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臺灣為海上荒土,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漢族;宏功偉績,震曜坤輿,具載「臺灣通史」。聞王克臺後,頗事吟詠,而不留隻字。豈當玄黃之際,王之子孫閟而不發歟?余從各處搜羅,僅得一首,為登峴石山;是為北征之時,師次京口所作。詩曰:『黃葉古祠裏,秋風寒殿開。沉沉松柏老,瞑暝鳥飛回。碑碣空埋地,庭階盡雜苔。此地到人少,塵世轉堪哀』!

  延平郡王之詩,既載之矣,嗣有友人傳示一首,為王手書,現存平戶某所;惜不知其題目,似為遊覽之作。詩曰:『破屋荒畦趁水灣,行人漸少鳥聲閒。偶迷沙路曾來處,始踏苔巖常望山。樵戶秋深知露冷,僧扉晝靜任雲關。霜林獨愛新紅好,更入風泉亂壑間』。

  平戶在日本肥前國,與長崎隔帶水,有千里濱,延平降誕之地也。清嘉慶元年壬子(按嘉慶元年為丙辰,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經查原稿,確系壬子)冬十二月,藩主松浦乾齋公命建慶誕芳縱碑,葉山高行撰文,多賀嘉彰書冊,而自系銘。碑高可丈餘;旁有椎,幹老葉茂,聞為延平幼時所植,至今寶之。

  臺灣之名始於明季,而澎湖見於隋代。及唐中葉,施肩吾始率其族居此。肩吾,汾水人,元和中舉進士,隱居不仕,有詩行世。其題澎湖云:『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黑皮年少學採珠,手把生犀照鹹水』。是此居民尚為島夷,故有「黑皮年少」之語。然澎湖之有華人,遠在秦、漢之際。或曰:楚滅越,越之子孫遷於閩,流落海上,或居於澎湖。是華人之來也已久,惟不見於載籍爾。

  有明之末,海氛不靖,閩、粵戒嚴。天啟二年,荷人再乞互市,明廷不許,遂據澎湖。四年春,福建巡撫南居益遺總兵俞咨皋討之,荷人大敗,擒其將高文律,斬之以徇。八月,荷人請和,乃去澎湖而入臺灣。是時居益至廈門,調集水師,籌軍務,故有視師中左所之詩。中左所者,廈門也。詩曰:『寥廓閩天際,縱橫島嶼微。長風吹浪立,片雨挾潮飛。半夜防維楫,中流謹袽衣。聽雞頻起舞,萬里待揚威』。其二:『一區精衛土,孤戍海南邊。潮湧三軍氧,雲蒸萬灶煙。有山堪砥柱,無地足屯田。貔虎聊防泛,蛟龍藉穩眠』。此詩第一首僅言駐廈用兵之事,而第二首則言澎湖之險要。「有山」、「無地」兩句,可作一篇防海論。

  沈斯庵太僕以永曆三年入臺,時臺為荷人所據,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待以賓禮。清軍得臺後,卒於諸羅。斯庵名光文,字文開,浙之鄞人也;居臺三十餘年。自荷蘭以至鄭氏三世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甚多,臺灣文獻推為初祖;然書已散佚。余搜輯其詩,僅得六十有九首,編為一卷,列於「臺灣詩存」。

  憶感云:『暫將一葦向東溟,來往隨波總未寧。忽見游雲歸別塢,又看飛雁落前汀。夢中尚有嬌兒女,燈下惟餘瘦影形。苦趣不堪重記憶,臨晨獨眺遠山青』。

  慨賦云:『憶自南來征邁移,催人頭白強扶持。樂同泌水風何冷,飲學秋蟬露不時。最幸家貧眠亦穩,堪憐歲熟我仍飢。仰天自笑渾無策,欲向西山問伯夷』。

  斯庵有己亥除夕之詩。己亥永曆十三年,荷蘭尚據臺灣,則其困乏尤可知矣。詩曰:『年年送窮窮愈留,今年不送窮且羞。窮亦知羞窮自去,明朝恰與新年遇。贈我椒尊屬故交,頻頻推解為同胞。客路相依十四載,明年此日知何在。修門遙遙路難通,古來擊楫更誰同。也憐窶空嗟無告,猶欲堅持冰雪操。爆竹聲喧似故鄉,繁華滿目總堪傷。起去看天天未曉,雞聲一唱殘年了』。

  永曆十五年,延平克臺灣,中土士大夫多從之至。聞斯庵在,大喜,各以相見為幸。故其集中頗有唱酬之作。如謝王愧兩司馬見贈云:『廿載仰鴻名,南來幸識荊。忘機同海客,尊義締寒盟。霖雨時思切,東山望不輕。流離誰似我,周急藉先生』。盧司馬惠朱薯賦謝云:『隔城遙望處,秋水正依依。煮石煙猶冷,乘桴人未歸。調饑思飽德,同餓喜分薇。舊事縈懷抱(司馬昔為我郡兵憲),于今更不違』。齊介人旋禾,未及言別,茲承柬寄,欣和云:『忽帶青雲去,惟將逸韻留。剡舟知待雪,陶徑已辭秋。風足高山水,光原燦斗牛。瑤華承寄問,多病獲新瘳』。按王司馬字長孺,號愧兩,福建惠安人,官至兵部左侍郎,後卒於臺。盧司馬名若騰,字閒之,號牧洲,福建同安人,官至兵部尚書,後卒於澎。而齊介人未詳。

  斯庵又有別顧南金、洪七峰二詩,亦同客臺灣者。南金,浙江黃巖人,曾任江南糧儲道,駐京口,延平北伐之時來歸,遷之臺灣。七峰疑洪旭之族人;旭字九峰,同安人,為延平部將。

  別顧南金云:『明知苦節卻艱貞,九載相憐藉友聲。邱壑有懷推老大,色言欲避笑愚生。入山地近區南北(南金移居南路),此日情深勝弟兄。安得時時慰依傍,長如鷗鷺得隨行』。

  別洪七峰云:『鷺島初來便識君,東山又共學耕耘。髮膚無恙悲徒老,著述方成悔欲焚。忽作閒心同倦鳥,俄焉長揖別高雲。從今只合言於野,理亂都將置不聞』。

  野史載延平薨,子經嗣,頗改父之臣與政。斯庵作賦有所諷。或譖之,乃變服為僧,逃入羅漢門山中。或以言解之於經,乃免。斯庵集中有山居八首,當作於是時也。詩曰:

  『戰攻人世界,隱我入山間。且作耽詩癖,誰云運甓閒。松杉生遠影,風雨隔前灣。天路遙看近,歸雲共鶴還』。

  『生平未了志,每每託逃禪。不遂清時適,聊耽野趣偏。遠鐘留夜月,寒雨靜江天。拯渙方乘木,才弘利涉川』

  『念此朝宗義,孤衷每鬱寥。未能支廈屋,祗可託漁樵。冀作雲中鶴,來聽海上潮。長安難得去,不是為途遙』。

  『已當天末處,地亦近南交。欲雨虛帷潤,無家壯志拋。桐看幾落葉,燕記屢營巢。正作還鄉夢,虛窗竹亂敲』。

  『只說暫來爾,淹留可奈何。驅羊勞化石,返舍擬揮戈。我恥周旋倦,人言厭惡多。旅途宜自惜,慨以當長歌』。

  『雲間長抱石,鷗夢淺依沙。山靜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苟全徙倚便,小隱困窮加。不識春風面,何人問落花』?

  『餓已千秋久,人堪飯首陽。苦憂徒反側,無事笑徜徉。慨想風雲合,回思雨露長。祗今空寂寞,能不變滄浪』?

