于无私而莫不仁君心义则无偏无党用人行政皆行之得宜而莫不义君心既正则忠邪之鉴别自眀是非之权衡不爽百凡举动何往不出于正乃知一正其君而国自定操术甚简取效甚大大人所以用力不劳而致君尧舜也宋儒真徳秀有曰朝廷者天下之本人君者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眀物莫能惑则号施令罔有不臧贤不肖有别君子小人不相易位信乎君心为万化之原而格心为致主之要古大臣纳诲辅徳绳愆紏缪良有见于此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此一章书为毁誉失真而见脩己者须自尽观人者当责实也孟子曰是非者天下之公好恶者人心之私世间毁誉多有不足慿者如有善而人誉之此其常也然亦有立心制行本无可称而滥叨羙誉者此乃一时过情之誉于其人之本心初不料其有此是为不虞之誉有不善而人毁之此其常也然亦有刻意励行求为完人而不免诋毁者此乃一时无根之谤于其人之素履实不足为病是为求全之毁毁誉之不足凭如此所以脩己者当尽其在我若遽以是为忧喜则徳业不进动思侥幸观人者当观其所由若轻以是为进退则衡鉴失真遂致溷淆人亦求其毁誉之实而可哉从来公是公非如黒白较然而其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则常情之所易惑况人主照临百官正邪忠佞杂然吾前若不原情于疑似之中考实于暧昧之际未有不因浮议而乱真者故众恶众好人主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此一章书是为易言者警也孟子曰君子出身加民感动天地皆在乎言安可忽也世有出言轻易之人或于人之善恶妄加褒贬事之得失率意论断遂至偾事失人皆因未遭失言之责而无所惩创于前耳矣使前有所惩创则必后有所警戒翻然悔悟而不敢轻出诸口矣岂其易言如斯哉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书曰惟口出好兴戎又曰惟口起羞可见言之善否仅出于一室之间一念之细而人之从违遂见于千里之外事之荣辱遂应如影响之防所以君子敬小慎微务涵养于平时审量于将而不敢使有失言之过也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此一章书是戒人自足之意孟子曰凡人学问有余闻见足以待问道徳可以为法无意为师而人自师之何甞不可若在己之学问未造于纯粹至善之地而遂居之不疑好为人之师范无论受教者未必心恱诚服即此一念自足安能谦以受益勤以脩业哉是以之自学犹且不足而况为人师乎人之大患实在于此夫文王望道未见孔子圣仁不居然卒为千古道法之宗者惟其心未甞自足所以优入圣域而作君作师也与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此一章书见君子所与不可不谨也王驩齐之幸臣孟子所防鄙而不与言者乐正子孟门髙弟乃从之至齐失身匪人其罪奚辞孟子因其初至故为絶之之辞曰吾以子之至齐不我见也子今日亦来见我乎正子不知而惊问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孟子曰子至齐国今已几日矣正子对曰前日方至自以其来未乆也孟子曰子前日已至今日始来见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正子自觧曰克来自逺方舍馆未定故来见稍迟耳孟子因责之曰子闻之也为弟子者必待舍馆既定然后求见师长乎是何急于舍馆而缓于师长也正子爽然自失曰克诚有罪亦可谓勇于受责矣盖正子从子敖而来既已因失其亲即使是日至齐是日来见亦无觧于失身之罪况又来见不早罪滋甚矣孟子姑先以见迟责之者一则令其自警再则令其自悟耳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眀责乐正子所从之非也乐正子虽知见师迟缓之罪然或未悟其所从之非孟子乃正言以责之曰君子立身处世自有法度岂可妄从匪类子敖品行是何等之人尔乃不择所与从之而来想为口腹之奉徒以餔啜计也以子平日学古之道宜识见髙眀志趣逺大我不意子徒事餔啜纵不惜身如古道何合二章之言观之君子处已不可不严与人不可不谨惟于权幸奸佞之軰未甞少假辞色畧通往来故出处交游光眀磊落风节凛然炳耀千古唐李徳裕有云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信哉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此一章书见大舜曲以全孝权而得中也孟子曰古礼云子有不孝者三一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一不娶无子絶先祖祀然就三者之中为人子而不能几谏不能奉养其罪未为大也至于无后则宗祀无主支派已絶其为不孝孰大于是古之圣人处人伦之变酌轻重之宜而能从权以行之者其惟虞舜乎昔虞舜有鳏在下帝尧妻以二女舜不告于父母而娶之以常情而论宜于礼有未合然原其用心恐告则不得娶为无后也盖告而娶所以禀命于父母不敢自专礼之经也孝也不告而娶所以继承其宗祀不至于无后礼之权也亦同归于孝也君子曰权不离正此亦犹夫告也既变通以成己之孝又委曲以成亲之慈非犹告而何要之圣人体道之至乃能权而得中若未能然而欲引以借口则诚得罪于天下万世矣故守经者理道之常权非圣人不能也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此一章书是孟子教人从孝弟识性也孟子曰世之言道者众矣使徒骛乎华采繁缛而不求之良心真切之处吾见其愈逺而无当也夫道莫大于仁济人利物何莫非仁而仁之实不在是必也孝以事亲乎吾有亲而不爱何以言能爱诚以天性之爱自有欢然不可解之情一念真爱何等切实即至泽被苍生功施万物不过从此扩充而出仁之实事亲是也道莫大于义事君尊贤何莫非义而义之实不在是必也弟以事兄乎吾有兄而不敬何以言能敬诚以天伦之敬自有秩然不可逾之序一念真敬何等切实即至因时达变善俗宜民不过从此推广而出义之实从兄是也岂惟仁义即智礼乐莫不皆然盖智以眀通为用眀物察伦何莫非智而智之实不在是惟于事亲从兄处见之眀守之固便是本然之良知极其真切推之穷神知化亦不外是此所谓智之实也礼以秩叙为体三百三千何莫非礼而礼之实不在是惟于事亲从兄处品节相维仪文相洽便是自然之良能极其真切推之安上治民亦不外是此所谓礼之实也乐以平情宣化功用甚博然究其实亦止在事亲从兄处有从容安适之意无勉强矫拂之私而乐以行之也既至于乐则爱亲敬长之心油然自生既有生意便敷畅条达自然欲罢不能而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待安排不假言说随处见莫非性真动容周旋莫非盛徳手舞足蹈皆是孝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此吾心自然之和推之动天地感鬼神莫不由是此之谓乐之实也可见孝弟为百行之原众善之宗仁义之实皆根于此而智以知此礼以履此乐以和此总不越此一念真切之地求道者宁事髙逺乎哉
孟子曰天下大恱而将归己视天下恱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此一章书是表虞帝锡类之孝以立子道之准也孟子曰世人从势分上起见圣人从性分上立极如以天下之大皆欣然归顺于我载以为君此富贵之极人情所深愿而不可得者乃毫不动念视天下恱而归己等于草芥之至轻自古以来惟舜为然推舜之心但知有亲而不以天下为乐当日父顽母嚚处人伦之变舜但欲得亲之欢谕亲于道以为人生而不能曲意承顺得亲欢心便于人道有亏人子而不能先意承志顺亲于道便于子道有缺汲汲焉惟负罪引慝之不暇故举天下无足以觧其忧也舜事亲之心如此所以承顔谕志无所不用其极凡职分当为及用情委曲之处毫髪无憾而能尽事亲之道既能得亲又能顺亲而瞽瞍底豫矣夫以瞽瞍之顽而至底豫于是天下之为子者知无不可事之亲莫不勉而为孝天下之为父者因其子之孝亦底豫焉而莫不慈举天下之人而皆化矣子孝父慈伦理本自一定子化于孝则子止其所而天下之为子者定父化为慈则父止其所而天下之为父者定是舜不以一身一家为孝而合天下后世以为孝此所以为大孝乎孝经曰夫孝徳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又曰孝敬尽于事亲而徳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信乎千古帝王至徳要道无逾于孝也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九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
孟子【下之二】
离娄章句下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此一章书是见古今圣道之同特举舜文以类其余也孟子曰世统于道道统于圣自古圣人未易悉数试以虞舜文王论之舜始生之地则曰诸冯其后迁居于负夏而卒于鸣条皆东方之地是东夷之人也文王始生之地则曰岐周其后卒于毕郢皆西方之地是西夷之人也以地世之异论之一在极东一在极西地之相去千有余里疑若有风气之不一矣一在千余年之前一在千余年之后世之相后千有余
岁疑若有今古之不一矣然舜以匹夫而为天子文以诸侯而为方伯其得志行乎中国皆能泽被生民仁覆万物彼此相较若合符节何其毫髪之不爽也由此推之可见千百世之先有圣人出焉其所揆度此心此理同也千百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其所揆度此心此理同也有不如舜文之相合者哉要之天生圣人任百王之道统开万世之太平旷世一见皆非偶然而其精一危微之传建中立极之本则异地同心异代同道故曰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毎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此一章书是论为政者当知大体而不在行小惠也子产是郑大夫公孙侨常时子产辅佐郑君既听理一国之政位尊任重则凡纪纲法度皆得设施乃一日出行溱洧之水滨见人徒涉而以自己所乘之车载而渡之一时百姓感其恩泽称为盛事孟子从而断之曰君子临民出治自有大体子产乘舆济人惠则惠矣然于为政之道未之知也夫先王之政至周至备凡可以安全斯民者无不毕具即以济人一事言之亦必先事豫备毎岁农事已毕民力有暇至十一月间凡可通行人之徒杠便已早成及十二月间凡可通车行之舆梁无不脩造盖十一月即夏正九月十二月即夏正十月是当未寒之时而已念徒行之苦在初寒之候而已忧车行之艰因时度事役力便民民未尝至于病涉也何以乘舆为哉然则为政之君子但能正纪纲明法度一切兴利除害补偏救弊之事均平周徧使人人各得其所则恩之所及者广虽出入之际辟除行人亦尊卑之体宜然也焉得曲意行私使人人之众咸以乘舆济渡耶使为政者而必欲毎人曲意求悦无论非大公至正之体且恐以有限之力应无己之求日亦不足势岂可久哉从来帝王之政其体正大均平其法精密详尽而利泽及人如天覆地载万物各足其分而莫知其功杀之不怨利之不庸熙熙皥皥不以煦濡姑息废公道以市私恩违正理而干虚誉此王政霸术大小公私之辨也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徃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宼雠何服之有
此一章书是言为人君者当待臣下以礼也孟子告齐宣王曰王亦知君臣相与之际乎盖君臣之义本同一体如君之视臣推以至诚隆以礼貌与手足无异则臣之视君自然感恩图报矢志竭忠亦与腹心无异所谓恩义兼隆明良一德其盛如此若人君轻贱其臣如犬马徒加豢养而礼意不存则臣视其君如国人者或有之矣甚至人君贱恶其臣如土芥恣意践踏而极其少恩则臣视其君如寇雠者或有之矣下之报上亦视上之待下何如耳齐王闻孟子宼雠之言疑其太甚因问曰仪礼有云去国之臣恩礼未絶者尚为旧君有服不知旧君何如视之斯可为之服矣孟子对曰旧君有服非无谓也方其在国服官之时凡弊所当革谏则必行利所当兴言则必听从此德化沛然膏泽下及于民其平日得行其志如此及或有他故而去则君使人导引出疆以尽其防衞之道又先称于所徃之国以为禄仕之地既去之后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禄里居以示其拳拳属望之深夫导出疆一也先于所徃二也不遽收田里三也此之谓三有礼焉在国既行其道去国又隆以礼如此则手足之谊久而不衰故臣于旧君亦不忘腹心之谊而为之服矣今之为臣者其在国也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及其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不使脱然出疆则与导之出疆者异矣又穷极之于其所往使之不得仕进则与先所往者异矣去之日即收其田禄里居则与不遽收者异矣此等行事未免近于寇雠寇雠何服之有信乎君之于臣当一体视也要之孟子此言盖欲为人君者当待臣下以礼养臣下以恩故为危言以警醒之若夫人臣之分视如手足固当尽惓惓忠爱之谊即至视如犬马土芥益当致蹇蹇匪躬之节岂因所视之厚薄为报施之轻重哉故孔子以礼以忠之説乃为千古不易之经也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此一章书见君子当有见几之哲有国者当存愼刑之心也孟子曰国家有士人君所当忠信重禄而视如一体者也即陷于罪犹有情可矜者若无罪而轻杀焉此淫刑之渐祸将及于大夫为大夫者亦可见几而先去矣国家有民人君所当生全爱养而如保赤子者也即罹于罪犹有法可宥者若无罪而轻杀焉此滥杀之渐祸将及于士为士者亦可见几而先徙矣可见为人君者当尚德而缓刑愼法以行仁诚能体上帝好生之心法古圣钦恤之意则百官万民戴之如天自有久安长治之效也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正己以作则也孟子曰君身者万化之源臣民之倡为人君者诚能慈祥恺悌所为一出于仁则其下化之莫不同归于仁矣诚能正大光明所为一合于义则其下化之莫不同归于义矣夫君身一仁义而百官万民奉行德意遵守成式莫不兴起不令而行不言而喩岂在文告之烦法令之严哉书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此皆端本澄源之论也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此一章书是见大人察理之精也孟子曰礼义者固立身之大闲经世之正术然道以至当为归学以析非为要疑似之间不可不辨也如礼本尚敬而足恭则涉于谄礼贵有文而文胜则疑于伪名虽为礼其实非礼之正也以执持为义而止其所不当止以奋激为义而行其所不必行名虽为义其实非义之正也惟其察理不精是以行之有蔽大人道全识周故其所审察既极精明体行又极纯熟随事顺理礼之中正全乎当体固时处宜义之变化从乎一心又何有似是而非之礼义足以惑乱其心而漫然以为之哉故大人者礼义之所自出行之天下而可则垂之万世而无弊者也然非穷理尽性之功不至此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此一章书是言父兄之敎子弟当从容化诲之也孟子曰凡人父兄之于子弟未免望之极切而反责之过深不知善敎子弟者亦在乎化之有方而已如父兄有中和之德而子弟或有不中者则当从容以养之抑其过引其不及使之自至于中父兄有干济之才而子弟或有不才者亦当从容以养之发其蒙警其惰使之自成其才此施敎者不见有督责之劳而受敎者相忘于变化之内熏陶涵养寛裕不廹故为子弟者乐得有此贤父兄也若为父足者急欲其子弟之中而其不中者即弃之而不顾急欲其子弟之才而其不才者即弃之而不惜则施敎者既失其善诱之方而受敎者不被其曲成之益父兄之贤与子弟之不肖其相去也能几何哉甚矣为子弟者固当体父兄之敎而为父兄者亦不可不尽所以善敎之道也书曰敬敷五敎在寛又曰寛而有制从容以和可见朝廷之敎育人才与夫敎养万民亦不在严厉以责之而在优裕以化之也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此一章书是敎人必先有守以为有为之本也孟子曰凡人任天下之重致天下之逺岂不贵乎有为然见之不明则守之不确择之不审则行之不果必须平日有主张有分辨不为利诱不为势夺然后一遇当为之事便奋发有为凡重大艰难之任毅然行之而不顾祸福利害之闗慨然赴之而不惧庸人之所畏懦观望而不敢为者独能为之是其能有为者乃先于不为养之也若无所不为则识见甚浅操术甚狭安能有所为耶人亦先择所守而可哉夫孔子论士则曰行已有耻在陈则思狷狂皆取其志趣高明有所不屑为也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此一章书是敎人存心忠厚之意孟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人之恶如人有不善或规诲之而勉其改过或隠覆之而不使播此忠厚之心亦逺害之道也若人有过失轻肆妄言取快一时固非君子长者之所为抑且攻发阴私招尤啓衅尤为取祸之道如后患何哉甚矣人之不可轻毁也大舜隠恶而善孔门恶讦以为直职此意夫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此一章书见圣人之依乎中庸可为万世法也孟子曰自古圣人至于仲尼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绍往圣开来学天下后世所仰望而不可及者然其所为不过因乎天理之自然合乎人情之各当未尝有惊世絶俗之言甚高难行之事而岂至为已甚之举哉使一有太甚则是求加于性分之外而不合乎中庸之大道矣后世学者或索隠行怪或驰骛高逺如杨墨佛老之徒舍大中至正之道而求之空虚窅渺之域所以叛道愈甚而为圣人之罪人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此一章书是大人精义之学也孟子曰凡人言固贵信然先执一必信之念则拘泥而不通行固贵果然先存一必果之意则胶执而不化大人则不然言非不信而未尝有心于信行非不果而未尝有意于果惟视义之所在何如耳义所当信自然久要不忘岂不论是非而必期于信义所当果自然勇往直任岂不量可否而必期于果所以随事顺理因时制宜惟义是视而无所容心也可见一于信果者言行未必合义而或致硁谅之失一于义者信果原在义中而自有通变之宜故人之言行当以大人为准也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此一章书是欲人完其本然之心体也孟子曰世之称大人者以其通达万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非人之所可及不知大人之所以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初心而已盖赤子之心纯一无伪其知良知其能良能纯乎天理毫无人欲常人自知诱物化以后便失其本然之体惟大人操持既密不杂乎形气之私涵养益纯克全乎义理之正最初一念始终不渝是以充其良知可以智周万物充其良能可以道济羣生岂有机变之巧术数之学加于心体之外乎不过无失其赤子之心而已盖心具众理应万事不外一诚赤子全有此体大人兼有是用要之穷神达化参赞天地依然从孩提知能中扩充而出此即所谓道心即所谓性体故曰诚者圣人之本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此一章书是敎人子愼终之意孟子曰凡人子事亲自始至终孰非所当自尽然养生者人道之常甘防必备爱敬无亏随其分量可以自致皆出于从容暇豫之时不足以当大事至于送终则人道之大变人子事亲至此已毕一有不尽虽悔莫追此眞一生莫大之事当必诚必信而不使少有遗恨者也孟子此言非谓养生可轻盖见当时墨翟薄葬之非故以此警之孝经曰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眞可为万世为人子者法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一章书是示人以心得之学也孟子曰理具于心本自各足然使责效于旦暮之间从事于虚无之域吾见其徒劳而罔得也君子于此循循勉勉多致其力而不急其功必务其方而不躐其等若是之深造而必以道者何也盖欲眞积力久黙识心通不待勉强自然而得之于己也夫学非自得则心与理不相融洽居之未必安也惟既已自得则见之明者守之自固万变不可得而摇外物不可得而夺居之不亦安乎居之不安者此理或有时而出入未可资之以为用也惟居之既安则守之固者养之自裕处寂而全乎感之理处独而充乎众之用资之不亦深乎资之不深者中有不足随所往而未必皆有所値也惟资之既深则养之裕者用之各足将见事感于外理应于中本原充满随处发见无往不値其所资之本也自得之妙至于如此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盖未得以前精察力行孜孜不已下学之事求之之功也自得以后豁然贯通万殊一本上达之事得之之验也有求之之功然后有得之之验可见上达必由乎下学也商傅説之告高宗曰惟学逊志务时敏厥脩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斯言也可以为自得之证
孟子曰博学而详説之将以反説约也
此一章书是敎人为学当知要也孟子曰凡人为学徒博则汗漫而无归径约则空虚而不实故君子于此必先之以博学凡古今事物之诗书六艺之文无不多闻多见旁搜逺揽极其博矣又即其所学之博者精研之而别其原委明辨之而察其深浅説之又加详焉此岂欲夸多而鬬靡哉盖以天下之理原为吾心之所固有至简至要故必融防贯通讨论其指归穷究其本源就至博之中反而归于至约之地耳岂徒口耳之末记诵之功哉从来理本无二自一而万万复合一如诗之约在思无邪礼之约在无不敬至于易之时书之中春秋之义可一以贯之也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见王政霸术公私之不同也孟子曰人君首出庶物固当为善以先天下然其用心有公私之别则人心亦有向背之殊如己有一善便欲矜夸胜人使之服从于我是有意服人本非诚心为善未有能服人之心者也惟在己先尽其善而推以养人涵育熏陶曲成万物而不遗兼善天下而无外则至诚感人人谁不动如是乃可使天下之人皆心悦诚服无不归戴也若非以善养人之君天下不心悦诚服而能致王者宁有是理哉古圣王与人为善欲天下举在化育之中如春风被物物蒙其养太和元气充塞宇宙未尝有意于服人而人心之悦服不期而自应故曰有纯王之心然后可以行纯王之政也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此一章书是为妬贤病国者发欲人主审于听言也孟子曰凡人之言足以招尤召祸者槩谓之不祥然害止于一身无闗于天下犹未可确然谓其不祥也若论确然不祥之言惟是媢嫉之人造谗説以诬君子肆莠言而谤正人上惑君志下违公论乱德覆邦流毒深逺言之不祥孰大于是蔽贤之害如此为人君者诚能明以察之断以除之则昌言入告野无遗贤而邦其永孚于休矣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茍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此一章书见实行之当务而虚名之难久也徐子问曰昔仲尼观水必数数称之一则曰水哉再则曰水哉不知仲尼果何所取于水而亟称之也孟子曰仲尼之取水非无谓也盖水有初出之泉其涌出也常混混然由是昼夜之间未始少止足乎此通乎彼盈一科复进一科而后沛然莫御至乎四海以为归焉水惟以原泉为本故能久而益大如是仲尼重本者也以水之本触圣心之本故不觉数数称之耳茍为无本之水如七八月之间雨一集焉则沟浍之间倐然皆盈及雨一止而沟浍之涸可竚立而待也仲尼又何取哉故知名者实之宾实者名之主声闻过乎情实不殊易涸之水君子必深以为耻而不敢居之本其可不务哉按务本之学通乎帝王中庸称舜曰德为圣人必得其名德者舜之本也大雅称文王曰亹亹文王令闻不已亹亹者文王之本也欲为舜文之君亦加意于本而已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庻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此一章书见人禽辨于一心而治统本于道统也孟子曰人与禽兽固逈然不同然其所以异者止在一念初动出此入彼隠微之间耳庶民悖而去之于是人而禽兽矣必君子之人始能存而勿失焉若夫为天下后世君子之法使人类不胥沦于禽兽者其惟圣人乎如舜是已舜当洪荒初辟庶物未得其所如授时齐政敷土濬川亮采惠畴处之一一周详何其明也且穷达异遇人伦悉遭其变如父顽母嚚弟傲娶帝女统百官处之一一安和何其察也凡其尽物尽伦之中蔼然有恩者为仁秩然有制者为义皆根心而发由仁义而行非有心而行仁义也以圣人而为天子使人类常存君子小人皆蒙其泽舜之功大矣按孟子之言几希即舜之危微曽子子思之独也人心邪正世道汚隆皆从此出帝王之治圣贤之学此为大闗宜致思焉
孟子曰禹恶防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此一章书见治法道法无二而羣圣相传如一也孟子曰舜以危微开心学之传此道统所由肇也在夏商周之世其禹汤文武周公乎禹于防酒则恶之恐其溺也而于善言则好之取其资也汤承舜禹之后依然执中之传其立贤也惟其贤不拘其类岂非用人之中哉若夫文王其爱民无己无伤也视之如有伤焉其求道无穷已见也望之如未见焉若夫武王敬先于所易狎不敢泄其近也念悉于所易疎不敢忘其逺也至于周公之相天下也思兼夏商周之三王以施禹汤文武之四事大本大原固无不合其中有几微不合者则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何其思之深也幸而得之则坐以待旦又何其行之勇也由夏而周世厯三代由禹汤而周公人更五圣然忧勤惕厉之心合诸舜如一人也后之继数圣人而起者其弗有同然者与按孟子厯叙羣圣发明内圣外王之学其功甚伟而朱子以为各举其一事以见其忧勤惕厉之意大义愈显盖忧勤惕厉者敬也敬乃圣学始终之要敬则为圣人不敬则为凡人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希圣者宜绎思焉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此一章书见君父大义宜明而春秋圣经当重也孟子曰道统之传禹汤文武周公而后其孔子乎孔子之功莫大于春秋春秋何为而作也盖自周室东迁政敎号令不及于天下王者之迹熄矣王迹熄而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于是天保以上采薇以下诸诗俱亡诗亡而邪説暴行炽然于天下孔子惧春秋乃作焉其先晋之史曰乘取载当时行事也楚之史曰梼杌取记恶惩戒也鲁之史曰春秋春秋者史官记事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未经圣笔春秋亦乘与梼杌之类而已其为记事之书一也盖其事则齐桓晋文等会盟征伐之事其文则当日史官记事之文若夫因史官之文加以笔削使君臣父子之大伦昭如日月而乱臣贼子莫不惧而自返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此则春秋之义也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而裁定之矣孔子非君非相当禹汤文武周公之后而续道统之传其势尤难其功尤伟匹夫而为万世师岂偶然哉按孔子于六经或删或赞皆述也惟春秋言作为史外传心之典而后世乃有诋为断烂朝报经筵不以进讲者其得罪圣门可知已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此一章书见大贤以道统自任也孟子曰凡人道德在当时其流风余韵之泽在后世有位之君子其泽须至五世而后斩焉无位之小人其泽亦至五世而后斩焉固其常也予生也晚即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墙而为孔子徒也然泽未斩于五世学犹传于后人故我得窃取于其人以所传之道善我之身矣今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将使人类皆化而为无父无君之禽兽予之好辩亦犹孔子之志在春秋而已按孔子集羣圣之大成而孟子愿学孔子后之继孟子者谁乎由周程张朱诸儒而学孔孟由孔孟而学尧舜禹汤诸圣人是在后之君子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此一章书是示人以精义之学也孟子曰取与生死之际必至是无非焉而后可若可以取可以无取则断不宜取矣取无乃伤廉乎可以与可以无与则断不宜与矣与无乃伤惠乎可以死可以无死则断不宜死矣死无乃伤勇乎盖全是全非人皆知之而是中之非则不可不严也按孟子所论其事皆在两可之间似可不必深责而君子不敢寛者以取与生死之际人之大节所闗茍非读书明理不能不惑于几微之介则讲习讨论身体力行其功可偏废与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衞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衞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此一章书见人品以类相从得报皆其自取也昔羿之家臣有逄蒙者尝学射于羿尽得羿善射之道自思天下之人惟羿善射出己之上于是乘羿射猎既归从而杀之孟子述其事而断之曰逄蒙以弟子而害师罪固不容诛矣羿以射敎人反致杀身之祸是亦羿有罪焉我闻公明仪曰羿为逄防所杀罪在逄蒙则羿宜若无罪焉夫仪不谓之无罪而谓之宜若无罪盖曰羿之罪比于逄蒙为少轻耳恶得谓之无罪哉试以子濯孺子之事观之当春秋之时郑国之人使子濯孺子潜师侵衞衞国之人使庾公之斯追逐出境子濯孺子曰今日我偶然疾作不能执弓而射追兵若至吾死矣夫因问其御车之仆曰衞将之追我者谁也其仆曰是庾公之斯也子濯孺子喜曰若斯人追我吾可以生矣其仆疑曰庾公之斯者衞国之善射者也夫子既遇疾作不能执弓不畏其射反曰吾生此何谓也子濯孺子曰彼庾公之斯所从而学射者尹公之他也尹公之他所从而学射者我也夫尹公之他吾知其人盖端正之人而非残忍之人也其所取友亦必端正之人矣岂肎背本邀功而害我哉及庾公之斯追逐既至问孺子曰夫子今日何为不执弓迎敌子濯孺子以情告之曰今日偶然疾作因此不能执弓庾公之斯曰向者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实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相传善射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奉君命而来乃君事也我何敢废而不遵乃抽矢于服中击于车轮之上去其金镞使不伤人用礼射之法发四矢而后反则既不废君上之命又得全师友之情矣是子濯孺子以取友而免祸如此向使羿之敎射亦如孺子何至于杀身哉此羿之所以不能无罪也按孟子罪羿曰亦有曰薄此对逄蒙言之耳若但以羿论太康畋于有洛之表羿距于河遂篡其位彼固夏之乱贼人人得诛者也自古乱臣不死于他人而死于其党比比皆然假手逄蒙尤天道之至巧者与太康既不得反厥弟五人述大禹之戒作歌五章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此又万世为人君者之烱戒也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此一章书是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孟子曰西子美妇人也人莫不知其美矣使蒙被不洁之汚则人见恶臭之可恶不见好色之可好皆掩鼻而过之人其可自恃哉虽有丑恶之人本人情之所憎者茍齐戒沐浴以自洁亦可以祀上帝人其可自弃哉按此非独孟子之言书与易亦言之矣书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丧善之谓也易曰不逺复无袛悔元吉自新之谓也自新者必不至丧善丧善者乃可以自新圣贤之敎人切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逺也茍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一章书见理有自然人当顺其自然也孟子曰天下万事皆出于性惟言性者未得其眞故往往多事以扰天下吾以为性具于心虽若无形难见而日用之间随感辄应莫不有已然之形迹所谓故也天下之言性者能即此而言之因已发之端倪求未发之精蕴而性之体可得而识矣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非有所矫揉造作而后为得之一有矫揉造作即非其故矣夫性征于故故本于利可见天下之理皆出自然有明理之智者顺自然以应万事不亦善哉所恶于智者正为其自作聪明务为穿凿似智非智而反有害于智耳如智者之处事能如禹之行水则智所以成事而非以扰事无所恶于智矣盖禹之行水也不过因其就下自然之性而施疏瀹决排之功以水治水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因物付物我无容心则其智亦如禹之大矣又何恶焉今夫天如是其高似难穷也星辰如是其逺似难察也然天之运行有常度星辰之次舍有定位此其故也治厯者茍于其故而求之则晦朔望分至啓闭一一不爽不特一岁为然推而上之而十年而百而千至上古太初之时其冬至之日岁月日时皆防于甲子无复盈缩余分而为造厯之元者亦可安坐而致不苦于步算之难矣况事物之近能顺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者哉夫智虽贵于自然而功实由于勉强学禹之行所无事者必先学禹之闻善言则拜稽于众舎己从人此尧之德而舜举以告禹者也孔子赞舜之大智亦曰好问而好察迩言不然其有不出于凿者亦罕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歴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也昔齐大夫公行子以人子而执亲之丧齐之卿大夫皆以君命往吊时右师王驩亦往吊焉方右师入门之初未就位也即有进右师使就己位而与右师言者及右师已就位也又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此皆示亲昵以通慇懃谄媚之徒也独孟子初不进右师而与之言亦不就右师之位而与之言右师乃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而孟子独不与驩言是以驩为不足敬而简畧驩也孟子闻之曰今日以君命往吊君命所在即朝廷所在也吾闻朝廷之礼卿大夫所立各有定位不得歴位而相与言班列各有定次不得逾阶而相揖也我之不与右师言者正行此不歴位不逾阶之礼也子敖以我为简是以行礼者为简也不亦可怪异乎夫王驩嬖臣众人之所媚而孟子之所深鄙未尝显示之絶而始终不与之言其不恶而严如此虽然当举朝风靡之时仅一挺然不屈之士其能保全亦难矣辨贤否逺谗佞保全孤忠端有望于圣明之主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此一章书见天下多难处之人而君子惟尽已之道也孟子曰君子固异于众人而其所以异于人者果何在哉盖以其有所常存于心惺惺不舍与人不同尔人皆残忍而君子则以仁存于心人皆慢侮而君子则以礼存于心以仁存心而为仁者则必爱人以礼存心而为有礼者则必敬人我既爱人矣则人亦恒爱之我既敬人矣则人亦恒敬之至天下之人有不可以常理论者君子于此宁遂懈其所存哉有人于此本我素所爱敬也乃待我以横逆而不我爱不我敬君子必自反曰我必不仁而不爱人也我必无礼而不敬人也不然此横逆之事胡为乎来哉既自反而有仁以爱人矣自反而有礼以敬人矣其人之横逆如故也君子必自反曰我必不忠必于仁礼犹有所未尽吾心也既自反而忠吾之爱敬无不尽矣其人之横逆犹然如故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人而至于悖妄如此则与禽兽何异哉人而同于禽兽此亦最可矜悯者也又何与之校是非论曲直焉按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孟子前已言之矣此又言君子之三自反中庸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圣贤相传心法如此推而言之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皆此理也舍此而言学其于学也逺矣
