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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岭遗事
黎士宏氏记史忠烈公可法殉扬州事,又《江南野录》、《南都纪略》等书,
俱言史公遗骸葬梅花岭。己酉秋,予游广陵,曾寻其阡址,无所得。同游方君,
方君从兄芷{移},俱赅博多闻,因为予述梅花岭掌故。史公身后,尚有伤心事,
情节曲折哀艳。新朝监谤令严,时人类深讳不敢道。全谢山《鲒奇亭集》中曾
涉其凡,然不得详。方君所述,乃十倍于谢山文。新岁微酣,瓶梅映灯影,横斜
几案间。瞥睹其旁有书,《明季痛史》也。旧游昔梦,陡上心来,自诧曰:“此
独非说部好资料乎?Г笔缀书。两夕而毕业。欲比于罗昭谏之拾甲子年事,画虎
之诮,殊汗颜也。
史公赴义处,或云在某河道中,或云某池。时值天暑,尸腐不可辨。裨副史
德威至,觅忠骸不可得,卒具衣冠,窆于梅花岭下,是并无玉鱼金碗,长眠地下
可知也。当时遂多讹传,盛言史公未死。扬人某者,本史公部下走卒,乃云亲见
史公改服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其后大江南北及淮泗之间,互相传播。谓
史公正养晦某山谷中,俟衅而动,将有新野中兴之望。未几而英山霍山兵起。初
霍山有无赖子马某,清兵略皖豫时,尝啸聚山中。邑绅王君,误认为义侠,集饷
奉之,期以保卫乡里。旋为降兵所诱,马某竟受清贿千金,卖王绅,执绅送满帅
麾下,斩以徇,邑人皆憾之刺骨。其后随满帅入金陵。郑成功舟师之役,马某又
通于郑,谋开门纳郑师。事泄,主帅亟捕之,马伪为难民,竟得逃回霍山。道遇
一男子,自言张姓,慷慨有大志。同入逆旅,抵足夜谈,则史忠烈旧部也。以劫
虏良民,犯罪当死,因欷谈善后事。马某谛视张甲之面,忽跃起曰:“得之矣。
吾能为公取富贵如拾土芥,苟得志,幸毋忘今日之诸葛也。”张甲大惊,问计,
马曰:“君状貌魁梧,须髯如戟,仿佛史公。今皖桐间闻史公名,皆激昂扼腕,
感慨涕零,无不愿为之死者。苟以子冒为史公,如陈涉之篝火狐鸣,诈称楚项燕,
则义军不难立起也。”张甲咦曰:“兄言固矣,但此时惟吾二人耳。无兵无饷,
义安从起?”马曰:“无患也。此间距庐巢甚迩,有土豪某某等,皆号召徒众,
负隅自固,尚不肯剃发。平日语及史公,无不裂眦奋臂,云欲为报仇。彼等皆以
为史公未死,兄苟能为虎贲中郎,典型貌似,则彼等赢粮景从,不待蓍龟决矣。”
张甲喜,乃摒挡衣冠,伪为史公从淮南来者。诣土豪说之曰:“建虏躏我中原,
郑成功以国姓同休戚,不忍坐视,今金陵垂下矣。吾方痛心南都,事败于竖子之
手,得我公借箸,以成旅收众,藉奏中兴之业。可法虽驽骀,尚能稍效驰驱,即
死不恨。”土豪果信以为史公而不疑,悉索徒众军实授之,鼓行而西,英霍尽下。
马参赞帷幄,奇能异谋,尽出其下。时已易姓名,亦莫有知其底蕴者。闻史公名,
则争相称述,箪食壶浆以迎,以故张、马所获颇饶。屯众守英霍山,殊郁郁无进