  『長松不可俯,遠視立亭亭。月色來窗曙,山光到海青。荒村餘古意,老鶴愛修翎。正發臨池興,憂來筆又停』。

  斯庵又有感懷八首,亦是時之作。詩曰:

  『未伸靖節志,居此積憂忡。退避依麋侶,流離傍蜃宮。身閒因性嬾,我拙任人工。島上風威厲,衾寒夢未終』。

  『採薇思往事,千古仰高蹤。放棄成吾逸,逢迎自昔慵。花枯邀雨潤,山險倩雲封。即此煙霞外,心清聽晚鐘』。

  『不改棲遲趣,偏因詩酒降。晨風搖遠樹,夜月照寒釭。地靜長留古,心幽豈逐尨。興來懷友處,結韻老梅樁』。

  『蓬蒿長仲蔚,卜亦賣成都。獨釣月千尺,分耕雲半區。樂饑水有泌,行乞市非吳。但是棲依者,相從莫問途』。

  『朋來閒話舊,感歎到斜曛。聯袂招新月,分途送暮雲。梅寒搖夢影,筆凍冷花紋。興倦登樓矣,依劉今未聞』。

  『往事平生恨,株牽且俟河。觸藩誰遣觸,磨蝎命先磨。海嶼薇原少,天南雁不過。支扉當夜靜,霜月影婆娑』。

  『南來積歲月,又看荔將花。志欲希前輩,時方重北衙。隱心隨倦羽,寒夢繞歸槎。忽覺疑仙去,新嘗蒙頂茶』。

  『忽爾春將半,居諸不肯停。新詩縈雪夢,愁思入寒扃。同調孚聲氣,時賢重典型。敝廬依大武,遙接數峰青』。

  按大武巒在今嘉義之東二十里。

  斯庵又有思歸之詩;以第六首結句觀之,則居臺已十年矣。中原易主,故國久墟,又何必作歸計哉!詩曰:

  『歲歲思歸思不窮,泣歧無路更誰同。蟬鳴吸露高難飽,鶴去凌霄路自空。青海濤奔花浪雪,商同颷夜動葉梢風。待看塞雁南飛至,問訊還應過越東』。

  『颯颯風聲到竹窗,客途秋思更難降。霜飛北岸天分界,月照家園晚渡江。蓬島無薇增餓色,閒庭有菊映新缸。夜深尋友沿溪去,怕叩柴門驚吠尨』。

  『我貴何妨知我希,秋山閒看倚荊扉。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家鄉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

  『潮水始從天外來,澄光一片隱樓臺。東山興懶藏游屐,栗里花殘覆酒杯。熟慣窮愁詩債逼,久安寂寞道心開。洗心欲挽河猶遠,利涉當前藉大才』。

  『不飛霜色到疏林,蘆雪楓丹秋已深。民習耕漁因土瘠,天留風月絕塵侵。山容漸老添詩料,海氣凝寒動客心。絺綌自看還敝甚,無衣空搗月明砧』。

  『山空客睡欲厭厭,可奈愁思夢裏添。竹和風聲幽戛籟,桐篩月影靜穿簾。暫言放浪樵漁共,久作栖遲貧病兼。故國霜華渾不見,海秋已過十年淹』。

  鄞縣張蒼水尚書曾與延平郡王北伐,招撫江西,敗後入海,嗣與王同定臺灣。及見王無西意,遺詩誚之。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王一笑而已。無何王薨,子經嗣,益鬱鬱不樂,遂散舊部,隱於浙江海上,為清吏所得,慷慨授命;事載「臺灣通史」。尚書名煌言,字玄著,工詩文,善治兵,延平禮之。

  余撰「臺灣通史」之時,系據「南雷文定」;後閱「鮚埼亭文集」,則蒼水固非隱於西湖,而遁於定海之懸嶼,其墓在杭州南屏山麓。余又得其全集,有「奇零草」四卷,徐闇公中丞在廈序之;則蒼水之詩固在,且多關臺灣及鄭氏軍事,為錄一卷,存於「臺灣叢書」。

  蒼水有感懷兼悼延平王云:『擬將威斗卻居延,捧讀珠槃事渺然。龍鬥幾人開貝闕,鶴歸何處問芝田?引弓候月爭相賀,掛劍寒雲祗自憐。想到赤符重耀日,九原還起聽鈞天』。

  「南雷文定」所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之句,余讀「奇零草」,為蒼水送羅子木之臺灣之詩,而非寄延平也;且事亦有異。子木名綸,以字行,一作自牧,應天溧陽人,年少有奇氣,蒼水見而器之,欲留軍中,不可;既而其父為清兵所執,誓復讎,遂從蒼水,為參軍,同患難。時延平伐臺灣,荷人嬰城守,數月未下,蒼水在廈命子木致書延平,勸其罷兵,移師西指,再圖中原,延平不從,故其詩曰:『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粱。欲攬南溟勝,聊隨北雁翔。鱟帆天外落,蝦島水中央。應笑清河客,輸君是望洋』。其二:『羽書經歲杳,猶說袞衣東。此莫非王土,胡為用遠攻?圍師原將略,墨守亦夷風。別有蒭蕘見,回戈定犬戎』。

  蒼水既遣羅子木赴東都,並遺書於王司馬忠孝、沈御史佺期、徐中丞孚遠,皆在延平軍中,請其同勸延平,移師西指。而延平以臺灣初定,休兵養士,不遑兼顧。蒼水有得故人書至自臺灣之詩,則王、沈諸公之復書也。詩曰:『炎洲東望伏波船,海燕啣來五色箋。聞有象芸芝朮地,愁無雁度荻蘆天。抽簪身自逋臣幸,棄杖誰應夸父憐。祗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

  『杞憂天墜屬誰支,九鼎如何繫一絲?鰲柱斷來新氣象,蜃樓留得漢威儀。故人尚感蹇裳夢,老馬難忘伏櫪時。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

  蒼水集中有感事四首,則指延平經營臺灣也。詩曰:『箕子明夷後,還從徼外居。端然殊宋恪,終莫說殷墟。青海浮天闊,黃山列地虛。豈應千載下,摹擬到扶餘』。

  『聞說扶桑國,依稀弱水東。人皆傳燕說,地亦闢蠶叢。篳路曾無異,桃源恐不同。鯨波萬里外,儻是大王風』。

  『田橫嘗避漢,徐福亦逃秦。試問三千女,何如五百人?槎歸應有恨,劍在豈無嗔。慚愧荊蠻長,空文采藥身』。

  『古曾稱白狄,今乃紀紅夷。蠻觸誰相鬥,雌雄未可知。鳩居粗得計,蜃市轉生疑。獨惜炎洲路,春來斷子規』。

  張蒼水在廈之時,與徐闇公、盧牧洲、王愧兩、沈復齋諸公相唱和,故其集中頗有贈答之什,而闇公亦有送張宮保北伐、挽張宮保之詩;是其道義之交,寓於辭藻,固不以死生易節也。蒼水之作,為錄於後。

  贈徐闇公年丈云:『王謝風流誰更傳,雄文廿載國門懸。胡床高據談經日,漢室初徵射策年。每擬珊瑚為架筆,雅聞纓組更當筵。豈知把臂蓬壺外,江左衣冠傲昔賢』。

  『竹箭東南橫得名,飛來龍劍卻爭鳴。誰云四海同科第?自是中原一社盟。懸榻君應稱快事,乘槎我亦歎勞生。他年若遂蓴鱸興,擬共山陰道上行』。

  『吾道滄洲任所遭,豈因標榜得名高。重逢尚握蘇卿節,久別誰彈鍾子操。明日開尊皆勝侶,春風入座似醇醪。偉長未便從軍老,已羨文章晚更豪』。

  華亭徐闇公中丞孚遠,少與夏允彝、陳子龍結幾社,以道義文章名於時,後以左僉都御史從魯王至廈門,延平客之。初,延平在南京國學,嘗欲學詩於闇公,以是尤加禮敬,如是幾及十年。其後入臺,著「釣璜堂詩集」二十卷,中有在臺之作。為鈔一卷,存於「臺灣叢書」,亦保存文獻之責也。集中有東寧詠一首,東寧者,臺灣也,錄之於下:『自從飄泊臻茲島,歷數飛蓬十八年。函谷誰占藏史氣,漢家空歎子卿賢。土民衣服真如古,荒嶼星河又一天。荷鋤帶笠安愚分,草木餘生任所便』。則闇公之身世淒涼可知矣。

  「鮚埼亭文集」徐闇公傳,曾採入「通史」;後讀鄞黃定文書「徐闇公傳」後,謂壬寅成功卒,魯王亦以是冬薨,闇公屏居山谷,與其後妻戴氏伐薪煨芋,僅而得存。余讀「釣璜堂詩集」,有鋤菜一篇,或作於此時耶?詩曰:『久居此島何為乎?惡溪之惡愚公愚。半畝稻田不可治,畦中種菜三百株,晨夕桔槔那得濡?沾塊之雨昨宵下,葉裏抽莖生意殊。烹菜沾酒卿自慰,西鄰我友亦可呼。只今十載在泥塗,南雲杳杳天路逋,我欲往從乏騊駼』。

  闇公寓居海上,曾與張尚書煌言、盧尚書若騰、沈都御史佺期、曹都御史從龍、陳光祿士京為詩社,互相唱和,時稱海外幾社六子,而闇公為之領袖。余讀其集,如贈張蒼水、沈復齋、辜在公、王愧兩、紀石青、黃臣以、陳復甫、李正青諸公,皆明季忠義之士而居臺灣者;事載「通史」。為錄一二。