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此一节书见君子自反之学当以大舜为师也孟子曰君子自反无已虽至于禽兽之妄人尚不忍与较以是之故我知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其心以为舜此人也其具此仁礼犹之我我亦此人也其具此仁礼犹之舜顾舜处家庭之变能尽仁礼之极以化之近则可为法于天下逺则即其为法者可传于后世诚天下万世之一人也我则未能尽仁礼未能化横逆犹未免为乡里之常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必至如舜斯可已矣不然一日不如舜为一日之忧此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也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以仁存心非仁之加于人者不为也以礼存心非礼之加于人者无行也此宜不至有患矣如有一朝之患则因横逆之来转足为反身之助君子不患矣人奈何不忧君子之忧而患君子之所不患乎夫人有数等有圣人有君子有乡人有妄人惟圣人始可谓之大人以其愿力与道力俱大能转移万物陶铸一世也后世首出庶物之大人所常以舜为法者与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顔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鬭者救之虽被髪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鬭者被髪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戸可也
此一章书孟子为顔子阐幽而隠然以自任也昔禹稷当唐虞之世君明臣良平世也治水播谷三过其门而不入急于救世如此孔子叹而贤之顔子当春秋之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顔子不改其乐贞于守已如此孔子叹而贤之孟子阐明之曰禹稷顔子出处不同而同道何也禹思天下有溺者责在司空犹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责在后稷由己饥之也有其时则有其任有其任则有其思是以过门不入如此其急也使禹稷顔子两相易地则禹稷能乐顔子之乐而顔子亦能忧禹稷之忧何莫不同哉今有同室之人鬭者其情亲虽当沐浴之时未及束髪便加冠结缨而救之可也此禹稷之喻也若乡邻有鬭者其情疎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戸可也此顔子之喻也故曰禹稷顔回同道当战国时天下饥溺甚矣孟子有禹稷之才而卒不遇故自伤其身当乱世莫有能用之者而隠然以顔子自任焉夫天为天下而生圣贤圣贤为天下而有学问用人者愼勿使怀才抱德之士徒有生不逢时之叹也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鬭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此一章书见圣贤众恶必察至公至仁之心也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通国论之公者也不孝罪之大者也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将匡章不孝之外别有可取乎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有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怠而忘亲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荡而忘亲二不孝也好货财以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贪而忘亲三不孝也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肆而辱亲四不孝也好勇鬭狠以危父母忿而陷亲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合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乃伤恩之大者此章子所以蒙不孝之名耳夫章子岂不欲身有夫妻之配而子有子母之属哉为已得罪于父不得相近故出妻屏子终身不受其奉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出妻屏子则厚于己而薄于亲是则罪之尤大者其故可原其情可矜是则章子之为章子而已矣何可轻絶之哉夫父子至亲也以责善遂不相遇况君臣乎此世所以多孤臣孽子也听言纳谏保全臣子仁君慈父尚加意焉
曽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脩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此一章书是孟子为曽子阐幽而因以自寓也昔曽子居鲁之武城有越人来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曽子闻言遂行戒其守者曰无寄寓他人于我讲学之室恐毁伤其薪木固不问所以御寇者何如也及闻寇退则谓其守者曰尔其脩葺我之墙屋我将反而居之亦不问寇之所以退者何如也及寇既退曽子遂反左右窃议之曰武城大夫之待先生如此内尽其诚而忠且外尽其礼而敬也宜乎先生亦以厚报之矣而乃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而安居殆于不可弟子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先生舍于沈犹氏之家値其家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非不可御难也先生率而去之未有与其难者观其处沈犹氏而武城可知矣必其义当去也昔者子思居于卫有齐人来寇或曰冦至盍去诸子思曰君方恃伋以其守如伋去是委孤城于君君谁与守伋义不可去也孟子断之曰曽子之去子思之守事虽不同而道同盖曽子师也师则有父兄之尊未有父兄而殉子弟者子思臣也臣则有卑微之分未有微而不统于尊者使曽子子思易所处之地则曽子必不去子思必不守矣何莫不同哉按与君共守之义岂但当责卑微之臣即子弟有事父兄遂可超然事外乎縁当时之国君非眞能尊师重道也不过隆之以虚名诎之以实用使国人矜式之类耳贤人君子虽欲为效用不可得也有用人之责者其鉴之哉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此一章书是孟子以尧舜望齐王也齐人储子问于孟子曰夫子至齐人皆以为夫子有异于人王近使人私窥夫子察夫子动静语黙之间果有逈别于人而不可几及者乎孟子曰人生天地间其性同其道同我亦人也不过为人之所当为者大庭如是幽独如是将以何者异于人哉母论我也即尧舜大圣人亦如是而南面如是而深宫皆斯人与知与能之理而与人相同耳尧舜无异而况于我乎按人之不能为尧舜其患有二一曰自暴一曰自弃孟子七篇之中发明人皆可以为尧舜之防不一而足有志者可以奋然而兴矣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偏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以羞恶之心醒天下之求富贵利达者也孟子曰齐国之人有娶一妻一妾而居其家者其良人毎出于外则必餍足酒肉而后反于其家其妻问其所与饮食者为何如人则云尽出于富贵也其妻疑之告其妾曰良人毎出则必餍足酒肉而后反吾问其所与饮食之人则云尽出于富贵也夫既有富贵之显者与之饮食则必有富贵之显者与之往来而未尝有显者来于我家此其事可疑也吾将窃瞷良人之所往以观其与饮食者果富贵之人否于是蚤起以预为瞷之之谋邪施而行以从良人所往之处则见徧一国之中无有与之立谈者其终也往于城外之东郭其墦冢之间人有祭墓者则就而乞其祭余之肉尚不餍足又复顾望而往于他祭者以求足其酒肉焉乃知其平日餍足酒肉者皆得之以此道也其妻既瞷得其状乃归而告其妾曰良人者吾与尔所仰望其自立而托以终身者也今其所为若此则吾与尔仰望孤矣于是与其妾讪詈其良人而相与泣于中庭以悲其终身之不得所托而其良人犹未知妻妾已得其乞墦之情也复施施然为喜悦自得之状从外而来以骄夸其妻妾而岂知己之情状已尽露于所瞷中乎齐人所为见羞于妻妾者如此奈何今世为齐人者之众也由明出处愼去就之君子观之则今人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凡卑谄乞哀无所不至其为可贱视墦间之乞殆有甚焉使其妻妾见之有不羞其所为而若齐妇之相泣者几希矣夫求富贵利达者本以荣身而反见羞于有道亦何益哉按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彼求富贵利达者无所不为者也朝廷亦何取于若人而用之乎稍有弗察使一无耻之小人厠足其间则人将从而效之驯至相习成俗而不以为怪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管子霸臣也犹能为此言奬进恬让之士抑逺躁竞之流有用人之责者可不是务与
日讲四书解义巻二十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一
孟子【下之三】
万章章句上
万章问曰舜徃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子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此一章书见舜怨慕之大孝也万章问曰尝闻舜之事亲往耕于歴山之田每号呼仁覆闵下之旻天而哀泣不知舜处父母之间何为若是其号泣也孟子曰舜之号泣乃激于至情之不容己戚戚然若有所歉而怨且皇皇然若有所求而慕也万章未喻怨慕
之防又问曰吾闻人子事亲时得于亲而父母爱之也固中心喜之而不敢有忘即不得于亲而父母恶之也虽捶椘加之而不敢有怨今曰怨慕则舜亦怨其亲乎孟子曰怨慕非怨亲之谓也子以怨亲疑舜其亦长息之见乎昔公明髙之弟子长息问于公明髙曰舜往于田是躬耕以养亲也则吾既得闻敎命而知之矣若其号呼旻天又号呼父母而哀泣不已则吾不知其何心也公明髙答之曰孝莫大于虞舜其号泣若是用心有独苦者非尔常情之所能知也吾推公明髙之意盖以舜之心孝子之心也孝子于亲本有不可解之天性一当其变自有不容己之至情若恝然无愁薄亦甚矣孝子之心岂若是乎舜之心果何如其心以为我竭力耕田不过子职中之一事而已矣孝聚百顺其他亏缺甚多今父母之不爱我不知我之所以得罪者果何在哉求之而不得其故此所以呼旻天呼父母而哀泣也我所谓怨慕者怨己之不得乎亲而思慕耳岂怨父母哉按孟子所言怨慕即书经所言负罪引慝夔夔斋栗也终能感格亲心而成万世之大孝至诚能动岂不信乎君之事天臣之事君视子之事父母其贵乎诚一也亦在能尽之而已矣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此三节书见大舜孝亲无己之心也孟子曰舜之怨慕岂但躬耕歴山之日为然当四岳咸荐之后帝尭将歴试诸艰使其子九男事之以观其治外二女事之以观其治内凡百官有司牛羊仓廪莫不具备以事舜于田野畎亩之中奉养侈矣且天下之士向慕徳化多倾心就之者人心附矣帝尭见舜果有圣徳将欲尽天下移以与之使践天子位焉崇髙富贵极矣舜虽得此然自以不能喻亲于道使之顺而无违戚戚皇皇有如穷困之人无所依归者何其忧之深也夫天下之士恱而就之人情所同欲也而不足以解舜之忧美好之色人情所同欲也舜以帝尧二女为妻而不足以解忧货财之富人情所同欲也舜有天下之大而不足以解忧爵位之贵人情所同欲也舜居天子之位而不足以解忧天下之人悦之美色事之至富至贵加之皆无足以解其忧者必何如而后可以解其忧乎惟顺于父母喻之于道而得其懽心亲于我无所憾我于亲无所违而后其忧始可以解矣今夫常人之情当其少也则率其知能之良所慕者惟父母而已及知好色则移慕父母之心以慕少年美艾之女及有妻子则移慕父母之心以慕妻子及仕而事君则移慕父母之心以慕君或不得于君而遭际不偶则躁急心热于中岂复有余心及于父母哉常人之心因物有迁如此惟大孝之人为能不失其赤子之心终身之所爱慕者惟在父母外物不得而移之彼年至五十而犹慕亲不忘者予于大舜见之矣盖五十则少艾妻子事君俱已经歴此心犹然不变则终身可知矣舜其大孝也哉安有大孝而怨其亲者乎按自古帝王之孝无过乎舜后世所当师法况舜值人伦之变其所为有极难者后之安常处顺而不能尽事父母之道者观于此亦可惕然自儆矣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吿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吿而娶何也孟子曰吿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吿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吿也万章曰舜之不吿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吿何也曰帝亦知吿焉则不得妻也
此一章书见圣人处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万章问曰齐风南山之诗有云凡人娶妻其道当如之何必吿于父母而后敢娶焉斯得其道矣信如此诗之言能得其道者宜莫如舜今舜不吿于父母而娶帝尧之二女何其所为与诗相背也孟子晓之曰吿而后娶者礼之常也舜父顽母嚚吿则必为父母所阻而不得娶夫男女居室上承祭祀下绵嗣续乃人之大伦不可废也如吿于父母而不得娶则废人之大伦而至于无后且徒取怼怨于父母而已与其吿而废伦以取怼寕通之以权不吿而娶庻父母可无怼而大伦可全矣此舜之所以不吿而娶也万章曰舜之不吿而娶固为逹权通变之道则吾既得闻夫子之教命矣乃帝尧以女妻舜亦当使其父母知之而亦不使舜吿焉何也孟子曰帝亦知舜之父母不可吿若吿焉则彼不欲其娶必有违言舜则不忍逆亲而已亦不得妻舜也故可妻则妻不问其告不吿知不知此又帝尧善处人骨肉之变者也按天下事有常有变而道亦有经有权汉儒释权曰反经合道若舜者孔子所谓可与权汉儒所谓反经合道者与虽然子之必聼乎父臣之必聼乎君古今共由之常道非万不得已慎毋轻言权可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徃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鬰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庻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防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此二节书见圣人善处兄弟之变也万章又问曰舜处父母之变固子道之所难乃其处兄弟之间亦有非常情可测者尝闻舜之父母聼象之谋使舜完治仓廪及舜既上廪遂捐去其阶梯瞽瞍从下纵火焚廪舜以两笠自捍而下得不死后又使舜浚治井水舜入井中从匿空亡出瞽瞍与象从而下土以揜之象不知舜已出乃自夸其功曰设谋以葢都君于井而杀之者皆我之功今都君已死其所遗之物我将与父母分之牛羊则归之父母仓廪则归之父母若干盾戈防则归之朕五之琴雕弓之弤亦归之朕二嫂则使治朕所栖之牀于是象往入舜所居之宫欲分取所有见舜已归而在牀弹琴象遂饰辞以自文曰吾鬰陶于心而不能伸者正为思君之甚故来见耳象虽伪为其言而终不免有忸怩之慙色乃舜见象来而喜之曰惟兹百官臣庻帝所使事我者汝其代我治之吾不识舜之为是言也果不知象之将杀已而喜之与孟子曰象屡欲杀舜其迹甚明舜奚而不知也但兄弟之情出于天性而圣人之爱弟又异于常情平日见象之忧也则亦感之而俱忧平日见象之喜也则亦感之而俱喜彼其臣庻予治之言亦因其鬰陶思君之言而喜之耳何暇计其杀已之谋哉万章又问曰舜知象之将杀已而犹喜也然则舜伪喜者与孟子曰舜非伪喜也彼亦信以理耳昔者有馈送生鱼于郑大夫子产者子产使主池沼小吏之校人畜飬之于池校人私烹其鱼而食之乃饰为反命之辞曰方鱼之始舍于池中也但见其圉圉焉有困而未舒之状及少顷之间则洋洋焉稍觉纵适终则攸然而逝自得而逺去矣子产喜而叹曰鱼以得水为天自圉圉而洋洋又攸然而逺逝真自得其所哉自得其所哉校人出而言曰人皆谓子产智以今观之孰谓子产智哉夫鱼予既烹而食之矣乃信予言而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不善料事安得为智乎由子产之事观之可见君子虽有先见之明而亦可欺以理之所有虽无逆诈之心而终难防以理之所无彼象曰鬰陶思君是以爱兄之道来正欺以其方犹校人之欺子产也故舜但见其爱不见其欺实心信而喜之奚伪之有如以舜为伪喜则将谓子产为伪信校人耶按圣人之道诚信而已矣舜之处父母兄弟与其为天子而治天下无徃而不以诚行之若夫伪则无所施而可而况父子兄弟之间乎以诚感者亦以诚应以伪感者亦以伪应周易中孚之象曰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豚鱼可感而况于人乎学舜者亦慎所以感人者而可矣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子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见舜待弟尽亲爱之仁也万章问曰象之于舜焚廪未遂浚井继之日日以杀舜为事此诚舜之讐也及舜既立为天子而操生杀之权即诛之亦不为过而仅放之何也孟子曰舜实以爵土封象而或者误以为放焉放且不为况诛之乎万章又问曰舜之为君也以共工静言庸违则流于北裔幽州之地以驩兜同恶相济则放于南裔崇山之地负固不服者三苗也则杀于西裔三危治水无功者鲧也则殛于东裔羽山罪此四人而天下咸服其用刑之当以所诛者皆不仁之人也象至不仁其罪岂在共工诸人之下廼不以诛四凶者诛之而反封之有庳有庳之人何罪而遭象不仁之人为之君长也仁人之用心固如是其轻重不均在他人则诛之以安民在弟则封之以贻害乎孟子曰仁人之于弟与处他人不同本非有怒何怒之可藏匿焉本非有怨何怨之可防宿焉但知笃同气之亲隆一体之爱而已矣亲之则不忍已贵弟贱而势分悬隔必欲其贵也爱之则不忍已富弟贫而置之穷困必欲其富也今封象于有庳正欲富贵之以致亲爱之情也茍舜身为天子而富且贵弟为匹夫而贫且贱情隔于位之疎恩衰于禄之薄可谓亲爱之乎不能亲爱可谓仁人乎此舜之封象正为仁人也万章又问曰封与放本异也舜既封象敢问或曰故者果何谓也孟子曰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有所施为于其国天子使吏代治其国但纳其所収之贡税于象其迹有似于放故或者误谓之放也象既不得有为于其国亦岂得暴有庳之民哉然而舜之心又不止为爱民也盖其亲爱之心无己欲常常见象不令疎濶故使吏代治者使象无冶事之烦得以源源而来见也古书之辞有云舜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正此源源而来之谓也是舜之封象固所以为仁而使吏代治又孰非所以成其仁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既不以法伤恩亦不以恩害法后世待藩封者取法于此周五霸汉七国之祸庻几免夫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靣而立尧帅诸侯北靣而朝之瞽瞍亦北靣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勲乃徂落百姓如防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爲尧三年防是二天子矣
此一章书辩舜无臣父臣尧之事也咸丘蒙问曰古语有云凡天下之常礼止可以论天下之常人若夫圣徳非常之士虽至尊如君苟无其徳不得而以之为臣至亲如父茍无其徳不得而以之为子舜惟有圣人之徳一旦居天子之位南靣而立尧虽为其君不得不帅诸侯北靣而朝之瞽瞍虽为其父亦不得不北靣而朝之尔时舜虽安于尧而不能不动心于父望见瞽瞍其容蹙然不能自安孔子有感于此事因叹息曰于斯时也君臣父子之伦皆乱天下将危殆哉岌岌乎其势已不可支矣所闻古语者如此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舜之处君臣父子无是事也此非君子据实可信之言乃齐东野人鄙妄无稽之语也何以辨之盖当尧在之时舜未尝为天子也特以尧老不治事舜代摄天子之事耳天子之位固在尧也何由北靣而朝之乎且吾言有所证也尭典曰舜摄位二十有八载于是放大功动之尧乃魂升魄降而崩国中百姓恸尧之殁如自防其考妣三年之间四海防絶音乐静密如一更不闻有金石丝竹等之八音其思慕之深如此据尧典所言舜之即位在尧崩之后不在其摄政之时明矣何从南靣而受尧之朝乎孔子亦尝有云运于天者无有二日统乎民者无有二王若尧未崩时舜既为天子矣及尧崩时舜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行三年之防则是舜一天子尧又一天子而有二天子矣岂民无二王之理乎然则臣尧之説可不辩而自见其诬矣按尧典之文尚有二説一曰百姓者畿内之民也四海者畿外之民也此以逺迩而论者也一曰百姓者百官也经传言百姓或为百官或为万民其以百官为百姓者古者民无姓其有姓者皆有土有爵者也黄帝有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有四人是也百官如防考妣三年而四海之民遏密八音此以贵贱而辨者也二说后说为是唐臣张说尝为其君言之矣以其闗于礼也故并及之
咸丘防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此一节书孟子辨舜无臣父之事而兼示人读诗之法也咸丘防又问曰舜无臣尧之事则吾既得闻敎矣乃其不臣瞽瞍则尚有可疑者小雅北山之诗有云普天之下其地虽广无尺地而非王土率土之濵其人虽众无一民而非王臣由此诗推之舜既受尧之禅而为天子矣则瞽瞍亦王臣中之一人耳乃独不谓之臣此何説耶孟子曰诗人之防各有所寓是诗所言非天子可臣其父之谓也乃当时大夫行役于外为王事所廹而不得归养其亲因不平而作是诗其意若曰今此之事莫非王事凡居王土而为王臣者皆当同服其劳何为彼皆安坐独我为贤而可用更不可以休息乎此诗人之本意也凡诗之所贵者意而已不在文辞之间也是以善説诗者不可泥一字之文而害一句之辞不可泥一句之辞而害设辞之志惟当以我之意探取诗人之志是为得説诗之法者矣若但拘泥其辞而不求其志则大雅云汉之诗有云周遭饥馑所余黎民无有孑然独存者信如此诗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也惟以意通之则知诗人之志在于忧旱之甚若天絶其生耳非真无遗民也然则北山之诗岂真谓莫非王臣而天子可臣其父哉子乃以辞而害其志则亦不善説诗者矣按学贵于博辨贵于明虽刍荛可采而杜撰无稽者勿聼虽经学可尊而注疏谬误者亦多圣经贤传昭如日星而学者每各守一説能必其尽合于圣贤之意而不至如咸丘防之説诗乎博搜诸家归于一是广儒生之闻见订经传之指归其亦右文之世所当急讲者与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此二节书见舜之大孝能尊亲而格亲也孟子又晓咸丘防曰子以舜为天子则当臣其父吾以舜为天子正所以孝其亲耳盖为人子者茍能善事其亲皆可谓孝子而非孝子之至孝子之至莫大乎能尊崇其亲为人子者茍有一命之荣钟釡之禄皆可谓之尊亲而非尊亲之至尊亲之至莫大乎能以天下为飬瞽瞍为天子之父是尊之至而无以加也以天下为养是养之至而无以加也养之至乃为尊之至尊之至乃为孝之至大雅下武之诗曰武王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其孝思可以为事亲之法则即此尊之至养之至为法于天下之谓也岂有尊养可法者乃至于以父为臣乎然而所谓父不得而子者亦有说也书经大禹谟有曰舜平时致敬为子之职事及见于瞽瞍之时又夔夔然敬谨恐惧之至瞽瞍虽顽亦为其所化允信而若顺之即此书所言可见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见化于其子是所谓父不得而子也岂有臣父之説乎由孟子论父不得而子之说推而言之如伊尹之格太甲周公之感成王是亦可谓君不得而臣也夫父不得而子而后始有底豫之慈父君不得而臣而后始有守成之贤君始若相反卒乃相成凡为君臣父子者可不深长思与
万章曰尭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此一章书见尧之禅舜出于天与也万章问曰事莫大于禅授人皆言古有帝尭尝举其所有之天下一旦授之于舜不知果有此事否乎孟子曰斯言殆不然也盖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天子所得私也尭虽为天子安能以天下与人若曰尭能与之则天下亦一人之私物可以有之自我与之自我岂理也哉万章问曰尧既不能以天下与舜然则舜之有天下也果孰与之孟子曰帝王之兴皆由天命舜有天下天实与之而尧特顺天以从事耳万章问曰所谓天与之者天果谆谆然教命之乎不然何所据以为天与也孟子曰天之体于穆无言其与舜也固非谆谆然教命之也盖身之所行曰行措诸事为曰事天之与舜但就舜之行与事黙示其与之之意而已矣岂待谆谆然以言命之乎万章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必有示之之迹敢问天果何如示之耶孟子曰凡事在人者可以力为而在天者不可取必人有才徳可托以天下者天子能举而荐之于天然天意之从违尚未可知不能使天必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荐人于天子许其可任一国之事而不能取必于天子使与之诸侯盖天子者诸侯之天也大夫能荐人于诸侯许其可任一家之事而不能取必于诸侯使与之大夫盖诸侯者大夫之天也诸侯大夫且然而况天子之重乎昔者尧荐舜于天以稽天意之从违乃舜之行事当乎天心而天受之尝显舜之徳于民以观人心之向背乃舜之行事协乎民心而民受之即此天人交与而天示之意即在是吾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万章曰尭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显舜于民而民受之其荐之显之受之必有其实敢问如何孟子曰昔尭尝命舜使主天地山川之祭其精诚之所感孚幽无不格百神皆歆其祀而享之此荐之于天而天受之也又尝命舜使主治教刑政之事其徳意之所注措事无不治百姓皆被其化而安之此暴之于民而民受之也天受之者天与之也固天也人受之者人与之也亦天也信乎舜之有天下为天与也尭何预焉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按天与之说非独孟子言之也位曰天位禄曰天禄命曰天命自古记之矣天既与之则人不能攘之彼圗度非分者祗自速天诛耳然天能与之则亦能夺之栗栗危惧聿脩厥徳以永保天命为人君者可不勉与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防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尭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尭之子是簒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聼自我民聼此之谓也
此二节书见舜之天下出于天与而天意不越民情也孟子又吿万章曰天之与舜不特见诸行与事之间揆之气数卜之人情皆有可騐者舜之相尧二十有八载歴年多而施泽乆此非人之所能为也盖天也则其为相之时天意已属之矣至于尧崩之后三年之防已毕舜以有尧之子丹朱在焉于是避而逺去居于南河之南欲天下思尧徳而归其子也然舜能避尭之子而不能避天下之人心天下诸侯朝觐者乆被其賔接之礼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其不决之狱而求直者乆念其钦恤之仁不之尭之子而之舜歌颂功徳者乆感其好生之徳不讴歌尭之子而讴歌舜舜方避之民顾就之此岂人力能为也哉吾故曰实天使之固结于二十八载之前乃致此响应于二十八载之后也夫然后自南河之南徃中国而践天子位焉此虽以答天下之心实所以承上天之意耳向使舜不为南河之避而遽居处乎尭之宫逼胁乎尧之子则是以臣而簒君之位也安所称天与哉即舜为民心之所归便知为天心之所与此非无徴之言也书经防誓篇有曰天无视也而从民之视民视即是天视天无聼也而从民之聼民聼即是天聼书之所言此即吾民归舜即天与舜之説也然则舜之有天下不但尭不能容心于与而舜亦未常有心于得徒泥其禅授之迹者亦未明乎天道矣按孟子此章以天下归之天以天与归之民何其言之防也不独禅让之天下为然虽家天下之天下亦然不独开创之天下为然虽继世之天下亦然彼不求天于民视民聼而求之于荒唐怪妄如宋世所谓天书者其亦不学之过与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徳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防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防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隂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厯年多施泽于民乆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歴年少施泽于民未乆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此一章书见帝王贤子皆本天意而无私也万章问曰人有言尧舜盛徳之至故以天下为公不于子而传于贤及至于禹其徳遂衰于是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敢问禹果有此私心乎孟子曰人以徳衰议禹此言非是禹之心殆不然也盖与贤与子顾天意何如耳天所与者在贤则与贤不能强而与子也天所与者在子则与子不能强而与贤也昔者舜荐禹于天任以为相十有七年迨舜崩三年之防既毕禹因舜有子商均在焉乃逺避于阳城之地其心止欲让位于商均耳乃天下之民皆归心于禹凡朝觐讼狱讴歌者皆不从商均而从禹与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无以异也人心如此天意在禹可知舜安得不举天下而授之乎若禹益之时则视此不同矣禹亦尝荐益于天任以为相者七年迨禹崩三年之丧既毕益因禹有子啓在亦逺避启于箕山之隂以让位焉但见天下之臣民朝觐讼狱者不徃归益而来归启皆曰此吾君之子也吾不归吾君之子而谁归乎讴歌者亦不讴歌益而讴歌启皆曰此吾君之子也吾不戴吾君之子而谁戴乎人心如此天意在启可知禹安得不举天下而传之也舜禹益皆有圣人之徳而当时民心或归或不归其故维何盖尧之子丹朱其徳不类于尧舜之子商均其徳亦不类于舜而舜之相尧二十有八年禹之相舜十有七年其歴年既多施恩泽于民最乆以相之贤又遇子之不肖此民所以不归尧舜之子而归舜禹也若启之贤能以兢兢业业之心嗣守禹之典则而益之相禹仅仅七年其徳泽施于民者未如舜禹之乆以子之贤而又遇相之不乆此民所以不归益而归启也夫舜禹益均之为相而歴年多歴年少其乆近相去如此丹朱商均与启均之为子而或贤或不肖又如此皆天也岂人力之所能预哉盖天下事凡人力莫之作为而自然为者是之谓天主宰于冲漠之中不可得而测也凡人力莫之召致而自然至者是之谓命禀受于有生之初不可得而移也然则尧舜禹皆奉天命以从事耳岂其徳之有盛衰哉按传贤传子虽曰皆出于天其实天意常在于贤子亦贤也后世为天子之子者皆自力于贤为天子者能豫教其子以贤实万世无疆之休也
