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回 张禹设辞媚外戚 朱云请剑斩佞臣


  话说成帝因吏民上书多言王氏专政,心中疑惑,特寻一亲信之人,向之动问。此人是谁,即张禹是也。张禹本是成帝师傅。成帝即位,即命张禹与王凤同领尚书事。张禹见王凤专权,心不自安,上书辞职,成帝不准,河平四年,遂代王商为相,在位六年。到了鸿嘉元年,张禹以老病乞骸骨,成帝慰留再三,然后准奏,赐安车驷马黄金百斤,罢相就第,又加位特进,朔望朝见,礼如丞相。张禹为人谨厚,家世以田为业,及身已富贵,多置田产,至四百顷,皆是肥美之地,其财产之富,也可想见。张禹既拥有大财,罢相之后,落得在家享福,平日服用奢华,自不消说,更兼他性知音乐,闲居无事,便就后堂畜起一班歌妓,终日吹弹歌唱,以为娱乐。张禹平日所教弟子,学成出仕者,为数甚多,中有二人最为出名,一系淮阳人姓彭名宣,至大司空;一系沛郡姓戴名崇,官至少府。彭宣为人恭俭,举动有法;戴崇为人和蔼,多有智谋。二人品行不同,张禹看待二人也分两样。每遇彭宣到来问候,张禹在便坐接见,所有谈论,不外经义,到了天晚,留他吃饭,饭菜虽有数品,荤味不过一件,杯酒相对,并无音乐;及至戴崇到了,便向张禹要求道:“先生应该置酒作乐,与弟子同乐一日。”张禹见说,便带领戴崇,直到后堂,大开筵宴,唤出歌童舞女,奏起丝竹管弦,师弟二人兴高采烈,直饮到更深,戴崇方才告辞回去。彭宣却从未曾到过后堂。后来二人彼此查知张禹看待不同,在戴崇自以为先生爱他,在彭宣亦自以为先生敬他,因此各自得意,也可见张禹能体贴人情了。

  成帝素来敬重师傅,对于张禹,前后赏赐不下数千万。张禹受成帝此种恩遇,也应心满意足,谁知他年纪愈老,贪得之心愈甚。他自想生前固然快乐,也须预为死后打算,便欲寻得一块好地,营造生坟,起盖祠堂,为未来之受用。于是四出寻觅,只有平陵肥牛亭地最为中意,又与成帝所造延陵相离不远,但此地乃是官家所有,不能用钱买得。张禹倚借身是师傅,便老着面皮,上书自向成帝乞取此地。成帝见书,心想一块小小之地,既为师傅所爱,何妨赐之,遂即批准。时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闻知此事急进前阻止道:“此地正当平陵,每月寝庙衣冠出游必经之道,张禹身为师傅,不知谦让,妄行求索,且旧亭所在,移徙亦非所宜,应请另择别地以赐张禹。”成帝不听。

  说起王根虽是成帝母舅,又兼当国秉政,成帝敬重他却远不及张禹。只因王根前此兴建园林土山渐台,俨如白虎殿。成帝见了,曾经大怒,意欲加罪,碍着太后情面,只得责备一场了事。今见王根谏阻将地赐与张禹,成帝暗想张禹却不曾似汝那种骄奢僭上,便作是先帝衣冠出游所经之道,岂有不许人造墓起屋之理,因此不肯依从,竟将此地赐与张禹,并命有司将肥牛亭移建它处。

  王根见成帝宠爱张禹,不听其言,心中愈加妒忌,便屡在成帝面前诉说张禹不好,成帝早已识破王根心事,腹中自语道:“汝王氏一门八侯,富贵穷极,便想占尽朝廷风光,连我一个师傅都不能容,我偏要格外优待,看他有何办法。”于是成帝每遇王根进言一次,其看待张禹,反比前加厚一次,弄得王根也就无可奈何。

