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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杨轶闻
◎傅善祥
傅善祥,金陵女也,幼习文史,年二十余,粤兵陷江宁,逼取民间识字妇女,
纳之伪官,充女簿书,代为批判。善祥婉媚颇合意,后遂恃宠而骄。笺牒有不当,
辄肆批骂,屡言首事诸酋,狗矢满中,盖极诋其不通也。语侵东王,王怒,乃借
善祥嗜吸黄烟事,枷号女馆。未几善祥病,乃以笺呈东王云:“素蒙厚恩,无以
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草,又荷不加死
罪,原翼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二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想不
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金条脱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藉申微意。幸昭
鉴焉。”东王阅笺,遽释其罪,并令闲散养疴,各女馆任意游行无禁。善祥因是
得渐愈,亦因是遂逸去,大索不得。噫,女亦狡狯矣哉!
◎九妹
东王自傅善祥逸去,主簿书无当意者,而于是九妹特闻。九妹姓朱氏,湖北
人,年十九,能诗文,既慧且艳。陷敌后,依伪百长。广西某女馆中某,与九妹
意甚投,且怜其柔弱,屡次不以应选。初,粤兵杀人,必假名天父,凿言某事以
神其说,至是事微泄。东王遂作天父下凡状,指出九妹,即传众女官入王府罗跪。
先问九妹曰:“尔识字否?”对曰:“不识。”问某百长藏尔否,则直折之曰:
“馆中非我一人,何谓藏?”王怒,令杖,杖数折,血痕过膝,遂昏绝。又问某
百长,对与九妹同,遂令挖目割乳,且剖其心而后枭首。谓是天父意,非此不足
以儆众也。九妹拘伪府月余,创稍平,即阴结某王娘,将以砒石毒东王。谋泄,
遂被杀,同馆九人亦与焉。
◎赵碧娘
同时又有赵碧娘。赵本良家女,丰姿秀美,年仅十五六,惜未详其籍。初,
被贼掳,三日不食,与同伴不交一言。或慰之曰:“我辈所以忍死者,图有完聚
日耳。幸无自苦,可缓以求脱也。”碧娘颔之,始进食。未几,选入绣馆,乃为
贼精制二冠,而阴以秽布作衬,冀以魇之。卒为同馆者讦发,东王初令杖责,及
取冠裂视,大怒,令于翌日旦点天灯示众。点天灯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
竿倒缚于下以火燃之也。时碧娘方杖晕,弃桂树下,夜半始醒,醒乃自缢于树,
得免惨焚。贼怒无所泄,遂杀守者及同馆知情不举之数十人。夫碧娘一小女子耳,
然其绝意偷生,蓄志复仇,是固九妹之同志。若善祥之媚贼求脱,不相去霄壤哉!
◎华尔
清咸丰末,粤兵陷苏常,分股窜松郡、青嘉、川南等处,先后失守,沪城危
如累卵。时有华尔者,美国人也,长于粤,尝来申江贸易。乃招精壮数百人,以
花布缠头,服青呢小袖短衣,状类西兵,各执洋枪,教以进退布阵之法。凡八十
人为一排,挨次而进,步无错乱,号长胜军,人又呼为洋枪小队。其后攻城夺邑,
长为诸军冠,贼甚惮之。时各国助剿兵未集,曾帅大军亦未至,沪城实赖以安。