  送張宮保北伐云:『上宰揮金鉞,還兵樹赤旗。留閩紓勝略,入越會雄師。制陣龍蛇繞,應天雷雨垂。一戎扶日月,群帥奉盤匜。冒頓殘方甚,淳維種欲衰。周時今大至,漢祚不中夷。賜劍深鳴躍,星精候指麾。兩都須奠鼎,十亂待非羆。煙閣圖形偉,殷廷作楫遲。獨傷留滯客,落魄未能隨』。

  壽陳復甫參軍云:『世事方屯難,經營賴上材。小心參帷幄,大力運昭回。入座香風滿,懷人梁月催。笑言通夢寐,杯斝屢追陪。徐孺沉憂久,元龍爽氣開。旅途雖偃蹇,高義感風雷。頻有西園賞,無虞江夏災。欣逢瑤海使,新自日邊來。正值龍山會,兼陳戲馬臺。可令南極老,黃髮倚鄒枚』。按復甫名永華,同安人,少負才略,延平授為參軍,官至東寧總制,卒葬臺灣,謚文正;治臺功績,推為第一。

  常雪嵩,不知何許人,徐闇公有送其安置臺灣之詩,當為在廈所作。又有懷雪嵩云:『海外之海遷人稀,家人散盡獨居夷。估客疊來懷抱惡,小樓坐去歲華馳。夙昔嗟君心膽肚,鷹驅鷙擊不相讓。太分清濁保身疏,惠恕譴死仲翔放』。

  闇公之詩,大都眷懷君國,獨抱忠貞,雖在流離顛沛之時,仍寓溫柔敦厚之意;人格之高、詩品之正,足立典型,固非藻繪之士所能媲也。余讀「釣璜堂集」,既錄其詩,復采其關繫鄭氏軍事者而載之,亦可以為詩史也。

  南望云:『寂寞棲荒島,依依望斗杓。群公猶百粵,法乘已三苗。虛佇金臺彥,何時玉燭調。殷憂開聖主,會見奏雲韶』。

  聞有云:『聞有穹廬使,方當來問津。衣冠他日異,名號一時新。伍員雖仇楚,王琳還入陳。不知高嶺上,錫塚為何人』?

  東夷云:『東夷仍小醜,南仲已專征。部落哀劉石,崩奔怯楚荊。況聞蒙面眾,皆有反戈情。一舉清江漢,何難靖九京』。

  北馬云:『北馬千群至,茲丘仍寂然。晉師今不出,漢過古無先。聞有交綏約,何時多壘平?紅旗空自播,未許劚龍泉』。

  即事云:『李牧真飛將,猶聞守趙邊。此時常笑怯,破敵乃稱賢。何假當三至,應思入九淵。奇勳成脫兔,羈客且高眠』。

  同安廬牧洲尚書若騰,字閑之,以永曆十八年入臺,舟至澎湖病革;因寓太武山麓,遂卒於此,題其墓曰「有明自許先生之墓」。牧洲工文章,著作頗多。其島噫詩有殉節篇為烈婦洪和作,詩曰:『妾為君家數月婦,君輕別妾出門走。從軍遠涉大海東,向妾叮嚀代將母。驚聞海東水土惡,征人疾疫十而九。猶望遙傳事未真,豈意君訃播人口!滔滔白浪拍天浮,誰為負骨歸邱首?君骨不歸君衣存,攬衣招魂君知否?死怨君骨不同埋,生願君衣共相守。骨可灰兮怨不灰!衣可朽兮願不朽!妾怨妾願祗如此,節烈聲名妾何有』?按鄭氏經營臺灣,漳、泉人多來歸;此詩所謂「從軍大海東」,則指其

  事。

  諸葛璐,佚其字,明光祿卿倬之子也。倬依鄭氏,居東寧,後卒於臺;事載「通史」。璐長而明朔亡,抱璞守貞,不應科試,遨遊大江南北,著「淮上集」。金粟洞云:『紫峰虛洞雲影昏,石塔凌霄更出雲。御書金粟字能存,千載仙蹤不復聞。天高地迴雲根老,花落洞前渾不掃。夜深天字絕纖埃,清風皓月披襟好。一枕洞中仙夢賒,洞天清曉鴉聲早。文叔住山幾多時,戶外無人餘芳草。神仙亦自有良朋,傳說書來洛陽道』。

  常熟錢虞山先生謙益,字受之,號蒙叟,仕明及清,再至尚書。鄭延平少曾受學,謙益奇其才,字之曰大木。及延平出師北征,大江南北次第反正,軍聲大振。謙益聞報,和少陵秋興詩以張之;已而留都不下,鄭師敗績,復踵前韻以傷之。前後所作百數十首,曰「投筆集」,吳中士夫家多相傳寫。夫謙益以一代宗匠、身事兩朝,遭世訶責,然其眷懷故國、望斷中興,至發為歌詩、以紓其憂憤忠懇之志,其名雖敗,其遇亦足悲矣!茲錄其詩於下。

  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己亥七月初一作):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湧,石馬嘶風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愁聲息搗碪』。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漢再暉,金風初勁朔聲微。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頭豈解飛。高帝旌旗如在眼,長沙子弟肯相違。名王俘馘生兵盡,敢道秋高牧馬肥』。

  『九州一失算殘棋,幅裂區分信可悲。局內正當侵劫後,人間都道爛柯時。住山師子頻申久,起陸龍蛇撇捩遲。殺盡胡夷纔斂手,推枰何用更尋思』。

  『壁壘參差疊海山,天兵照雪下雲間。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箕尾廓清還斗極,鶉頭送喜動天顏。枕戈席藁孤臣事,敢擬逍遙供奉班』。

  『戈船十萬指吳頭,太白芒寒八月秋。肥水共傳風鶴警,臺城無那紙鳶愁。白頭應笑皆遼豕,黃口誰容作海鷗?為報新亭垂淚客,好收殘淚覽神州』。

  『鈴索驚傳航海功,秋宵蠟炬井梧中。馮夷怒擊前潮鼓,颶母讙催後鷁風。蛟吐陣煙掀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紅。秦淮賣酒唐時女,醉倒開元鶴髮翁』。

  『金刀復漢事逶迤,黃鵠俄傳反覆陂。武庫再歸三尺劍,孝陵重長萬年枝。天輪只傍丹心轉,日駕全憑隻手移。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

  按此詠延平北征之事。

  後秋興八首(八月初二聞警而作):

  『王師橫海陣如林,士馬奔馳甲仗森。戒備偶然疏壁下,偏師何意潰城陰。憑將按劍申軍令,更插靴刀警士心。野老更闌愁不寐,誤聽刁抖作秋碪』。

  『羽檄橫飛建旆斜,便應一戰決戎華。戈船迅比追風驃,戎疊高於貫月槎。編戶爭傳歸漢籍,死聲早已入胡笳。江天夜報南沙火,簇簇銀燈滿盞花』。

  『龍河漢幟散沈暉,萬歲樓邊候火微。卷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揮戈不分旄頭在,反旆其如馬首違。嚙指奔逃看□□,重收魂魄飽甘肥』。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儆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後起遲。換步移形須著眼,棋於誤後轉堪思』。

  『兩戒關河萬里山,京江天塹屹中間。金陵要奠南朝鼎,鐵甕須爭北固關。應以縷丸臨峻坂,肯將傳舍抵孱顏。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

  『吳儂看鏡約梳頭,野老壺漿潔早秋。小隊誰教投刃去,胡兵翻為倒戈愁。爭言殘寇同江鼠,忍見遺黎逐海鷗。京口偏師初破竹,蕩船木柹下蘇州』。

  『十載傾心一旅功,御槍原廟夢魂中。每思撒豆添營壘,更欲吹毛布雨風。淮水氣連天漢白,鍾離雲棒帝車紅。南宮圖頌丹鉛在,辜負秋窗老禿翁』。

  『艱難恢復勢逶迤,蟻穴何當潰澤陂。駝馬已臨迤北路,砲車猶護向南枝。雷驚犀象牙方長,雨送蛟龍宅屢移。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許雙垂』(是役惟伏波殿後,全師而反)。

  按此詠延平敗績之事。

  延平郡王夫人董氏知書明大義,事載「通史」列傳。余讀其諭子經書,古茂若漢人語;唯未見其詩。頃閱近人柴萼「梵天廬叢錄」,謂鄭延平有妾名瑜,廈門人,工吟詠,有哭延平詩云:『赤手曾扶明日月,丹心猶照漢乾坤』。後入某院為尼。萼字小梵,浙江慈谿人。此詩惜係斷句,然已足為延平論贊。百世之後,讀其詩者猶為神往,信乎巾幗英才也!