取志。且或置酒高会,声伎杂Ш,由是地方志士颇疑之。无何,清豫王多铎使将
军常衮出淮颍,兵力雄厚。马某知不可敌,乃私谓张曰:“吾辈徼悻一试,志徒
在富贵耳。今清兵麇至,一旦失事,覆巢宁有完卵?且君之冒为史公,不能掩识
者之目,尤足以取剧祸,不早自为之地,谅无死所矣?吾意不如先树之援,以备
蹉跌,苟得其人,或不至无噍类。”张问援之所在,马曰:“闻吴中有起义者曰
孙兆奎,亦前朝耆硕,名仅亚于史公。今清帅亦率兵压其境,顾闻甲兵尚锐。苟
得与之通使,或可成犄角之势。满人必缓我而急攻彼,吾因得徐收河洛健儿。且
召史公家眷来,告以情,彼喜吾等之厚奉,必不反颜相向也。乃求一明裔立之,
挟名义以收吴越,则百足虫死而不僵矣。”张曰:“有是哉,然则谁通是意于吴
中孙君?”马毅然曰:“不佞愿往。”张怃然曰:“吾一日不能无君,奈何使吴
越?”马笑曰:“吾非太平宰相,能安坐而致治隆哉?不得已,吾荐某友代庖,
而往返以不过匝月为断,可乎?”张勉应之曰:“可。”于是马使于吴,久之不
复返,而事局变矣。
东坡先生谓小人犹蝮蛇,其所螫草木,犹且杀人,谅哉!当清兵压境之日,
马知事不可为。而张处尚存卤获金数万,珍宝山积,固马所预闻者。因欲支取若
干金,往清营行间计,陈说于张,盖思藉是攫金而遁也。张吝不与,嬲之再四,
仅许数千金。马私恚曰:“彼之假面具何自来,今竟得鱼忘筌耶?吾有以处之矣。”
遂献联络吴中孙氏之议。濒行,通库者私取三万金以往。张欲使人追之,会清
师已逼近,乃止。张至淮上,为清军逻者所获。诡言:“我史公弟也,名可程,
曾入词林,官京曹。北都沦于李寇,我始南返,正欲奉兄参军事,为国复仇。忽
闻大军入关,极愿迎师道左,而吾兄誓必身殉。吾乃窜匿穷山,以待时清。今闻
吾兄忽抗命英霍山间,欲往觇虚实,以定真伪。岂知彼秉白旄以麾众者,果赝鼎
也?吾以大义责之,令速归命新朝,彼竟敢为螳臂之拒。吾几为所戕,故乘间逃
出,不知有犯行阵,惟愿羁絷以待命。倘蒙特赦,则吴中孙某,与先兄有旧,愿
往进说,使之投诚,必能不劳天师之征剿也。”逻兵闻于渠帅。时渠帅满贵人也,
曰额善,贪功而惮力战,闻马言,甚喜。乃令心腹二人挟马至吴,马实不识孙,
而孙固与史公有旧,亦未尝与可程相晋接。马既至此,计无复之,乃冒险以可程
求见。孙以为故人弟也,许之入见。马伪为恸哭,言史公兵败困顿状。并言此来
无他事,吾家兄弟眷属来邗上省墓,乃知吾兄未死。顾为清师所围,财饷无所出。
今眷属乃流离邗上,兄以勤于国事,不遑兼顾。使吾就近呼庚癸于公。公如肯念
旧者,虽不望指之赠,亦庶几解囊之助,则史氏八口,不致沟壑矣。语毕,复
泣,哀恳动人。孙公为之流涕,并言史公之殉国,当世知与不知,无不惨怛,况
曾结缟伫之欢者乎?吾今虽处燕巢,然力苟可为,无不愿竭棉薄。即席许赠万金,
令先赍往史公处。马乃出谓清使者曰:“已允降矣,但孙之女,实吏之姑也,今
在史处。非禀命其女,则事不敢擅决。彼转浼吾致意,各赠使者以千金,俾先返
复命。吾行渡江往邗上问其女,不三日可至金陵奏事也。”使者信之。马遂挟八
千金至扬,时史公弟可程及眷属等已在扬,马竟坦然往视焉。