匹夫而有天下者徳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聼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此五节书歴举羣圣之不有天下皆以推明禹益之事也孟子吿万章曰益之不有天下固由于天而自古圣人不有天下者不独一益也凡匹夫而有天下者必有同乎舜禹之徳而又有尧舜之天子荐之于天而后可以得之故仲尼之徳虽无愧于舜禹而无尧舜之荐亦终老于布衣而不有天下也若夫有徳有荐而亦不有天下者则以继世之君为贤君耳盖继世以有天下者非徳不如圣人天遂废之也天之所废者必大恶如桀纣也苟不至桀纣而足以嗣守先业则天亦未尝遽废之故益与伊尹周公虽有舜禹之徳而遇嗣君之贤终不能有天下也以伊尹言之伊尹以圣人之徳辅相成汤致王于天下其功业可谓盛矣迨成汤既崩太子太丁未立先殁商时之法兄终弟及乃立其弟外丙二年而殁又立其弟仲壬四年而殁于是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既立壊乱汤之成法似不肖矣伊尹因放之于汤墓桐宫三年欲其顾乃祖而兴思也太甲果能悔其所为之过自怨而惩创己徃自艾而脩治方来朝夕于桐改不仁以处于仁改不义以迁于义三年之内惟聼伊尹之教训乎己也伊尹见太甲之贤于是以衮冕迎之复归于亳都以纉汤绪焉此伊尹所以不有天下也若周公之终于冡宰而不有周之天下者以公遇成王继世之贤犹益之于夏以启贤之足以嗣禹也犹伊尹之于殷以太甲贤足以继殷也此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也吾尝闻孔子曰唐虞禅位而以天下传之贤三代继统而以天下传之子迹虽不同然禅者以天命在贤宜禅而禅继者以天命在子宜继而继其合于义则一而已圣人何容私于其间哉观孔子之言则禹之与子孰谓其徳衰哉尝又论之继世之君虽曰中材亦可保守天命天意不肎轻于夺之然未可恃也如太甲者不已岌岌乎与治同道防不兴与乱同事防不亡伊尹于太甲归亳之后犹申诰焉后之继世者尚三复于斯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
此一章书是辩伊尹无辱己之行也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欲行道致君而无由乃身为庖人因论割烹之事而喻及王道使汤知而用之果有此事乎孟子曰人言不足信伊尹所为不若是也方伊尹未遇之时尝耕于有莘之野而欣慕爱乐者则在尭舜之道焉道之至辨者为义非其义也则非其道也虽禄之以天下之大亦弗顾也系马千驷之多亦弗视也不特此也非其义也则非其道也虽一介之微不以与人也一介之防不以取诸人也何者其所乐有在也汤闻伊尹之道使人以币帛徴聘之伊尹知有尧舜而不知有汤也乃嚣嚣然自得而言曰我何用汤之聘币为哉一受其聘则当忧其忧而事其事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浩然自得之为安哉此非观汤意之诚否也内既自乐于己外自无求于人视汤之聘币诚为外物耳夫汤以币聘伊尹伊尹犹不肎轻出如此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按伊尹之在有莘诸葛亮之在隆中惟其处而无求所以出而能任然非其君求之之勤则亦终老田间矣是以为人臣者不可不以伊葛自待而为人君者亦不可不以成汤昭烈为法也
汤三使徃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此三节书是言伊尹应汤之聘欲行尧舜之道于天下也孟子曰汤三次使人以币聘伊尹其求贤之意甚诚有以动伊尹行道之心于是翻然改曰吾人出处闗乎世运我终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祗独善其身而已吾岂若以其道致君使是君钦明濬哲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以其道泽民使是民时雍风动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上下君民之间即吾身今日亲见尧舜之道得行哉吾之所以不敢辞其责者盖以天之生此民也知觉虽然同具而先后固有难齐天欲使先知此事者觉悟后知之人使先觉此理者觉悟后觉之人予于天所生民之中幸为先觉者也其可负天意哉予将以斯道之固有觉斯民之未觉也若使非予觉之则迷者益深谁为予受其责哉此今日之不容以不出也伊尹之言如此即其言以推其心伊尹真见万物同体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即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情不能安其义不容诿以一人之身任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无道之夏而救无罪之民此其自待何如哉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先儒谓此即大学之道既明明徳则必湏新民非如此则在我之分量不完伊尹未仕汤一匹夫耳犹不肎以此自寛况作君作师实有代天理物之责者乎
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此三节书是明伊尹决无割烹要汤之事也孟子曰伊尹之伐夏救民无非欲正天下吾未闻枉在己而能正他人者况于卑汚茍贱为辱己之事更甚于枉己矣而能正天下乎大凡古来圣人之行不同未仕之先或逺而隐遁或近而仕君既仕之后或不合而去或合而不去逺者非忘世而近者非慕禄去者非沽名而不去者非固因其时而裁以义要归于洁其身而已矣身之不防何以谓之圣人而谓伊尹有要汤之事乎必如人言谓之为要吾但闻其耕莘时唯乐尧舜之道因而致汤之币聘是以尧舜之道要汤者若割烹诚未闻也伊训有曰汤奉天诛始攻桀于牧宫由我相汤始其事于亳都也观伊尹之言益可证其伐夏救民自任天下之重之实曽谓辱己要君者而能为此乎流俗之诬不辩而自明矣盖出处人生之大闲始进不以正后未有能正者自古及今莫不皆然明主观人须于此严辨之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顔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吿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恱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防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此一章书是明孔子秉持礼义即所主亦必不苟以见人言之诬也万章问曰或谓孔子在卫主衞君近狎之人为痈疽者在齐主齐君近狎之侍人名瘠环者果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此言欲诬圣人以便已私也曽闻孔子于卫主于贤大夫顔雠由之家彼时卫君近狎莫如弥子瑕弥子瑕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因谓子路曰孔子舍雠由而主我则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吿孔子孔子曰卫卿之得有命存焉非彼所能为也何必主之夫孔子平日凡有进也必从容逊顺而以礼不易进也凡有退也必果防刚决而以义不难退也盖礼义尽其在我至于爵位之得与不得则道之将行道之将废曰有命耳孔子之为孔子如此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则义之当退而不退是无义矣命之不得而思得是无命矣于平日之言行安在耶且孔子不但无事之时不苟所主也尝不悦于鲁与卫而去之宋遭宋司马桓魋将要而杀之遂防服而过宋当是时也孔子正当阨难犹不苟所主去宋适陈主司城贞子之家盖司城贞子乃宋之贤大夫此时适为陈侯周之臣者也故孔子主之总之邪正不同人各从类吾闻观近臣之为人何如但于其为逺人之主观之或为君子主或为小人主而近臣可知矣观逺臣之为人何如但于其所主之人观之防主于君子防主于小人而逺臣可知矣彼孔子何等人也所主必其类若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好事者何容诬哉宋臣张栻言此虽辩孔子不苟主而泛言观人之法实万世为人君者所不可不知从来小人之进君子之退无不因左右近幸播弄于其间人君欲察外廷之贤否而寄耳目于此辈则威福未有不为所盗窃者非深鉴其弊乌能当此不惑哉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飬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竒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鄊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此一章书是明百里奚必无辱身干主之事以见人言之诬也万章问曰或有人言百里奚自卖于秦飬牲者之家得五羊之皮而为之食牛因以干秦穆公信有之乎孟子曰否不然乃好事者为之以借口也尝闻之百里奚本虞国人也仕于虞时晋人以垂棘所出之美玉与屈地所产之良马求假道于虞以伐虢虞臣宫之竒谏虞公不聼百里奚因而不谏非不能谏也盖知虞公之为人不可以谏而因去之秦也当其时奚年已七十矣是其歴练老成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为污辱之行尚可谓之智乎吾尝反覆推之奚非不智者也天下唯智者能不失言于人知虞公之不可谏而不谏是当黙而黙可谓不智乎天下唯智者能知废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是见几而作不可谓不智也天下又唯智者能知兴奚之至秦时有举于秦者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辅相之是择君而事可谓不智乎且奚之相秦取威定霸显其君于天下而芳声令闻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若自鬻其身以成就君事即鄊党之间稍稍自爱者不为而谓贤如奚者肎为此事乎人言之诬防可识矣大抵战国时人人急于功利遂谓古圣贤亦如此故孟子力辨之不独伊尹孔子大圣防无此事即百里奚霸国之佐亦决不然后世士大夫寡亷鲜耻凡可以得富贵者靡所不为而患得患失之祸遂延于世运管子曰礼义亷耻国之四维从来未有人心不端风俗不正而可以致治者其系岂一人一事已哉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一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觧义卷二十二
孟子【下之四】
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聼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亷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桞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凂我哉故闻栁下惠之风者鄙夫寛薄
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歴叙羣圣之行事而极尊孔子以隐寓其愿学之意也曰学不宗至圣则其统不一然不取羣圣折衷之则其道亦不着尝考伯夷目不视非礼之恶色耳不聼非礼之恶声视聼如此其不苟也非可事之君不事非可使之民不使事使如此其甚严也世治则进而仕世乱则退而隐进退如此其有择也不特是也即横暴之政之所出横暴之民之所止亦不忍居也不但横暴不居其心即思与乡人蹔处如以朝衣朝冠之贵坐于涂炭之污而唯恐其凂已也当殷纣浊乱之时避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故后世闻伯夷之风者虽顽而无知之夫亦化而为亷虽懦而无守之夫亦化而有特立之志是伯夷之行事如此又尝稽之伊尹矣伊尹尝曰君皆可事何所事而非君民皆可使何所使而非民其言如此故其为行也治亦进而仕乱亦进而仕以求尽其事君使民之责焉而因以自任曰天之生斯民也原欲使先知其事者觉后知之人使先觉其理者觉后觉之人予今幸为天所生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先知先觉之道觉此后知后觉之民而不敢负天之托也由其言以推其心思天下之民但有匹夫匹妇不与被尧舜之泽者即若己推而内之沟中是其以一人之身而自任天下之重也是伊尹之行事又如此又尝稽诸栁下惠矣不以污君为羞而不事不以小官为卑而遂辞其进而事污君为小官也不隐其在已之贤能而必行已之直道至于为人所遗佚而无怨恨之意即由是以阨穷其身而亦无忧悯之情不特是也即与乡里之人并处而其中亦油然自得与之偕而不忍去也尝自言曰尔自为尔我自为我虽袒裼裸裎失礼于我侧亦尔之无礼耳焉能有凂于我守礼之身哉故后世闻栁下惠之风者虽狭陋之夫亦化而为寛大之量刻薄之夫亦化而为敦厚之行是栁下惠之行事如此若夫孔子之行则独有异焉者当其于齐也因晏婴之沮而去焉则接淅而行不容顷刻而留也及其于鲁也因女乐之受而去焉然犹有待于膰肉之至曰迟迟吾行也夫其所以迟迟者为去父母宗国之道而不忍恝然于此也即此观之其或速也非失之急廹可以速而速或久也非失之濡滞可以久而久或处也非以隐为髙可以处而处或仕也非以位为荣可以仕而仕盖其神妙莫测与元化同流而絶无意必固我之私是孔子之行事又如此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栁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歩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此三节书是言孔子时中之圣能兼三圣之事也孟子歴叙羣圣之后又从而断之曰夷尹惠与孔子其行事如此皆古圣人也然自我观之其圣亦有不同者伯夷以节髙天下就其皭然粹白无少防汚殆圣之清者也伊尹以身肩天下就其毅然担当无少退诿殆圣之任者也栁下惠以量容天下就其油然乐易无少岸异殆圣之和者也至吾孔子则仕止久速不倚一偏变化推移无所不可清而未尝不任任而未尝不和如一元之运流行不息盖圣之时者也岂三子之所能及哉夫孔子兼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譬之于乐其犹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者乎盖乐有八音独奏一音则一音自为终始而为小成若夫集大成也者当众音未作则击鏄钟以宣其声及众音既阕则撃特磬以收其韵金声而玉振之也盖金玉二者众音之纲纪金不声则众音无由始自鏄钟一举则众音随之俱起是金声也者所以开众乐之端而始乎条理也玉不振则众音无由终自特磬一撃则众音由是俱止是玊振也者所以收众音之节而终乎条理也始终之间脉络贯通此乐之所谓集大成也然则乐之始条理者其即孔子于羣圣之理无不融防而为智之事乎盖时中之智其昭晰无所不开固有然也乐之终条理者其即孔子于羣圣之理无不全体而为圣之事乎盖时中之圣其凝成无所不收固有然也其知无不尽而徳无不全如此此孔子所为独异于三子也夫圣智兼备固孔子之所以集大成而智以成始又以要终则圣又由于智不观之射乎智之事可以合时譬则射之巧可以中的也圣之事可以诣极譬则射之力可以逺到也然必知之至而后行之尽有定见乃有定力犹自此至彼以射于百歩之外也其引弓矢以至于侯者是尔之力也其直贯于的而不失诸正鹄者非尔之力也巧也盖巧以运力而后为善射智以成圣而后为全徳若孔子之巧力俱全圣智兼备信乎兼三圣之所不能兼而吾之所愿学者在是也可见圣人之行有偏全皆因知有偏全而致知之要在于穷理格物苟本原一毫未彻为仁即不免偏于仁为义即不免偏于义有志圣人者岂可以生质之美而不极学问之功哉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逹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
此一章书是言周室班爵禄之大畧也衞人北宫锜者有感于战国时之爵禄皆非其旧因而问曰朝廷设官分职统理内外莫大于爵禄而爵禄之制莫备于成周周室之初其班爵禄之制如之何孟子曰周家爵禄之班其初制甚详今皆不可得而闻也盖因后世诸侯兼并僭窃恶其所班之爵妨害己之越分干名恶其所班之禄妨害己之侵占土地而皆去其载周制者之籍是以无所考而知也然而防模之建立体统之昭垂犹有幸存而未冺者轲也尝闻其畧也先以班爵言之天下之大统于一其父天母地而为天之子者天子也天子之贵自为一位尊无二上矣然天下非一人可独理于是众建万国或为同姓之亲或为异姓之贤与之共治焉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与男同一位自天子以下凡此五等爵之通于天下其截然而不可紊如此一国之中统于尊其出命正众为国人之拥戴者君也天子君于畿内诸侯君于列国各自为一位矣然一国亦非一人可独理于是分命庶官或为贤者而在位或为能者而在职与之共治焉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自君以下凡此六等爵之施于国中其凛然而不可奸如此更以班禄言之禄出于地禄有厚薄则地有多寡天子制地于畿内方千里盖其爵为防尊故其地为最广也若夫公侯卑于天子故制地皆方百里伯又卑于公侯故制地方七十里子男又卑与伯故制地方五十里是禄之所班凡有四等四者之外又有受地不足于五十里者则禄予之入有限而朝觐防同之费不给势不能自逹于天子于是因大国之诸侯而以姓名通于天子谓之附庸此班禄之制之通于天下者也更以班禄之施于王朝者言之其为天子之卿受地所出之禄则视诸侯国之百里大夫受地所出之禄则视诸伯国之七十里元士受地所出之禄则视诸子男国之五十里以王官之禄比藩封之君盖以重内臣而尊天室也
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畆百畆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此四节书言列国班禄之差等也孟子曰以班禄之施于侯国者言之公侯之国则为大国其地方百里而其卿大夫士之禄皆凖诸其君以渐及君十倍于卿禄卿禄四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而下士与庶人之为府史胥徒在官供事者同焉顾其禄之受于官者惟取其足以代耕而已盖禄班于上或加数倍之入而不嫌其丰禄给于下或凖一夫之田而不病其啬尊卑有序厚薄适宜如此其于次国亦然伯为次国其地方七十里而其卿大夫士之禄亦凖诸其君以渐及君十倍于卿禄卿禄则三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而下士之禄则又与庶人之为府史胥徒在官供事者同焉顾其禄之受于官者亦惟取其足以代耕而已其于小国亦然子男为小国其地方五十里而其君与卿大夫士之禄或隆或杀亦各有一定之制如君之禄固十倍于卿而卿之禄犹得二倍于大夫至于大夫则惟倍上士上士则惟倍中士中士则惟倍下士下士则与庶人在官服役者同其所受之禄焉要之受禄于官亦取其足以代耕而已合而言之由卿而上三等之国异盖禄寖厚而不杀则地必不足以供大夫而下三等之国同盖禄寖薄而复杀则臣不能以自给此周制所为善也然庶人代耕之义岂尽同于下士而无其等哉观耕者所得之田每夫各受百畆百畆之田各宜加粪粪多而力勤者上农夫也计其所获可食九人降而上次其所获可食八人降而中农其所获可食七人降而中次其所获可食六人又降而为下农其所获可食五人盖力渐以惰所获渐以轻所食亦渐以寡若夫庶人在官者事有繁简力有劳逸故其受禄多寡大约以农夫所获之多寡为差等焉所谓 足以代其耕者如此夫列爵有尊卑而内外殊其制班 有多寡而上下异其规周制之初如此奈何诸侯恶其害己之兼并僭窃而去其籍哉幸而孟子犹能述其大畧所以后世得考王制之规模者赖有此篇之存也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顔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羮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賔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此一章书是因论友道而见贵贵尊贤有交相为重之理也万章问曰朋友五伦之一人未有不籍友以相成者敢问其道为何如孟子曰交友之道在忘势分畧形迹去骄人矜己之念而已如己虽长不敢挟其长以加于少者而与之友己虽贵不敢挟其贵以加于贱者而与之友己虽有兄弟之贵盛不敢挟其有兄弟以加于寡弱者而与之友盖友也者所以友其徳以为我进修之助也一有所挟则其心必不虚而其意必不诚有徳者不为我友何以成我之徳故断断乎不可以有挟也然三者之中惟不挟贵最难而求诸古人则有可厯举者昔鲁有世卿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一曰乐正裘一曰牧仲其余三人之姓名则子忘之矣夫献子之与此五人友者为何良以此五人者皆自髙其徳而视献子之家无一毫歆羡之心者也是以献子与之为友若此五人者或有献子之家而不能忘其有位之势则献子必轻之不与之为友矣况肎自挟以友人乎是献子之不挟贵如此进而观之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邑惠公尝曰吾于子思之大贤徳可以仪型者则以师礼事之矣吾于顔般之次贤徳可以切磋者则以友道交之矣若夫王顺长息则事我之人也吾敢以事我者而置之师友之列哉观惠公之言其不挟贵又如此更进而观之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尝慕其徳而造其庐当入门之时不遽入也必唐云入公则入当坐之时不遽坐也必唐云坐公则坐当食之时不遽食也必唐云食公则食其所食者虽疏食菜羮之薄未尝不饱盖敬贤者之命不敢不饱也然惜乎终于此而已矣至于天位之所以官贤者公弗与之共也天职之所以任贤者公弗与之治也天禄之所以养贤者公弗与之食也三者皆王公所有不能推以与之而但唯诺承顺此为士无爵土者之尊贤也非王公操爵赏者之尊贤也则亦止可谓之不挟贵而已更进而上之则又有尧之于舜昔者舜自侧陋上见帝尧尧妻之以二女以舜为甥而馆之于贰室亦尝就舜之馆而飨舜之食其馆甥也舜为宾尭为主其飨舜也尧为賔舜为主脱君臣之分更为賔主之交是以天子之贵友匹夫之微者也此其不挟为何如是则友道之极也然所以如此者岂徒以贵下贱过自贬损而不顾义之可否哉天下有一定之名位即有独隆之道徳用下而敬上谓其名位之一定贵在彼而吾贵之是贵贵也用上而敬下谓其道徳之独隆贤在彼而吾尊之是尊贤也二者事虽不同而理各有当贵贵以尊君下敬上而非謟尊贤以尚徳上敬下而非诎位非独重徳非独轻皆义当如是而已夫既同出于义而可挟贵以待天下之士哉按此章因论朋友而遂及君臣取友之益止乎一身用人之功及于天下则君臣为尤重孟子见战国之君缪为恭敬而不肯行其道故言用贤之道当与共天位治天职食天禄不仅礼貌之末而已其实人君若待之非礼则贤者先自引避虽欲用之而无由圣帝明王未有不虚心折节乐道忘势而可以得贤致治者故曰师臣者王宾臣者霸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郤之郤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郤也曰请无以辞郤之以心郤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此一章书是论交际有可受之义折衷之圣人而论定也万章问曰吾人处世酬酢万事皆本于心敢问人以礼仪币帛相交接者此何心也孟子曰有所敬于内而后有所将于外交际之举彼此相敬主于郤而已万章曰交际固为恭矣然辞受亦所以明礼乃或有郤之而不受者人遂以为不恭何哉孟子曰凡处人之餽未有无故而郤者如尊者有赐于我乃必窃计其从来曰彼其所取之物以餽我者果义乎抑不义乎必合于义而后受否则弗受是未免有刻薄之意鄙其物而轻其人非所以待尊者之道也以是即为不恭故直受而弗郤也万章曰尊者之赐固不可却而不义之物终不可受于此有善处之术当餽之来请无以言辞显然却之但以心测度之曰此乃不义而取诸民者无可受之理姑托他辞以无受则在我无不义之污在彼无不恭之嫌不亦可乎孟子曰辞郤固失之径直心郤尤失之诡谲亦顾其交接何如耳假使其交也以道而非出于无名其接也以礼而不失之苟简虽孔子为礼道之宗主亦受之矣何以郤为万章曰若不问其物之所从来而但观其交际之礼设有御止人于国门之外而取其物者即以御得之物与人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礼斯亦可受与孟子曰乌乎可康诰之书有曰杀其人矣而复颠越其人之尸于以夺其货闵然蚩顽不知畏死凡民罔不怨譈是不待教戒而即诛者也国之有法殷受于夏周受于殷莫不皆然至今犹烈烈光显是御得之货如此其有罪也亦安得以交道接礼而槩论哉如之何其受之乎苟非然者亦不必苛责其所从来而坚郤之矣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説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此三节书是因言交际而论孔子之出处见圣人未尝絶物也万章曰御得之货不可受明矣然则今之诸侯虐取于民其不义也亦犹御得者也茍善其礼以交际矣斯君子不问其可否而受之敢问何説也孟子曰今之诸侯取民固多不义然以法防之未即至于御人之盗也子以为有王者起明罚勑法将尽今之诸侯而诛之乎抑待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必教之不改而后诛则与御人不待教而诛者自不同矣夫御得之货与取非其有虽同一不义然必御人乃为真盗至谓取非其有为盗者乃推其类以造于义之极至耳非便以为真也且天下固有不可过求而不嫌从俗者不观诸孔子乎当其仕于鲁也鲁人田猎较夺禽兽以祭孔子亦姑从俗猎较而不之禁夫猎较亦取物之非礼者尚可以从而况诸侯之交接何遂为不可受乎万章曰君子之仕将以道易俗今孔子从鲁之俗如此则其仕于鲁也固非以行道为事与孟子曰孔子身任行道之责行道之外更有何事乃事道也万章曰既以行道为事则猎较非道宜有以禁之而乃从其俗何也孟子曰以道易俗固自有渐彼猎较供祭所以不止者由其器无常数实无常品故孔子但先以簿书正其祭器使器有定数不以四方难继之物供其簿中之所正则实有常品猎较所得之物虽多亦无所用将久之而自废矣此固圣人转移之妙用也安可谓之非道乎万章曰孔子既不能革弊乃委曲迁就如此是道已难行矣奚不决于去也孟子曰孔子非难于去也但世方望我以行道而更张太骤未免生人疑畏之心所以不去者盖欲小试以示人使知吾道之易行然后可以次第施焉而吾道大行之兆亦即于此卜之耳若夫兆既可行而人卒不能行其道然后不得已而去盖其去虽不轻而志未尝不决是以未尝终三年之久淹留于一国也且孔子行道之心不但于仕鲁见之吾歴观其出处之迹大槩有三有见其道有可行之机而仕者有因其君能接遇以礼而仕者又有因其君有养贤之典而仕者于稽其实于季桓子执政之时君用之于上相荐之于下乃从而仕是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之郊迎致粟乃从而仕是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之餽问有礼乃从而仕是公养之仕也夫孔子为道自重不肯苟且然苟可以仕不必明君贤相而亦就之况今诸侯之交际犹知贤者之当重奈何不为行道之计而重絶之耶可见圣贤辞受出处固不徇俗为同亦不矫俗为异然非意必固我之尽忘而仕止久速之合节者亦岂可自托于孔孟而漫无择于其间哉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防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此一章书是言仕者各有当尽之道也孟子曰君子之仕也将以致用于时而有禆君民之大非为贫之故也然亦有道与时违家贫亲老而资其禄以仕者犹人娶妻本以继嗣非为养之故也然亦有不能亲操井臼而资其养以娶者要皆不得已而然也夫君子之仕本以为道至不得已而为贫则其位禄之所居者可无审择于其间哉必也辞其位之尊者而居其卑附一命之末足矣辞其禄之富者而居其贫叨升斗之糈足矣如此而后为为贫之仕也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将以何者为宜乎盖为贫之仕虽不为道而亦不可以苟禄其惟守关之役讥防出入以撃柝为事者庶易称其职而可居也试观孔子亦尝为仓廪委积之吏矣必曰吾司钱谷者也出纳之数不可不明惟求其防计当而已矣又为苑囿刍牧之吏矣必曰吾司畜养者也孳息之物不可不蕃惟求其牛羊茁然肥壮长大而已矣观孔子之言如此可见为贫而仕官卑禄薄惟取其易称职而已盖人之所处莫不各有其当为居微末之位则国家之责任轻苟不安其分而越职妄言髙论朝事非惟无益适以取祸出位之罪莫能逭矣若夫立乎人之本朝居尊富之地有行道之责此岂一官一职之比哉而乃依阿淟涊侧足取容上无以禆益君徳下无以康济斯民道之所在得行而不行亦可耻之甚也夫以越位为罪则见卑贫无行道之责以废道为耻则见尊富非窃禄之官仕者于此亦可以自审矣虽然立人之本朝位髙禄厚有当行之道者尤宜取孟氏之言而深思之也与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万章曰君餽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撃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曰君餽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餽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餽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此一章书是明士之自处与君之待士当各尽其道也万章曰士当未仕时无以自食借诸侯之禄以为养宜若可为者乃不肯托于诸侯何也孟子曰士之分不敢托于诸侯也盖诸侯本有爵土不幸失国出奔而后托于诸侯以食其廪饩此在古寄公之礼也若士无爵土不得比于诸侯苟托于诸侯而食禄是以一介之士拟邦君之尊非礼之当然也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固矣若君餽之粟则亦受之乎孟子曰君餽之粟如之何不受也万章曰托之则不可餽之则受不识受之为何义也孟子曰君之于民固有周恤之义士而未仕无异于编氓是以可受也万章曰周与赐皆出于君今周之粟则受赐之禄则不受何也孟子曰士之不敢受赐即不敢托于诸侯之意分定故也万章曰敢问其不敢受赐何也孟子曰周无常数此君待民之礼无常职者皆可受赐有常数此君待臣之礼无常职者不敢受故虽抱关撃柝之吏至为卑小皆有常职以食其常赐于上若士未为臣无常职也而食常赐于上是不居臣之职而受臣之食故以为不恭而不受也万章曰君餽之则士受之不识所餽者可常继续否乎孟子曰士之自处固安其分之宜而君之待士则自有养贤之礼昔者鲁缪公之于子思也恱其贤也亟命使者问其安否又亟命使者餽以鼎肉自以为能养贤矣但数以君命来餽反使贤者有数拜之劳故子思恶其防也不悦于心于其卒之复来餽乃麾使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辞其餽曰向之君命来餽吾意君以礼贤也今而后始知君之爱而不敬特以犬马畜伋尔盖自是缪公悔悟不复令台官来餽也夫悦贤所重在举不徒在养今缪公之悦贤既不能举而用之又以屑屑问餽之故不能养贤尚可谓之悦贤乎然则国君之所以待士者可知矣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已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此二节书见能养能举而后尽悦贤之道也万章曰国君养君子亟餽既不可无餽又不可敢问如何斯可谓之能养矣孟子曰国君欲养君子不以君命则简常以君命则凟故始而餽粟餽肉以君命将之表其诚敬贤者再拜稽首而受以重其命其后使司粟之廪人继送其粟司肉之庖人继送其肉不复以君命将之不使其有亟拜之劳此固国君养君子之道也若子思之所以不悦者以为君之所餽不过一鼎肉耳乃数以君命来致使已仆仆然拜赐之不暇非养君子之道也此所以麾而不受也然国君之悦贤不贵其能养而贵其能尊昔者尭之于舜知其有非常之徳因待以非常之礼始则使其子九男事之以聼其外治二女女焉以聼其内治且有百官以供其使令有牛羊以待其饍羞有仓廪以给其饔飱无一不备以养舜于畎畆之中则继粟继肉不足言矣后又举而加诸上相之位如此其隆也能养能举悦贤之道尽矣故曰必如此乃王公之尊贤者也今天下无真能悦贤者故士亦以礼自待耳寕敢托焉以苟禄乎按孟子在当时传食诸侯国君能养者不乏然其志在行道不可以口腹虚拘故每惓惓以能举为言惜乎当世终莫之用也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徃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徃见之何也曰徃役义也徃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徳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此一章书是言不见诸侯之义也万章问曰士以用世为心则以得君为念乃髙尚其志不见诸侯敢问何义也孟子曰士之不见诸侯非自尊大分有所不可耳自其在国都而言曰市井之臣自其在郊野而言曰草莽之臣二者皆谓之庶人庶人不曽传质为臣与执贽在位者不同故守为下之分不敢见于诸侯礼也万章曰士既与庶人等乃君召庶人而役之则徃应其役君召士而欲见之则不肯徃见何也孟子曰士与庶人语分则不异语道则有异为庶人者徃应其役以卑承尊义当然也若为士者欲以道而见用必以道而自重倘召之而即徃则枉道以徇人守己之义不如是也惟义有可有不可故士有徃有不徃耳且欲知士不可徃见之义当先知君欲见士之心子试言君之汲汲然欲见士者何为也哉万章曰夫君之欲见士者为其多闻可为考徳问业之资为其贤可为正君善俗之助也孟子曰既为其多闻必真知己之不足而奉之为师矣既以为师则虽天子之贵犹不敢召师而况诸侯乎既为其贤便当折节下士而就见之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反召之者也何以见君之不可召士昔者鲁缪公慕子思之贤亟见于子思曰古有抚千乘之国下友一介之士此其君为何如缪公之意盖视千乘为甚重而以友士为盛节矣子思以其心有所挟而不悦曰古之人有言人君于士当师事之岂但如君所言友之云乎吾想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君之于士论徳不论位以位而言则子君之尊也我臣之卑也尊卑自有定分何敢与君友也若以徳而言则子当以师道事我乃可为受益者也奚可以与我友此子思之意也夫以千乘之君求与一介之士为友而且不可得况欲召之徃见哉