  明寧靖王術桂,字天球,別號一元子,遼王後也;事載「通史」。入臺後,築宮西定坊,墾田竹滬,不與政事,日以耕讀自遣。而絕命詩一章,淒涼悲壯,讀之淚下。詩曰:『艱辛避海外,祗為數莖髮。於今事已矣,不復採薇蕨』。臺人聞之,為歎息曰:『王孫與北地爭烈矣』!

  清人得臺,遊宦漸集,斯庵亦老矣,猶出而結詩社,名曰「東吟」,所稱「福臺新詠」者也。斯庵作序,中列十四人:曰無錫季蓉洲麒光、宛陵韓震西又琦、金陵趙蒼直龍旋、福州陳克瑄鴻猷、無錫鄭紫山廷桂、武林韋念南渡、福州翁輔生德昌、無錫華蒼崖袞、會稽陳易佩元圖、金陵林貞一起元、上虞屠仲美士彥、福州何明鄉士鳳、泉州陳雲卿雄略、寧波沈斯庵光文。而張鷺洲「瀛壖百詠」末章云:『福臺新詠萃群英,調絕音希孰繼聲』?註謂:『東寧詩一名「福臺新詠」,四明沈光文、宛陵韓又琦、關中趙行可、會稽陳元圖、無錫華袞、鄭廷桂、榕城林奕、丹霞吳蕖、輪山楊宗城、螺陽王際慧前後唱和之作;聞吳有「桴園之集」,楊有「碧浪園詩」』。按鷺洲所註之人,與東吟社序略有不同。東吟社中唯季蓉洲為諸羅知縣,著「海外集」一卷,林貞一為府經歷,餘皆流寓,無考。「福臺新詠」亦久失傳。余於志中,僅得陳易佩輓寧靖王一首,吉光片羽,誠足矜貴。詩曰:『匿跡文身學楚狂,飄零故國望斜陽。東平百世思風度,此地千秋有耿光。遺恨難消銀海怒,幽魂淒切玉蟾涼。荒墳草綠眠狐兔,寒雨清明枉斷腸』。

  延平郡王闢東都,保持明朔,忠義之氣,萬古長存。故沈斯庵「東吟詩序」謂:『鄭延平視同田島,志效扶餘』。朱景英「海東札記」非之。然齊司馬體物抵澎湖詩,其結句云:『登臨試問滄桑客,尚有田橫義士無』?是直以延平為田橫矣。司馬滿洲人,尚作此語,視彼漢人之自衊其種,而稱為「偽鄭」、誣為「海寇」者,其人之賢不肖為何如也!

  司馬正黃旗進士,康熙三十年任臺灣海防同知,有詩數首。其抵澎湖云:『海外遙聞一島孤,好風經宿到澎湖。蟶含玉舌名西子,蚌吸冰輪養綠珠。蕩漾金波浮玳瑁,連環鐵網出珊瑚。登臨試問滄桑客,尚有田橫義士無』?

  赤嵌城云:『特立巍巍控太清。煙霞都自腳根生。羞為白髮蠻官長。親上紅毛赤嵌城。日月過天疑見礙,魚龍駭浪盡潛驚。何堪望斷他鄉目,滄海茫茫故國情』。

  竹溪寺云:『梵宮偏得占名山,兀作炎洲第一觀,澗引遠泉穿竹響,鶴從朝磬待僧餐。夜深佛火搖鮫室,雨裏蠻花墜法壇。不是許珣多愛寺,須知司馬是閒官』。

  海會寺云:『冷月橫斜弔子規,當年黃幄爾徒為?梁塵尚逐梵音起,幡影猶疑舞袖垂。風雨有時聞響屧,林花何處長胭脂?是空是色渾閒事,祗合登臨不合悲』。

  彭夏琴,不知何許人,有臺灣七律四首,載於「廣陽雜記」;其詩詠鄭氏歸降之事,則作者當為康熙時人。今錄於此,以志海桑:

  『臺灣絕域貢降箋,舉族歸朝盡內遷。曆授堯封千載後,地開禹貢九州前。人民半與魚龍雜,郡縣全依島嶼偏。四十年來空倔強,至今始得罷樓船』。

  『當年犀甲下扶餘,銜璧誰憐軹道車。西市赭衣魂已渺,南朝紫蓋事終虛。帆來日本通商近,邑改天興置吏初。一自孫恩分戰艦,烽煙邊海幾坵墟』。

  『高華遺嶼自隋朝,營壘依然識舊標。淡水雞籠誰竟渡,颶風蜃市幾全消。乘桴何意真浮海,叱石無能遠駕橋。抽調可憐諸將士,不教辛苦說征遼』。

  『窮島軍需飛檄催,蔗霜兼買鹿皮來。生番禳社三冬集,互市洋船六月開。浪嶠山形隨地盡,廈門風信逐潮回。荷蘭故土非甌脫,窺伺將毋隱禍胎』。

  侯官陳昂有詠鄭氏遺事四首。彼為清人,不得不作此語。其詩曰:

  『戰衄旋師返北轅,轉教航海闢乾坤。金多舊借牛皮地,水漲新通鹿耳門。赤嵌城孤遺舊業,紅彝援絕竟移屯。何緣自比虯髯客,豈昧幾先讓太原』。

  『片石能容百萬人,天遺圖讖應袋閩。也知中國全歸漢,妄託仙源可避秦。荒島畬田登版籍,土酋番族雜流民。開荒絕勝田橫島,易世相傳尚不臣』。

  『荒遠羈棲幸弗誅,敢通叛逆約齊驅。謾勞蝸戰爭天下,先自鯨吞奪海隅。三載相持誰得利,兩雄交搆待全輸。彼蒼藉手平南紀,曠古新增一統圖』。

  『昔年亡將濟時才,仰仗威靈涉險來。地轉海鹹生淡水,天回風颶起奔雷。官軍血戰滄波沸,逆虜魂銷劫火灰。澳嶼全收三十六,受降澎島戟門開』。

  按「侯官風土志」無昂名,其寓臺當在康、雍之際。唯「冠悔堂集」論次閩詩,其詠昂云:『飢驅終歲詩為命,曾向金陵賣卜來。缶灶席床塵跡遍,榜扉傭作亦堪哀』;事雖不詳,亦可以知其概矣。

  臨桂朱伯韓侍御琦曾作新鐃歌四十章,以頌有清武烈。其戰澎湖一章,則康熙平臺事也。伯韓為道光十五年進士,官編修,著「怡志堂詩稿」。詩曰:『五馬奔江鄭氏昌,一婢生兒鄭氏亡。梟雄割據亦有數,鐵人三萬空撞搪。湖邊飛舸弄寒日,白土山前鋒盡折。永明年號那可支,奪取澎湖作巢穴。潮頭十丈忽驟高,揚旗打鼓亦自豪。貙狼短祚付孽子,吼門喧呼潮又起。五百戰艦來如飛,報道官軍入鹿耳。海外納降誰草檄,姚侯深算老無敵。生番雜處思善後,淡水何時洗鋒鏑。我聞三十六島形勢相鉤連,全閩屏蔽不可捐。雞籠易守亦易失,後來牧民當擇賢』。嗚呼!鄭氏亡矣,我讀此歌,心為悲慟!而滿廷今亦亡矣,且舉全閩之屏蔽而棄之。早知今日,何必驅故明之忠義而盡殲之,使無容身之地?則漢奸之為滿人效力,如施琅、姚啟聖、李光地輩亦當懺悔九泉而哀後人也!