甲申之际,史公弟可程在北,颇畏葸无所建白。易姓初,未能仗节出疏,或
旅进旅退,苟延禄位,史公深恨之,诒书切责,可程愧恧不敢较。闻史公已殉节,
乃敢北归。而有季弟可用者,为刘泽清部将,方拥兵皖豫,间,欲谋复举。可程
行至陈归间,为清兵所捕得,令作书招可用。可用不从,可程涕泣往说之,可用
欲劫可程俱归,而令人赍蜡丸递消息,可程泄其事,清军夜入可用营,兵败,可
用死之,获其妻子。妻黄夫人者,山左大家女也,明慧有殊色,慨然欲以身殉。
渠帅洪承畴谕可程曰:“史公兄弟俱忠烈之士,不保其孥,何以劝善?朝廷旌赏
忠义,至公无私。今尔既诚心向化,可率眷属往扬州省墓,安受新朝之锡命,勿
更有他志也。”可程唯唯听命,遂挈眷属南下。可程妻凌氏者,与黄夫人善,婉
劝夫人奉可用骸骨,并葬于梅花岭之麓。夫人以为然,随偕至扬,实心不善可程
所为也。可程有仆曰张成,狡猾多心计,日徜徉市井中,言主公且以礼部侍郎偕
虞山钱牧斋尚书同就职。是时马某已抵扬,则遇张成于勾栏中,倾心结纳,金迷
纸醉无虚日。及酒酣,马某以巨金嗾艳姬媚张成,成乐而忘死。既而谓马曰:
“兄萍水相逢,何相爱之甚,而肯割爱以奉我?是必有故。”马某长跽而进曰:
“闻子家八爷有遗孀,国色也。吾愿为之婿,即以八爷之姓名姓名我。我能往清
军白事,令英霍师立败,分其余烬。且町折吴中孙氏,诱与俱来,不难邀首功也。
事如可成,吾愿以大利先奉子。”张成心动,私谓马曰:“清帅洪公,本欲使三
爷往英霍山,三爷胆怯,不敢往也,得子办此事诚大佳。前洪公见黄夫人色美,
曾劝三爷怂恿使改适,云豫亲王欲纳为次妃,黄夫人誓死不从也。凌夫人亦云,
彼必不愿从满人俱北。苟得子,岂不差胜于鞑子耶?”马喜。张成曰:“但八爷
已死,外人皆知,黄夫人又不肯再醮,将何术处此?”马曰:“无患也。第言自
刎不殊,今已复生。彼当时之入棺者,岂必其真尸耶?英霍山之史公,天下固信
以为真者已。”成曰:“然,当日八爷之死,亦并未获其尸,偶得胫骨,以为此
革靴相似耳。黄夫人至今亦不免疑之。”马曰:“甚善。君但先言八爷未死,然
后吾设计以求合,则事必可成也。”张成大悦,呼盏更酌,拥妓高眠,寻复与马
某订约而别。
鸿雁未飞,鱼网先设。马某又行贿豫王麾下,自称史公之弟可用,愿投效立
功。豫王本慕可用名,以为已死矣。今忽自来,喜而延之。马某貌亦伟岸,豫王
不知其伪也,立擢为都阃,令专讨英霍之寇。马既得旌节,以兵迎可程夫妇及黄
夫人,拜而泣诉曰:“吾本从先督师征讨,兵败自匿,分老死牖下矣。英霍山小
丑,乃敢冒督师以为利,且卖督师而享其余,犬豕类也。吾痛必疾首,务诛此獠,
故不得已,冒八爷之名以求之,如此或有济。且黄夫人为满奴所觊觎,事急矣。
吾阳居介弟之名,阴全节嫠之实,请黄夫人勿疑。”是时黄夫人颇不肯从,可程
夫妇劝之,谓权宜一时。夫妇之实,惟黄夫人命,不敢相强。马唯唯请如约,黄
夫人犹不欲,继以报仇念切,遂听之。无何,马挈黄夫人至金陵,与张成比而谋
之,屡挑黄夫人,黄夫人恚,不肯食,姬姜憔悴,日以泪痕洗面矣。愤语凌夫人