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徃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徃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徃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五节书皆申明士不可召之意孟子曰君不可以召士不但徴诸子思之言更以齐景公招虞人事观之昔齐景公出而田猎招虞人以旌虞人不至景公将杀之孔子闻而羙之曰志士固穷不忘死在沟壑勇士轻生不忘丧其元首若虞人者可以当之矣孔子奚取于虞人而美之若是取非其招而守死不徃也岂士之智反出虞人下哉万章曰旌固非所以招虞人敢问招虞人当用何物孟子曰以皮冠以其本为虞人之所有事也若招庶人则以旃盖通帛为旃质素无文犹庶人之无文采也士以旂盖交龙为旂象其有变化之意也惟招大夫则以旌盖析羽而注于旂干之首以象其有文明之意也各有其义如此令景公以旌招虞人是以大夫之招而招虞人虞人且死守不敢徃即此推之以招士之旂而招庶人庶人亦岂敢徃哉夫以贵者之物而招贱者犹为宠异之特以招非其物而不欲徃况乎召使徃见此招不贤人之招也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则失礼而辱士甚矣其肯徃乎此士不见诸侯之义也然则国君欲见贤人近则就见逺则币聘必以其道而后可使以不贤人之招招之则是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适以拒其入也贤何由而得见乎所以然者以士有礼义之当守也夫义者事之宜一措足而不容离如路之平正通逹也礼者心之制一措躬而不可越如门之谨严端直也是人人之所共由而同其出入者也但众人每多茍且惟君子见之明守之定而独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小雅大东之诗曰瞻彼周道其平坦如砥其端直如矢是在上之君子所为率履在下之小人所为视效者也由诗言观之而君子之能由是路出入是门固可知己若徃应不贤人之招则是由非义之路出入非礼之门君子岂为之哉此欲见贤人者必当以其道也万章曰君子秉礼守义固不徃见如孔子闻君命召即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之徃见非与孟子曰是何得轻议孔子哉孔子所以不俟驾者以其当仕而有官职之事而君亦以其官召之也若未有官职则市井草莽之臣耳岂得借口于孔子遂轻身而徃哉盖臣有相临之分分之所在虽孔子不敢违士有自守之节节之所在虽虞人不可屈即同一为臣亦自有辨或爵位髙卑之不同或流品清浊之殊异人君待之各以其礼而使之各尽其道则体统隆于上而亷耻励于下矣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此一章书是言取善之道无穷在己不可以自足也孟子谓万章曰君子取善之道固当博资于人尤必审度于己假如我之善行在一乡卓然为一乡之善士然后一乡之有善者我皆得而友之而一乡之善莫非我善矣进而在一国卓然为一国之善士然后一国之有善者我皆得而友之而一国之善莫非我善矣又进而在天下卓然为天下之善士然后天下之有善者我皆得而友之而天下之善莫非我善矣夫至于友天下之善士则固通天下于一身而取善之量亦已广矣乃其心犹以为未足又进而考论乎千百世之上稽古帝王圣贤之为人于其诗则颂之于其书则读之然颂诗读书而不知其为人之实则亦口耳之资而已乌乎可又必缘其世代之升降考其行事之异同帝所以为帝王所以为王圣所以为圣贤所以为贤恍如身履其地亲炙其风晤对一堂之上而古人之嘉言懿行皆我进修之借矣谓之尚友不亦宜乎盖至于尚友而后取善之量始造其极也已可见学问之道今人与居又必古人与处论其世岂徒欲知其人哉见唐虞之成天平地君便思为尭舜臣便思为臯夔见三代之长治久安君便思为禹汤文武臣便思为益尹旦奭上下交修孜孜不怠如此则徳必日进治必日隆而古今人无不相及之叹矣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諌反覆之而不聼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聼则去此一章书是论古大臣之义守经行权各有不同也齐宣王问为卿之道于孟子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齐王曰名之为卿均系重臣亦有不同者乎孟子曰不同有从同姓之中登用而为贵戚之卿者有从疎逖之中登用而为异姓之卿者齐王曰请先问贵戚之卿孟子曰贵戚之卿与国家有亲亲之恩谊共安危同休戚若遇君有大过可以为宗社忧者则亟亟焉尽言以諌之谏之而聼固社稷苍生之福也万一不幸反覆谏之而终于不聼则不忍坐视其亡而必更立本宗之有贤徳者以代之所以存祖宗之统于勿坠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则贵戚之卿逹权救变之义如此齐王闻易位之言骇其太过不觉勃然变乎色于是孟子告之曰王勿异臣言也王问臣臣谨据古制以对若忌讳而不言则不正矣臣岂敢哉齐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孟子曰异姓之卿与贵戚之卿异一遇君之有过可以为宗社忧者亦亟亟焉尽言以諌之若不幸而反覆尽言终于不聼则忠议谠论置之无用之地上无受善之诚斯下无可仕之义安可贪恋爵禄而久居其国哉惟有奉身而退以洁然逺去耳是则异姓之卿合则留不合则去之义如此大抵孟子所言之卿虽不同其忠君之心则一人主诚知人臣进谏本由忠爱而虚懐嘉纳从善弗咈则君臣有始终之美而令闻昭于无穷此魏徴之告太宗所以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也
日讲四书觧义卷二十二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巻二十三
孟子【下之五】
告子章句上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此一章书是辨异端性恶之説也告子不知性而妄言曰今之言性者必言仁义此岂性之本然者哉自吾观之人之生而有性犹杞柳之质一物之蠢然者也人之行事而有仁义犹桮棬之器必有待而成也人性本无仁义之名以人性而强为仁义犹杞柳本无桮棬之形乃以杞柳而强为桮棬皆人力使然而已孟子曰杞柳本非桮棬固矣但子谓以杞柳为桮
棬其能顺杞柳之性不待矫揉造作而遂自然以为桮棬乎必将斩伐之屈抑之戕贼杞柳之本然矫揉造作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之性以为仁义与此言一出人皆曰仁义非有利于性而实有害于性于是相与弃仁灭义而不为是率天下之人以归于不仁不义而为仁义之祸者必由子之言也夫盖仁义即是人性故事父即知孝事君即知忠无有一毫勉强其有不忠不孝者乃是气质锢蔽而昧其本来尔告子论性悮认有生以后之气质而不知降衷以来之本体此説一行人旣以仁义为性外之物亦将视君父为性外之人毁忠灭孝废伦叛纪何所不至其害可胜道哉孟子所以亟辟之也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此一章书是辩异端性善恶混之説也告子以杞柳喻性旣为孟子所辟复遁其説曰人性无一定之体取而譬之犹湍水之为物波流潆洄而未有所之也但决诸东方则从而东流决诸西方则从而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顾其所习何如犹水之无分于东西顾其所决何如耳性无定体水无定向一而已矣孟子曰子以水喻性不若即以水性喻人性之为切夫决东则东流决西则西流水信无分于东西矣然岂无分于上下乎其可决之而使东者必东之下其可决之而使西者必西之下也人性之原于天者本浑然而至善犹水之流于地者本沛然而就下也旣名曰人一定皆善决无有不善旣名曰水一定就下决无有不下盖性有定体水有定向乃理之必然者也然人性皆善而或有不善者何哉盖有其故尔今夫水性本下也或搏击而跃起之可使上而过颡或壅激而逆行之可使上而在山岂水之性不下哉搏激之势使然也然则人性本善而有时可使为不善者岂人性本然哉特为物欲所溺亦犹水为搏激所使也奈何因人之习为不善而遂谓性无定体也哉按朱熹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性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诠孟子之义极明邪说不攻自破矣人主知此以立教出治顺其本性而不反其本性天下之人孰不勉于善而去不善也哉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此一章书是辨异端以气为性之説也告子又曰人有此生斯有此性性之在人与生俱生若舎所谓知觉运动者岂别有性哉盖告子前后论性不一其大意总不出于此孟子从而诘之曰子以凡有生者即谓之性犹如凡物之白者皆谓之白更无差别与告子答曰然孟子复诘之曰白之在物者有羽有雪有玉而色则无异也今子以白之谓白是不原其物之异而惟论其色之同将谓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而无所异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而无所异与告子又答曰然观告子之言则是谓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孟子因折之曰子谓凡物之白者皆谓之白则是凡人物之生者皆谓之性然则犬牛与人皆有知觉运动子将谓犬犹夫牛牛犹夫人而其性一无差别与吾知生则人物所同性则人物各异人与物虽同得乎天之气以为生而实各得乎天之理以为性此所以人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子安得混而为一哉按书言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春秋传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者即此浑然同具之理至于所禀之气则清浊厚薄万有各别岂独物与人逈然不类即人之中圣贤庸愚亦有不可强齐者告子不知理一分殊之义而误以气为性所以其説愈变而愈谬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此一章书是辨异端义外之説也告子终以知觉运动为性因复言曰人之于食即知甘于色即知悦皆生而能然者也性也即其甘之悦之之心生于内可见凡仁爱之心是由衷而出者内也非外也可甘可悦之宜由于外可见凡事物之宜是因感使然外也非内也然则学者但当用力于仁而何必强求合于义也哉孟子曰仁义一理皆吾性所固有子何故以仁为内而义为外乎告子曰我谓义外固自有説如彼人年长而称之为长不过因其长而长之非我先有长之之心犹彼人色白而我称之为白不过从其白于外而非我先有白之之心也由此观之长不由乎我而由乎人事物之宜果在外矣我所以言义外也孟子因其喻而辨之曰子以白喻长实非其伦盖白无不同长则有不同如白马之白无异于白人之白固已至若长马之长不过口称其长若长人之长则必有恭敬之心而与长马不同不识长马之长也竟无异于长人之长与即此长人不同于长马必由吾心之制乃所谓义也且子所谓义者果以彼年长于我而以长者为义乎抑因彼之长而吾有恭敬之心以长之者为义乎如以长者为义则敬由乎人义诚在外如以长之者为义则敬由中出义岂在外防告子曰吾非以长者为义但自其长之不同于爱者观之则仁自内而义自外耳如吾弟至亲吾则爱之秦人之弟其分疎吾则不爱是爱主于我悦乎我之心则爱之不悦乎我之心人不能强吾爱也故谓仁在内也若义则异是矣均之长也楚人之长有可长吾长之吾之长有可长吾亦长之是敬縁于长凡遇长皆在所悦而未必出于吾心也故谓义在外也告子此言是犹于长者谓义而不于长之者谓义其惑益甚矣孟子因其明于甘食之性而以耆炙之説晓之曰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不特于人为然即如耆秦人之炙亦耆吾之炙而无异物之有同者也子谓以长为悦而谓义在外然则耆炙者以炙为悦亦将谓耆之者在外与吾之耆虽在外而所以耆之者心长虽在外而所以长之者心心旣在内而义之非外明矣孟子论义于此可谓至精事之可否虽在物事之所以可所以否使其施之各当则在我故曰义者事之宜心之制有天下国家者欲使事事物物有条有理亦何可一日少裁制之宜哉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于伯兄一歳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此一章书是明义内之説也孟季子闻孟子义内之説而未达私问公都子曰人皆以义为外夫子何独以义为内也公都子曰义主于敬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用吾心之敬以敬之是敬由心生不自外至故夫子以义为在内也孟季子曰敬虽在内而所敬之人则在外试以敬长而言伯兄长于我我所敬也假令乡人又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乎公都子曰敬以亲疎为厚薄乡人虽长疎不逾亲必当敬兄也孟季子曰伯兄固当敬矣假令与乡人同饮有伯兄在酌则谁先乎公都子曰酌以宾主分先后伯兄虽亲主不先客必当先酌乡人也孟季子曰如此可见所敬在伯兄所酌又在乡人惟视其人以为转移其权全不在我是义果在外非在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长之心本在于内而季子以为在外即如其言何难辨之有子试问之曰弟与叔父皆属至亲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必曰卑不抗尊敬叔父矣子又问曰弟为尸以象祖考则谁敬乎彼必曰弟旣为尸敬弟矣子即曰旣曰敬弟则叔父不得伸其尊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必曰所以敬弟者以在尸位故也盖当其在尸位则叔父与弟皆子孙子孙以敬祖考为重敬弟者敬祖考也子亦曰所以先酌乡人者以在宾位故也盖当其在宾位则伯兄与我皆主人主人以敬宾客为重敬乡人者敬宾客也然则所敬在此者庸敬之在兄也亦犹敬叔父之常耳所长在彼者斯须之敬在乡人也亦犹敬弟之暂矣或常或暂之间其敬皆由中出则义之在内又何疑乎孟季子闻孟子与公都子之言复曰当敬叔父时则敬叔父当敬弟时则敬弟因其人而致其敬义果在外非在内也盖其心犹未悟故仍执前説于是公都子就易见者晓之曰子以敬为在外何不观饮食之事乎冬之日宜汤则从而饮汤夏之日宜水则从而饮水子以因人起敬谓之在外则将以因时酌宜所以饮食者亦在外与吾知饮汤饮水其饮虽同而冬夏之异则辨于一心是故事物之宜在外而所以斟酌事物之宜则在心也此其所以为义内也尚何疑于夫子之谓乎按孟子义内之辨最简最明而告子孟季子词虽屡诎而意终不悟此真异端之学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与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此一章书是正言性善之防也公都子问曰天下之言性者不一各执其説以争辩如告子曰性无有善无有不善谓全不可以善不善名也此一説也或又曰性可以使为善可以使为不善无有一定惟顾其所习何如尔是故文武之君在上率民以善则民皆化而为好善之民幽厉之君在上率民以暴则民皆化而为好暴之民此又一説也或又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本其生禀之异而自不可移是故以尧之圣为君而有傲象之臣不能使不善为善以瞽瞍之顽为父而有圣舜之子以无道之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乃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之仁与圣不能使善为不善此又一説也三説之不同如此皆未有以性善言者今夫子独排众论而曰性善然则彼之言皆非与孟子曰众人论性皆致疑于善恶之间而我独谓性善者非无所据也论性于无感之初至善中存似无形象之可言乃若其性之发而为情卒然勃然之间真机毕露则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此乃吾之所以谓性为善也然情旣可以为善则似莫不具为善之才乃有昏愚暴戾而为不善者盖物欲之累陷溺其良心人为之私戕贼其真性性本善而人自底于不善耳于才何罪哉知才之善则知情之善而无疑于性之善矣纷纷之説不亦谬乎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舎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此二节书实指情与才之善以证性之无不善也孟子曰我谓情善而性无不善也于何见之盖以人有此情由有此性同此性则同此善即如恻隐之心人孰不有之乎羞恶之心人孰不有之乎恭敬之心人孰不有之乎是非之心人孰不有之乎此情之所以为善也而实根之于性恻隐之心非他即吾性之仁主于爱者是也羞恶之心非他即吾性之义主于宜者是也恭敬之心非他即吾性之礼主于敬者是也是非之心非他即吾性之智主于辨者是也仁义礼智虽见端乎外非由外来而铄及于我也我性中固有之也惟其为固有之理所以而为才无不可以为善者但人自不思而反求之已耳故曰性具于心苟思而求之则得其固有而为圣为贤不思而舎之则失其固有而为愚不肖以至于善恶相去或相倍蓰而非算数之所能计者由人自不思不求不能察识扩充以尽其才之分量也凡此者非我之私言盖甞征诸诗与孔子之言矣大雅烝民之诗曰天生众民有形气者为物有天理者为则此民所秉执之常性无不好是懿羙之德者夫物与则有精粗之分秉与好有寂感之异而诗顾合而言之诚有防义于其间矣是以孔子读是诗而叹曰为此诗者其知性情之道乎盖天之生人非徒赋之以形而已得其气以成形而有物即得其理以成性而有则未有物具而则不具者是物之则乃民之所秉执以为常性也以其性之有常故懿羙之德自由中以好之逹诸天下而同有其则亦达诸天下而同有其好不独圣哲有独契而庸愚亦有同心也由诗与孔子之言观之德而曰懿可以证性善矣懿德而曰好可以证性善而情亦善矣即此可知人性之皆善而彼三説者不辩而自明矣孟子前后论性善皆指其存者而言此独举其者而言盖惟其无不善故益信其存无不善反覆开譬总欲人因一端着见之明悟本来固有之理其词愈切而其义愈显矣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此一章书是实指性善之同然以见不可不反求也孟子曰富歳之子弟多有所赖借而为善凶歳之子弟多至于暴弃而为不善犹是子弟也而多暴异于多赖者岂天赋富歳子弟以为善之才而不赋凶歳子弟以为善之才哉盖凶歳衣食不足廹于饥寒礼义不暇顾而非僻之念生有所以陷溺其心者以至于多暴而然也若论其心固统性情与才而无有不善者又岂有不同者乎试即物之同者推之今夫麰麦之为物播其种而复耰以覆之其地旣同树之及时又同萌芽之无不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已成熟矣何尝有不同者乃其收获不能无多寡之异则因地之有肥硗雨露之滋养与人事勤惰之不齐也于麰麦何与哉不特麰麦为然天下之物必其类之不同则不相似耳苟凡同类之物则固无有不相似者何独至于人而疑其有不相似乎盖虽圣人之德大远于凡人而究其厥初共禀是气共受是理未尝有所分别谓非与我同类可乎夫圣人旣与我同类则性之无不善可知矣
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羙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此五节书是即人身之同以见人性之同也孟子曰人性之同旣征之于同类矣更即人之一身观之龙子尝有言曰屦之为物縁足而造织屦者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任意为之虽未必一一中度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我知皆必有用决不至于为蒉也是则天下之足无有不同如此且不但足而已推之于口其于甘防之味亦有同耆也虽古之知味如易牙其人者不过先得我口之所以耆者也如使其口之于味全与人殊有若犬马异物之不与我同类也则天下之人何其所耆皆从易牙之所调而共以为羙也至于味天下皆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又不但口而已惟耳亦然至于声其调钟协律天下之人皆期必于师旷之所和而共以为羙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又不但耳而已惟目亦然至于古之羙色如子都者天下之人莫不知其为姣好之男子也若不知子都之姣者必无目之人不能见其色者也是天下之目相似也即众体之皆同如此吾故曰口之于味天下期于易牙而知耆味无不同耳之于声天下期于师旷而知好音无不同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而知悦色无不同夫口耳目皆以形用者尚有所同然至于心为口耳目之主而以神行者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此降衷之理即吾心之体处物之义即吾心之用也虽穷理精义如圣人亦不过先知先觉得我心之同然耳何尝别有所禀赋哉故理义之在我心不独圣人悦之凡人无不悦之盖根之于性同此秉彞之良则悦之于心同此懿德之好犹夫刍豢之味其悦我口也尽人皆然也举天下之人莫不口悦刍豢则举天下之人莫不心悦理义此理义所以为同然之心而圣人与我同类也彼为暴者自失其本心而岂才之罪哉上章旣言性善本我固有反求之而即得此又直指性之于善即如口耳目之于味声色人人同具圣人与我初无差别以见决不可不反求奈何味则知甘声色则知羙而理义则不知好从其小体而反弃其大体哉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羙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羙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羙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防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此一章书是言良心之在人不可不尽存养之功也孟子曰德性虽命于天而培养全在于人试以物观之齐有牛山其木茂盛吾尝见其羙矣但以近大国之郊举国之人樵采其中斧斤伐之者众岂能复有其羙乎然其羙虽失而其本犹在日夜之间气化之所生息加以雨露之所滋润非无萌蘖之复生焉夫何牛羊又从而牧之生之者未防戕之者复至是以若彼濯濯然而光洁也人见其濯濯然光洁遂以牛山为未尝有材焉者此岂山之性使然哉亦斧斤伐之于先而牛羊牧之于后令其萌蘖无遗尔不特山木为然也虽存乎人者孰无仁义之心哉其秉之良不学而知不虑而能本然之善随感随见一如山木之羙矣顾人不能保守斲丧戕贼亦犹斧斤之于山木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羙乎然善心虽遭陷溺而善端终难尽泯其日夜之间未与物接少有静息以至平旦之时前境旣往后境未来良心定然露好恶之正与人相近者防希夫何旦昼之所为又皆不仁不义之事梏而亡之矣夫昼之所为旣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梏之反覆展转而不已则其夜时清明之气日以寖薄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夜气旣不足以存则虽腼然有人形而实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远于人而近于禽兽也而以为斯人未尝有天降之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使然哉亦旦昼之梏亡令其陷溺无余尔可不惧哉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舎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此二节书见养心之功贵乎操存也孟子曰山木之生意不息人心之生理无穷顾养之何如耳故凡天下之物茍得其培养之道则无物不长况心之生机未甞灭息者乎茍失其培养之道则无物不消况心之萌蘗仅存无防者乎存养之功其紧要如此孔子尝有言曰有物于此操之则收敛而存舎之即放失而亡方其存也有时而入一瞬息而入者忽复出出入初无定时方其入也有时在内一俄顷而内者忽在外外内亦无定乡如此者其惟心之谓与盖忽动忽静旣无机缄之可测忽理忽欲又无方所之可求存之旣极难而失之又极易此孔子所以危言之以警人也人可不知警醒而任其心之放而不收也哉大抵操存工夫不出乎主敬克念罔念天理人欲皆判乎此果能自强不息使此心刻刻湛然以造乎至精至粹之域则静亦定动亦定虽日应万变而主宰常在乎我尚何出入存亡之足言哉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为齐王用贤不专而也昔孟子之于齐王旣进见时少无以胜羣邪之交蔽而齐王之于孟子又听信不专有以分其心于多途故孟子私论之曰君德莫大于智而智所自成虽本于性生亦由于辅导今王之不智乃理之当然无足疑怪也盖人主之心养之以义理则明诱之以物欲则昏犹草木然生于阳和而悴于阴惨虽有天下易生之物若使一日暴之得乎阳和之气少十日寒之得乎阴惨之气多未有不枯槁而能生者也吾见王之时罕则义理之浸灌不防无异一日暴之也吾退而谄防杂进则物欲之蒙塞何限无异十日寒之也王虽善端见非无萌蘗之生吾其如之何哉亦终于昏昧而已然此未可尃为寒之者咎也亦王听信之未诚耳今夫弈之为数特技艺之末小数也不专一其心以致极其志之所向则不得乎弈之精也如弈之名秋者通国以为善弈者也使弈秋教二人以弈其一人专心志惟弈秋之言为听一人虽听之乃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弯弓系矢而射以取之虽与彼人俱学于弈秋必弗若其学之精矣为是其生禀之智弗若与非然也乃心不及其专志不及其致也然则王之不智固羣邪寒之者之罪亦岂非王鸿鹄其心之过乎盖人臣以正君为先而欲得正君之益又视君之所以信用之者之若何耳明君任贤之心诚专则君德日新贤才日进尚何一暴十寒之为害也哉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舎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舎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欲人察识其本心也孟子曰观于人之欲恶而可以知此心之所自具者矣今夫鱼之味羙我所欲也熊掌之味亦羙亦我所欲也其或得鱼则失熊掌得熊掌则失鱼二者不可得兼则熊掌较鱼为尤羙宁舎鱼而取熊掌者也养生而不害其生我所欲也守义而不亏于义亦我所欲也其或求生则无以全义求义则无以保生二者不可得兼则义较生为尢重宁舎生而取义者也人之所以舎生取义者何哉生本无不欲而其心之欲义更甚于生故不为苟且以得生也欲生则无不恶死而其心之恶不义更甚于死故虽当患难而甘死不辟也夫此欲恶之甚于生死者乃秉彝之良心也如使人无欲义之良心而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为得生之计者何不用也而安肎轻生如使人无恶不义之良心而所恶莫甚于死则凡可以为辟患之地者何不为也而安肎赴死由其心唯义之是欲则生而或悖于义有不用也由其心唯不义之是恶则可以辟患而入于不义有不为也然则人之生而具此秉彞义理之心也盖亦必然而无疑者尔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羙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羙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妻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此四节书是指人羞恶之本心使失其心者知所儆也孟子承上文言欲生恶死人之常情而今由秉彞之良心观之其欲义甚于生其恶不义甚于死非独贤者有是欲恶之心也凡人皆有之但众人汨于利欲而忘焉唯贤者能持守而勿失耳实则贤愚同具并无丰啬也于何验之一箪食一豆羮为物甚微而在饥者得之则生弗得则死以生死所系宜其欲食之急而不暇计礼义之若何矣然苟口呼而授之食虽行道之常人弗肎受更足践而授之食虽乞人不以为洁也夫当死生之际而犹恶无礼宁死而不食可见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乃人人所固有之心也旣为人人固有之心一旦至放而不存者其由安在箪食豆羮之微不以死生之故而遂受者辨礼义也万钟之富则不辨礼义之当得与否而冒焉受之将为一身计乎万钟于我身何所增益焉其为欲求宫室之华羙妻妾之供奉所知识之穷乏者感我之惠而受此万钟与较之所以处箪食豆羮者亦甚相远矣凡人之切身者唯死生为重举身外之物非可与死生并视也乡为身死而不受嘑蹴之食今乃为宫室之羙受此无礼义之万钟而亦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嘑蹴之食今乃为妻妾之奉受此无礼义之万钟而亦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嘑蹴之食今乃为所识穷乏者得我受此无礼义之万钟而亦为之以切身者而不顾焉以身外者而必恤焉是亦不可以已乎可已而不已其于本然之良心防失尽矣人可不以是为戒哉甚矣物欲之易昏也以不受箪食豆羮之心不受万钟此心不旣存乎而无如见万钟不见礼义也斯亦甚昧于轻重大小之宜矣是故学者脩身必自致知格物始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舎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从事于心也孟子曰人之不可一日离者莫如仁义而能尽仁义者寡是未知其切于身耳仁者何人各有自具之心而其所为心者内存夫中正外着其慈祥非以仁为之体乎则仁即人之心也义者何人各有当行之路而其所为路者经事主乎宜变事主乎