  施靖海平臺之時,仲子世綸從軍,有克澎湖詩云:『獨承恩遇出征東,仰藉天威遠建功。帶甲橫波摧窟宅,懸兵渡海列艨艟。煙消烽火千帆月,浪捲旌旗萬里風。生奪湖山三十六,將軍仍是舊英雄』。世綸字文賢,號潯江,以蔭生知泰州,歷官至兵部侍郎,出為漕運總督,以廉明稱。著「潯江詩草」及「南堂集」。

  世驃字文秉,靖海第六子也。以從軍臺灣有功,授左都督銜,歷官至福建水師提督。朱一貴之役,統兵入臺,卒於軍次,謚勇果。「溫陵詩紀」載其一詩,可謂儒將風流矣。滄墅晚眺云:『薄暮登樓眼,山前落日斜。晴雲低海角,孤嶼迥天涯。隱隱靈鼉鼓,迢迢逐浪槎。牧人歌犢背,淒切入秋笳』。

  平臺之役,施琅成之,而倡之者為姚啟聖。若以史法而論,則啟聖為滿人之功臣、而漢族之賊子也。全謝山先生「鮚埼亭詩集」,有姚君述祖出示家傳,因屬重撰墓碑之詩;詩中所謂少保,則啟聖也。茲錄於此,以實詩乘。

  『峨峨少保昔專征,坐嘯能招橫海鯨。仗劍近臨歐冶地,受降遠度荷蘭城。勞臣報國天誰障,功狗攘封眾未平。勛冊到今留秘篋,文孫何以振家聲』(少保招來之績,實在施將軍之上,後竟為所掩;實非余一家之言,閩人皆言之)。

  『七鯤身畔紀穹碑,楊僕樓船未足推。樵牧不貽賜姓媿,干旌頗為幼安馳。孫枝如爾真梧竹,先烈歸天壯尾箕。試向石渠詢信史,平淮莫用段家詞』(故太僕斯庵沈公居臺二十餘年,少保欲送之歸甬上而不果,後竟卒於臺)。

  『曾聞跋扈少年場,家具曾無儋石藏。糸霧一朝傳豹變,炎雲萬里破龍荒。澎湖毒浪先歸命,越絕神山並有光。為卜高門終復始,請看喬木蔚生香』。

  按謝山名祖望,字紹衣,浙江鄞人也。乾隆元年成進士,授庶吉士,著「鮚埼亭文集」,又輯「甬上耆舊詩集」;眷懷勝國,表彰遺賢,一時文壇,稱為泰斗。

  謝山又有碣石行一篇,則詠故都御史徐公孚遠事也。徐公久居思明,後隨延平入臺。及延平薨,去之碣石,總兵吳六奇匿之,全髮以終。六奇亦人傑哉!詩曰:『孑遺孤臣頭雪白,不死東寧死碣石。吾戴吾頭吾知免,一枝幸藉將軍力。冥鴻何處覓安宅?老羆帳中堪避弋。鴟鴞不敢加彈射,幾社故人最生色。夏公感歎、何公喜,更有陳公同太息,相與驚魂且動魄。謂斯人者從何來,古心所照天地碧,碣石風雷生畫戟。誰知中有柳車客,海王為之司眠食,朝看揚潮夕重汐。在昔韓王亦無輩,竟賣鍾離足長喟』。

  臺灣八景之詩,作者甚多,而少佳搆。余讀舊志,有臺廈道高拱乾之作,推為最古。拱乾,陝西榆林人,蔭生。以康熙三十一年就任,延聘文人,創修「府志」。秩滿,升浙江按察使。

  安平晚渡云:『日腳紅彝壘,煙中喚渡聲。一鉤新月小,幾幅淡帆輕。岸闊天遲暝,風微浪不生。漁樵爭去路,總是畫圖情』。

  沙鯤漁火云:『海岸沙如雪,漁燈夜若星。依稀明月浦,隱約白蘋汀。鮫室寒猶織,龍宮照欲醒。烹魚沈醉後,何處曉峰青』。

  鹿耳春潮云:『海門雄鹿耳,春色共潮來。二月青郊外,千盤白浪堆。線看沙欲斷,射擬弩齊開。獨喜西歸舶,爭隨落處回』。

  雞籠積雪云:『北去二千里,寒峰天外橫。長年紺雪在,半夜碧雞鳴。翠共蛾眉積,炎消瘴海清。丹爐和石煉,漫擬玉梯行』。

  東溟曉日云:『海上看朝日,山間聽曉鐘。天開無際色,人在最高峰。紫閣推妝鏡,咸池駭浴龍。風流靈運句,灼灼照芙蓉』。

  西嶼落霞云:『孤嶼澎湖近,晴霞返照時。秋高移絳樹,海晏捲朱旗。孫楚城頭賦,劉郎江上詩。淋漓五彩筆,直欲補天虧』。

  澄臺觀海云:『有懷同海闊,無事得臺高。仙憶安期棗,山驅太白鰲。鴻濛歸紫貝,腥穢滌紅毛。濟涉平生志,何辭舟楫勞』。

  斐亭聽濤云:『島居多異籟,大半是濤鳴。試向竹亭聽,全非松閣聲。人傳滄海嘯,客訝不周傾。消夏清談倦,如驅百萬兵』。

  仁和郁滄浪茂才永河,性好游。康熙三十五年,自省來臺,躬歷南北,遂至北投煮磺。臺北初啟,草茀瘴濃,居者多病,而滄浪冒危難,嘗困苦,以竟其事;亦可謂之奇男子也。著「稗海紀遊」等書,有臺灣竹枝詞八首:

  『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

  『雪浪排空小艇橫,紅毛城勢獨崢嶸。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嵌城』。

  『編竹為垣取次增,衙齋清暇冷如冰。風聲撼醒三更夢,帳底斜穿遠浦燈』。

  『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夢回幾度疑吹角,更有床頭蝘蜓鳴』。

  『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蔥蘢路欲迷。綑載都來糖廍裏,祗留蔗葉餉群犀』。

  『青蔥大葉似枇杷,擁腫枝頭看白花。看到花心黃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

  『肩披鬒髮耳垂璫,粉面朱唇似女郎。媽祖宮前鑼鼓鬧,侏禽唱出下南腔』。

  『臺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桑』?

  按第六首係詠番花。番花則貝多羅,葉比枇杷而大,花白、五瓣、心黃,香味濃烈,插枝則活,且易長。

  滄浪遊臺之時,頗有吟詠,為錄數首:

  渡黑水溝云:『浩蕩孤帆入渺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

  舟中夜坐云:『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度纖塵。閒吟抱膝危檣下,薄露泠然已濕茵』。

  途次牛罵社云:『番舍如蟻垤,茅簷壓路低。嵐風侵短袖,海霧襲重■〈衤弟〉。避雨從留屐,支床更著梯。前溪新漲阻,徙倚欲雞棲』。

  臺灣宦游之士,頗多能詩,而孫湘南司馬之「赤嵌集」為最著。湘南名元衡,安徽桐城人,以拔貢生出仕。康熙四十二年,任臺灣海防同知,慈惠愛民;事載「通史」。抵臺灣云:

  『八幅征帆落遠空,蒼龍銜燭晚波紅。州前竹樹疑歸後,天外雲山似夢中。鹿耳盪纓分左路,鯤身沙線利南風。書名紙尾知無補,著得詩筒與釣筒』。

  『浪言矢志在澄清,博得天涯汗漫行。山勢北盤烏鬼渡,潮聲南吼赤嵌城。眼明象外三千界,腸斷人間十二更。我與髯蘇同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赤嵌集」有颶風歌、海吼吟、日入行諸作,健筆凌空,蜚聲海上,足為臺灣生色;茲錄於此,以實詩乘。

  颶風歌:『九瀛怪事生微茫,瘴母含胎颶母長。虹蓬出水勢傾墜,雲車翼日爭回翔。須彌山下風輪張,獰悍熛怒天為盲。塕然於扶桑之木末,吞吐夫天池之巨洋。訇哮簸蕩鼓神力,不崇朝而周回於裸人之絕國、黑齒之窮鄉。颷■〈協,風代十〉■〈風孛〉■〈風夬〉颫無不有,一一堁堀塵飛揚。突如神兵交萬馬,崩若秦家天地瓦。旋颷起中央,沙礫盡飄灑。鰲身贔屭挂坤軸,羲轂軒軒欲回輠。怒鯨張齒鵬奮飛,涸鱗陸死鹽田肥。嗟哉!元龜入殼避武威,伏蟲盡蹂躪,植物將誰依,東門大鳥何時歸。我聞山頭磐石墜海水,夔鼓轟騰五百里;戰舸連檣吹上山,乖龍罔象迫遷徙,萬人牽之返於沚。烏乎!海田幻化良如此。又有麒麟之颶火為妖,■〈風屯〉■〈風屯〉爚爚如焚燒。黃發遺民一再見,閤門堅壁逃蒸熇。青青者黃黃者黑,死海破塊山枯焦。飛廉狂癡肆其虐,祝融表裏夫誰要。帝天不下聽,仰首空雲霄,舉筆用紀其事為長謠。昨者估客歸,為言落漈事。遭此四面風,淜滂無由避。連山波合遠埋空,湧嶂劃開驚裂地。木龍冥鬱叫幽泉,桅不勝帆柁出位。閃閃異物來告凶,鬼蝶千群下窺伺。赤蛇逆浪掉兩頭,白鳥掠人鼓雙翹。天妃神杖椎老蛟,攘臂登檣叱魔祟,事急划水爭求仙,披髮執箸虛搖船。牛馬其身蹄其手,口銜珠勒加鞍韉。雷霆一震黃麻宣,金雞放赦天所憐。扶欹盡仗六丁力,中原一髮投蒼煙。芒刺在背鉗在口,自量歸渡霜盈顛。為舉一杯酹南斗,胡為乎職司喉舌而箕張其口。聖人御極不鳴條,噫此厲氣胡能久。雄兮雌兮理則均,強為區別楚人狃。花信何妨廿有四,扶搖不礙萬盈九。利物神功齊雨暘,南風薰兮慍何有?願箕察所好、剛柔用其中;城威自艾安爾宮,三年不波、萬國來同。吾將乘查貫月,歷四荒八極徜徉而東』。