曰:“吾悔为报仇之念所误,天下岂有假人名器而能自全节操者哉?肘腋戎心,
防不胜防,吾不复可耐,奈何?”凌夫人泣曰:“吾夫固一时昧,铸错若此。
夫己氏本狡童,安可与居?虽然,骑虎之势已成,设下逐客令者,彼满酋正耽耽
视,一旦伸其威逼,必无幸也。不如夫己氏止知贪利,尚可以贿免,吾当谋于夫
而解子围。”黄夫人亦泣曰:“夫人之为我亦至矣,然是名实不可居,吾将祝发
空门,以全白璧,使事后无牵臂之悔何如?”凌夫人颦蹙曰:“子自为计甚佳,
然彼羽翼已成,非一避所可了。吾意子暂忍辱,待英霍事定,真伪事白,吾等尽
室北行归梓里。然后听子所为,全家骨肉,庶不为血气所激,顿成灰土。否则子
既出家,清帅必疑吾家果有异志。夫己氏毒焰构煽,滔天之祸,吾实痛心。幸子
婉娩,能成全吾家,则小红或可为和亲之使也。”黄夫人拭泪问小红何为。小红
者,夫人侍婢也。凌夫人曰:“吾意将以小红侍马寝,而吾夫贿以金若干,若重
奁然,则事可免。”黄夫人以为可行,乃饰小红而进之马,可程赂以千金。马喜,
言于豫王,不罪可程。而令进军亟攻英霍。不匝月,英霍下,张甲成禽矣。
马既由张成得入可程之室,成望报颇奢,马出囊中金购美妓以赠之,成意犹
未足。及马得小红与赂金,张成欲分其润,马靳不许。成怒,乃相诟詈。马白于
满帅,谓成通叛徒,意叵测,满帅将执而诛之。有小奴王四者,马遇之无恩。是
夜饮酒酣,与小红畅言张成短,不觉泄满帅遣人捕执事。王四悉闻其说,疾奔告
张成,成谢以百金,使为内应。而己投吴中孙氏,言于孙公兆奎曰:“史公之忠
荩,可惊风雨而泣鬼神。不意傲弟无耻,隳坏声誉,至与无赖子马某为伍。如叔
孙氏之宠竖牛,帷薄之丑,实可痛心。彼马某既卖吾主人于明公处。复欺吾主人
以售其奸,坐使节妇抚心,不知死所。其煽惑荒乱之状,稍有人心,不忍言也。
今又欲以主妇献媚于虏酋,怵傲弟使就鞭笞。傲弟昵比匪人,自蹈罗网,固无足
惜,其何以慰忠烈公在天之灵?而可用殉国,节妇守贞,竟为一妖竖所败,宁不
可恨?惟明公血性男子,果不忘史公者,请为之雪冤。则奴愿执鞭弭以从周旋,
糜身不敢辞也。”孙公跃然起曰:“以史公之忠烈,而身后竟逢妖孽,尚得谓有
天道耶?不诛此僚,何以为人?”乃遣人传檄四布,讨妖徒马某,历数其冒为可
用,欺孤儿寡妇之罪。清帅得檄大疑,召马某入计事,即令其自诵此檄,然后明
白答复。时马虽怯惊汗,而外貌颇能自持。从容读竟,起为满帅曰:“秦以多
金纵间计而六国灭,汉用陈平计间范增而项羽亡。自古敌国,无不以为人所卖而
败,不可不审也。臣本俘虏余生,忽膺节钺,皆殿下所赐。臣兄忠义垂训,臣死
不足以蔽辜。今既见疑,请先就死,以谢众人,而快奸宄之心。臣又何足惜?其
如殿下之知人善任何?”语毕,免冠待罪。豫王觇其无愧怯色,且益慷慨,乃使
人慰谕之曰:“吾固知敌人之离间也。今吾于子,深任不疑,愿子即奋力向前,
灭此朝食,先吴下而后英霍,何如?”马唯唯起谢,奋臂愿往。乃提兵攻孙氏,
未几竟破之,执孙公至金陵。遍索张成不得,盖已遁矣。及凯旋,马言于豫王,
请大索张成,且白其狡狯用间状。豫王如其言,悬赏募之,终不获。及献俘,豫