权非以义为之准乎则义即人之路也谓之人心人路则所以操是心遵是路者宜极其至矣乃舎置其路而不由放失其心而不知求其于为人之理安在不亦可哀也哉夫人若有鸡犬放虽至轻之物皆知求之以期于必获及有放心则此身无所綂摄所系至重而反任其纵逸不知闲存于出入之间何其明于至轻而昧于至重也抑知心之不可听其放而放则不可不求耶凡学问中知力行其事不一而其道无他心为一身之主宰能使心之得其正者顺以养之心之入于邪者慎以闲之则视听言动皆受治于心而不苟由此心正而无适非仁亦无适非义积累而上达奚难也学问之功舎求放心之外尚复有他道乎盖人之心驰于外者欲其收而入存于内者欲其推而出推则有以见心之用而收则有以立心之体体立而后用行则存养省察非从事学问之大原耶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此一章书是孟子警人之昧于治心也孟子曰人己之间所不容自安于屈抑者正自有在也今有无名之指巻曲而不信非闗一身之疾痛与举事之为害也如有能治之使信者则虽越秦楚相去之路不以为远而求信之为其指之屈不若人之信也果尔则凡我之不若人者皆当知所愧勉矣夫一指至小也指之屈不若人之信亦至小也犹知恶之而不肎任其屈至于心非指之可比也而失之回邪不若于人不大负上天生我之良乎乃甘为人下而不知恶则亦闇于轻重之理矣此之谓不知类也人何不推爱指之意反而求之于心哉盖人之与圣人同类者以心之同耳诚知反求之心存其若人者去其不若人者扩而充之虽为尧为舜奚难哉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身之当养也孟子曰凡身之与物轻重悬殊而人之爱身多有不如其爱物者今有桐梓之二木其长而成拱成把人苟以为羙材而欲生之皆知培植灌漑尽其所以养之之道至于身三纲五常系焉四端万善备焉宜其养之不容自已矣而乃内不知所以养其心外不知所以养其体岂爱身不若爱桐梓哉中有所蔽而未尝一思于轻重之间也诚思之而有不知以养身为要乎盖人非不知极口体之养而愈养而愈失者昧于养之正也故必使我心优游于义理而动容周旋各当其道斯为善养耳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已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舎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养身当知所重也孟子曰身不可不养而又不可不知养之要也人之于身举四肢百骸孰非其所爱防者旣兼所爱则必悉加调养无尺寸之肌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肌肤不养也独是有养之而为善者有养之而为不善者所以考其养之善与不善者岂有他术哉反之于己而审其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则自可得而知矣然我谓审乎已之轻重而知养之善不善者何故盖众体皆吾体也而有贵贱小大之别有贵贱小大则其轻重较然不可耑养乎小而以小害大不可耑养乎贱而以贱害贵若使养其小者将崇尚卑鄙而日流于污下则为小人无疑此养之不善者也若使养其大者将持守中正而日进于高明则为大人无疑此养之至善者也信乎小大贵贱之间当防思而择所养矣即以木言梧槚羙材也樲棘非羙材也今有治场圃者舎其梧槚而不养反养其樲棘则为场师之贱者焉以贱害贵者其异于此乎即以身言一指其小者也肩背其大者也今有养身者养其一指而不忍伤乃防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如狼之疾走而不能顾后之人也以小害大者其异于此乎人之于身诚毋容忽于贵且大者哉苟其徒事口腹而为饮食之人则人无不贱恶之矣为其养口腹之小体而失心志之大体也使饮食之人而能兼养大体无有失也则口腹亦躯命所闗在所宜养非但为尺寸之肌肤而已无如养小者之无不失大也人可不以小害大贱害贵为戒也乎盖养心志者非不养口腹也但养心志则天理为重虽饮之食之不过守其当饮当食之常养口腹则人欲为重不至极口腹之欲而灭天理不止也能不养小以失大乃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尔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教人以事心之功也公都子问于孟子曰天下禀形气之正而为人者等耳乃或有称为大人或有称为小人此何故也孟子曰人无异而人之所从有异人之所从旣有异而人遂不能无异凡人一身体有大小以大体为身之主而一从其检摄则为大人以小体为身之主而一从其征逐则为小人公都子复问曰同此人则同此体乃或有从其大体或有从其小体又何故也孟子曰体之大小有辨而人之从违亦于此见焉如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故声色之外物得以蔽之夫至不能思而蔽于外物是耳目亦一物而已以彼声色之物接于此耳目之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所以耳目为小体也若心则至虚至灵而以思为职心率其职而勤于思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旷其职而怠于思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理之得失惟系于心所以心为大体也大体小体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能于其大者先有以立之清明而不昧强固而不移卓然为羣动之纲维则其耳目之小者一听命于心而不苟凡声色之邪不得而夺其聪明之正也能从其大体如是则理无不全德无不备称之为大人以此而已矣非然而徇于耳目之私有不流为小人者哉盖体旣有能思不能思之别则所受于天者原自有以大制小之理奈何不予心以有所主予耳目以有所承耶古来大圣大贤舎治心之外无他道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脩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脩其天爵以要人爵旣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为当时重势位而轻道德者发也孟子曰人情莫不以爵为尊而抑知身以内自有其甚尊者乎有禀于天而为天爵者有授于人而为人爵者何谓天爵心之慈惠曰仁心之裁制曰义仁义存诸已无不尽曰忠仁义施诸事无不实曰信而且乐此仁义忠信之善虽历久而不倦性分之荣孰有荣于此者乎此天爵也何谓人爵公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时遇之隆孰有隆于此者乎此人爵也爵有天人之别则其不徒求乎爵之在世者而务反求乎爵之在身者明矣古之人有见于道德为重是以存乎仁义忠信之理而尽其乐善不倦之诚秪惟脩其天爵已耳初非有意于人爵也而积累旣至名誉自昭公卿大夫之爵有必从焉今之人则大异于古人矣富贵利欲之心胜初亦若有事于天爵而勉强以脩之然不过籍此为要求人爵之地及人爵旣得所期已遂随以天爵为无用而弃之夫脩天爵以要人爵是脩之之日原先有弃之之心已不免于惑矣至得人爵而弃天爵是得之之后并不及要之之时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并其所得之人爵而无以保之归于必亡而已矣盖世岂无脩天爵而人爵不从者不知其不从者上之遗贤而理无不从也又岂无弃天爵而人爵不亡者不知其不亡者下之侥幸而理无不亡也学者亦务脩其在已之天爵可耳若人爵之从亡又何容计及哉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旣醉以酒旣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当求诸已而不必求诸人也孟子曰世之趋于势分而忽于性分者亦甚谬矣爵位之贵争慕而欲得者人心之所同也不知人人各有至贵于己者特弗反而自思耳奈何舎在己之贵而求在人之贵耶人之以爵位加已而后贵者不可谓不贵而非若已所自有之良贵也如赵孟为晋之世卿能操爵以与人而使之贵亦能夺之而使之贱是贵之有待于人者安可恃乎若良贵则非人所得而操其权者矣是乃真足贵也何以见之大雅旣醉之诗有云旣醉以酒旣饱以德不曰饱味而曰饱德者何也德之至者和厚以居身权宜以制事所谓饱德者盖言饱乎仁义也仁义充足则至理悦心极天下羙物之餍饫莫甘于此焉若人之膏粱亦何足羡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且仁义充足则闻誉昭著极天下被体之采章莫荣于此焉若人之文绣亦何足艳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夫饱乎仁义而不愿膏粱文绣则知良贵为足贵而赵孟之所贵不足贵矣何弗反而自思也哉盖人惟不知已之自有至贵是以舎内而慕外舎已而求人耳诚知其有贵于己者尚何势分之物足以易夫性分之良也与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为为仁而不力者言也孟子曰理欲不容两存仁之足以胜不仁犹水之足以胜火乃必然而无疑者但今之为仁者其为之不力以暂存之天理遏无穷之人欲犹夫持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其可得而灭熄乎至火不熄则从而谓之水不胜火斯言一出而不仁之人皆以为仁不可以胜不仁而自甘于理消欲长防希澌灭此其所为又有以助于不仁之甚者也非惟无益于仁亦且放逸牿亡终必幷其所为防微之仁而亡之矣为仁者可不以是为戒与盖理欲消长递为贞胜而欲终不可以胜理凡从事于仁者能为必胜之计则道心自盛人心自微何患德业之不底于成哉传曰战胜而肥其此之谓与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羙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之力于为仁也孟子曰仁道之期于有成也不即五谷观之而可见乎五谷者天生之地成之而人食之诚种类之羙者也然必熟而后成其羙苟为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其实犹可以资日用是五谷之不容不熟也有然若仁为五德之元众善之长亦惟在乎日新不已由勉而利由利而安使此心纯然天理之流行如是以熟之而已矣不然而徇于物欲之私失其德性之良不防与五谷之不熟者等乎盖仁当旣熟之后若无所容其力矣而方期有以熟之则安可听其优游自便为哉仁固本于天而成于人者也传曰中心安仁又曰安土敦乎仁熟之谓与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此一章书是孟子言事必有法而后可成也孟子曰凡授受之间何者可以无法乎即以射言之持弓引满者彀也是射之法也从来善射莫如羿虽羿之教人射必期至于彀学羿之射者亦必期至于彀舎彀之外无以为教幷无以为学也更以匠言之为圆为方者规矩也是工之法也从来良工莫如大匠虽大匠之诲人制器必示以规矩学大匠之制器者亦必守以规矩舎规矩之外无以为教幷无以为学也曲艺且然况圣人之道乎盖人之于道其为有渐其进有序自洒扫应对以至礼仪威仪犹射之彀工之规矩也君子教人非不欲一蹴而进之高防之域而必循乎次第不敢凌躐者道在则然也下学上达学者宜知所从事焉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三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四
孟子【下之六】
告子章句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楼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此一章书见理欲之辨当论其常而不当论其变也昔任国之人以孟子守礼而屋庐子乃孟子弟子故
问于屋庐子曰人无不甘食者而食之中有礼礼与食孰重屋庐子曰礼以节饮食之流食虽不可无而礼重于食任人又问曰人无不悦色者而色之中有礼礼与色孰重屋庐子曰礼以防男女之欲色虽不可废而礼重于色于是任人曰礼固重于食色设时当饥饿而与吾食者未必敬以有礼以礼食则饥饿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而生亦将必以礼乎设时当贫乏而欲娶妻者不能备物以行礼亲迎则不得妻而废伦不亲迎则得妻以全伦亦将必亲迎乎屋庐子穷于任人之言而不能答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言也何难之有礼之重于食色者以大分较而言也若不较以大分则食色自反重于礼矣譬如定物之高卑者必平其本而后末之高卑可定若不先揣其本而但齐其末则方寸至卑之木可使升之而高于岑鋭之楼任人之谓食色重于礼也不犹是乎且礼本重而食色本轻犹之金本重而羽本轻也然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至少之金与一舆至多之羽哉则礼之所以重于食色者夫亦可推矣大凡轻之中原有其重者重之中原有其轻者是必轻者与轻者比重者与重者比而轻重始得其正饥而死食之重者也以礼食礼之轻者也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礼之轻于食相去悬絶岂但食重而已得妻色之重者也亲迎礼之轻者也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礼之轻于色相去悬絶岂但色重而已汝何不往应之曰食所宜重矣有如紾兄之臂而夺之食非礼之甚者也为非礼则得食不为非礼则不得食食固重而敬兄之礼亦不轻则将紾之乎吾知宁饥以死而必不紾矣礼不重于食哉色所宜重矣有如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非礼之甚者也为非礼则得妻不为非礼则不得妻色固重而婚娶之礼亦不轻则将搂之乎吾知宁不得妻而必不搂矣礼不重于色哉以礼与食色之并重者较之而见礼之尤重如此彼任人一偏之説亦不足辨矣可见圣贤酌乎理欲之轻重固决之于大分尤能权其变以守其常亦所以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防灭圣贤维持世道之意良防哉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
此一章书见圣人可为而不假外求也曹君之弟名交者问于孟子曰古之称大圣人者莫如尧舜若未易企而及矣吾闻人皆可以为尧舜不识有此理乎孟子曰然尧舜无不可为也曹交又问曰从来能为尧舜之圣者若汤与文王是已交闻文王身长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不及文王而过于汤以形体言则无异于汤文矣然无他材徳也但食粟而已必如何而可以为尧舜耶孟子曰为尧舜者奚有于形体哉亦在奋然以为之而已矣如有人于此其初力不能胜一匹雏之轻则为无力人矣今曰能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其所以为有力无力人者存乎举之重轻则所以为尧舜与不为尧舜者可知然则为尧舜所为之事是亦为尧舜犹之举乌获所举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能胜尧舜之事为患哉特甘于暴弃而弗为耳果能为之而何不胜之有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畱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此四节书言道不难行而人之求道者宜笃也孟子曰人之不求为尧舜者或者为之而难则将惧其高远而非有难为者也徐行而后于长者即谓之弟疾行而先于长者即谓之不弟夫此徐行者岂其高远难为而人所不能哉但忽焉而有所不为也不知尧舜之道虽无所不该然不过率其良知良能之性以充满其分量而何尝于孝弟之外更有所增益乎明乎尧舜之道无他则于以为尧舜之所为不易易哉是在子之审处而力图之耳尧之衣服言行一循乎孝弟者也子诚服尧之服则服不异乎尧诵尧之言则言不异乎尧行尧之行则行不异乎尧是亦尧而已矣若使出乎尧则入乎桀桀之衣服言行悉悖乎孝弟者也子苟服桀之服则服不异乎桀诵桀之言则言不异乎桀行桀之行则行不异乎桀是亦桀而已矣尧与桀之辨存乎一转移之间可不勉为尧勉为舜而徒区区形体之是恃耶曹交闻孟子之言乃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畱于邹而受业于夫子之门以求尽为尧舜之功焉孟子曰子欲假馆而受业者以道未易知而欲师我以求道也夫道为众人之所共由譬若大路然岂幽隐而难知哉人患不求耳子归而求之事亲敬长之间而防体吾所谓孝弟之道则性分之内众理发见无往非道则无往非师不亦有余师乎何必畱此而受业也盖尧舜以为之而造其极而所以为之者又在知以明其为之之理力行以尽其为之之实孟子直为万世之学为尧舜者训也而岂仅训曹交乎哉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此一章书见处人伦之变在顺乎情理之当然也公孙丑问于孟子曰齐人有高子曰昔周幽王太子宜臼被废而作小弁之诗其辞其意大不类仁人孝子之用心乃小人之诗也孟子曰高子何以言之公孙丑曰高子以为小弁有怨其亲之意是以谓为小人之诗孟子曰固哉执滞而不通其高叟之治诗也小弁乃怨其所当怨而岂可以是议之乎譬如有涂人于此本不可射者也乃越国之人闗弓而射之则已于其防谈笑而劝阻之无他疏越人故言之巽也苟其兄闗弓而射之则已于其防垂涕泣而力阻之无他戚其兄故言之廹也小弁之事乃父子之异变宗社之倾危系焉正与兄之闗弓射人无异其怨也乃亲亲之心也亲亲仁之发也而何得遽以是议之高叟之为诗也执滞而不通矣公孙丑又问曰小弁之怨宜矣昔衞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因而作凯风之诗凯风之于母正如小弁之于父若所当怨矣何以独自责而不怨孟子曰凯风亲之过在身家过之小者也小弁亲之过闗宗社过之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则视其亲若不相渉是愈亲而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则亲有过而不能忍是如水之易怒而不可矶也愈亲而愈疏待亲之薄而不孝也易怒而不可矶亦待亲之薄而不孝也小弁与凯风一怨一不怨均之无忝于孝而安得以称凯风者抑小弁哉孔子尝曰孝之至者其惟舜矣年五十而犹怨慕也以怨慕为至孝奈何以赋小弁者为非孝乎高子之言谬矣于此见人子之事亲处常处变各有其道总不失乎情理之正而已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搆兵我将见楚王説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説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説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懐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懐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懐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懐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见谋国者当以仁义为正而不当言利也战国时有姓宋名牼者将往楚国孟子适遇于石丘之地问曰先生将何所往宋牼曰时尚战争生民之祸烈矣有心斯世者当思所以转移之吾闻秦楚搆兵我将南见楚王説而罢其兵如使楚王不悦于吾之説我将西见秦王説而罢其兵不合于楚必合于秦二王我将有所遇焉孟子曰轲也请无问其説之详愿闻其説之指説之将何如以为辞也宋牼曰我将言其搆兵之不利也孟子曰处今日而能以罢兵息民为説先生之志可谓大矣但先生所説以利为名号则不可盖旣言不利将必言利矣先生以利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自将帅以及卒伍无不乐罢而悦于利也利名一倡则天下惟知趋利为人臣者怀利己之心以事其君而不诚于事君为人子者怀利己之心以事其父而不诚于事父为人弟者懐利己之心以事其兄而不诚于事兄是尽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皆懐利以相接将见罢兵虽息一时之患而徇利实伤万世之彞如此而不灭亡者未之有也
先生以仁义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懐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懐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懐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懐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此一节书见仁义之可以致王也孟子曰言利之害如此必何以説之而后可惟有仁义而已先生诚以仁义説秦楚之王极言搆兵之殃民而不仁过制而非义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自将帅以及卒伍无不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仁义之名旣倡则天下咸知趋于仁义为人臣者懐仁义之心以事其君而必期乎忠为人子者怀仁义之心以事其父而必期乎孝为人弟者懐仁义之心以事其兄而必期乎悌是尽君臣父子兄弟皆去利懐仁义以相接也将见下焉者一循乎尊亲之典上焉者不失乎纲纪之宜如此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仁义未尝不利何必以利为言哉乃知利之名不可为训也説以利而亡説以仁义而王无他兴亡之故系于人心而所以正人心者在正之以道尔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此一章书见圣贤报施之各当也孟子居邹时任君之弟季任为之居守其国以币帛交于孟子孟子受其币而不往见以报之又处于齐平陆之地时储子为齐相以币帛交于孟子孟子亦受其币而不往见以报之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均之以币交者也而见不见异于是屋庐子喜曰一见一不见在夫子必自有道连得其间隙而问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母乃为其为相不若季子摄守君位故轻之而不见与孟子曰子疑以为相而不见非也周书洛诰之篇有曰享上以礼意为本必先有礼意而后用物以将之乃可为享若使物有余而礼意不足则仪不及物曰不享以其不用志于享故也书之言如此其意盖谓不用志于享则虽有享之名而不成享之礼矣为其不成享故曰不享也观于书言而我之所以见与不见可知矣屋庐子于是明乎见不见之故遂悦形于色而或人则未知何以为成享不成享也乃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为君居守不得之邹以见孟子是制于礼者也则虽以币交而礼意已备此之谓成享储子为齐相得之平陆以见孟子而不来见是简于礼者也则虽以币交而礼意不及其物此之谓不成享夫旣有成享不成享之别则夫子之一见一不见不亦宜乎由此知君子与人相接之际一视乎礼意之诚否以行吾义焉者也而岂可以一律论哉
淳于髠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覇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此一章书见孟子去就之有道也淳于髠曰凡名生于实有功利之实斯有功利之名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欲济时以为人者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以自为者也夫子位在三卿之中则非自为者比乃名实未加于上下旣不能正君复不能救民而遂去之而不顾则又非所以为人矣自为为人两失其道仁者之用心固如此乎此盖讥孟子仕齐未有功而遽去之孟子曰子安得执去就之迹以论仁夫亦揆于去就之义可耳如居士庶之下位不以己之贤事人之不肖者伯夷也承汤之聘而五就汤汤进之桀而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浊之君而弗事不辞卑小之官而弗为者柳下惠也三子者或则去或则就或则有去亦有就其道若不同而其志趋则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无私心而合天理之谓仁就者不失为仁去者未尝非仁然则君子之去就亦惟求其心之无私事之合乎天理而已矣若夫去就之迹何必同哉淳于髠又以孟子虽不去齐亦不能有功于齐乃讥孟子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执政之卿子柳子思为师傅之臣宜其足以兴鲁矣而鲁地之见削夺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孟子曰贤者岂为无益于国乎百里奚贤者也虞以不用百里奚而亡其国秦穆公用之而覇诸侯不用贤则亡求其如鲁之削何可得与鲁之仅止于削而不亡者正以用三贤故耳而何言无益于国耶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覩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防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此二节书是因淳于髠之疑而折其不能识贤也淳于髠以孟子仕齐无功不足为贤复讥孟子曰昔者衞人王豹善讴者也处于河西淇水之侧而河西化之皆善讴齐人緜驹善歌者也处于齐右高唐之地而齐右化之皆善歌齐臣华周杞梁战死于莒者也其妻哭之哀而国俗化之皆善哭即此推之凡有道徳积诸内者必有事功见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见其人也是故有功则为贤者不见其功是无贤者也如其有之则髠必见其功而识之矣孟子曰子亦知贤者之不易识乎孔子尝为鲁司冦之官鲁之君相惑于齐女乐而不用宜可以行矣时方郊祭乃从而祭礼当膰于大夫而膰肉不至遂不及脱祭祀之冕而行在不知者以为为肉而行也即其知者亦以为为无礼而行也皆非知孔子者也盖孔子之心惟恐于父母之国显其君相之失则欲以君相之微罪行而又不欲为无故而苟且以去国故不行于女乐旣受之时而行于膰肉不至之后其见防明决而用意忠厚当时谁有能识之者可见君子之所为出于寻常思虑之外而不徒徇于形迹之防众人固不识也而遽谓能识贤者哉盖孟子之去就法乎孔子者也孔子去国之意不欲明言直俟孟子始发明之则孟子之去齐亦必有不欲明言者自非淳于髠之所易识尔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覇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廵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覇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覇者三王之罪人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伤世道之衰以警当时之君若臣也五覇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孟子曰当春秋之世五覇不谓无功而未能无罪其得罪于三王则三王之罪人也至于今而君若臣更有不可言者矣今之诸侯得罪于五覇则五覇之罪人也今之大夫又得罪于今之诸侯则今之诸侯之罪人也五覇所以为三王之罪人者何也三王之制天子以时适于诸侯而察所守曰廵狩诸侯以时朝于天子而陈其职曰述职且天子诸侯当春则省民之耕种而补其不足当秋则省民之收敛而助其不给廵狩之事如何入诸侯之疆界见其土地垦辟而无草莱田野耘治而无旷废养高年之老者而不至于冻馁尊有徳之贤者而不至于防慢诸凡俊杰有才之人皆布列在位而政事厘举如是则有庆庆则予之以地盖赏之以示劝也若使入诸侯之疆界见其土地荒芜而非惟不辟亦且不治高年之老者遗弃而不养有徳之贤者放失而不尊诸凡掊克好利之臣皆布列在位而赋敛烦兴如是则有让盖责之以示惩也述职之事如何朝会有常期天下诸侯孰敢不朝其或有不朝者天子各有道以处此矣一不朝则贬抑其爵或上公贬为侯伯或侯伯贬为子男再不朝则削夺其地或百里削为七十里或七十里削为五十里三不朝则举六师之众诛其人而更立之法制旣定赏罸征讨之权于天子下焉者特奉而行之耳是故天子出令以讨有罪而不至亲伐诸侯承命以伐有罪而不敢擅讨若五覇者搂合诸侯以攻伐诸侯则旣无出令并非承命但以形势驱率羣国名若出于公而实以遂其私败坏三王之法制莫有甚于此者也故曰五覇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覇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防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徳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賔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旣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覇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此二节书言战国诸侯大夫之罪也孟子曰今之诸侯所以为五覇之罪人者何也五覇之中惟桓公为最盛其在葵丘之地会合诸侯威信足以服人故但束缚其牲载书于牲上而不事杀牲以防血载书之辞有五初命曰孝为伦行之首不孝是子不子罪在必诛世子为綂绪所系已立世子而复易是父不父无轻易妻为匹配所自定妾而为妻何以严嫡庶之辨无乱其分再命曰贤而脩行者尊之使隆其礼才而擅能者育之使厚其禄皆所以表彰有德也三命曰国人之老者待以敬幼者抚以慈远人之嘉宾覉旅悉优遇之无忽忘四命曰士恐未尽贤但世禄而无世官官事恐有废阙但耑任而无兼摄取士必务得其人不容苟取大夫有罪必告天子而后杀无得自专五命曰水泉之利在共资灌漑无曲为隄防凶荒之灾在互相轸恤无严为闭籴普天莫非王土率土莫非王臣无以私恩封国邑而不告天子五命旣终而又丁宁曰凡我同盟之人自今旣盟之后恪遵五命以归于和好若此者无非申明天子之禁而后世诸侯所当永守者也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向使在五覇之时必为五覇之所不赦故曰今之诸侯五覇之罪人也今之大夫所以为今之诸侯之罪人者何也诸侯之赖有大夫者以其陈善闭邪而使母丧失其德也苟其君有恶不能谏而又承顺之乃长君之恶者也是固有罪矣然恶本在君而彼特承顺而长之其罪犹小至于君之恶未萌而先意迎导之乃逢君之恶者也君本无恶而彼迎导君意引之于邪僻之地以成其恶非罪之大者乎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以贼害其君则诸侯干三王之法犯五覇之禁一自大夫有以逢之也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世道其愈趋而愈下矣夫盖自古奸臣所由得君之心者其始无不自逆探君意以成其恶而其继遂至于君臣相昵而不可解此为君者所不可不察而为臣者所不可不慎也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大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此一章书见事君者当以正君为要也慎子鲁臣名滑厘鲁君欲使慎子为将军綂兵伐齐以取南阳孟子曰势必足以制敌而后取胜故善用民者必先教其民若不教之礼义而遽用之以即戎则民不知以尊君亲上为心将必有败亡之祸是陷民于死地而谓之殃民殃民者在尧舜行仁政之世岂得而容之哉甚矣用兵之不可苟也且兵亦原有难恃者果其负善战之才而一战胜齐遂立取南阳之地揆之于理犹且不可况战之未能必胜乎慎子勃然不悦曰战期于胜旣胜而取南阳犹以为不可此则滑厘所不识也孟子曰其所以不可之故盖以先王固有定制也吾明告子在昔先王设都分国天子之地方千里必千里而地之所出始足待诸侯苟不千里则无以供朝仅聘问之礼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必百里而地之所出始足守宗庙之典籍苟不百里则无以充祭祀会同之常数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地制旣定是以当时封建诸侯有以次而啬者无过制而丰