  海吼吟:『我聞百物憤恚鳴穹蒼,而何有於百谷之王;幽隘搏擊成聲光,而何有於祝融之汪洋?云胡吼怒彌晝夜,震撼蛟室喧龍堂。延聽千聲無遠近,氣沴風屯海為運;窮天■〈抅,幺代厶〉忿悲莫伸,死地埋愁思欲奮。初時起類漁陽撾,七鯤噴沫開谽谺,繁響漸臻有噓■〈口翕〉,萬蹄按轡行虛沙。倏如戰勝轟千軸,刮乾戾坤為起伏;灕似山摧熊虎號,砰嗑成雷魔母哭。山摧石爛如寒灰,雷霆鄱空偶馳逐。爾乃十日五日吼不休,使我耳聾心矗矗。或言訇吼為積風,掛席長梢凝碧空。或言狂潮本汗漫,進則剽沙舉石爭來攻,退則餘波呀呷殿成功,為魁為窟奔海童。朝夕池邊歷歲月,去來喧寂將毋同。老農又言徵在雨,黑螭隱現青鼉舞。叫嘯年來徹霄漢,炎威千里成焦土。泱泱海若大難名,我欲問之阻長鯨。水德懦弱懼民玩,庶幾赫怒張奇兵。大賢崇實戒虛聲,股肱之喜良非輕』。

  日入行:『赤嵌東山高萬丈,金方溟漲為天池。羲和駕馭火鞭疾,霞車虹靷來何遲?未旰登臺望蒙谷,虞泉下掬臨崦嵫。是日天氣如無翳,冉冉崇蓋觀西馳。火輪漸低光轉近,與海鱗甲相陸離。初沒半輪如合璧,神芒百道兼千絲。驪珠既墜萍實隱,九瀛化冶金鎔時。踆烏戢翼不我與,燭龍低首焉能為。陽氣接戌便灰死,暡暡晻晻徒逶迤。巨浪翻空忽騰沸,萬烽並舉邊人疑。谽呀豁間舒長影,爚爚震震焚其逵。烈燄烘雲煩煆煉,洪爐煮海還蒸炊。佛國明燈不知夜,神邱火穴良可窺。炎炎應符再中瑞,輝輝擬見連珠奇。空中長繩逝欲挽,河上杖策行當追。戈麾三舍戰未巳,射落九馭蘇來隨。西隅白虎其宿昂,成功宜退胡相稽。長憶山頭少皞語,天日未閉諸神嬉。佇立荒臺蓮漏下,燋煙滅盡星光垂。憶昔山東登日觀,峰頭道士能狂癡。天雞一唱呼我起,巖巒遠接扶桑枝。金柱紅盆耀溟渤,三山隱現浮蛟螭。大地光明杳何極,夢魂往往親重曦。焉知落拓滄洲外,斷蓬卻逐西傾葵。生死浮沉吁可怪,寸心烱烱無人知』。

  瘴氣山水歌:『瘴山苦霧結胚胎,窮陰深墨堆枯煤。赤日沉為死灰色,勁風萬古無由開。下有長河名淡水,玉碗澄之清且旨。化為碧血與鴆漿,殺人不見波濤起。山有飛禽河有魚,上原下隰黃茅居。島民生與瘴相習,諸番雜作古坵墟。墟中婺婦能為鬼,婆娑其舞笑歌娓。舌語疑咒走癡癲,人瘴由人勝蛇虺。嗟我禦暴來邊城,掃除無力空含情。樵山飲水滋慚恧,仕宦五瘴良非輕』。

  「赤嵌集」有紅夷劍歌;紅夷者,荷蘭也,曾據臺灣三十八年,乃為延平郡王所逐,故其物頗有存者。歌曰:『海潮迅復千丈波,寶劍出匣悲風多。劍身三尺菖蒲葉,文成蝌蚪星辰羅。耿耿光明拖匹練,潢潢氣勢翻千河。繞膝柔如弓抱月,錚然脫手鏘鳴珂。壯士斫石迸陰火,應聲解物無延俄。寒燈照夜老蛟泣,冷雨入屋神龍歌。長髯遺民向我說,兒時喪亂淪於倭;長歷荷蘭諸絕國,酷嗜長劍情靡他。番禁例同盜神器,得此逋竄遭蹉跎。渡海中流鬼物奪,雷公電母頻撝訶。歸向中原乃拂拭,照見頭髮霜為皤。良工導我開生面,千金裝飾十年磨。佩之邪心除已盡,世人不敢輕摩挲。我有墨兵久不用睹此神物心平和。願見聖人舞干羽,喜逢宇內銷兵戈。遺民掀髯發長嘯,太平對此將如何!萬事不平今已矣,掉頭蹈海雙滂沱』。

  「赤嵌集」中又有鉤蛇吞鹿歌,註謂北路有巨蛇名「鉤蛇」,能以尾取鹿吞之,因為作歌。歌曰:『一島三千麋鹿場,牲牲出谷如牛羊。臺山不生白額虎,族類無憂爪牙傷。野有修蛇大如斗,颼颼草木腥風走。氣騰火燄噴黃雲,八尺斑龍入巨口。九岐璚角橫其喉,昂霄下咽膏涎流。獰番駭獸不相賊,奔竄林莽爭逃鉤。我聞巴蛇吞象不須齩,三歲化骨何陰狡。爾鹿爾鹿甚微細,此蛇得之應未飽』。

  裸人叢笑篇為孫湘南得意之作,王漁洋見而稱之;蓋以人奇事奇,故詩亦奇也。其詩曰:『聖威懾海若,崩角革頑凶。昔從倭人役,今為王者農。酋長加以冠,族類裸其躬。震驚鞭撻力,嬉戲刀劍鋒。臺郎出守羅星宿,云是大唐王與公。五十二區山百里,南極琅■〈王喬〉北雞籠,混沌不鑿天年終』。

  『短布無長縫,尚元戒施縞。桶裙本陋制,不異蠻犵狫。狫蠻鑿齒喪其親,爾蠻鑿齒媾其姻;雜俗殊風仁不仁』。

  『管承鼻息颺簫音,筠亞齒隙調琴心。女兒別居椰子林,雄鳴雌和如凡禽。不顧爺娘回面哭,生男贅婦老而獨;但知生女為門楣,高者為山下者谷。貓女膩新相鬥妍,醉歌跳舞驚鴻翩。酋長朝來易版籍,東家麻達西家仙』。

  『接飛軼走,縱行橫施。繡肌雕腋,勇者是儀。龜文蟬翼,蒙表貫肢。背展雕鶚,胸獰豹螭。跳脫臂釬,瓔珞項披,蠢然身首犁磈屍』。

  『海山宜鹿,依然樸■〈木敕〉。麌麌呦呦,群行野伏。諸番即之,長鈚勁箙。毒犬橫噬,倍於殺僇。凴藉商手賦公局,獲車既傾壑有慾。■〈牛番〉犇狧食何苦辛,直朵頤於刖蹄而剖腹』。