  张禹年老多病,每遇抱病,成帝必命其家人将起居情形随时上闻,有时成帝亲自驾临张禹私第,问候病情。张禹病重,卧在床上,成帝来到床前,向之下拜。张禹在床上叩头谢恩,成帝用言抚慰,问其所欲。张禹被问便对道:“老臣生有四男一女,平日爱女尤甚于男,如今女儿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之妻,病中不胜父女之情,意欲与之亲近。”成帝闻言,立即下诏调萧咸为弘农太守,使他女儿得随时到京见父。

  一日,成帝又来看候张禹,适值张禹最小之子在旁侍病,张禹偶然望见,便又提起一宗心事。原来张禹所生四子,三子皆已得官,只有小子尚未出仕。张禹意思欲趁成帝在此,替他小子求官,但又自觉不便启口,只得频频举目看他小子。成帝见此情形,知得张禹暗中示意,立就床下拜张禹小子为黄门郎给事中,张禹方才欢喜。读者试想天子敬重师傅,到了成帝,也算极点,张禹遭遇也算好到极点了。

  张禹虽然家居,成帝每值国家大政,必与张禹商议。此次吏民上书,多言灾变由王氏专政所致,成帝见书也颇相信,但想起王氏诸人不过奢侈,尚无大恶,未便将他贬退,因此心中怀疑,欲请张禹代为决断,遂命排齐车驾,亲到张禹之家。张禹闻报,急忙出外迎接。成帝下车,步行入内,拣了一间静室,屏退左右,独与张禹二人商议此亭。成帝将吏民所上之书,交与张禹阅看。张禹逐一看毕,也知道众人指斥王氏,不为无见。

  又转念现有太后在上,做王氏诸人靠山,我便赞成众人之言,劝主上将他贬退,但恐事未必成,徒与王氏结怨,我今年纪已老,子孙弱小,况因请求墓地已为王根所忌,若再有碍他言语,必至遭其陷害,不如趁主上来问,替他成全几句,使他闻知,自然感我,我身家也得保全,岂不是好?

  张禹想定主意,便对成帝道:“灾变之事,深远难见,陛下宜修政事,以善应之,自可转祸为福。如今新学小生,乱道误人,不宜信用。”成帝素来信爱张禹,听了此言,从此放心,不疑王氏。不久此语传到王氏诸人耳中,俱各欢喜,都来亲近张禹。读者须知,成帝如此倚任张禹,张禹理应尽忠竭力,报效国家,方合臣节。且成帝此问,关系何等重大。若使张禹力劝成帝抑制王氏,则汉家社稷,便可长保,王莽又何从篡位?

  乃因一念之私,但顾自己利害,不管国家兴亡。况当日君臣密议,王氏何从得知,岂非张禹有意漏泄,卖此人情,此等患得患失小人,比起权奸巨憝,更为可恨。成帝尚自不知,十分信任,因此旁边恼了一位直臣,便向成帝上书,自请求见。读者欲知此位直臣是谁,原来即是朱云。朱云自与陈咸一同下狱,罚为城旦,终元帝之世,废弃不用。朱云家居,教授弟子甚多,此次闻知张禹对答成帝之语,不禁大怒。遂诣阙上书,求见成帝驾坐前殿,公卿人等侍立两旁,朱云被召入见,对成帝说道:“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属尸位素餐,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警其余。”成帝见说问道:“佞臣是谁?”朱云对道:“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道:“汝乃小臣,胆敢廷辱师傅,罪在不赦。”喝令左右拿下,御史应声上前来拿朱云,朱云用手攀住殿前栏槛,大叫道:“臣得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于愿足矣!但未知圣朝如何耳?”御史欲拖朱云下殿,朱云抱住栏槛不放,谁知用力过猛,栏槛竟被折断。御史遂将朱云带去,旁有左将军辛庆忌,即辛武贤之子,见朱云直言被诛,心中不忍,急免冠解印绶叩头谏道:“此人素以狂直著称,使其言果是,不可加诛;其言即非,亦当容之,臣敢以死力争。”庆忌说罢,连连叩头,皮破血流。成帝见了,怒气顿释,命将朱云释放。后来有司欲将坏槛拆去,另易新者。成帝道:“不必更易,只须将坏处修补,以旌直臣。”相传唐时代,宫殿正中一闲横槛,独不施栏楯,谓之折槛,即是依着汉时朱云故事。