者如鲁之祖周公功莫大焉其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不逾于百里至于齐之祖太公功不在周公下其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不逾于百里夫以周公太公之功而分封不过百里则其制之一定而无可加明矣今鲁方百里者有五较之始封之地其数已多子以为有王者起而欲兴复旧制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吾知其必在所损而何更取南阳以益之是即一无伤害但徒手而取南阳以与鲁国然且仁者不忍为况于战鬬杀人以求广土地乎夫亦防原乎事君之义可也大凡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使事事循乎日用之常而于道之中务引其君以志于仁使念念守乎公平之理盖君之志不为嗜欲所诱则其所行自无不悉合乎道事君之大要尽于此矣彼违制而非道残民而不仁岂人臣所可以事其君者耶由此知臣之于君当慎所以引之引之以尧舜则为尧舜引之以桀纣则为桀纣故善事君者在絶其功利之私而导以性情之正也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此一章书见为君者当黜富强之臣也孟子曰臣之効力于君与君之信任其臣皆当以正大为务而不得徒徇乎功利之术今之事君者毎自夸其能曰我能为君开辟土地充实府库使国用饶足今之所为良臣者此矣而不知聚敛民财实古之所谓贼害其民者也君方拂民从欲趋乡不在于道而因以不志于仁则与桀何异乃不能引之志仁而更求富之是以贪济暴而富桀也非民贼而何今之事君者又自夸其能曰我能为君要约与国攻战必克使国势壮盛今之所为良臣者此矣而不知防弃民生实古之所谓贼害其民者也君方好大喜功趋乡不在于道而因以不志于仁则与桀何异乃不能引之志仁而更求为之强战是以威助虐而辅桀也非民贼而何夫君以富强之臣为良臣者今之道今之俗然也然亦思君之期于富强者无非为取天下计耳若使率由乎今之道无变易乎今之俗日相寻于功利而不已虽与之天下而人心离散叛乱立兴不能一朝居也然则富强亦何益哉盖凡臣之务于君君之属望于臣者忠而已战国之君臣莫不以富强为忠究之臣之所为忠者实非所以爱其君而君之所谓忠者实非所以教其臣是故忠之一言固不可以不辨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飱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此一章书见古圣人取民之制不可以私意为重轻也白圭名丹周人白圭问于孟子曰为君者不取于民则无以足君而刻取于民则又无以足民吾欲更立税法于二十分而取其一分何如孟子曰子所谓二十取一之道乃居貉之地以治貉之道也有如万室之国用器者多而一人为陶以制器则可乎孟子之意盖以君之取资于赋犹国之取资于陶陶不容过少则赋不容过薄故设此问也白圭曰不可室多而陶少器不足用也圭旣明于陶之不可以一人何独闇于赋之不可二十取一乎孟子于是正告之曰知此则知貉道之非所以裕国矣夫貉北方之国髙而寒五谷不能生殖惟黍早熟耐寒而生之是本无可为纳贡之物明矣且其俗无城郭宫室则无营筑之费无宗庙祭祀之礼则无牺牲粢盛之费无诸侯币帛饔飱则无朝会餽遗之费无百官有司则无廪禄之费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非貉之比若使二十取一无以尽君臣祭祀交际之礼则去人伦无以设百官有司之属则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以治也彼陶以寡祗不足供万室之用耳且不可以为国况君子系辅治之人无君子而可以为国乎君子必不可无则经费必不可阙而二十取一其何以足用哉盖自古十一而税乃尧舜不易之道而不得更有轻重于其间也较之尧舜之道而轻焉者貉也今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将貉为大貉而我亦为小貉也较之尧舜之道而重焉者桀也今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将桀为大桀而我亦为小桀也重固失于贪暴而轻不伤于苟简耶乃知图治者以公平中正为归偏轻偏重总无当于治道之大也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此一章书见治水当以禹为法也当时诸侯有小水白圭为之筑隄壅水而注之它国因对孟子而自夸其功曰从来治水者莫如禹然为力则劳为时则久若丹之治水也非有四乘之劳八年之久而成功烂焉窃自谓愈于禹孟子曰子言愈禹过矣禹之治水顺水之性而得乎水之道者也是故水之道无不就下而就下则至海而止禹之疏瀹排决一以放乎四海为归是以四海为受水之壑也今吾子筑隄壅水但救己之患而不恤邻国之患是以邻国为受水之壑也不大异于禹乎夫水可顺不可逆下流壅塞则逆流而行以至洚洞无涯谓之洚水洚水者即尧时之洪水也洪水为灾下民昏垫此仁人之所恶而急欲拯其沉溺者也今子不知通水之下流以顺其性使邻国共享其安乃徒为一时苟且之计壅水以害人其为不仁莫甚于此吾子过矣而何言愈于禹哉盖治水之事视乎其心禹之心为天下而公故其事足以利天下白圭之心为一国而私故其事遂以病邻国公私之别利害之闗也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此一章书是孟子明信为行事之本也孟子曰心能诚一为亮事有持守为执惟执而后事可成惟亮而后事可执君子之所以执而不渝者由其亮而无伪也若使观理未明是非难决因而存心未实意见多淆本无必为之志安得有不易之其于事也必至游移莫定而寡所执持矣诚哉君子非亮无以为执也盖君子自穷理之后于凡事物之故无不变而通之以成其亮自无不变而通之以成其执彼执于一偏之见者先已失其为亮又安足以为执哉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旣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顔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防之人至矣与谗谄靣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此一章书见为政者在集众善以成其善也当时鲁君知乐正子之贤欲使执国政孟子曰乐正子见用于鲁道其得行矣吾闻之喜而不能成寐公孙丑问曰士必有其才而后可任其事乐正子强毅足以执持国政乎孟子曰否公孙丑又问有知虑足以图谋国政乎孟子曰否公孙丑又问多闻博识足以通逹国政乎孟子曰否公孙丑于是疑三者旣非所长则何以居位而称职乃问曰然则奚为喜而不寐孟子曰为政之道贵虚中以受善其为人也于凡善言善行无不心诚好之此其所以喜也公孙丑曰好善遂足以治鲁国乎孟子曰善取诸己则有尽取诸人则无穷以彼好善之心虽治天下有余裕而况鲁国乎是何也凡言以心受惟心能取者斯言毕予焉夫茍好善则举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之远而来告之以善由是用天下之言理一国之事其何难之有夫茍不好善则人将曰彼之为人訑訑然自足其智以为予旣已知之矣虽告之以善其安听乎夫此訑訑之声音顔色人皆知其无好善之心将风声所播里足不前而距絶善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直谅多闻之士远而谗谄面防之人至矣与谗谄面防之人居而所见所闻无一善言善行居身日以非行事日以谬国欲治可得乎甚矣好善优于天下而乐正子之得为政为可防喜也凡为政者能舎己以来天下之喜则善不必自已出而政无不举否则自以为智者适所以成愚自以为圣者适所以成狂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君天下与相天下者皆不可不知也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此一章书是明君子去就之义以见仕之不茍也陈臻问于孟子曰君子处世旣不可不仕以明高亦不可苟且以幸进古之君子必何如而后仕乎孟子曰时之遭遇不同君子之自处亦异其就而仕者有三其去而不仕者亦有三盖君子之仕非以干求利禄志在行其道也如为人君者有乐道忘势之心有尊贤图治之意屈己以迎之内其敬外尽其礼且虚怀信任言我将纳用其言是吾道可行之机也则就之若外之礼貌虽存而中之信任不笃言旣不行君子必不可以虚拘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能即行其言而接待之间犹能内其敬外尽其礼是亦尊贤敬士之君可与有为亦吾道可行之机也则就之若礼貌寖衰则好贤之诚已薄君子当见防而作矣则去之此皆委曲为行道计也其下有所遇困穷君旣不能用又不能礼使朝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戸其君始闻而悔之曰贤者处于吾国吾大者不能行其致君泽民之道复不能从其因事纳诲之言使饥饿于我之土地又不能尽养贤之礼吾防以为耻于是供餽以周之夫君之于民亦有周给之义兹更有悔过之言受之而养其身以有待亦所以存吾道也是亦就之之意然所受有节不过免死而已岂滥受而茍畱哉是亦去之之意也古君子去就之义大畧如此盖君子之遭遇听言为行道之实礼貌亦行道之机故皆可委曲而就为人君者必谏行言听而后为好贤之诚使人视礼貌为去就则己浅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説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此一章书见圣贤皆成于忧患而安乐之不可狃也孟子曰自古圣君贤臣大约兴于艰难困苦者为多如舜圣帝也发于畎亩之中傅説贤相也高宗举于版筑之间胶鬲贤臣也文王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齐之贤相也囚于士官而桓公举之孙叔敖楚之贤臣也隠于海滨而庄王举之百里奚秦之贤臣也混于市廛而穆公举之是何其初则抑欝顿挫而后乃德业炳赫若此乎是皆有天焉非偶然也天将以君相之大任付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使意不得舒劳其筋骨使身不得息饿其体肤而饮食不充空乏其身而财用不足凡身之所行与其意之所欲为相为拂乱而逆其志愿凡此者皆所以竦动其理义之心使之惕然自奋坚忍其嗜欲之性使之澹然无求且阅歴艰难扩充识见才力之所不能者使增益之所以智防勇沉才全德备一旦可以当大任而无难也此不独圣贤为然凡中人之资每因有过失然后翻然改悔盖不能谨始于平日必待事势穷廹困于心而不得通衡于虑而不得顺然后感奋而兴起不能烛理于防微必待过失显著验于人之色于人之声然后警醒而通晓此又不独人情为然凡有国家者内无法度之世臣谏诤之贤士则无以闻其过而易至于怠荒外无强大之敌国侵凌之外患则无以惕其心而易至于骄縦国鲜有不亡者由此观之可见忧患者人以为可危而不知为增益德性之具安乐者人以为可恃而不知为渐至危亡之阶也人安可恶忧患而躭安乐也哉盖用人者将投之以宏钜必先择之于艰难汤之所以立贤无方也守国者虑忧患则常安狃安乐则常危益之所以儆戒无虞也孟子此言何其明切而警凛与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欲人思教者之心也孟子曰人之材质不同君子之施教亦异故教亦多方矣予于人之有不善者习染旣防拒絶之而不屑教诲者亦有之然我之心无非使之惕然悔悟改恶迁善非忍而絶之实激而进之是亦教诲之而已矣人可不以教者之心为心乎盖圣贤大道为公视天下无弃才曲成而不遗抑扬进退无非教也帝王之黜陟予夺推之以至于刑罚流就无非使天下向善而已矣故曰刑以弼教也
日讲四书解义巻二十四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巻二十五
孟子【下之七】
尽心章句上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飬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夀不贰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发明心性之学以见天人之合一也孟子曰人之主宰乎一身者惟心心乃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事其体量至为宏大人能充满其量使全体大用无一毫之亏欠则必由于知性性者心所具之理即事穷究而洞然无疑则理明而心之体全矣夫此理在性为健顺五常之徳在天即为于穆流行之本非有二也能知性则性所从出之原亦融防贯通矣知天何事外求哉君子达天之学如此心固当尽而又贵有以存之心之出入无时必常操而
不舍一动一静不使夺于外诱之私性固当知而又贵有以养之性之纯然不杂宜常顺而不悖勿忘勿助不使违乎自然之则心与性皆天之付于我者存飬如此则天理常存即所以奉承乎天而无违也君子事天之学如此然使知天事天犹不能不惑于殀夀之故而修身之学怠焉非仁智之尽也惟尽心知性至于洞彻之极而殀夀不以贰其心存心养性以脩其身而俟夫命之自至则天所付于我之理毫无亏欠而命自我立矣岂非知天事天之全功乎人主继天立极时与天命相陟降惟当格物致知以穷理存心养性以脩身与天地合其徳又何天之不可知何天之不可事何命之不可立哉故禨祥祸福数也而知天不在乎是郊坛享祀文也而事天不尽乎是祷祀鬼神妄也而立命不繋乎是夫亦求之于身心性命之实天人合一之理而已矣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顺受正命之学也孟子曰凡人之生吉凶祸福遭遇不同莫非天之所主宰是谓气数之命然其中有正命焉为善而获福固谓之正即为善而或防祸亦不可不谓之正是盖莫之致而至者人但当顺受乎此而已是故知正命者凡行险侥幸祸机所伏之地皆所不蹈必不立乎岩墙之下焉所谓正命者谓何君子平日存心养性以脩身而气数脩短听之自然全而归之者此正命也行险侥幸自蹈危亡如桎梏而死之类此皆人所为而非天之正命也人可不思顺受其正哉孟子言顺受非茫无操持听之气数适然之遭而已也盖尽道正顺受之实不愧不怍则可以达天自求多福斯可以立命孰谓天运不由于人事哉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戒人之妄求也孟子曰人之孜孜而求者不一亦当辨其有益与无益耳如求则得之勤脩始能有获舍则失之弃置即已遗忘是得失系于所求乃求之有益者也此无他仁义礼智为吾性固有之良求其在我者也焉有不得哉若夫求之则有道焉度于义理而不可妄求得之则有命焉限于气数而不可必得是得失不系于所求乃求之无益者也此无他富贵利达非吾身固有之物求其在外者也而可以幸得哉人亦当审所求矣夫人之希心利禄者往往以为求之有益孟子之所谓有道即孔子之所谓进以礼退以义也孟子之所谓有命即孔子之所谓得之不得曰有命也圣贤安命自脩之学皆如此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以尽性之学也孟子曰天下事物之理其端有万然无不备于人性分之内如有父子君臣则仁义之理已备有耳目视听则聪明之理已备大而伦纪小而事物其当然之则皆浑然具足于性中者也而克尽其理者则有安勉之不同焉诚自反于身而所备之理皆实践而无少虚假则不待强勉而一身之内莫非天理之流行乐孰逾于此乎反身而诚则仁在是矣人不皆自然而能于是有求至乎仁之事是殆莫切于强恕人之逺乎仁者由私意之间隔诚能勉强力行推己及人之事则心公而理得求仁莫近于此其于皆备之体无少欠缺不犹夫自然而诚者乎可见本体无事外求而工夫在于实践万物皆备即仁也体仁之实莫大于诚求仁之方莫切于恕中庸曰明善诚身又曰忠恕违道不逺圣贤尽性之学有异防与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警人知道之意也孟子曰人日在斯道之中则当尽夫眀道之实盖天下之事莫不有当然之理与所以然之故乃人伦日用之事或日行之而不能灼知其所当然或习熟矣而不能察识其所以然是以终身行其事而不能知其道者固甚众也盖道即人而具大而君臣父子之伦近而视听言动之节小而一事一物之微皆道所贯注日行日习而不能加眀察之功致使发于偏私乘于物欲而日与道逺庸众固无责矣体道之君子顾可不自警省乎哉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警人知耻也孟子曰人之所以得免于庸众而可入于圣贤者全是一念羞恶之心以激励于前而惩创于后故人不可以无耻也盖为不善而不能改此已之无所耻也能以此为深耻自能迁善逺恶而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孔子论士以行已有耻为明体之学此正善恶之闗而圣庸之介也故圣贤重之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此一章书是孟子戒人之忘耻也孟子曰羞恶者乃人生固有之良心所系于人为最重盖有此羞恶之心则希圣希贤而日进于髙眀无此羞恶之心则茍且因循而日流于污下人可忽视此一念哉世之失其本心者劳心于机械而为笼络之术从事于变诈而为反覆之行人皆以为深耻而彼反以为得计若此等人更何所用其愧耻之心乎此心既失则耻之一念己不若人将放辟邪侈无所不至更何若人之有耻之系于人也岂不重哉夫人主之所以风厉天下使之勇于为善者全在动其愧耻之心故孔子云有耻且格则知耻之一念发于寤寐沦于肌肤不可强也诚天下之人为一不善若挞市朝之辱非人君祓濯于上百姓服教畏神于下而能然乎故大畏民志又有耻且格之本也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犹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此一章书见君当以道重士士当以道自重也孟子曰贤者之系于人国最重也以辅君徳则使之为尧为舜以佐治理则使之为唐为虞所以古之贤王好人道徳之善而忘己尊贵之势然人君之所以重士者以其道也君重其道而士先不能以道自重则其本已失何以为辅世长民之具乎所以古之贤士亦未甞无所好无所忘也其所乐者己之道而所忘者人之势此非矫情轻世以眀髙盖抱道自重使微动于势分之尊遂自丧其乐道之实故王公不能内致恭敬之心外尽尊崇之礼则不得数见贤者数见且不可得而况得而臣之乎盖虚懐下贤者人君之盛事故不嫌于屈己而抱道自重者士君子之大节亦非同于自矜古之君臣相尚以道往往如此不如是不足以得伊傅之臣而止以来干时希进之士耳其可忽乎哉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逰乎吾语子逰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徳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脩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穷达自得之学也时人有宋句践者游説之士也孟子谓之曰子好游于诸侯乎吾语子以游説之道夫游于人国而人之知不知不可必也然内返诸心所得在我人知之亦嚣嚣而自得不以为喜人不知亦嚣嚣而自得不以为戚则内重外轻随遇而安矣宋句践问曰自得非易何如斯可以嚣嚣乎孟子曰君子处世固非徇物亦非矫情盖在我者重则在人者自轻如吾心所得之善谓之徳恭敬奉持之而不敢忽则天爵贵而人爵不足荣吾身所守之正谓之义欣慕爱乐之而不敢违则操履端而外物不能诱斯可以嚣嚣自得矣故士当穷而在下则以所尊所乐者守之为义而为特立独行之操当达而在位则以所尊所乐者行之为道而成济世安民之业惟其穷不失义故处则为幽人之贞而士得已焉惟其达不离道故出则慰斯民之心而民不失望焉曷不观于古之人乎古之人得志而在位则以道义为政教之施而福泽加于百姓不得志而伏处则以道义为脩持之具而闻望着于当时是穷非徒穷有以独善其身达非徒达有以兼善天下此自得之实而穷达之所以一致也何知与不知之足以动其心哉孟子之所言殆即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之流与士君子必以此自命而后处为纯儒出为王佐而不违乎用舍之宜朝廷必以此用人而后处足以风励天下出足以润泽生民而可以收道徳之效孟子讵仅为游説之士言哉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以豪杰自待之意孟子曰天性之良人所同得而庸众之蔽锢已深贤哲之奋兴独力故待文王之教化而后感发兴起于善者此凡民也若夫才智过人之豪杰禀乎天性者既优蔽于物欲者亦浅其卓然自立不因乎人岂待文王而后兴哉人奈何自等于凡民而不以豪杰自待也夫圣人不一而独举文王为言者教化之泽莫盛于文王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夀考遐不作人言文王教思之无穷也又曰肆成人有徳小子有造言文王作人之效也天下豪杰少而凡民多为人君者不当以卓立独行槩天下为豪杰而当以化行俗美变天下之凡民其亦以文王为法而可哉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逺矣此一章书见人不当以富贵动其心也孟子曰人生以道徳为重遭遇之隆盛于己无加亦于己无损然非有过人之识量鲜有不为其所动者今有人于此以匹夫之微而一旦附益之以晋卿韩魏之家猝然投之于富贵而骄矜之意不萌于中满假之色不形于外自视欿然谦虚此必其内重而外轻已大而物小有逺过于人者矣岂易得哉盖人之材犹夫器也器大则所受者大器小则所受者小不独遗大投艰难付之斗筲之器即髙爵厚禄亦难载于浅陋之人能淡视富贵者即其能肩任事功者也能不为宠利动者即其不为患难移者也持此以衡天下士其亦可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此一章书见王道无非以爱民为心也孟子曰好逸而恶劳好生而恶杀者斯民同然之心有逸而无劳有生而无杀者圣王因民之治至不得已而使民杀民亦岂无道以处此哉如城郭之脩治农田之耕凿吾意本欲佚民而非此则民反不能常佚是劳在一日者佚在百年其使民也实以佚道使之也民咸谅其不得已而使之之心虽劳而不怨矣如盗贼之必刑奸究之必诛吾意本欲生民而非此则民反不得遂其生是杀在一二人者生在千万人其杀之也实以生道杀之也民咸信其不得已而杀之之心虽死不怨杀者矣盖劳民动众君子所戒眀慎用刑圣人所贵惟常存佚之生之之心而仍必致谨夫使之杀之之事况敢有非时之兴作与恣意之刑戮乎哉所谓王道以人情为端者亦审乎此而已矣
孟子曰覇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皥皥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此一章书是孟子言王道之大也孟子曰治化之浅深由于主徳主徳之纯驳騐于民风是故行覇道而为覇者其小恩小易结百姓之心而生其感其民风则见美市防驩虞如也行王道而为王者其深仁厚泽沦洽百姓之心而忘其徳其民风则广大自得皥皥如也皥皥之气象何如民之所恶恶之刑罚当其罪虽杀之而民不知怨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耕凿安其常虽利之而民无所归其功顺民性之自然而匡直辅翼之是以民日迁于善而忘乎上之教民风如此真所谓时雍之治太和之化岂驩虞之可言乎盖王天下之君子徳盛化神凡身之所临政教经厯之地便己民风丕变无不化而归于善者凡心之所存神明黙运之时便己从欲而治有至神而莫能测其所以然者天地之所覆载皆王化之所周流上下与天地同其运行焉岂如覇者之邀名市小补于一时一事而已哉夫王道覇道之不同所辨止在公私而其量遂分大小违道以干百姓之誉此覇道之所以小也无党无偏荡荡平平此王道之所以大也先儒谓王覇之辨莫明于孟子而言王道气象之广大无有偹于此章者为人君者当思其气象为何如而措之政事焉则得矣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此一章书言政教感人之异欲为人君者审所尚也孟子曰人君有仁厚之言则百姓闻而知感有恺悌之声则百姓闻而知爱二者均足以入人然仁言布于一时不如人声着于平日之入人为尤深也人君有法度之善政所以防闲乎百姓有礼义之善教所以化导乎百姓二者均足以得民然善政以制其外不如善教以格其内之得民为尤至也善政不如善教者何以言之善政则有法制禁令之宻而百姓怵于为非有不咸遵约束而畏之者乎善教则有礼乐陶淑之功而百姓乐于为善有不懽欣鼓舞而爱之者乎善政则经画详而民生遂民生遂而国用充可以得民财善教则仁义行而民俗厚民俗厚而忠爱生可以得民心以民畏与民爱较以得民财与得民心较善政之不如善教也彰眀较着矣夫政教不可偏废后世但知令行禁止为国家之大务而不知兴民行化民俗措天下于太平者则頼乎仁育义渐善教之为功多也可勿审所尚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仁义之本心而欲其加扩充之功也孟子曰天性之良人所固有能扩而充之不可胜用矣盖人有所能皆由于学若不烦讲习而自能者此乃吾性本然之能其良能也人有所知皆由于虑若不假思索而自知者此乃吾性本然之知其良知也所谓良知良能者维何孩提之童絶无知识然未有不知爱其亲者及其稍长知识有限然未有不知敬其兄者此非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乎夫此爱亲之心乃吾性之仁所发此敬长之心乃吾性之义所发仁义至大我以为见端于爱敬者岂有他哉盖由爱亲敬长一人此心千万人亦此心仁义本天下之公理而爱敬亦天下之同情达之天下而无不然可见仁义为本心固有之良无疑矣是以王者因性牖民莫先于明孝弟之义亲逊之风成即仁义之化洽岂俟外求乎哉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逰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防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此一章书见圣心以虚受天下之善也孟子曰圣人之心浑然天理未有所触则淡然若忘一有所感则虚而能应如帝舜未登庸之时耕于深山之中所与居者木石所与游者鹿豕以其形迹而观之何以异于深山之野人哉然此时圣心之内万理渊涵特无所感焉斯停蓄而不觉耳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以在人之善而合乎圣心之善随感輙应闻善言则急受之见善行则急行之融防贯通殆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非圣心之至虚至明而能受天下之善若此乎盖人心之灵明欲其常虚欲其常静方寸之内絶无畛域絶无私累而后可以受天下之善况人君一日万几善不善杂进要使此心常如明镜止水自然妍媸立辨于天下事泛应曲当无不咸宜矣可不以大舜为法与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此一章书是孟子教人扩充其本心也孟子曰人心至虚至灵虽当物欲蔽锢之后而本体之明未甞不时时露于最初之一念如事之不当为者初亦知其不当为事之不当欲者初亦知其不当欲此虽中材而下之人断未有无此一念者迨一转念而利害惑于中纷华动于外初见为不可为者而竟为之初见为不可欲者而竟欲之此念一失放荡而不知返本体之明遂不可复问矣人诚以义制事断然持之而无为其所不为以礼制心凛然防之而无欲其所不欲如此则所为者皆合于冝所欲者皆当于理清明在躬而天心来复圣贤学问岂有余事哉如此而已矣孟子之所谓无为无欲即大学之所谓毋自欺也人常令此不为不欲之一念烱然内觉不为私欲所蒙是之谓察识卓然振拔不为外物所诱是之谓扩充要岂外本心而求之哉
孟子曰人之有徳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此一章书见人困而后能达也孟子曰昏愚每起于晏安而聪明多生于忧患人情大抵然也在心之理谓之徳以理烛事见于未然是谓徳之慧处事之方谓之术因事循理善其当然是谓术之知人之能有此者恒由乎灾患之来动心忍性磨厉而能然也天下惟孤逺之臣庶孽之子处于危疑之地而不能得乎君亲其处心也危惧尝専一而不敢肆其虑患也深逺尝精宻而不敢忽故能达于事理而全乎忠孝之道也此非徳慧术知之生于疢疾者哉由此推之天下安危之数不系于时势而系于人心心常凛则危可使安心一肆则安可使危古人云晏安酖毒不可懐也可不儆哉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已而物正者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列言臣品欲人以容悦为戒而思臻乎臣道之极也孟子曰人臣事君之道不同以富贵为念者不足言矣进此则有以功名为重者又有以道徳为重者又有道全徳备而忘乎道徳之名者如有一等臣其事君也不知引君当道为事専务阿徇以求君之容已専事逄迎以求君之恱己此所谓患得患失之鄙夫奚足语于臣道哉有一等安社稷臣者其处心积虑惟思措社稷于常安虽犯顔而不顾虽尽瘁而不辞惟以安社稷为恱此可谓忠贞之臣矣有一等全备乎天理而为天民者视道徳为重视功名为轻必圣君在上可以行其道于天下以济世安民而后出而行之必不肎小试其道以徇世此惟伊吕之徒方足以当之此可谓天下之士矣又有一等徳盛化神之大人者但正已而非有心于正物然上而君感其徳自格其非心下而民化其徳咸归于王道此忘其为之之迹而大而化化而神者矣非圣人其孰能之盖国家必得忠贞笃棐之臣匡襄辅弼而后可以安社稷必得道徳纯备之臣正己率物而后可以行王道然使容恱之臣间杂乎其间则虽功名之士且不屑就况道徳之儒乎故任人以图治者欲收事功道徳之效必自去容恱之臣始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此一章书见君子性分之真乐也孟子曰乐之在势位者其乐浅乐之在道徳者其乐深人皆以王天下为至可乐不知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何谓三乐人生之所至愿而难必者莫如父母兄弟之间此盖有天焉而非人所能为也若父母俱存而罔极之恩可报兄弟无故而友爱之道可施此天伦之盛事也一乐也人生之内省无疚者为最难非克己之尽不能也诚于天所赋予之理备之而絶无亏歉仰可以不愧于天于人所当尽之道行之而絶无虚伪俯可以不怍于人此性情之愉快也二乐也人生之所最难得者广其道于一时而传其道于后世今则得天下明睿之才而聚于一堂讲习讨论以成其才涵育甄陶以养其徳此教思之无穷也三乐也三者乃天伦道徳之真乐君子有此三乐岂以王天下动其心哉夫王天下之所以可乐者非以其势之尊位之崇也防泽溥遍则来四海九州之爱戴徳业隆盛则继圣帝贤王之道统故古人不以势位为足重而亦不以势位为可轻诚使王天下者彛伦攸叙慎脩罔愆而又得英贤辐辏共襄太平则安见势分中遂无性分之乐也哉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此一章书是言性之得于天者至重也孟子曰内而徳性外而事功皆君子所不敢忽然其中则有轻重存焉故泽被生民者君子之愿也若土地则幅至广人民则生齿甚繁恩泽可以逺暨君子宁不欲之然未免限于方域而君子之所乐不在乎此若天下统于一人居中可以制外尽四海之民皆可得而抚绥安定之是吾道大行无一夫不被其泽岂非君子之所乐乎然事功虽盛而君子之所性不在乎此君子之所性得之于天而尽之于人虽逹而在上位大行其道而非于性有所加虽穷而在下位不得行其道而非于性有所损盖由本来之分数一定既非有余亦无不足非外至之境遇所得而损益者也君子之所性果何如哉仁义礼智四者本性之徳而蕴于心者也君子心体清明毫无物欲之累故四徳之根柢于心也坚固而不可摇其越于外也自光华而不可掩则见其睟然见于面而清和润泽莫非四徳之流行盎于背而丰厚盈溢莫非四徳之充满其被于四体也皆不待命令而自然动中规矩莫非四徳之敷施积中达外之盛如此则君子之所性岂穷达所得而加损者哉孟子此言非薄事功也正以重事功尧舜之勲华不出性分以内之事人主以仁义礼智之天徳而为永清大定之王道则事功与性功讵有二乎哉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是勉人君法文王而行养老之政也孟子曰为政莫先于善俗善俗莫先于养老尚齿引年三代所共而良法美意莫备于文王当日伯夷辟纣之虐隠于北海之滨闻文王作而兴起曰盍归往乎吾闻西伯政施仁善养老者太公避纣之虐隠于东海之滨闻文王作而兴起曰盍归往乎吾闻西伯政施仁善养老者伯夷太公天下之仁人也天下有能善养老之君则仁人皆归往之矣今以文王治岐之政言之一夫受以五亩之宅于墙下隙地树之以桑使匹妇治蚕而老者之衣足于帛矣五母鸡二母彘使无失其孕字之时而老者之食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而不夺其农时八口之家仰事俯育足以无饥矣由此观之伯夷太公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岂恃夫沾沾小恩小恵家赐而人给之哉不过制其田里定百亩五亩之规教之树畜广蚕桑鸡豚之利使之夫耕妇织以各养其老如是而已矣盖凡人年齿衰耄则颐养为急五十之人非帛不暖七十之人非肉不饱不暖不饱则是冻馁其民文王之时无冻馁之老者正制田里教树畜以养老之谓也欲行王道而厚风俗可不以文王为法哉后世人君亦有能礼髙年者矣赐粟赐帛意非不善然朝廷之恩泽有限而田野之利頼无穷昔人云君不夺农时则国人有余食矣不夺蚕桑则国人有余衣矣诚能行此使人自为养又何事区区五更三老之具文也哉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此一章书是孟子言足民乃王道之本也孟子曰帝王之治天下正徳必始于厚生礼教必兴于富足此断断然者人君诚能三时不害使民尽力于田畴什一而征上又薄收其税敛则野无旷土而国无重赋民可使富矣此开财之源得其道也财之耗于食者甚多人主必教民以时朝饔夕飱按时而食也六畜果蔬非时者不鬻于市也财之耗于用者无穷人主必制民以礼吉凶宾祭必有其节也丰歉贵贱必有其等也食不侈而用不滥财不可胜用矣此节财之流得其道也民富而财不可胜用如此岂非民生之至足乎夫民非水火不生活则宜其爱惜之矣然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有吝而弗与者何哉为其至足故也圣人治天下为民开财之源节财之流使菽粟之多如水火无不充然至足菽粟既如水火则闾阎之间有无相通缓急相济亲爱和睦而争讼不兴家给人足而盗贼不作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此可见足民为治天下之要道圣王贵五谷而贱金玉亦在作之以勤风之以俭先之以轻徭薄赋使民衣食足而教化可兴也若不能足民而言礼乐教化不过茍且涂饰之具而已岂圣人教养之道哉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此一章书是言孔子之道大而有本而学圣人者有循序渐进之益也孟子曰道莫盛于孔子今以孔子之道言之其自处者高故其视下者益小如登东山则鲁处其下有不小视夫鲁者乎登泰山则天下处其下有不小视夫天下者乎以人之观乎圣人之道者言之观其大则小者不足观如海为百谷之王观于海而见其浩渺则支流众派不足论矣圣人为羣言之宗游于圣人之门而闻其言论则诸子百家皆绪余矣圣人之道之大也如此然而有本焉夫水惟其有本所以有波流之湍急故观水者有术亦观其澜而水之有本可知矣日月惟其有明所以容光之隙明无不照观于容光之必照而明之有本可知矣观圣人之道者何以异于是然道固大而有本自学者言之岂能一蹴而遽至哉夫流水之为物也不盈于科则不行而前进君子之志于圣人之道也必日积月累笃实于中而光辉越于外然后可从容变化而造乎其极若所积不厚未至于成章则不能足乎此而达乎彼何由至于圣人之域哉人亦宜从事于下学上达之功矣盖不知圣道之大则茍安卑陋而识见不宏不知求道之序则妄希功效而心志不一人其可小视乎道而易视夫学哉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危言义利之介也孟子曰圣人小人相去悬絶而其初止争一念如有人焉鸡鸣而起未与物接一念方萌之时但孳孳为善是虽未至于圣人之极然所孳孳者圣人之事矣是即舜之徒也有人焉鸡鸣而起未与物接一念方萌之时但孳孳为利是虽未至于小人之极然所孳孳者小人之事矣是即蹠之徒也夫舜为天下之至圣蹠为天下之至恶其地位虽分天壤而其界限则在几微一念为善则日循乎天理不至于为舜不止一念为利则日沦于人欲不至于为蹠不止是岂有他哉亦在乎利与善之间而已人可不谨凛乎哉故同一为善也而为善之念稍渉于功利稍近于名誉一毫间杂即流而为利在圣学则为诚与伪之由分在治道则为王与霸之由辨故孟子危言之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辟异端而明时中之学也孟子曰自学术不明而异端纷起吾道大中至正之理几不明于天下如杨子之学主于为我其意不以一毫利物虽拔一毛之微而以利天下彼必不为也是非失之不及者乎墨子之学主于兼爱其意以为无不当爱虽摩顶至踵而可以利天下皆为之是非失之太过者乎子莫知杨墨之失中度于二子之间而执其中似与道为近而不知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有意执之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称物平施之妙是执中无权变也与杨墨之各执其一者何以异哉君子所以恶夫异端之执一者盖以其为我则害吾道之仁兼爱则害吾道之义执中则害吾道之时中所举者一端而百端之变化尽废所以为吾道害也夫辨为我兼爱之非易而辨执中之非难尧舜相不尝言执中乎不知圣人义精仁熟随事因物而得乎自然之中其用至神子莫则学未至理未明凡事胶执乎一定之中其用至拘所由愈执而愈逺耳书云徳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孔子云择乎中庸得一善然则主善择善乃圣人用中之学也异端焉足以知之