迨贼弃松江,大宪即饬华尔往守,广招勤习。所谓洋枪队者,共得四五千人。值
贼势方炽,浙之嘉湖、松之青金奉皆为贼窟,去郡又不及百里,而贼始终不敢犯。
且尝分军协击,所到必克,清廷奖其功,授职总戎,即镇松江,盖中国之炼洋枪
实自华始。后以攻慈溪阵亡,松郡士民,思其战守之绩,无不悼惜。同时又有法
兰西提督卜罗德,协剿柘林,受枪殒命。华尔既没,复有夷人白齐文统其众,不
久从贼,旋为清兵所获,逐回本国,继又私入中国,在漳州助逆,为闽浙总督左
帅宗棠所擒。时英国福州领事,仍请解回审办,左帅不允。差官押赴苏城,讵恶
贯已盈,以舟覆兰溪溺死。
◎张阿宝
洋枪队之有统带,盖举当地人领之,至教习进退坐作之法,以及临阵督队,
则仍另雇西人。当江浙诸城克复时,颇得其力。然所招多无赖,易滋事,甚如聚
党抢掠,亦或不免。而于所谓统带者,飘翠羽,乘暖轿,骑从如云,人皆避道,
本地风光,亦云至矣。乃亦有倚势凌人,武断乡里,意稍拂,即带勇吓诈。有洋
枪哨总拟保都司尽先守备提标右营下蓝翎千总张凤祥者,原名阿宝,以娼家子入
队,拔至哨总。而素行甚秽,无恶不作,不仅私设公案,锢人勒赎已也。经丁日
昌访闻属实,饬县出示招告,受其害者,纷纷呈控,提讯明确,请令正法,人皆
快之。
◎多隆阿之将略
中兴名将帅,隶旗籍者,必首数塔齐布及都兴阿,天下无异词。其骁果任战,
叠树大勋,与兵事相始终,尤以多隆阿为八旗劲旅中功第一。咸丰八年冬,公偕
鲍超御安庆援贼。一日粤军犯鲍军急,来请援,公辞不赴,特张乐宴诸将,酣呼
达旦,敌侦知无备,遽舍鲍营乘夜来袭,公预伏兵要隘,贼至大败之。十一年七
月,粤军由英霍趋太湖,连营数十里,公命佯败以诱之,称病甚不能督军。敌至
偃旗息鼓,闭关不出,敌大詈如弗闻也者,如是数日夕,敌终疑之,寻获我间谍,
谓公实大病,遂来犯。公预伏二十营于左右路,敌至夹击,皆弃械奔桐城。嗣是
追逐截击,捷报日闻。一夕公登巢车远眺,曰:“贼众十倍我,连战皆挫,今
知我所在,夜必来劫营。”乃潜徙其军。敌夜至,得空营,大惊,自相践藉,死
无数,引去。安庆之克,公功最多,盖天授将略,其神勇尤出塔公、都公上云。
多治军二十年,所得廉俸,悉以赏健士,恤伤亡。官文知公贫,邮寄三千金赡其
家,公知之,驰卒追取,为战士购征袍。方公周至受创时,清帝发内府珍药敷治,
并命黑龙江将军传知其子双全驰驿往视。而忠勇无家,其子絮衣葛屦,寄食亲友,
将军资以行装,始得上道。忠勇遣疏有云:“不使家有长物,身有余财。”确非
虚语。
◎张炳垣
张继庚字炳垣,江宁诸生。粤贼初破江宁,炳垣欲自尽,既而曰:“徒死无
益。”遂降之,改名叶子法,处之机匠馆中。同郡吴畏堂,初客汉口,与汉阳令
赵公德辙故相识。至是吴亦陷贼,而赵公擢授江宁府,炳垣因与畏堂谋,贿守门
贼,通书赵公,约内应。赵为言于向公,许之。炳垣先后上书三十六函,初议入
朝阳门,贼酋忽将守门贼调赴他处,而别遣广西长发者守之。乃更约取道后湖,
以草船伏人而进。贼酋微闻之,周湖筑土城,防范甚密,于是计不果行。同谋有
张沛泽者,广西人,见事不就,背之去。炳垣乃复与张鸦头约。鸦头故无赖子,
感炳垣意气,私结侪辈百余人,愿以一死相报。计定,炳垣托故出城,亲谒向公,
极陈江宁可破状,约大兵夜集仪凤门,则城内开门纳之。公付以免死牌五千纸,
定议待期举行矣。沛泽故知其谋,见鸦头炳垣数相语,曰:“予我千金,不尔,
当发其事。”炳垣曰:“吾安所得千金者。”沛泽果以白贼,立逮炳垣,拷掠备
至。同馆人曰:“内应首谋,实为张氏继庚,此叶子法,非为叛者。”狱稍缓,