  朱云自被赦免,不复出仕,常乘牛车,带领诸生出游,所过之处,人皆敬礼。一日往见丞相薛宣,薛宣待以宾主之礼,留他在府住宿,因说道:“君在田野无事,不妨留我东阁,也可结识四方奇士。”朱云闻言张眼看着薛宣道:“汝乃后辈小生,竟欲我为汝属吏耶?”薛宣见说,不敢多言。朱云年至七十余寿终于家。

  成帝既听张禹之言,不废王氏。到了绥和元年,大司马王根因病辞职。成帝诸舅除红阳侯王立尚在,因犯法不得任用外,其余皆已死亡,论着次序,便应轮到淳于长辅政,谁知却被新都侯王莽夺得。王莽自从封侯之后,官拜侍中,官爵愈高,待人愈加谦恭,常将车马衣服,散给宾客,家中并无余财;又收养名士,交结公卿,朝中之人,争相推荐,一班儒生游客,皆称其贤,由此王莽在王氏中,算最出色。

  王莽之兄王永早死,生有一子名为王光,王莽使他投拜博士门下读书。每遇休沐之日,王莽整备车马,携带羊酒等物,来见其师,奉上羊酒谢其教授之劳,连着王光同学之人,皆有赠送。众人见了都叹其待师之厚。王光年岁比王莽长子王宇尚小,王莽使他二人同日娶妻。到了是日,正当宾客满堂异常热闹之际,忽有一人自内走出,对着王莽说道:“太夫人患某处疼痛,须服某药。”王莽闻言急撇下宾客,入内看视,如此不下数次,意欲对着众人卖弄其孝,众人何曾知得。

  王莽一意收买名誉,专喜弄假,种种做作何曾是他本意?

  大凡弄假之人,任他如何巧诈,往往于无意之中露出破绽,被人窥见。王莽也是如此,但他偏又善于掩饰,使人不觉,也算是奸雄本领。先是王莽曾私买一个侍婢,藏在家中,意欲纳之为妾。若论古人纳妾,本是常事,何况贵戚侯门,更视为应有之事。独有王莽要想事事高出众人,虽然满心好色,却不愿旁人闻得,生出议论。谁知他一班兄弟之中,早已有人探得此事。

  王莽见消息泄漏,连忙变计,对着众人说道:“后将军朱子元无子,莽闻此婢宜男,故替他买得。”于是即日将婢送与朱博。

  朱博竟白得一妾。众人不知,还说是王莽真心为友。

  此次王根病甚,意欲辞去大司马之职。王莽心想自己名望甚好,原可代叔父之职。无奈淳于长是他表兄,论起资格,在他之上,且得主上宠幸。叔父若是辞职,继任之人必系淳于长,须是设法将他除去,我便可坐享高位,独揽大权了。于是暗中探得淳于长种种不法之事,告知王根。原来淳于长倚着太后外甥,又得成帝信用,广畜妻妾,多受贿赂,种种骄奢不法,尚在其次。更犯了一件大罪,当日许后之姊许孊,嫁为龙额侯韩宝夫人。韩宝死后,许婶寡居,被淳于长引诱通奸,后竟娶之为妾。许后自被废之后,居住长定宫。许嬉偶入宫中看视其妹。

  许后闻说许孊再嫁淳于长,素知淳于长有宠成帝,言听计从,便托许孊转嘱淳于长,替她在成帝面前求复得为婕妤,并将出许多财物赠与淳于长。淳于长明知成帝对于许后恩情已断,复水难收,不敢开口代求,但又舍不得许多财物。未知淳于长对于此事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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