孟子曰饥者甘食渇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渇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此一章书见人不可因所遇之穷而累其心之正也孟子曰凡事有当然之理譬之于饮食各有正味惟饥者之于食渴者之于饮尝易觉其甘而不暇审择是皆未得饮食之正味为饥渴所害故也岂惟口腹为饥渴所害不暇择饮食之正味而易觉其甘人心亦为贫贱所害不暇审富贵之正理而惟期其得矣人能无以饥渇之故厌贫贱而贪富贵以害其心则道胜而不为欲所移天定而不为人所夺又何不及人之足忧哉所以君子自命端贵卓立之操朝廷用人必崇恬淡之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庶乎其可与
孟子曰栁下恵不以三公易其介
此一章书见圣人和中有介而世之同流合汚者非和也孟子曰凡人和则易流栁下恵以和称似必与世浮沉随俗上下而不知未尝一于和也其视天下虽无不可交之人而大义所在则卓然不可囬其心虽无不可容之物而大节所关则确乎不可拔当其用也进不隠贤必以其道当其舍也遗佚不怨阨穷不悯可穷可达可潜可见而是非得失之几义利公私之辨较然不欺截然有守虽有三公之位亦将敝屣视之而不以易其介然之操矣其介如此此所以为圣人之和也若止论恵之迹而不论恵之心得无为同流合汚者所借口哉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此一章书言人学贵有成不可鋭始而怠终也孟子曰天下之事虑始为易图成为难人固有奋一时若圣贤之道徳帝王之事业皆不难于旦夕取效而其后力不能继进鋭退速卒于劳而鲜功者此由持志不坚故能而不能收使后效败于垂成而前功弃于一旦深可惜也吾谓有为者不为则已为则必要其成譬若掘井然不计功之难易期于得泉而止若掘井九轫而不及泉人不能得井之用直自弃其井耳人主负大有为之资必终始一致勿倦于勤则圣学进于无疆王道底于有成唐虞三代之治不难致矣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以诚伪立王霸之辨也孟子曰帝王道本无殊而王霸心实有辨以帝言之钦明文思允恭克让者尧也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者舜也知则生知行则安行不待脩习天性浑全自然而然者也以王言之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者汤也敬以胜怠义以胜欲者武也知则学知行则利行脩身体道以复其性勉然而然者也夫帝王虽有安勉之殊而仁义则皆实有诸已此所以徳崇而业广也若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荘此五霸者初无仁义之实而但假借仁义之名以文之如尊王讨贰救患恤灾事非不美而其心原在于计功谋利是欺世惑众形似而实不然者也夫五霸之习于假也日复一日居之不疑而不归之于真实则本非其有而彼竟不觉悟亦安知其非真有也噫时至春秋世道日壊功烈日卑终难返于唐虞三代之盛此卲子所以有五霸功之首罪之魁之论也与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恱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恱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簒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明古大臣正君之苦心以垂戒后世也公孙丑问曰伊尹曰予承先王付托之重辅相嗣王宗社安危实有责焉今嗣王不顺义理予不忍习见其所为之不顺而不为匡救也于是伊尹以冢宰摄政放太甲于桐宫使密迩先王反身改过当时民皆大恱谓其能知天下大计行权以匡君也既而太甲处仁迁义化而为贤又以冕服迎归反居于亳当时民又大恱谓其能积诚意以感悟嗣王也由此观之贤者之为人臣也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而迁之而仍无伤于事君之礼与孟子曰伊尹之事反经合道变而得其正者也嗣君一身上关宗社之安危下系生民之休戚若非率徳改行何以上副先王付托之意故伊尹之志公天下以为心而絶无一毫之私凡为人臣者有伊尹之志而为其事则可如无伊尹之志则是觊觎神器窃弄威权簒逆不轨乃天下万世之罪人也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显有其迹者哉后世乱臣贼子每借圣贤不得已之事以为口实孟子比言其埀戒逺矣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有功于世道也公孙丑疑君子之无事而食问曰伐檀之诗有云不素餐兮言君子守志虽一介之取与必揆诸道义不肎无功食禄也然则君子必居位而有功于人国方可食人之食若不仕无功则当耕而后食今乃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子疑君子为素餐不知君子之有功于人国者甚大虽无卿相之位治教之责而上之可以尊朝廷下之可以范风俗未尝无事而食也盖君子居是国也苟为君者能用其言则道行于上而国祚巩固国计充实安富可期矣位望日隆声称显著尊荣可致矣苟为子弟者能从其教则道行于下而知爱其亲知敬其长入孝出弟矣内有实心外有实事履忠蹈信矣定大计于社稷导国人以兴行其功非浅鲜也是即安受禄养亦道义之所当得诗所云不素餐兮孰有大于君子者哉盖言君子无求之节则一箪一豆取舍有所不苟论君子维世之功虽万钟千驷亦安然受之而不以为愧义有各当不可执一而论也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此一章书是孟子论士之志趣也昔齐王之子有名垫者问于孟子曰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下至农工商贾皆有当为之事士居其间上无官守于朝下无生业于野果何所事乎孟子答曰谓之士者既未得行公卿大夫之道而又不当为农工商贾之业惟高尚其志而已垫又问曰何以谓之尚志孟子答之曰士之尚志非他志不在冨强功利在乎仁义而已矣仁莫大于好生如杀一无罪之人即损我好生之徳不可以为仁矣士之志则以为我若得位必不杀一无罪也义莫大于逺利如取一非所当有之物即乖我逺利之心不可以为义矣士之志则以为我若得位必不取非所有也士既不为不仁则心之所居安在恻隠之仁是也鳏寡孤独吾欲视之如一体焉士既不行不义则身之所由安在中正之义是也纲纪法度吾欲使之得其宜焉士之尚志如此则居仁而大人之体已具由义而大人之用已全虽未得为公卿大夫而仁育义正以经纶天下者取之此而裕如矣达道之事岂有外于隠居所求者哉士之为士如此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羮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此一章书是孟子言陈仲子洁身乱伦之非所以维世教也孟子曰士君子立身行已自有大节矫激沽名皆非所贵即如陈仲子不食不义之粟不居不义之室推其亷介之心设若不合于义而与之以齐国彼必却之而不受通国之人无不啧啧称道信其为贤也自吾观之此不受之义不过好名之心与舍箪食豆羮之义等但可为小亷而已夫人道有莫大焉者在家则为亲戚在国则为君臣上下纲常伦理万世不易不可以一日亡也若亡亲戚君臣上下则人之罪莫大于是今仲子避兄离母内絶天性之爱髙蹈不仕上乖事使之经是亏莫大之节负莫大之罪也乃犹以其不食不居区区亷洁之小者遂信其大节以为特立独行之贤奚可哉观此可见士君子纲维名教当先立其大节苟欲饰誉钓名其弊必至于败常乱俗不可不慎也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臯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防然乐而忘天下此一章书是设言古圣人之处变皆仁至义尽为万世臣子之极则也桃应问曰天下之事处常易处变难茍极变之所至即圣人处此有计穷而无可如何者假如舜为天子臯陶为士师其时瞽瞍或犯法杀人舜虽大孝不可以私恩废天下之公臯陶虽称明允不可加刑于天子之父则如之何孟子曰士师天下之平也职在守法瞽瞍虽天子父而杀人之罪不可逭使臯陶处此惟有执之而已矣不暇他计也桃应曰臯陶固以执法为正然舜天子也以舜处此岂不能禁止之与孟子曰夫舜恶得而禁之法者天之所以讨有罪歴世相不可变易臯陶原有所受之而非所敢私虽天子亦不得废法以纵罪也桃应又曰禁之既不可矣然则舜如之何而可以全其父孟子曰舜大孝人也知有亲不知有天下使其处此则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其心必谓朝廷不可废法而海滨足以避罪必将窃负瞽瞍而逃遵海滨而处自屏于穷僻之地以全其亲终身承顔顺志欣然于天性之乐而忘天下焉既不枉士师之法复不伤父子之恩舜之可为者如此而已由此观之可见圣贤用心之极总不越乎天经地义之常处事者必如是而后无余憾也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此一章书孟子因见齐王之子有所感而言性分之尊也孟子尝自范邑往赴齐国适遇齐王之子望见其仪容气体与人不同喟然叹曰人所居在尊贵之地自然神气以居而移其气所居尊贵则奉养有丰厚之资自然容貌充盈以养而移其体大矣哉居之所系乎夫王子者非犹是人之子也与王子所居之宫室所乘之车马所衣之衣服虽极其华美然犹是宫室车马衣服耳多与人同也而王子之气体独若彼者盖以国君之储贰地势尊优自与常人不同其居使之然也夫势分之尊犹足以移人况仁为天下之广居统天徳而长万善以之居心则心逸而休以之居身则身安且泰君子居此其太和之气道徳之光有不塞于两间于四体者乎试更以鲁君之事验之昔者鲁君尝之宋适时巳向暮门钥甚严鲁君亲自呼于垤泽之门守门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音与我君相似也夫呼于门者鲁君而守者乃疑其似宋君此无他故盖二君者同居南面之尊同享千乘之富居既相似故声音亦相似也居之移气此又其彰明较著者然则居广居之君子徳性中和其不同于常人更可知矣是以膏粱文绣君子有所不愿而人爵之贵常不如天爵之尊也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此一章书是孟子见当日诸侯交际有文无实故此论也孟子曰君之待士禄养固不可少而爱敬尤不容缺若但廪糈以养之而无亲爱之意此不过豢养之而已犹夫以畜豕之道接之也非亲贤之也若但亲昵以爱之而无尊敬之诚此不过爱惜之而已犹夫以畜犬马之意畜之也非遇士之礼也夫食而不可不爱爱而不可不敬则恭敬者岂徒在币帛交接之文乎必先有恭敬之诚积于中而后有币帛之文接于外恭敬因币而见非因币而始有乃币之未将者也若徒以币帛为恭敬仪享有余而诚意不足恭敬而无其实则亦豕交兽畜之类矣君子一身之去就皆视乎礼遇之重轻若礼意或薄惟有洁身而去耳岂可以虚文拘畱之哉当孟子之时世衰道微在上者初无尊贤敬士之诚而惟恃币聘之仪节以罗致人才在下者亦惟知戋戋币帛之可慕而弗察夫上意之诚否上下交趋于利而不揆乎义理之正故孟子是论以警之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以尽性之实也孟子曰人之生也气聚而为形与色理全而为天性斯二者非有殊也气不离乎理理不杂乎气人之有形有色即天性之所在也盖天所赋之理原充满于形色在目为明在耳为聪在手足为恭重以至起居言动莫不各有自然之理存焉但众人气禀拘之于先物欲蔽之于后于是失其天性物具而则亡虽同然此形无以践之矣惟圣人清明纯粹无气拘物蔽之私其于天性察之由之无毫发之不尽故有是形即有是性如貌言视听思则极于肃乂哲谋圣实有以践其形而无歉也可见人不可徒具此形而学必求造于圣苟未至于圣于性有缺即于形有亏则不可为完人矣可不勉哉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朞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此一章书见三年之丧乃人子之至情而古今上下之通义也昔齐宣王以三年之丧为太久欲减其时月而短之公孙丑不知救正乃迁就其说曰为期年之丧犹胜于止而不行乎孟子责之曰父子之恩出于天性亲丧之不可短乃至情之不容己也今王欲短丧而子以朞为胜于已是犹或有人紾戾其兄臂而缚之子但谓之且徐徐缚之云尔夫兄臂断不可紾岂以徐之为差愈乎不若动其至情教以孝弟之道使勿复紾其兄之臂而已矣然则王欲短丧子惟当启以天性罔极之恩懐抱顾复之爱使彼仁孝之念油然感动自知亲丧之不可短矣奈何从而附会之哉当是时适有王之庶子所生之母死厌于嫡母而不得终丧其傅为请于王欲使得行数月之丧公孙丑因举以自解曰为朞之丧犹不可若此数月者又当何如也孟子晓之曰王子居生母之丧情固无穷而势有不能欲终其丧而不可得也其傅为请虽加益一日亦得伸人子之情犹胜于止而不加况数月乎我前所言者正谓夫齐王莫之禁止可以自尽其情而弗为三年之丧者也岂可与王子例论哉总之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自古圣王未有不遵斯礼者如殷髙宗谅隂三年不言是也春秋而下世衰道微于是有短丧之议一见于宰我再见于齐王至汉景奉孝文遗诏遂以日易月而万世踵袭其谬矣其间非无仁孝之主如晋武北魏孝文者毅然欲复古制而沮于羣臣旋复旋废君子所以太息痛恨于文景也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徳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此一章书言君子之教因人而施也孟子曰君子教人之心无穷将使天下同归于道然人之品诣或浅或深时地或逺或近有不可执一论者约其条目盖有五焉造诣深至之士学力既充功候既到君子但迎机指示便豁然贯通契悟甚速譬之草木之生种植栽培人事已尽一为雨泽所润荣滋长勾萌毕达此教之一也次之有天资纯粹具其徳而未成者君子则成就其徳使无过无不及以完其全体又教之一也又有天资明敏有其材而未达者君子则通达其材使各就所长充其所短以尽其大用又教之一也外此又有质疑问难挟一说以相证者君子旁引曲喻随问而答以释其疑又教之一也更有居不同地生不同时不必及门受业得之亲炙而闻风兴起私取其善而师法之以自治者又教之一也合此五者而观之人品不齐时地或异而曲成之功无所不及天地无弃物君子无弃才其造就人才之心加恵于后学者无穷矣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此一章书见道有定体教有成法在学者下学而上达也公孙丑苦于入道之难因问于孟子曰夫子之道则诚高而峻絶无加矣且美而纯粹至善矣宜学者之入道如登天之难似乎不可及也何不稍为贬抑使凡人皆可以庶几及之而日孳孳自勉也孟子晓之曰欲知君子之教先观曲艺而可矣如大匠教工人制器必用绳墨必不为拙工之不善学而改废绳墨羿教人射必以彀率必不为拙射之不善学而变其彀率盖成法所在自不可得而变也曲艺且然况君子乎是以君子于人但示以求之之方而不即告以得之之妙如致知则教之以格物穷理力行则教之以躬脩实践至其知之豁然贯通行之践履纯熟则待其自悟自化即如射者教射但引满其弓以示之而不为之矢然虽不告以所得而其机隠隠指示于意言之表跃然见于前矣夫不则若隠而难知而跃如则固显而易见不逺不近无过无不及中道而立以示学者但人不知所从则君子亦无如之何耳若其能者功深力到下学上达由所引之端得不之蕴道之高且美者何患无从入之途而以不可几及为虑哉由孟子之言思之可见道无难易惟在学者用力与否耳公孙丑乃欲贬道徇人不亦谬乎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此一章书见出处随时而道不可枉也孟子曰君子一身进退以道为体身与道不可须臾离者也当天下有道则身出而道在必行凡致君泽民之业展布无遗以道随身而出若以道殉身者然当天下无道则道塞而身在必退凡致君泽民之具卷懐而蔵以身守道而隠若以身殉道者然是则时见而见时隠而隠君子一身无一日或离乎道吾之所闻者盖如此若夫身虽显而道不行道虽屈而身不退枉已以求合希世以取容汲汲于功名利禄而不计其道之得行与否是乃以道而殉乎人者徒丧其生平而不能得尺寸之直此不过妾妇之道岂求志达道之君子而为之哉吾未之闻也然则出处进退之间当以己为主不当以人为主己为主则行蔵之权在我人为主则荣辱之权在人贤人君子断无苟且以赴功名者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勲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此一章书见学者受教之心不可以不诚也公都子问曰滕更以国君介弟来学于夫子之门若在所当礼遇而质疑问难之时夫子或黙而不答何也孟子曰学者之从师所以传道受业也贵有求教之礼尤贵有受教之诚道之所在则师之不可以有挟也若矜其地势尊重挟贵而问矜其才能优异挟贤而问又或生于吾前挟长而问又或有功于我挟有勲劳而问又或与我向为知旧挟故而问是五者当其问之始已无尊师重道虚心求益之诚矣有一于此皆在所不答也今滕更来学于我胸中未免有挟贵挟贤之意志骄气盈此不可不稍屈抑之使知警惕我所以不答者正欲彼反身思过改其满损之失而致谦受之益耳非礼遇之有疎也乃知下问不可耻予智不足恃贵而自卑则益贵贤而不伐则益贤孟子此言真万世之师法也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己者无所不己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此一章书言过不及之弊同归于废欲人自勉也孟子曰凡人于处事待人脩已之间缓急厚薄莫不有道存焉以处事而言岂无切于我身当为而不可已者若于此不可己之事乃止而不为则偷安之习多振作之意少究必至于逡廵畏缩无所不己终于废弃矣以待人而言岂无出于至情当厚而不容薄者若于此当厚之人薄之而不恤则忍心日以胜厚道日以衰究必至于残忍刻薄无所不薄终于惨刻矣以脩已而言学可以力图不可以骤致若其进锐者用意太急施为太猛其气易衰究之果锐未几而怠忽随之其退反速终于倦怠矣可见圣学王道总贵得中宁有恒以渐进无欲速而鲜终则无过与不及之病矣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此一章书见理本一而分则殊君子之施恩有等也孟子曰人物之生原同一气而亲疎厚薄分则悬殊君子之于物也取之以时用之以礼固撙节以爱之矣而不必有痌瘝一体疾痛惨怛之爱之而弗仁也其于民也政以厚生教以正徳固立达以仁之矣而不必有天性固结一本无二之恩仁之而弗亲也然则于何而用其亲有吾亲焉天性之真一本之必尽爱敬之诚以亲之亲其亲而仁以及民使各得其所而已不得以笃于亲者而槩施于民也仁吾民而爱以及物使咸若其性而已不得以爱吾民者而槩施于物也夫于无不爱之中而有轻重厚薄之序此圣人之仁所以歴万世而无弊也后世有麺为牺牲不忍杀物者是以仁民者仁物而失爱物之冝矣无怪其筑淮堰而于民反有不仁也又有爱无差等施由亲始者是以亲亲者亲民而失仁民之道矣无怪其无父而于亲反有不亲也倒行逆施其遂至于此可不鉴哉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此一章书言仁知之道当知所务也孟子曰君子之于道贵乎得体用之全尤冝审先后之序如明烛无遗谓之知知者于天下之事固无所不知然非泛而求之劳心于思虑之所不至也有当务焉随时势之不同酌施行之缓急如关系于治道人心民生国体者则急急焉励精图之由是大纲举而万目张凡天下之事皆可以渐及之矣万物一体谓之仁仁者于天下之人固无所不爱然亦非家至户到营营于心力之所不及也惟急于亲贤焉有国者为天下而择相秉钧者为天下而任贤如其可以正君善俗利济民物者则急急焉务登进之由是治人得而治法备凡天下之人皆不难以徳周之矣不观之尧舜乎尧舜之知后世莫及实未尝物物而徧知之其所为者不过成天平地厚生正徳数大政急先务也尧舜之仁后世莫及实未尝人人而徧爱之其所为者不过咨牧命岳敷奏明试诸大典急亲贤也然而后之言仁智者未闻能驾尧舜而上之而尧舜当日亦未尝有不及知之事不及爱之人观此可以知所务矣不然者知不急先务仁不急亲贤譬之制服者不能尽心于三年之丧而于缌麻三月小功五月之轻者则讨论必极其详饮食者放饭流歠至于不敬之大而于齿决干肉之小者则沾沾致问不已此其缓急轻重之间失衡甚矣此之谓不知务也为仁知而不知所务何以异此可见察察为知非知也煦煦为仁非仁也欲知临仁覆当法尧舜而可矣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五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六
孟子【下之八】
尽心章句下
孟子曰不仁哉梁恵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恵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论梁恵王之不仁以垂戒天下后世也曰人君奉天子民当以好生为徳若残忍不仁无人君之徳者其梁恵王也盖仁主于爱而施之有序由亲亲而仁民由仁民而爱物以一念之不忍极之万物各得其所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若不仁者贪暴为心流毒无已始而民物被其祸既而戚属亦及其殃以一念之忿戾极之众叛亲离而不知
止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矣公孙丑问曰何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孟子曰梁恵王以贪得土地之故兴兵搆怨糜烂其民肝脑涂地以战而争之至于大败将复战之恐不能取胜又驱其所爱太子申以殉之而至于死是因土地而祸及于民又因而祸及于子弟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始而荼毒生民后更摧残骨肉梁恵王真不仁之甚者哉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此一章书是追论春秋诸侯无王之罪见征伐当自天子出也孟子曰凡诸侯奉天子之命征讨有罪方谓之义战若春秋一书所载战伐之事不一然或称名以讥之或称人以贱之随事寓贬未有以为合义而许之者即其中不无借尊王之号托仗义之名如召陵城濮之战固有彼善于此者然亦仅胜于悖理犯顺之人耳要不可谓之义战也何也上下者天下之大分征伐者天子之大权分不可僭权不可假惟以上伐下于是有征之名若同是诸侯势均力敌则为敌国未闻以敌国而相征者敌国相征是无王也无王是无义也春秋之时征伐自诸侯出此其所以无义战也然则春秋之诸侯非先王之罪人耶孔子一字之褒贬严于衮岂偶然哉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防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此一章书亦为好战者而借武成一篇以垂训也孟子曰书以纪事所以信于将来然亦间有虚张其词非当时实事者茍学者不知所择尽从而信之则圣贤之防反揜于纪载之文不如无书之为愈也如武成一篇纪武王伐纣之事我于其间但取其二三策如奉天伐暴政施仁数者而已矣若其他如所谓血流漂杵之説则有不可信者何也仁人取残除暴救民水火自无敌于天下今以武王之至仁伐纣之至不仁有不壶浆筐篚争迎王师者乎亦何至血流漂杵如是之惨酷也由是观之书之不足尽信也明矣后世黩武之主皆借武王伐纣之事以为口实此由悮信书以致贻祸生民孟子举此以为好杀戮者之戒其意深矣抑血流漂杵指当日倒戈攻后者言非书词之诬孟氏不过借以戒当时之嗜杀者耳此又不可以不知也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焉用战
此一章书见人臣不当导君以战伐之事也孟子曰兵凶器战危事先王不得已而用之非社稷生民之利也如有人焉好为兵家之言以逢迎世主曰我善为陈而坐作进退之有方我善为战而杀敌决胜之有勇此其人导君以兴师搆难穷兵黩武之事上贻害于国家下流毒于百姓乃莫大之罪也夫天下本不宜用兵即用兵亦不必尽心于战陈诚使国君好仁爱民如子则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自无与为敌矣不观诸汤武之事乎汤之始征也南面而征则北狄怨东面而征则西夷怨曰我等同在陷溺之中乃吊民伐罪之师独先彼而后我何也夫王师一出而天下想望谁与汤为敌乎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不过三百两虎贲之士不过三千人其时纣旅若林强弱众寡势不相敌然观武王告商人之言曰尔等无畏我之来此正以宁辑尔等非与百姓为讐敌也当时商民大悦无不稽首至地如兽角之崩而下触者然夫王言一布而百姓悦服又谁与武王为敌乎夫汤武之时兵不血刄天下大定若是者何也盖以征之为言正也天下之人苦于虐政者已乆各欲仁者来正已之国也又何必用战哉既无用战又安用此善陈善战者为哉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其即此善陈善战之徒矣后之事君者徃往不勉其君于王道而乃谈覇术以干进骋武事以逢时致使生灵屠戮肝脑涂地而不之顾斯岂非孟子之罪人也与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此一章书见学者贵有心悟也孟子曰君子教人有可以言者有不可以言者即曲艺可见矣如木工有梓匠车工有轮舆其所以教人者与之规所以为圎与之矩所以为方成法一定不可移易此其所能者也若就规矩中习之既熟用之既精自有得心应手之妙是之谓巧巧不出规矩之中而实神明于规矩之外可以意防不可以言大匠即欲以之明示学者而势有所不能则惟听人之自悟而已然则道之可言者譬则规矩也道之不可言者譬则巧也下学可以立教而上达必由心悟学者岂可徒恃教者之开导而不求所以自得也哉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鼔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此一章书见古圣人性分自定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也孟子曰人之情未有不因境而迁者当其处贫贱则有不安贫贱之心及其既富贵又有侈然富贵之意惟大舜当有鳏在下之日所饭者干糗所茹者草蔬境遇极其不堪乃怡然自得初无所慕于外若穷约之遇即终身焉亦所甚乐也其贫贱不移若此及其明侧陋之后位为天子所被者五采之衣所鼓者五之琴所侍者厘降之二女势分极其尊优乃坦然自如絶无所动于心若显荣之遭所固有之不自今日而始然也其富贵不淫又若此夫人之常情莫不恶贫贱慕冨贵惟大圣人所性分定穷而在下无一毫之损达而在上无一毫之加故处之若忘无适而不自得也此大舜有天下而不与之心乃垂裳恭已无为而治之本也与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此一章书是教人不可施虐于人以贻祸于亲也孟子曰我向日但知杀人之亲为不可今而后知杀人亲者其取祸甚烈也何也人之有父兄犹吾之有父兄也我若以戕人之父兄为快人亦将各思报复徃徃身受其害杀人之父人亦必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必杀其兄此徃彼来相加无已乃天理所必然人情所必至者然则虽非自杀其父兄而所以致其杀者实由于我其去自杀其父兄者仅仅间一人耳其实与手刄何异乎为人子弟诚念及于此必不忍推刄及人以蹈无穷之祸即人君之糜烂其民而反中于身及其子孙者亦可以惕然省矣孝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其理皆可类推也与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此一章书是言当时横征之害也孟子曰先王立法本有深意后人不察徃往以仁民之制转而厉民即设闗一事可见矣古之为闗者原以备非常第谨其管钥时其啓闭有异服则讥之有异言则察之以之御暴使居者行者得以各安所事未闻以征税为务也乃今之为闗者尽失乎古人之意凡商贾之来行旅之至出也有征入也有税不以讥察为事而惟税课是急举先王御暴之具适为今人行暴之资出于其途者岂有幸乎夫即一闗之设而古今之相悬若此昔为良法今为弊政可见本原不正无徃而得先王之意不独一闗已也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此一章书言人惟脩已方能化人也孟子曰天下事莫不有道未有外道而可以率人者如已之一身为人所观法必置身于无过之地彝纪脩明动履罔失由是躬范所昭皆向化革心相观而善使不行乎道而在已有违理之行则其身不正岂能正人虽至近如妻子亦不克导之使善矣如我之使人当令其可从必工作有时奔走有节不夺务农之期不逾公旬之额人乃心悦诚服趋事恐后茍不以其道而强人以难堪之事则人所不愿虽令不从即至亲如妻子亦弗能驱之应命矣夫以妻顺夫以子承父势最易及命最易従乃非道则必不能行然则为人上者可容一言一行之或违于道哉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徳者邪世不能乱此一章书是勉人蓄徳之意孟子曰人日求所以处世而不知所以蓄徳则其自立者无具也如人之谋生孰不思俯仰赡给乃一遇水旱之灾而不免于饥饿流离者非由利不足之故耶诚能周于利而家有余赀仓有余粟则日用自能丰裕虽处凶年必不至转乎沟壑而遭防亡之戚矣故人不患年嵗之或凶患蓄积之不厚也人之处世孰不思能自竪立乃一当世道之衰而惑于异端邪説者非由徳不足之故耶诚能周于徳而仁义昭著道徳充满则识见自能坚定虽处邪世必不至摇乱煽惑而受淫诐之害矣故人不患邪説之纷纭患脩持之不固也要之所取乎士君子者不徒一身可以自立贵有其维世之权当此风防日下处士横议正当出其素所蓄积者以救正人心挽回世运宁止不为陷溺己哉此又孟子言外之防也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乗之国茍非其人箪食豆羮见于色