而秀清改命贼酋胡元伟承审。元伟,故庐州太守,陷江忠烈公于死,而以城降贼
者也。严刑酷法,至烧铁烙体,刺猪鬣乳中。炳垣愤恨不能忍,曰:“他人问,
吾无可承公乃大清堂堂四品官,吾亦公祖部民也,当以实供。内应事大,非一二
江宁人所能,皆由广西老贼首谋,且人多吾不能记,请以簿至。”胡顾左右取伪
官册,炳垣指一广西人曰:“此同谋者。”即逮其人杀之。又指一人曰:“此知
情者。”又杀之。杀至三十余人,秀清曰:“已也,堕其计矣。”彼所指皆老兄
弟,非实情也。勿复问,遂用车裂法,系炳垣手足及首,鞭五马而驰之,左手右
足先断,首次之,余体又裂为二,观者皆掩泣。鸦头闻之曰:“嗟乎,吾既以死
许张公,畏祸食言,非丈夫也。且张公以数言杀贼数十,而不一语及我,望我成
其志耳,我必图之。”时贼众稽察严密,各城增设木栅数重。及期,鸦头率其党,
杀守门贼七人,而无计越栅开城,官兵夜至不得入。明日贼中大索杀人者,久之
无左验,事将寝矣。鸦头过所善沈兽医饮,酒酣,大言曰:“前日大难,七人者
我所杀也。”兽医首其事,复杀鸦头。自是城中无敢谋内应者矣。后兽医以事出
城,乡民戮之,沛泽卒亦见杀于贼云。天河生闻诸李芝生曰:“张先生上军书,
率由芝生代传,三十六函,存其廿四,他日谋为刊之。当夫严刑逼供之日,岂不
知一死无所逃免哉!然而骨肉齑粉,忍死不承,冀万一获全,犹有后望,卒用计
杀贼多人而后罢,可不谓烈丈夫哉!”机事不密,英杰沦亡,又爽然失矣。
◎王畹上李秀成攻上海策
宋不用张元,而元昊用之,大为中国患。人多咎宋之遗才,而不然也,此其
中固有天存乎其间焉。同治元年春二月,上海中外诸军,攻克粤贼七堡逆垒,获
苏州诸生王畹上忠王书。其陈攻取上海之策,薛觐堂中丞阅之大惊,疏闻之朝,
江南北大为警备。幸贼不从其计,卒以无事。至四月后,李爵相督师来沪,以上
海为关中,战胜攻取,遂奏廓清之功。然当畹献策之时,使贼稍听其谋,上海一
有失事,则后来李相无驻节之所,饷源断绝,不知又多费若干经营矣!贼平后,
畹遁入美利黑海书院以死。畹先时亦当谒吴晓帆观察陈书,当事者不置意,遂往
从贼。此亦张元之流亚也。国祚中兴,彼昏不用?岂非天哉。
畹书,陈子壮于薛中丞幕府中见之,洋洋数千言,略劝贼与洋人和,而藉其
势以图中原。谓洋人遣使至金陵,以各国贸易所在,请无攻沪。而贼酋不许,洋
人遂助中国城守,大为失策。此时宜亟许其不攻,而要令不得以军装火药资中国,
再遣舟师渡江,分扰通泰及卜河完善之区,并于海道劫掠华商,使不敢劫运货物。
贸易不通,厘捐断绝,官军乏饷,洋人坐困,上海聚数百万避难之人,无所得食,
必且生变。而洋人生理既绝,亦必俯首来求修好,然后胁之使献上海,策之上也;
若一时不能与洋人和,而先欲得上海,亦不必调集大兵也。盖洋人嗜利,近以苏
浙二省避难人,麇至沪地,遂于夷场广造房屋,重收租息,初不问人之来历也。
宜遣精兵数千人,伪作难民,赁洋屋以居。地系夷场,中国官无从稽察。中夜一
呼,应者四起,纵火焚烧,遇人斥杀。洋人计惟登舟逃逸,而上海唾手得矣。
上海既得,然后招回洋人而厚待之,不攫其怒,而仍可为用,策之次也。云云。
其虑甚周,其计甚毒。故在上海者阅之,无不发指,无不失色。乃以枭雄之李秀
成,如陈叔宝之昏庸,弃书床下,此真清廷之大幸也。呜呼,岂非天哉!按王畹
改名舀,字紫铨。其上书忠王一事,沪人多能言之。当时为太平国大计,殆无
逾是书所言者。窃怪忠王求贤若渴,优礼士夫,乃独遗国士王畹,殆不可解哉!