王与洪经略会勘叛状。孙公侃侃言马某之非人,并斥清帅好用佥壬,无兴朝体制。
又历数洪经略颠倒黑白之罪。清帅怒,呼左右速杀诸辕下。然不能无疑于马,时
使入觇其行径。马内不自安,厚结可程以自解,可程常为辩护。不数旬,幸英霍
下,张成竟从张甲被俘。
英霍四面山岭,清帅之入攻也,颇崎岖不易得志。惟马曾往来其间,途径至
熟,乃提兵独深入。且夙知张甲虚实,又令善说者四出游说土豪,令不助张,张
势益孤。马又故纵吴中俘兵,使遍入张之部伍中,盛言清势之盛强,及投诚后之
优待,张部下遂解体。及战,望风奔溃,马竟得擒张甲。初马自计可程为己所束
缚,黄夫人亦如俎上肉。惟张甲张成知己底蕴,苟首告于清帅,则己之罪状必尽
露。虽彼为俘囚,言之未必有大力。然破绽一启,疑窦斯生,他日苟有龃龉,祸
根即在乎是,不可不预为之地。计不如速杀以灭口,能醢之于战地,上也。擒而
不告于清帅,即刺杀之,次也。苟为清帅所得,自请以军法从事,又其次也。若
俱不能,事必危矣。计议方定,即获张成,成戟指大数马罪,语未及半,马命麾
下速杀之。然其语已尽为裨将所闻。有满人某者,亟告于清帅,帅固已疑马于先。
至是乃遣使持节至军,令获张甲,须解往扬州,听史公家族认谛,是否为可法复
生。意将释江南民人之疑虑,杜后来觊觎之心也。并言务令生擒,勿听遽死。马
意大惧,犹欲乘仓猝间致死。自念功高,则虽犯令,必不致奈何。事未办而豫王
专使满将已驰至。时张甲果已生擒,麾下方受马密嘱,执置后营以待命。使者立
索交出,马欲支梧不得,使者竟拥张甲南归。
马既失张甲,知审讯时甲必且讦己隐慝。而张成旧党有骆某者,正用事豫王
府中,前此睹小红而艳之,声言欲窜取,畏洪督之节制不敢动。设闻张甲之言,
必为落阱下石之计。马时忧惧,不知所出。既而谓小红曰:“吾之非八爷,子所
知也。故三爷以子配吾,代黄夫人为正室。吾今既克英霍,朝廷以吾功多,必不
夺吾官爵。而王府从事骆某为梗,欲揭吾隐,以遂其倾轧之计。其意乃在以子为
要挟,子意何居?”小红骇然曰:“吾得侍巾栉,出于主公之命,非比香履间狎
玩物也。公堂堂专阃,而不能保一妇人,宁不愧死?”马曰:“非此之谓也。吾
与子伉俪有年,安忍一旦舍此?微子言,吾亦不自决。然事不得已,吾欲出下策
以救死,子亦当念伉俪情,能助吾成此事乎?”小红问何计,马曰:“王爷志在
猎艳,数载不可得。而闻黄夫人美,数求洪经略致意,欲得之心甚切。黄夫人柏
舟自誓,至不惜借我为拒敌之计,且以子为饵。可程夫妇为之谋,所以不遣逐吾
者,无非为以毒攻毒计。今吾事且败,而黄夫人一家,覆巢破卵,岂能独全?故
吾意不如诱黄夫人致之于豫王,黄夫人既得为次妃,而吾亦可保全首领,子亦得
无篡夺之辱。骆某虽狡,何足患哉?然非子无以济此妙策,幸子哀怜而许之。”
小红为人本达心而懦,闻破家之患,心胆已寒。明知黄夫人不可欺,而急不暇思,
意不能无动,因喟然曰:“黄夫人贞烈性成,自不可犯。吾畏之而又爱之,何忍
加以迫逼?且一旦设有他患,吾等尚何面目见人哉?不如别图他计。”马知小红
意已摇,特胆怯耳。因怵之曰:“子以为清大人果怜史公之忠烈而全其家族耶?