此一章书言观人者当察其所安不可以虚名许人也孟子曰安贫贱而轻冨贵士君子立身之大节也若好名之人意在干誉欲以一时之矫亷博取后日之美名则虽千乗之国亦能让之而不受要其人非真能轻富贵者也凡真能轻富贵之人必表里一致始终一辙茍非其人则虽能让千乗之国而于小小得失如一箪食一豆羮计较之心忽不自禁不觉见于顔色之间彼将谓饮食细故人之毁誉我者必不在此可以不事矜持故勉其大而忽于小而从前矫饰以干亷让之名者至此真情毕露矣乃知为人者当务乎其实而不可饰乎其名观人者当騐其所忽而不徒信其所勉也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知致治之要也孟子曰仁贤者国家之桢干也才全徳备之人何代不有惟人君能信用之则朝廷有所倚赖生民有所仰庇苟信任不専或外亲而内疎或始合而终间则君子解体而思去小人得志而窃位虽有仁贤与无人同而国空虚矣礼义者国之维也惟有礼以正纲常有义以酌时宜斯等威立而民志定苟处事存心而縦肆弗检则上凌下僭国其有不乱者乎政事者国之纪也惟有政以立大纲有事以周庶务斯经理具而国用裕茍百度废弛而取用无节则民贫国耗财用其有能充足者乎要之礼义由仁贤而出政事以得人为先从来有治人无治法人君诚能任贤勿贰一徳一心则明良喜起可坐臻上理矣甚矣用贤之为要也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见得天下之必于仁也孟子曰天下适然之数不能胜必然之理如不仁之人本无可以得国然或上失其民而厚施以愚众心窃柄以移威福不尽得国也而或得国者有之矣至于天下则亿兆之众四海之广惬其心则附非势力所能胁也感其诚则孚非权术所能诱也因偶尔得国而遂疑其可以得天下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然则竞天下于力何如取天下于仁故曰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信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爱民以保社稷而勿自恃其尊也孟子曰国所恃以立者三曰民曰社稷曰君夫君为民神之主贵矣而不知国之所贵未有如民者盖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无可尊之势而有可畏之形其操重固无与伦矣若立社以报本立稷以祈谷无非为民以祈报也不可与民并重而直居于次矣至于国听于君畴勿仰其尊者然天生民而立之君以为民也神之保佑由于民之爱戴舍二者无以成君之尊又不可与二者并论而君为轻矣何言乎民为贵也葢以草野丘民之心而实操天子至尊之借得其心则民心之所归即天意之所眷而为天子矣若夫天子至尊也然得乎天子之心者不过为五等之诸侯天子之锡贵不如丘民至如诸侯亦君也然得乎诸侯之心者不过为三命之大夫诸侯之锡贵尤逺出丘民下矣民之贵为何如乎何言乎君轻于社稷也葢诸侯为民而事神无以寕神即无以治民社稷危则更立贤者是君轻于社稷也何言乎社稷轻于民也盖事神之礼不恪固无敢责望于神若既成既备春祈秋报各以其时然而恒为旱恒雨为溢既殚心于神而神不能降福以庇民则迁旧谋新以庶防锡祉于民是社稷虽重于君而实轻于民也以此知春秋尊王正万世人臣之义孟子贵民立万世为君之道书曰元后作民父母又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自古宗社奠安厯世绵逺者未有不以懐保小民为首务者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栁下恵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亷懦夫有立志闻栁下恵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寛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此一章书是即夷恵流风之逺而明其所以为圣也孟子曰古之圣人其制行髙其流泽逺能以已之善兴起乎人使人易恶以至善不特为一世之师而实为百世之师也求其人则伯夷栁下恵是也伯夷徃矣至今闻伯夷之清风者虽顽钝之夫亦变而有介操不茍取也虽懦弱之夫亦变而有立志不茍安也栁下恵往矣至今闻栁下恵之和风者虽刻薄之夫亦变而有敦厚之行焉虽鄙隘之夫亦变而有寛容之量焉夫夷恵奋起于百世之上而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莫不兴起也使非圣人清和之极而能若是乎百世且然况生当其时亲熏炙其化者其感当何如乎信乎夷恵之为百世师也后之有志自立者当知所取法矣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此一章书是明道不逺人之意也孟子曰所谓仁者非他也人有此身便有此天理不可须臾离者也合而言之则仁之理即在人之身人之身已备仁之理如亲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序别信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仁非虚位身非虚器人与仁不相离是之谓道矣子思曰率性之谓道此之谓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此一章书即去国一端见圣人从容中道也孟子曰圣人举动随时处中各当其可无徃非道即如孔子去鲁则自言迟迟吾行非有意于缓也盖鲁乃父母之国恩重于义身虽去而心犹防道可以迟而孔子则迟也其去齐则炊不待熟以手承水取米而行非有意于速也盖齐为他国义重于恩见几而作不俟终日道可以速而孔子则速也可见道者天理之当然圣人体道之全一迟一速各适其宜如此此所以为时中之圣而垂法万世也与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此一章书见圣人之遇穷而非道穷也孟子曰当春秋时孔子道大莫容辙环天下至陈蔡二国之间絶粮七日可谓厄矣以大圣之徳宜乎得志行道乃所如不偶至困穷如此者何哉葢君子但能尽其在我不能必其在人陈蔡二国既无能用孔子之君又无能荐孔子之臣上下无交是以不免于厄耳使为君者礼贤下士为臣者推贤让能则过化存神绥来动和之治何难立致惜乎莫之用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羣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
此一章书见人当尽其在我不可専咎他人也貉稽曰人得众口称誉则有所利赖今稽往往遭人讪谤大不赖于众口将如之何其意葢尤人也孟子曰学贵自立何借众口谤从外至无伤实行人患不克为士耳士以圣贤自命自与流俗相忤道脩而谤兴徳髙而毁来较之常人众口之讪愈为多耳不观之诗乎邶风栢舟之诗有云忧心悄悄者实以见愠羣小之故此非为孔子言也然孔子当日栖栖皇皇困于陈蔡沮于齐楚不免见愠而或重为世道忧其事实相类也大雅绵之诗有云虽不殄絶人之愠怒而亦不坠己之声闻此非为文王言也然文王当日明夷蒙难谮于崇侯拘于羑里亦不免见愠而终不足为圣徳累其事实相当也夫圣如文王孔子尚遭此谤况其下乎然则士患不克如文王孔子耳果如文王孔子虽多口复何病乎可见尤人重者其责己必轻诚能反躬自治则众口之谤君子当益加警省进徳脩业岂其侈然以人言为不足恤耶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昬昬使人昭昭
此一章书见新民必本于明徳也孟子曰为人上者皆欲民之善而致民之善必独推贤者盖贤者欲明明徳于天下必先自明其徳不为欲蔽不为物诱在我之明徳既明然后使家国天下之人同归于明徳此则化导有源不见其使而若黙使之者今之为治者己徳未明而徒责民之新是本原之地尚为物欲所蔽私意所累虽法驱刑督其能进斯民于作新之治哉将见力为使而未必如其所使矣可见以徳化民必以身先民故尧典之平章协和大学之齐治均平皆由人主之明徳致之有治人之责者可不先自治乎
孟子谓髙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此一章书言心学不可少间也髙子游于孟门而用心不専故孟子警之曰凡理义之心人所固有然危防之介易开亦复易蔽全视治心之人操舎何如耳不观山径之蹊间乎如山中小径仅容人蹊歩之处未见为路也若倐然之顷人共由之徃复不已则遂成大路矣其成路不难如此若使成路之后少顷之间人迹罕至则茅草复生依然塞之矣其阻塞甚易又如此然则人心非义即私非理即欲介然之义理暂忘而不召之私欲立至道心之防何殊山径物欲之蔽何殊茅塞瞬息之操舍即判此心之存亡良可惧也今子畧知治心旋即弛废是路已成而弃之心本通而塞之可不思所以用之哉盖人心道心相为消长唯戒惧慎独则人心一归于道心存存不已尚何间断之有古圣人朝乾夕惕果行育徳良有见于此也
髙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此一章书是见论乐者当考其徳不当泥其器以分优劣也髙子曰尝观禹与文王皆圣人各有乐于后世然就二者较之禹之乐殆尚于文王之乐孟子曰子谓禹之乐尚于文之乐何以知之高子曰乐之髙下视用之多寡禹时之钟其纽所系如虫齧而欲絶则用之者必多而文王之钟则不然是以知之也孟子曰是一追耳何足以知圣人之乐哉彼城门之轨迹其深独异于城中者岂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与盖众轨出入必由于此而日久所积故也然则禹之追蠡亦前乎文王千有余年日深用乆而然也文王之钟未久而纽全使至千余年之后则其追亦如此耳又岂可以分优劣哉夫论古乐者须原本其功徳防通其性情考论其时势而后能见作者之本意髙子之言浅陋极矣故孟子亦以浅近者晓之然而固不易之论也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棠殆不可复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此一章书是见孟子不屈已以徇人之意也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心切爱民曽劝齐王棠邑之仓以赈之至此将已去齐适值其国又饥齐之庭未闻有恤民之方与救灾之防于是陈臻曰齐国之人望赈甚切皆以夫子将复有棠之请以臻论之民情固可哀而君意未可测劝之不从则失言矣殆不可复乎孟子曰世固有勇于为善者不察夫时义之当然与否而必为之虽足以取悦于人然不中节有害于君子之道以我今日而复劝王棠是为冯妇之类也晋人有冯妇者恃其勇力善徒手以搏虎卒能改行为善士是宜守此而不变节也一旦往之于野见有众逐虎虎方负嵎莫敢撄触望见冯妇之来相率趋而迎之冯妇遂见猎心喜攘臂下车以徇其请斯时也众皆悦之以为不拂其望而为士者乃相与笑之以为为善之不终而不知止予其可不量进退轻身徇人以为士之所窃笑乎盖齐王既不能用孟子则諌必不行言必不听惟有引而去之耳圣贤爱民之意非不恳切然欲其枉已以取辱无异从井而救人矣岂肎为之哉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賔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此一章书是示人以性命之辨欲其遏欲以存理也孟子曰天之赋于人者为命人之受于天者为性世之人莫不言性命矣苐为形役者恒托于性以自便而与理违者又诿于命以自安惟君子则异是如人之具于一身者口目耳鼻四肢皆形体之所不能外也各有所司即各有所嗜口之于滋味目之于采色耳之于音声鼻之于香臭四肢之于安佚此五者与生俱生虽凡众不能免虽上哲不能遗不谓非性也然有遂其欲者有不得遂其欲者实有命焉以黙为限制君子惟安命而已矣决不谓之为性也其不得也固不强求其得之也亦有品节岂谓吾性之所有而可以逞之哉是以命衡性而命为重矣君子虽有不言性之时至于形体嗜欲之外又有当以性为重而不容自诿者如仁主爱而属于父子义主宜而属于君臣礼主敬而属于賔主智主别而属于贤否圣人纯亦不已而天道属于圣人此五者顺逆常变视其所遇清浊厚薄视其所禀不谓非命也然皆生理之固有此心之同然不以圣而豊不以愚而啬盖有性存焉而无可推诿君子惟尽性而已矣决不谓之为命也其清且厚者固益求其至其浊且薄者尤务求其及岂曰命之已定而不复致力于其间哉是以性衡命而性又重矣奈何世之人徒知嗜欲之为性当节制而不节制气禀之为命当自强而不自强安得不急举君子以正之哉盖人心道心总一不并立之势天理日长则嗜欲日消人但用力于父子君臣賔主贤否天道之问则自不陷溺于声色臭味安佚之内所以复礼在是所以克己亦即在是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此一章书是言学者当造其极不可以一得自安也齐人有浩生不害者问曰乐正子从游于夫子其人品造诣殆居何等也孟子曰观乐正子为人虽未卜其终身之成就自其今日所至言之则可谓之善人亦可谓之信人也不害又问曰何以谓之善何以谓之信孟子曰人性皆善故遇善者必爱悦遇恶者必疾恶若其人立身行己合乎天理人心但见可欲而不见可恶则其有善无恶可知所以谓之善也至如好善恶恶本有生以来真实无妄之理若其人躬行实践有自慊而无自欺善皆实有于己而无矫饰则其实心实行可知所以谓之信也然而人之自期者宁仅如此己乎进而上之必力行其善而不已使所有之善至于充满积实则性分咸备虽隠防曲折之间亦皆清和粹白而无不善之杂是之谓美矣又如是而不已则充实之美表着于外其光辉也不可遏抑将见其畅于四肢于事业而臻广大髙明之域是之谓大矣然大而未化犹未离乎迹也惟大而能化有盛徳而无矜持之劳有至善而无作为之迹不思不勉从容中道人力之不至而天机之自洽是则所谓圣也至于圣则造道之功至矣尽矣其盛徳渊微而莫知其所以为徳大业显著而莫知其所以为业盖变化无方隂阳迭运有非耳目之所能穷心思之所能测者是则所谓神也夫自可欲以至不可知美大圣神总基于善信亦惟恃其扩充之力以驯致之耳今乐正子固己居善信二者之中矣而尚在美大圣神四者之下也使不以善信自满而以美大圣神自励则他日造诣吾又乌能限之哉盖圣贤为学本无穷尽日进则日见不足日退则日见有余故仲虺称殷汤日新不已周颂美成王缉熙光明诗书之言可为万世圣王进脩之法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此一章书是言异端有反正之渐不可絶之已甚以阻其従正之路也孟子曰异端之与吾道抗也拒之不可不严及其自悔而思反也待之又不可不恕如墨氏之兼爱杨氏之为我皆非吾儒中正之道然兼爱者务外而不情为我者太简而近实其相去犹有差别故学墨者悔而逃去之必归于杨盖厌务外必尚简畧所固然也学杨者悔而逃去之必归于儒盖厌太简必求中道又固然也夫吾儒之道人人所当共由惟恐异端终于陷溺迷而不返今彼既自知其误翻然一变惟中正之是归则岂复念其旧恶峻以拒之哉斯受之而已矣奈何今之与杨墨辩者不取其今日之归而追咎其既徃之失以为是尝从无父无君之教者也而待之不少恕如追放豚既入其阑矣又从而覊其足斯不亦已甚之行而令人畏吾道之难反反阻其向徃之路乎是诚儒者之过也由此观之孟氏七篇息邪説距诐行放淫辞岂有私憾于异端哉正为其鼓倡异论陷溺人心为世道之害耳使其翻然悔悟自新则惟恐诱诲之不至故陈相夷之之徒皆反覆开譬引之于儒者之道圣贤与人为善之心切矣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此一章书见为人君者于取民之中当存爱民之意也孟子曰国家之用无穷百姓之力有限岂独横征厚敛足以病民哉即惟正之供亦必审其缓急而撙节爱养之人君不能自织而衣也于是有布缕之征不能自耕而食也于是有粟米之征不能躬亲兴作也于是有力役之征是三者之有常经乃百姓以下奉上之义然三者之不忍并取乃人君以上恤下之仁所以君子不得已而用其一则必缓其二布缕取之于夏蚕事成也粟米取之于秋百糓登也力役取之于冬农事终也岂有一时并用者哉若并用其二则民不堪命而有饿殍矣并用其三则民力殚亡而父子不能相保矣岂不重可念与君子爱民之心裕国之道全在于能缓盖朝廷缓于一时而百姓巳食无穷之福上无损于国计下有益于民生亦惟在斟酌变通于常赋之中而已矣
孟子曰诸侯之寳三土地人民政事寳珠玉者殃必及身
此一章书是言为人君者当知所寳也孟子曰有国家者必明于轻重之理然后好尚端而可以有安而无危诸侯之所当寳者有三土地所借以立国人民所借以守国政事所借以治国此其所当寳者也知土地之为寳则垦辟之必尽知人民之为寳则抚字之必周知政事之为寳则经理之必至如是则得所寳而国安矣若珠玉者所不当寳者也以珠玉为寳则必贵异物而贱用物开竒技淫巧之渐好侈糜而忘节俭啓骄奢淫佚之端殃必及身而国危矣夫人主以天位为大寳土地人民政事皆所以安天位者也故尤当爱惜郑重之凡竒异之物无裨实用者皆珠玉类也为人君者可不慎所寳与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为恃才而不闻道者戒也昔有盆成括者方其仕齐之日孟子闻之以其恃才而得位测其必败曰死矣盆成括后盆成括果见杀门人问于孟子曰先事之知为难夫子何以知盆成括之将见杀也孟子曰人非有才之难有才而善用其才之为难今盆成括有机械变诈之能是特小有才耳未闻君子之大道以涵育熏陶之则必恃才妄作适足以贾祸而已矣予何难先事而知哉盖有君子之才有小人之才君子而有才足以致治小人而有才适以取祸凡巧伪诈佞工谀取容者皆小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责者可不慎所择与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廀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徃者不追来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大道为公之心见谅于当时也孟子之滕馆于上宫适有织而未成之屦置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人问于孟子曰若是乎夫子之从者廀匿人物也孟子曰子以吾之従者为窃屦之故而来于滕与或人遂悟其非曰从者之来岂为窃屦但夫子之设科条以待学者其有既徃之失不追责之其有洁已而来者不拒絶之茍以求道之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夫子待人之宏如此岂能保其他哉盖圣贤视天下无弃人不督责其既往不逆料其将来但取其自新之一念而已或人非能知孟子者然其言有合于圣贤立教之防故门人记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徃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教人以扩充仁义之学也孟子曰仁义者人人固有之良恻隠羞恶之心是也如恻隠之心偶然触而有所不忍羞恶之心偶然激励而有所不为此心也人皆有之乃因气拘欲蔽不能全其本心之良而所忍所为者多矣人能充满其恻隠之心达之于其所忍者皆不忍焉则天理周流而仁在是矣充满其羞恶之心达之于其所为者皆不为焉则处事有制而义在是矣又岂待外求哉如害人者人所不忍人能将无欲害人之心充之满其分量则念念皆仁推之以仁民爱物而仁不可胜用矣如穿逾者人所不为人能将不为穿逾之心充之满其分量则事事皆义推之宰世御物而义不可胜用矣由无穿逾之心而推之益宻更非一端可尽夫尔汝者轻贱之称人或贪昧隠忍不得已而受之于人其中必有惭愧不欲受之实人能扩充此心凡一毫茍贱汚辱之事皆所不为无所徃而不为义矣且不但此也凡人应酬语黙之间不可稍存苟且窥伺之意如未可言而言是以便佞而探取人之意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隠黙而探取人之意也其心暗昧不明充类至义之尽亦皆穿逾之类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至于此而后一念之萌无非光明正大始可谓精义之君子矣孟子切要之防毎教人扩充本心故以羊易牛孟子谓是心足以行王道盥水避蚁程頥谓当推此心以及四海圣贤之重扩充也如是夫
孟子曰言近而指逺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舎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此一章书是孟子举言行之极则以示人也孟子曰凡有言必有指言近而指亦近不可为善言惟所言至近而意指则极其深逺者诚善言也凡有守必有施守约而施亦约不可为善道惟所守至约而功施则极其广博者诚善道也此非君子其孰能之君子之言也不下于带不过举目前之事言甚近也然言之所至义理毕该而道无不存焉则指何逺君子之守在脩其身惟务尽一己之理守甚约也然守之所推教化大行而天下无不平焉则施何博夫施之所以博者由其守之约耳今之人不务守约而务博施其病无异于舍己之田而芸人之田是徒知期天下之平而所求于人者重不知期其身之必脩而所以自任者轻不亦失乎图治之原耶此善道之所由独归君子也而善言可知矣人能法君子立言脩道之功而反求诸切近要约之地安在嘉言懿行之不足以法天下而后世哉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徳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徳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此一章书是孟子勉人以入圣之功也孟子曰尧舜汤武圣无异而安勉有异尧舜之圣纯乎天而不假乎人性而圣者也汤武之圣尽乎人以合乎天复其性而至于圣者也所谓性者之徳如何动容而见于顔貌周旋而见于歩履无不中乎礼之节文者由盛徳之至非有意于中而自然悉中也哭人之死而哀由诚心激自然哀痛非为欲生者之感我而哀也经常之徳尽其道而无回邪自有得禄之理然此乃自然不回非以干君之禄而期于不回也言语之絶乎夸而必信实固为敦行之端然此乃自然必信非以正己之行而期于必信也即此数者而圣徳之本乎性生不待勉强可类推焉若夫反之之事如何凡日用事物莫不各有当然之理是法也君子奉行乎法使志气不迷于欲践履不失其常至于吉凶祸福一惟听天所命而已矣而初何容心焉盖虽未能如安行之圣人而其心已非有为而为及其成功一也人能反其性之固有则其始虽不无反之之劳其继自一如性之之逸而圣帝明王之徳在我矣可不知所以从事于性哉
孟子曰説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髙数仭榱题数尺我得志不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乗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游説之道也孟子曰世之游説者往徃震于势位而言有所不得伸故凡説贵显之大人则当藐而轻之勿视其贵显之巍巍然庶几志意舒展而可以尽吾所欲言也所以藐之而勿视其巍巍者何故盖内重则外无所不轻如大人之宫室堂之髙有数仞榱题之广有数尺宫室之壮丽如此我得志而为大人弗为此壮丽也如大人之食色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侍妾列于御者数百人食色之丰豫如此我得志而为大人弗为此豊豫也如大人之宴游縦心般乐而饮酒尽力驱骋而田猎从行之后车至于千乗宴游之侈盛如此我得志而为大人弗为此侈盛也在彼者皆徇一已之欲以肆于民上而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圣贤之法日用动息自各合乎当然者也视彼宫室食色以及宴游极一时之烜赫特藐乎小耳曽何足骇耳目而畏心志哉夫大人固宜畏而不宜藐者也然所谓畏大人者非徒畏其巍巍之势而已若能有藐大人之气而仍不失畏大人之心斯乃深于畏者矣盖藐其势而畏其徳藐之正所以畏之也否则是谄也非畏也畏与藐虽相反而实不相悖也与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此一章书是孟子示人以养心之要也孟子曰理具于心求之而得其所以为心则贵有以养之而养之之道惟在去其心之累而已心之动于物者为欲一心而众欲攻焉则心何以自主是莫善于寡欲盖天理人欲相为消长其为人也于凡心之所欲无不予以节制之功如是者欲寡欲之数寡则理之数多虽有放而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于凡心之所欲一皆任其向往之私如是者欲多欲之数多则理之数寡虽有存而不放焉者亦寡矣欲之多寡系于心之存亡此所以养心莫善于寡欲也虽然寡欲亦难言矣非明于理欲之分安能却欲而使之必寡故寡欲为养心之本而致知又寡欲之要也
曽皙嗜羊枣而曽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曽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此一章书见曽子之不忘亲也昔曽子之父曾皙好食羊枣而曾子以食必思亲故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之味孰羙孟子曰羊枣不如脍炙之尤美脍炙哉公孙丑曰脍炙之味既美则曽皙亦必嗜脍炙而不専嗜羊枣曽子既不忍于食羊枣岂其独忍于食脍炙乎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孟子曰脍炙人所同嗜也羊枣曾皙所独嗜也同嗜者无所动于心所以食也独嗜者每生感于物所以不食也犹之讳亲之名而不讳亲之姓姓乃人所同故不讳也名乃亲所独故不得不讳也曽子之食脍炙而不食羊枣其即此意也夫盖孝子之于亲虽一嗜好之物而不忍置诸懐也有如此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此一章书见圣人崇正辟邪之心也万章问曰昔者孔子在陈国之时尝自叹曰吾周流天下本欲行道道既不行何不归来于我鲁国乎盖吾党后学之士其志极大而濶畧于事为充其志直欲进而取法古人终身以为向徃不肯改变其初心其狂如此足副我道之望此我所以有感而思归也夫士而曰狂非其至也乃孔子在陈独思鲁之狂士其意何居孟子曰圣人之心无非为道计也孔子尝有言曰道以人吾不得中道之士而与之进道然则吾将何与也必也其狂獧之品乎盖狂者尚其志而常懐进取之心獧者尚其守而不为不善之事均之可进于中道也由孔子之言观之则其初心岂不欲中道哉特以不可必得而斯道又不可无故不得已而思其次于中道之狂庶几为任道器也岂无为而思鲁之狂士哉按孔子思鲁之狂士欲其任道实欲其行道也所谓裁成狂士者非抑之也抑之则士气不伸相与化为龌龊之庸人而犹望其能行道也是以千里而责驽骀也是故欲养人才者必先自振士气始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曽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
此四节书是孟子明狂獧之实也万章问曰狂士之思固非圣心之得已然当时在鲁国之人亦多敢问若何等人斯可谓之狂士矣孟子曰当时孔子弟子如琴张如曽皙如牧皮此等人品孔子之所谓狂矣万章曰有狂之名必有狂之实敢问其人所行何等而遂称之为狂也孟子曰欲知狂之所以为狂惟于其志愿观之其志嘐嘐然夸大卑视今世之士以为不足称数动輙曰古之人古之人其志大言大如此及因其言以考其行则志大而不能充其志言大而不能践其言于平日所自许者未能掩盖而无缺也狂之为狂如此践履虽歉于笃实而志愿则极其髙逺稍裁抑之至于中道不难矣惟狂者又不可得于是思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其操履极其谨严其亷隅极其砥砺一切卑汚茍且之事深恶之而不肎为志虽不足守则有余此所以谓之獧也以中行之士律之此又其次焉者也夫中行不得而思及于狂狂又不得而思及于獧其取人愈恕而为道之心愈切矣按士必能以古人自待而后可以备国家之用必能以古人自律而后可以立名教之防若志趋不髙操履不洁是根本已失余何足观圣贤之所弃必非帝王之所收也用人者可以审矣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徳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徳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徳之贼也
此四节书见圣人恶乡原之意也万章问于孟子曰孔子尝言人情不见亲厚则怨恨易生若过我之门而不入我之室我亦无恨于彼者其惟乡原之人乎盖乡原之人害乎徳而为徳之贼也不入我室我何恨焉孔子之恶乡原也如此敢问若何等斯可谓之乡原矣孟子曰欲知乡原之为人惟观其讥狂獧之言可见矣其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也言夸大而不顾其行行濶畧而不顾其言动輙称曰古之人古之人其讥獧者曰何必如此踽踽然而独行焉凉凉然而寡薄焉乡原之讥狂獧如此吾度其心必谓人既生于斯世则但当为斯世之人使举世皆称为善人斯可矣何必生今而慕古异众以为髙哉其言讥夫狂獧其志徇乎世俗阉然深自闭藏以求媚悦于世者乃乡原之行径也万章曰乡人之论亦甚公也今尽一乡皆称为谨厚之人焉是其立身行已无所往而不为谨厚人矣孔子反以为德之贼者何哉孟子曰孔子以乡原为德之贼非无谓也盖以乡原之为人也欲槩举其失以非之则掩覆甚周无可举而非也欲细指其过以刺之则韬藏甚宻无可数而刺也俗已流失而同之不敢为异世虽卑污而合之不敢相离心之所存本非忠信也而似乎忠信之不欺事之所行本非亷洁也而似乎亷洁之不茍是以一乡之众皆欣然悦之不知其非也彼因众人之悦自以为是亦不知其非也知其非尚可改圗自以为是则终身汨没于斯世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故曰徳之贼也按五代时之冯道先儒以为古来第一乡原然彼犹似忠信似亷洁者也后世且有明明不忠信明明不亷洁而阉然媚世为全躯保富贵之计至于无所不为者则又下乡原一等矣乃彼方自以为得计人亦以为当然世道至此尚忍言哉养亷耻尚风节有国家者宜加意焉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苖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徳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此二节书见乡原所以可恶而君子贵于反经也孟子又告万章曰昔孔子又有言曰吾谓乡原徳之贼者正谓其似德非徳耳盖天下有真是者人固知其为是即有真非者人亦知其为非犹不足以惑人无可恶也惟似是而实非者最能乱真最能惑世为深可恶焉试举其类言之莠似苖而非苖恶莠者恐其乱苖也佞似义而非义恶佞者恐其乱义也利口似信而非信恶利口者恐其乱信也郑声似雅乐而非雅乐恶郑声者恐其乱雅乐也紫色似朱而非朱恶紫者恐其乱朱也至于乡原不狂不獧似徳而非徳恶乡原者恐其乱徳也然推其所自岂乡原之能乱徳哉由夫经不正而真是之未明耳君子为世道计亦惟率之以躬行彰之为教化复此尧舜以来真正不易之常经而已矣常经既复而归于正庶民皆知经常之道为吾真是勃然咸兴于善庶民既遵君子之教而兴起于善则似是而非之邪慝深藏厚匿不可测识者皆难以容于世矣夫转移世道止在表正人心故孔子恶乡原而孟子继之以兴庶民之説盖庶民不兴未有不恶狂獧而喜乡原者也世运升降以士气民风为根本有天下者尚其加意于此哉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嵗若禹臯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嵗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嵗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嵗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逺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此一章书是孟子以道统自任也孟子曰圣圣相大约五百年其也有闻而知之者以继其统则必有见而知之者以开其先由尧舜至于汤盖五百有余嵗汤何以得统于尧舜哉由有禹臯陶诸人亲见尧舜而知其精一执中之防是以汤得闻而知之也由汤至于文王亦五百有余嵗文王何以得统于汤哉由有伊尹莱朱诸人亲见汤而知其圣敬日跻之学是以文王得闻而知之也由文王至于孔子又五百有余嵗孔子何以得统于文王哉由有太公望散宜生诸人亲见文王而知其缉熙敬止之徳是以孔子得闻而知之也由此观之圣道之统必有见知者之于前而后闻知者得有所考以绍于后従古为然不可诬也由孔子而来至于今日仅百有余嵗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逺也且由邹至鲁封域相接近圣人之居又若此其甚也此其间宜有人焉见而知之如禹臯诸人者而后不患无闻而知之如汤文诸人者然而寥寥百年间无有其人乎尔则亦无有其人乎尔按孟子此言虽不敢明以道统自任而自任之意切矣道者何孟子七篇首言仁义此道之大端也后世有躬行仁义于上者即尧舜汤文之君而讲明仁义于下者即孔孟之徒也道在天壤代有人有后起之责者乌可以自诿也哉
日讲四书解义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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