同时香山容先生闳,自美游学回,谒秀全,献外交购船二策,秀全亦不能用。
语云:“得士者昌,失士者亡。”然哉!然哉!
◎义妓
扬州朱九妹,年二十,才色双绝,兼善书算。粤军得之,献于秀清,宠爱备
至。朱私誓不与俱生,暗以砒霜毒之,未遂而死。又金陵李氏女选入东王宫,藏
寸许小刀于髻内,伺秀清被酒酣睡,直刺其喉。秀清适转身,误中左肩,立呼左
右剥女皮,悬竿焚之,烈哉!闺阁之英也。秦淮妓女王忆香者,为伪都督施姓所
得,佯为欢笑,醉以酒,抽刃杀之,而自经于后楼,则尤为罕见者矣。
◎考试女子
粤军胁令士子应试,亦分别鼎甲、翰林诸名目,花冠锦服,鼓吹游街。少有
知识者,辄逸去。后又考试女子,取傅善祥为女状元、榜眼钟氏、探花林氏,招
入伪府,令掌簿司批答。
◎奇女子
咸同间军兴以来,豪杰之士摩厉戎马间,建功立名,人才辈出。而世间奇女
子,不愿以闺帏终老,若杜氏女者,乃亦以勇略著于时。
杜名宪英,河南人。父为名诸生,藏书数千卷,幼从少林学拳法,技击绝精。
及生女,爱若掌珠,尽以藏书及拳击进退诸法授之。女亦聪颖,自辑古今兵事为
一编,藏之枕中。父病,戒之曰:“吾晚得汝,不及为汝订姻事,汝母年老,须
自具特识参决可否,百年事重,勿似人间小儿女羞涩不言也。”遂卒。母自外家
见两生,一周一郑,才品相类,皆内亲也。密商于女,女叹曰:“文武兼备,世
罕其人矣。郑当以文学进,而无大成就。周福较厚,特武功耳。”母曰:“河决
年荒,盗贼四起,武亦良善。”遂字于周。
既嫁,伉俪甚笃。逾年而粤兵北犯开封,以大队攻城,而游骑四出掳惊,开
归间嚣然不宁。周集邻村二百人,夫妻别为二队领之,二人者各分其队为二,二
正二奇。敌至,初见数十人,易之,直扑女阵。女佯败,退至丛林间,周突起大
呼于林东。敌方错愕,其西路铳炮又作,山坳木杪旗帜飞扬,不可数计,敌大惊
溃。距丛林四里许,故有破庙,庙中伏兵伺贼过,复噪而出,仓皇追杀,如宰鸡
鹅。女纵骑独追骑马贼酋,战数合,顾女而笑,女亦笑,乘间以长枪刺其腰,伤
肋坠马,愤而大吼曰:“左山虎三十年骁勇,岂意死于女子,为兄弟笑哉?”时
众贼去者已远,日已近暮,鸣金收队。而周生穷追不止,侦者谓马陷泥淖,蹶而
被执。察其众,合少四人,女怒,率二十骑飞驰救之不及,敌已缚生入营矣。女
乃返视山虎,创不胜,犹可支拄,急取创药傅之,亲裹其伤。又馈以酒食,而置
毒其中,殷殷然劝餐者再,且曰:“吾谓君泛常贼,今乃识其英雄,阵上不能相
让,君合谅我。”扶之马上,使人送之。距敌营里许而后返。山虎归营,极赞女
贤,不恨而转感之。以故释周生缚,使掌薄籍,得不杀。明日山虎毒发死。村人
请于女曰:“纵之归而又置毒何也?”女曰:“饮我之刃,而虚言慰之,其感激
可暂不可常,久而念怨,终杀吾夫,使之逾时而亡,则他贼不复措意矣。”皆服
曰:“非所及也。”
女候生三年不归,杜母又殁,乃以钱数万买得一婢,阔面长身,膂力甚壮,
教以武事。从己出游阜城连镇间,密访甩生消息不得,又由皖北间道至江南。一
日泊舟江港,有富室子弟,结商人赉资贩运,而冒为士人赴试杭州者,系缆于女
舟之左。岸上一僧,宽衣大笠,趺坐击木鱼,别以短杖担衣钵,置之身旁。目眈