不过因英霍事未下,疑信之间,欲待事竣而一网打尽耳。今其时矣。惟豫王有一
线之瓜葛,不欲行诛,其意即在黄夫人。故今日之事,不以黄夫人为赞,则非独
吾之身必膏斧,并可程夫妇,亦必无还乡里正首丘之望。关系若此,子视为无
足重轻耶?”小红曰:“是固然矣。然所谓诱致黄夫人者,其道若设,黄夫人设
不愿从吾等之计,将何以善其后?”马曰:“子无忧,大抵妇人之性,执拗于一
时,而既为纷华所动,美好所移,必不能坚决以持久。吾观黄夫人秉性婉淑,非
坚强猛悍者流,设动以感情,或自有水到渠成之妙。但好为之,保无他虞也。”
小红曰:“吾往说以清王之富贵,及家难之猝来,彼遂为之情移乎?果尔,则前
日安有投梭之拒?”马曰:“此拙计也。一说不成,后难再继,吾自有他法。”
小红曰:“然则奈何?”马曰:“豫王之丰采甚都,威仪隆盛,观者莫不动容。
今闻获英霍之俘,将陈之扬州墓上,令家族往视是否史公。设非是者,当即墓前
斩之以祭。是时豫王将亲临祭奠,以妥忠魂。吾亦将与观盛典,而此正黄夫人与
豫王情缘辐辏之际会也。慕色者觌艳,求牡者惊心,目成之妙,不可思议,所虑
者,黄夫人或寂寞自守,不肯临观。则机会易逝,而好事多磨,是则子之责也。”
小红曰,“吾安能使之必出?”马曰:“子速先发至邗上,见黄夫人,泣且贺曰:
‘数年之仇,一旦得报,其快何如?今伪史公者已获,将陈之墓道,以待家人遍
认。设一人以为否者,犹属疑案,则羁禁以待更鞠。惟家人尽至,矢口不移,则
立斩于墓道前,以慰忠魂。吾侪亦得遄返乡里,不致留滞异乡,受奔驰之苦矣。’
如此则彼必出,既出而后,非子所复与闻也”。小红喜曰:“如是则亦易为。”
马既绐小红,乃贿豫王左右,投密函以要之曰:“曩王所注意之丽者,今已由河
南原籍来此,实史公之第七弟媳也。于吾为嫂行,年少守孀,志节清妙。王如有
意者,可于陈英霍俘时特召之入,惟睿意所洽。臣受国厚恩,不敢不竭犬马以报。”
王得书大喜,以为可用诚有心人,能知孤之衷曲,他日事成,不吝重赏也。当孙
公兆奎之被执,已指马某之冒为可用,洪承畴请诛之,豫王犹未决。及张甲既至
金陵,大呼马某无赖,陷人于死。于是历数其阴谋,及冒为可用事。时豫王已得
马之密函,笑不之理。因从容语经略:“奸人无用反间,以逞其残贼,孤意不可
轻信。彼既自冒史公,安知不能挟嫌以诬蔑人?还当于陈示墓道后决进止。今日
秘之,何如?”经略大服,称颂不置。及豫王既至扬州,师旅云屯,旌旄日动,
连营数十里,威仪之盛,古之王者所不过也。王珊顶翠翎,箭袍黄褂,面虽半苍,
而敷粉如雪,颊间且有脂痕,见者无不匿笑。以平山堂为行邸,帷幄床榻,鲜丽
侔宫阙,供张之富,眩眉动心。时所献之俘,自张甲以下,皆陈列庭下。史公家
族以次入,可程夫妇既过,马率小红亦冉冉入。张甲戟詈大呼,守者急掩其口,
然已声闻堂上,王若为不闻也者。第外视不瞬,则一丽人珊珊登堂,敛衽作礼。
若朝霞之映雪,而清胪曼采,夺人目睛,虽左右无不动容。素衣云裙,雅淡如虢