  『爾之生也,懸刀代弧;爾之壯也,畜犬為徙。柔筌以臥肉以舖,縱橫猛氣凌殷虞,奮狋■〈火尖〉■〈火力〉不可呼,爭先奚翅當百夫。功多齒鈍棄匪辜,日暮纍纍嗥路隅』。

  『虎山可深入,傀儡難暫逢。不競人肉競人首,殲首委肉於■〈豸巴〉■〈豸從〉。驚禽飛,駭獸走,腰下血模糊,諸番起相壽』。

  『崩泉下澗三尺波,女兒投水如群鵝。中官投藥山之阿,至今仙氣留雲窩。生男洗滌意非它,無攣無靡無沉痾。他日縱浪有勳業,為鯨為鯉為蛟鼉』。

  『鼉鼓轟林人野哭,舉屍焮炙咈以燠。蠅蚋不敢侵,螻蟻漫相逐,埋骨無期兩頹屋。安置鬼牛與鬼鹿,鬼殘日夜傷幽獨』。

  『金人竄伏來海濱,五世十世為天民。花開不識唐虞春,阡陌雜作如無人。披草戴笠,鉗口含唇;道路以目,爰契天真。華人侮之默不嗔,秫粒如豆箕如薪。群嚼玉英粲,醁■〈酉靈〉為氤氳,屏五齊三事,而狄康不聞。準身準口量餘粟,一榼一瓢萬事足。蚩蚩恍似無懷民,白晝酣眠醒觳觫』。

  湘南有秋日雜詩十二首,亦集中之佳搆也。詩如後:

  『八月渾如夏,冰紋枕簟斜。渴虹淹溽暑,毒霧莽風沙。破夢無名鳥,傷心未見花。自憐情漫浪,更擬著浮槎』。

  『西偏惟落日,東向一煙巒。不爽盤鍼路,無形鐵板關(渡海以指南為信,曰鍼路。又臺郡無形勝可據,水底鐵砂為要害云)。魚舠紛似葉,戰舸靜如山。深穩成安宅,毋憂海國頑』。

  『亦有奇情在,都疑夢裏逢。潮生驚戰鼓,日盡駭邊烽(臺郡東面皆山,不見初日,頹陽如烽燧遞出,夜深方隱,奇觀也)。挾火麒麟颶(海風有名麒麟暴者,風中有火,數年間作,竹樹成焦),摧雲傀儡鋒(傀儡山時有雲氧,其番成群,見人則戮)。秋容何處好,千里木芙蓉』。

  『諸番多窟宅,深就瘴雲安。竹塢疑熊館,茅居結馬鞍。山荒朝獵豹,田熟夜防獾。此是羲皇上,文身似羽翰』。

  『信此飄零眼,浮觀別異同。四時無正候,百物有奇功。版籍翻稽婦(新集之民,遷徙不常,以有婦者為定戶),蠻村渾賤翁(番人貴力食,老則安坐待哺,每遭凌賤,化之不悛)。糟醨聊可啜,應笑學郫筒』(番酒刳大竹釀之,味實不佳)。

  『海國多新意,生涯自不貧。清流環靛戶,白水散■〈罒上令下〉人(海白則淺可漁,納■〈罒上令下〉稅)。零露龍噓漦,油雲蜃積鱗(海外露濃如雨,暮雲鮮肥)。所嗟鉛槧客,風俗未相親』。

  『殊方今樂國,襁負自成鄰。餳釀酬田祖,蠻謳賽水神。蕷苗田鹿喜,蔗葉野牛馴(山有野牛,網而縶之,飼以蔗葉)。經術能師古,豳風屬此人』。

  『秋兩滋篔籜,淒風養秀葽。醍醐閒伴少,榔櫪野情遙。轂擊煎餳灶,檣維煆蠣窯。喧囂那可息,猿鶴漫相招』。

  『物情殊熳爛,問俗竟何如。樂事喧鼉鼓,哀聲轉犢車。番荒逃火鹿(番藉鹿為糧,驚火奔散,謂之番荒),海熟上潮魚(歲有魚逆潮上,謂之海熟)。生理渾難計,安恬可索居』。

  『欲補蟲魚註,徒多玩物情。文禽懸羽息(俗名倒掛鳥),沙蟹寄螺生(蟹生螺殼中)。守拙蠨蛸隱(蛛不張網),爭雄蜥蜴鳴(聲大如雀)。大都觀變化,蠢蠢祗空名』。

  『秋宵常獨坐,宜楙(善睡之神)漫相招。積水光搖動,連天氣鬱陶。蝠飛迎月露,雞唱上風潮(潮上雞則啼)。引領還空舍,吾生本寂寥』。

  『回首平生事,心將跡並奇。溯江曾學嬾(杜詩:懶心似江水;大江源流閱已遍,故追憶之),入海為求詩(杜句:詩盡人間意,還須入海求)。雲水交相適,魚龍兩不疑。歸舟無處覓,大火又西馳』。

  湘南之詩,既載之矣,而集中尚多游覽之作,可備一方文獻,並錄於此。

  朔四日泛海赴安平鎮:『海國春回問鹿門,風徽浪靜愛朝暾。雲屏列翠非孤鳳(山成鳳形),煙鏡浮花漾七鯤。古堠初依新樹色,靈槎遠赴碧天痕。未知鐵騎戈船在,落落罛寮水上村』。

  法華寺左新構草堂落成:『綠野軒車得偶停,滄溟蹤跡幾浮萍。香飄古寺曇花見(寺有曇花一叢),秋到閒園蝶夢醒(寺本夢蝶園舊址)。自有醉翁能載酒,不妨喜雨更名亭。應刪惡竹添斜檻,收取岡山百丈青』。

  遊檨子園林:『杪秋似初夏,和風正輕靡。從遊四五人,出郭二三里。細路入幽篁,平沙渡寒沚。檨木行行直,崇岡面面起。故葉凝冬青,新枝垂暮紫。茅店寂無人,遠望洵足美。門前百尺陰,添此一溪水』。

  重集夢蝶草亭:『槺榔圍古寺,故境野情迷。繞檻寒流細,排雲碧筍齊。塵清花弄色,市遠鳥閒啼。曾作詩中畫,山僧問舊題』。

  大武郡登高:『過海重行五百里,到山更上一層臺。地留歸路還非客,秋在中原不用哀。霜葉似花何處有,瘴雲撥墨幾時開?固應未落詩人手,判卻鴻荒待後來』。

  臺灣屹立海上,山川多秀,氣候如春;眼底風光,足供吟料,而臺人士未知收拾,寧不可惜!余讀「赤嵌集」,宏篇巨制,既載於前,而斷句之可采者,如『十洲遍歷橫洋險,百谷同歸弱水沉』(黑水溝);『歸營戍卒春逃瘴,閱世山翁夜吒霜』(春興);『林下學占爭喚鳥,檻邊閒譯最深山』(春興);『四時氣有三時夏,一日風生半日陰』(病中);『兩乳燕投孤壘宿,四時花共一瓶開』(海上);『蠻嶂高低雲亦險,鯨潮咫尺路方艱(留滯海外,追維所歷)。以上數聯,皆為臺灣詩界別開生面,所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也。

  海康陳清端公,以康熙四十九年任臺廈道。造士愛民,吏治為海疆第一;而詩亦敦厚,恰如其人。

  文昌閣落成云:『雕甍畫棟鳳騫騰,遙盼神霄最上層。臺斗經天由北轉,彩雲捧日自東升。參差煙戶排青闥,繡錯山河引玉繩。今夕奎光何四映,海陬文運卜方興』。

  手植文公祠梅云:『賞遍花叢愛老梅,賢祠左右手親栽。寫真舊有廣平賦,入妙詩稱和靖才。風送清香迷瀚海,月移疏影上澄臺。應知雨露深無限,獨步初春傲雪開』。

  清端名璸,字文煥,號眉川,康熙三十三年進士。官至福建巡撫,卒贈禮部尚書。

  貴筑周宣子大令鍾瑄,以康熙五十三年任諸羅知縣,有善政。諸羅初建,轄地遼廣,北至三貂嶺。自斗六門以上,皆榛莽,少民居。宣子特往巡之,有北行紀事一首。詩曰:『羅山山水海東雄,綿亙千里蹤難窮。朝盤赤日三千丈,浩氣直與海相烘。南抵蔦松北半線,宛然塊玉橫當中。職方禹貢雖未載,厥壤上上將毋同。惜哉大甲與中港,逼窄將次入樊籠。後壟吞霄勿復道,犢車犖确走蛟宮。天低海闊竟何有,環山疊裹如群蜂。坡陀巨麓一再上,劃然軒豁開心胸。竹塹分明在眼底,千頃萬頃堆芊茸。從此地老無耕鑿,下巢鹿豕上呼風。北鄰南嵌亦爾爾,淡水地盡山穹窿。東有磺山西八里,銀濤雪浪爭喧韸。雞籠小甕堅如鐵,紅夷狡獪計非庸。蠻煙瘴雨晝亦暗,谷寒砌冷鳴霜蛩。中有烏蠻事馳逐,狂奔浪走真愚蒙。可憐作息亦自解,但知順則難名功。我來經過聊紀載,慚非椽筆徒雕蟲。他年王會教圖此,留取長歌付畫工』。