眈视女,转视群商,久之,太息去。远闻栗数声。已而岸上有二三士人,散步
徘徊。群商方欲结纳士人,为偷漏关税计,揖而邀之舟中,煮茗闲话,各通姓名
里贯已。士人纵论天下事,杂以文字科名语、农商语、兵浯、青楼谐谑语,群商
于卖买经纪外,瞪目不能发一辞。士人曰:“我辈一见如故,意气亟相得,公等
果将赴试者耶?”一商曰:“实不相欺,薄有资货,前途关多,拟仰藉大力庇荫。
苟得免税金,抵浙必厚报也。”士人曰:“饮啄前定,萍水因缘,此小事何论报
乎?”拱而别,注目女舟。群商返舟喜甚,各以言语相调笑,亦目女。时婢在后
舱假寐,女怒自语曰:“身死财丧之不知,犹窃视人家闺眷耶!”商大惊,密语
久之,疑女为盗船,长跽请救。女哂曰:“吾船无盗,适与君等共语船中,及向
之趺坐岸上者,乃真盗也。君等家拥巨资,日处醉梦中,不见天日,岂知世路险
哉!”众诺诺。又曰:“处世需才,即兵戈扰攘中,挟资远行,亦非大有才者
不可。苟自度无其具,宁坐闺中弄稚子,毋以买命钱空饵虎狼也。今身死财丧之
不知,犹窃视人家闺眷耶!”商曰:“且为奈何?”女呼婢出曰:“此吾前锋燕
支将军也,诸君畏怯者,请避岸上,否则安卧以待,慎勿露声影,吾二人尽力当
之,视诸君时命何如耳。”
及夜,又闻栗声甚近,女曰:“是矣。”群商不敢出,亦不能卧,急闭舱
门,灭火屏息,团缩榻上。时下弦残月初出,繁星丽空,略辨人影,两岸芦苇风
瑟瑟作声。女念迎斗则彼众我寡,不易制胜,不如待其来,出不意以刺之。与婢
约曰:“昏夜不辨彼此,以髻上明珠映月光为记。”未几贼果先登商舟,前二人
不可识,其第三人显然僧也。昂首四顾,遽夺商船门。女手利剑,径前刺之,应
手而仆。其二人大叫曰:“上。”则竞趋女舟。女挥剑旋绕如练,婢手双铁椎,
自女后突出,光耀上下如球。贼方避剑,不虞婢椎之出也,左右扑刺落水死。鏖
斗方急,商船后舱呼贼至,婢跃登篷顶,左臂适中贼枪,忍痛弃椎易刀连斫之,
贼亦负痛狂奔东西分窜去。于是发火四照,船头、篷顶皆血渍。诸商闻言始出谢,
人人面土色。女叱之去,使婢裹创卧,而犹坐待旦以备之。
明日将解缆,逆风大作,及午,有楼船十数,自上游乘风而来,亦泊港外。
诸商大惊,谓贼众复仇至。探之,始知某营总兵官王姓,帅师巡缉盗贼者也。军
士先诘商船,诸商曰:“赴试。”曰:“赴试何以载货,毋乃盗乎?”商曰:
“我非盗,乃遇盗幸免者耳。”次诘女船,女未及答,商曰:“是即杀盗救吾属
命者。”军士见两女子,无一男丁,群商又不类士子状,疑其踪迹,琐琐盘诘。
女怒曰:“何必多言,我乃手杀左山虎之中州杜宪英也,问我何为?”语未毕,
忽有一人自楼船跃而登女舟,问曰:“杜家英娘何在?”女茫然无以应。其人又
曰:“英娘不识我乎?”女目之,方面伟躯,貌似相识,而有须矣。其人曰:
“我即河南周生,与卿为伉俪者也。今帅兵缉盗过此,不意遇卿。”女犹不敢遽
应。周乃曰:“卿不忆嵩山射虎时耶?”女曰:“弓衣金弹何在?”周曰:“置
之洛水犀腹中。”盖当时闺中隐语,问答既合,女不觉泪下曰:“妾为君子,力
已至矣,幸神明垂佑,相见于此。顾何以不周而王也。”周乃告以被虏后,说贼