国。是时众兵悄然无声,王急起慰之曰:“夫人,此悍贼乃汝家之仇,今日得报,
诚快事也。”黄夫人敛衽称谢,从容欲出。王忽遣满媪前致词曰:“夫人请暂勿
归,王当别恩命。”黄夫人毅然正色曰:“未亡人为视仇而至,谢恩而退,事已
毕矣。其他恩命,不敢与闻。”满媪知不可留,乃使婢媪数人夹持之,令退居别
室,不得复与亲族相睹。黄夫人泣不肯行,婢媪皆好言抚慰备至。顷之,王命赐
玉冠珠饰,锦绣衣数袭,黄夫人不拜,弃掷于地。既而王命入见,婢媪牵曳之,
姑入一室。王方倚床吸淡巴菰,婢媪令黄夫人拜,黄夫人厉声曰:“妾明朝命妇,
夫死疆场,义不他适,岂为虏酋屈耶?速杀我首,毋多言。”王笑曰:“吾非欲
强子,吾有所问询耳。子夫果何名?黄夫人曰:“吾夫可用,明总兵为国死于淮
上之战者也,系可法公之第八弟。”王惊曰:“顷闻可用尚偕其妻入视,子不尝
亲睹耶?”黄夫人愀然曰:“此实马某,吾家奴卒耳,小红,吾家婢,以为配,
何谓可用夫妇也?王慎勿为人所欺。”王瞿然曰:“果尔则将何以置夫人?”黄
夫人怒曰:“未亡人以死自誓,奚待人安置?彼等奴颜婢膝,欺人者自欺,又何
与未亡人事。”王叹曰:“夫人果烈性可嘉,奈何使竖于冒其名?吾昨闻张甲之
呼,固已疑之矣。矧今夫人言若此,是彼竟冒不韪而欺世者也。此等妖孽,不诛
何待?吾为史氏诛此妖孽可乎?”黄夫人曰:“此固国法所宜然也,非未亡人所
敢与闻。今王无故召未亡人至此,所言止此。则请放归乡里,死且铭感。”王笑
曰:“马某宜诛,吾当为子立办。若夫人则青春花月,安可独守空房?吾当与子
共享富贵,偕老京邸,何为归乡里乎?”黄夫人愤然作色曰:“然则请速赐死,
否者吾去矣。”摄衣揭帷,旋踵欲行。王乃目左右,争前欲持之。黄夫人举手拒
之曰:“吾清白之身,容汝等莽男子侵犯耶?不赐死,吾亦能自了。”乃突然自
袖中出一匕首,向颈上力刎之。左右急前取夺,血溅襟袖。如以玫瑰之酱,洒雪
堆中。盖黄夫人已预办一死,故藏利器于袖间,而非王之所及料也。须臾,黄夫
人关声而仆,口犹骂满奴未绝。于是王乃亟诛马某小红等,而遣可程归。匿黄
夫人尸他所,懊丧累日,嘱左右讳其事,苟有泄者杀无赦。至今梅花岭下,人莫
敢题黄夫人墓表云。
指严曰:“霸者之与盗贼,其间不能以寸耳。夤夜劫人门户,夺其妇而污之,
则诛。赫赫侯王,称师征计,而必虐一二恤纬之嫠,以逞肉欲,既驱之死,又令
人噤莫敢言,遂谓可欺后世。呜呼!忠魂有知,能无遗恫哉?虽然,全谢山云:
‘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后之过岭下者,独能娓娓道其详,谁谓霸者即可欺后
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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