  此詩所言諸羅以北之景象,荒穢未治,悉為曠土。閱今二百數十年,已成文物富庶之邦,則我先民艱難締造之力也。居其地者能不念哉!按半線則今之彰化、竹塹則新竹、淡水則臺北,後皆建設府縣。大甲、中港、後壟、吞霄皆番社,今為市鎮。磺山則北投,八里則八里坌,與滬尾隔海相望。

  宣子又有紀遊諸詩,並錄於後:

  曉發他里霧云:『一枕清輝覺夢頻,披雲驅犢散清塵。投分南北依誰定,螺列東西認未真(路經南北投、東西螺四社)。向道但饒椎髻客,前呵不用放衙人。平明好逐東昇上,我亦從今莫問津』。

  吞霄觀海云:『浩渺無因溯去程,仙槎客泛正須評。輕浮一粒須彌小,包括恆沙色界清。世外形骸杯可渡,空中樓閣氣噓成。情知觀海難為水,更有紅輪向此生』。

  登八里坌山云:『褰裳直踞千峰上,萬里蒼茫一色同。遠矚但餘天貼水,近聞惟覺浪號風。巨鰲有首低擎地,瘴雨無根直漫空。寂寞斗牛誰再犯,好將消息問嚴公』。

  干豆門苦雨云:『無賴陰雲拂地垂,客愁如緒一絲絲。那堪更向秋風裏,臥聽黃梅細雨時』。

  淡水砲城云:『海門一步地,形勢可全收。欲作圖王想,來成控北謀。臺荒摧雪浪,砌冷老邊秋。試問滄桑事,麻姑尚黑頭』。

  按干豆門一名關渡,為臺北通海之道。淡水砲臺,明季西班牙人所建,號羅岷古城;鄭氏修之,以防北鄙,今尚存。

  埔裏社處萬山之中,平原千頃,舊為土番所居,屬水沙連堡。內有水社湖,亦名日月潭,周圍八、九里,水分兩色。中有小山曰珠嶼。山水奇秀,景冠全臺。藍鹿洲「東征集」所謂『世外桃源不是過』也。周宣子有水沙浮嶼詩,則指其地。詩曰:『雲根不墜地,半落東山頭。天風與海水,爭激怒生疣。斷鰲足簸揚,支祈任沉浮。狀若銀河翻,回星漂斗牛;又若乘杯渡,一粒亂中流。山水有常性,動靜安足求?呼龍與之語,掀髯嗔我尤。靜極而思動,天地一浮漚。大笑揮龍去,浮沙雲未收』。

  臺灣開闢以後,風會所趨,自南而北。諸羅、淡水之間,尚多曠土,草茀瘴深,漢人猶少至者。康熙五十二年,北路營參將阮蔡文自攜糗糧,歷番社,日或於馬上賦詩,夜則燃燭紀所過地理山溪風土,為文以祭戍亡將士,往返匝月。蔡文字子章,號鶴石,福建漳浦人。以名孝廉說海寇陳尚義歸誠,朝廷嘉其功,授知府,改參將。是年春調北路營,後升福州城守營副將。著「淡水紀行詩」一卷,凡八首,為載於後。

  虎尾溪云:『東螺虎尾之分派,北流西折而聯界。去年虎尾寬,今年虎尾隘;去年東螺乾,今年東螺澮。大宗盛時支子依,支子若大大宗壞。餘流附入阿拔泉,虎尾之名猶相沿。阿拔之泉阿里山,虎尾之源水沙連;譬如兄弟鬩牆變,卻於異姓共週旋。水有源頭木有本,不信但看棠棣篇』。

  大甲溪:『蓬山萬壑爭流潝,溪石團團馬蹄縶。大者如鼓小如拳,溪面誰填遞疏密?水挾沙流石動移,大石小石盪摩澀。海風橫刮入溪寒,故縱溪流作鬱■〈山壘〉。水方沒脛已難行,水至攔腰命呼吸。夏秋之間勢益狂,瀰漫五里無從測。往來溺此不知誰,征魂夜夜溪旁泣。山崩巖壑深復深,此中定有蛟龍蟄』。

  大甲婦:『大甲婦,一何苦!為夫饁餉為夫鋤,為夫日日績麻縷。績縷須淨亦須長,撚勻合線緊雙股。斷木虛中三尺圍,鑿開一道兩頭堵。輕圓漫捲不支機,一任玄黃雜成組。間形頗似虹霓生,綻花疑落仙姬舞。吾聞利用前民有聖人,一器一名皆上古。況茲抒軸事機絲,制度周詳黻黼。土番蠢爾本無知,制器伊誰遠近取。日計苦無多,月計有餘縷;但得稍閒餘,軋軋事傴僂。番丁橫肩勝綺羅,番婦周身短布裋。大甲婦,一何苦』!

  吞霄道中:『來時北渡正二更,歸日微明復到此。過港應須及退潮,稍緩須臾徒延企。以茲來往不成眠,雞鳴夜半行裝起。平時擁被五更寒,今夜忽忽胡乃爾。風捲濤飛天雨急,從人盡是征衣濕』。

  後壟港:『雙溪奔流西入海,海勢吞溪溪氣餒。銀濤翻逐綠波回,遂使溪流忽然改。番丁日暮候潮歸,竹箭穿魚二尺肥。少婦家中藏美酒,共夫倒酌夜爐圍。得魚勝得獐與鹿,遭遭送去頭家屋』。

  後壟:『去縣日以遠,風俗日以變。顧此後壠番,北至中港限。音語止一方,他處不能辨。頭髮頂上垂,當額前後剪。髮厚壓光頭,其形類覆碗。亦有一二人,公然戴高冕。黑絲及紅絨,纏之百千轉。大有古人風,所惜雙足跣。男女八九歲,牙前兩齒劃。長大手自牽,另居無拘管。父固免肯堂,翁亦無甥館。是處兩三間,村居何蕭散。高廩置平原,黍稷有餘輓。所慮濕氣蒸,駕木如連棧。巨匏老而堅,行汲絡藤瓣。溪水漲連旬,利涉身焉綰。豐年百禮偕,疾病顛危罕。飲酒即高歌,其樂何祈衎』?

  竹塹:『南嵌之番附淡水,中港之番歸後壟。竹塹周環三十里,封疆不大介其中。聲音略與後壟異,土風習俗將無同。年年捕鹿邱陵比,今年得鹿實無幾。鹿場半被流氓開,藝麻之餘兼藝黍。番丁自昔亦躬耕,鐵鋤掘土僅寸許。百鋤不及一犁深,那得盈倉畜妻子。鹿革為衣不貼身,尺布為裳露雙髀。是處差徭各有幫,竹塹焭焭一社爾。鵲巢忽爾為鳩居,鵲盡無巢鳩焉徙』?

  淡水:『淡水北盡頭,番居之所紀。遠者旬日期,近者一望止。內地閩安洋,揚帆旦暮抵。全臺重北門,鎖鑰非他比。聞昔王師來,負固猶未已。懼發陰平師,先截長江水。降旗出石頭,鐵鎖亦奚裨?空亡五鎮兵,鬼隊陰風裏。大遯八里坌,兩山自對峙。中有干豆門,雙港南北匯。北港內北投,磺氣噴天起。泉流熱勝湯,魚蝦觸之死。浪泵麻少翁,平豁略可喜。沿溪一水清,風被成文綺。溪石亦恣奇,高下參差倚。踰嶺渡雞籠,蟒甲風潮駛。周圍十餘里,其番稱姣美。風俗喜淳艮,魚鹽資互市。南顧蛤仔難,北顧金包裏。突入紅毛城,頗似東流砥。南港武朥灣,科藤通草侈。擺接癸源初,湜湜水之沚。隔嶺南龜崙,南嵌收臂指。雞柔大遯陰,金包傍山磯。跳石以為梁,潮退急如矢。山鹿雖無多,海菜色何紫。又有小雞籠,依附在密邇。凡此淡水番,值惟狗尾黍;山芋時佐之,原不需大米。近日流氓多,云欲事耘耔。苟其願躬耕,何處無桑梓?竄身幽谷中,毋乃非常理。大社雖八名,小社更纍纍。各以近相依,淮泗小侯擬。通事作頭家,土官聽驅使。通事老而懦,諸番雄跅弛。何以盡傾心,聖朝聲教底。我行至此疆,俯伏而長跪。羊酒還其家,官自糗糧峙。殷勤問土風,豈敢厭俚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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