投降,主将王公爱之,使从己姓,授守备,从征江皖,历保今职,赏花翎赐勇号,
且以提督记名矣。周问女何时渡江,婢为何人。女言未半,诸商请见军门,叩首
船头,谓受夫人活命恩,愿献五百金为寿。女坚不受,谢之去,属以后此小心,
不能复遇我矣。诸商皆感泣。
周生既了巡缉事,即日引疾解官,携妻偕隐嵩山,读书种菜以为乐。婢归,
适某千总,勇过其夫。所称郑生者,以秀才终。
◎赛尚阿劾骆秉章
咸同间用兵,楚材蔚起。其识拔而奖成之,展转推挽以应名世之期者,骆文
忠公也。公镇楚蜀,经画储胥,论者以萧何关中、寇恂河内为比,以湖南复湖北,
以湖南北复东南诸行省,虽勋望不逮曾胡之赫赫,而功亦伟矣。当赛尚阿之授钺
也,军过湖湘,供张独薄,赛因奏湘抚吏治废弛,骆遂奉命内召。时粤军业已躏
及辖境,暂留筹防,嗣以力完危城。清帝亦知公可倚任,仍畀封圻,有益于时局
者甚大。设当日楚疆不警,文忠被劾入都,非列闲曹,即沦废籍,二三豪俊,未
必尽出风尘。赛尚阿一言,不几长城自坏欤?
◎沈夫人佐守广信
沈葆桢以御史典郡,咸丰六年,守广信。杨辅清由吉安长驱直入,所过辄陷。
公激励兵民登陴死守,城卒获完,其受知大用,肇始于此。
相传当围城岌岌时,林夫人撤内署金帛犒士,列巨锅于大堂,亲职炊爨,以
饱饥疲。时公卧起睥睨,闲督士卒守御,幕僚已星散,军火刍薪,文檄判牍,咸
出夫人手。士民感颂慈荫,与章贡与长流。夫人林文忠公女也,盖家教夙娴已。
按文肃夫妇守城事,曾文正公以之入告,亦归美于文忠家法。
◎包立身
包立身,居绍兴诸暨之包村,世务农业,而曾习奇门遁甲术,能料敌之进退
虚实,而制其命。
咸丰辛酉,粤兵扰浙,包聚村人,练兵筹饷,竟以一隅之地,当数十万方张
之敌,屡挫凶锋,终不少屈。于是人始知其有异能,依倚者日众。
时吴晓帆观察,方以苏松兵备摄藩篆,吴亦浙人,闻其异,欲招致幕中,以
为己助。因于佐杂班中访得包之姑表兄弟冯仰山,潜令蓄发三月,乃备文书,改
衣装,命赴包村致意。时浙境遍地皆贼,冯逡巡不敢遽入,适遇被掳逸出之素识
某。探知前路贼守将性暴好杀,手下盘诘最严,断难混过,惟包村有勇目某,常
杂处贼中,现居某地,然必绕道二百余里,始能曲达。冯昼伏夜行,三日夜至某
所,既见,即述来意。某以此去包村虽不远,然贼守甚众,去必成擒,因藏冯密
室,不令外出。一日谓冯曰:“今已觅得路凭,且有贼卒二,贿令护送。然文书
当留此,断不可带。”即日付凭促往,冯行,果有二贼前导。途中屡经要隘,锋
刃夺目,心胆几碎。历数日夜,去村不过二三里,二卒辞去,冯单身前进。遇村
中巡勇,疑为贼细作,欲杀之,冯以包某至戚告,遂引冯入见,各道艰苦。
冯见眷族亦在包村,皆无恙,喜甚,因备述吴公所招意。包叹曰:“我亦知
孤村无援,势难久守,缘无长策,勉酬众志耳。刻下军粮仅支二月,幸有贼之通
我者,私接济,不然,断已久矣。今承吴公美意,奈贼众我寡,恐难突围出也。”
因与掌案某共议。某以贼势甚大,媚贼者众,冯某虽亲,远出已久,又无文凭,
君虽信之,奈众人何。必使人随冯出村,取文书示众,众志既坚,然后刻期冲围,
并约吴公统兵接应,始为万全。事关一村民命,断不可草草从事。包是之,冯因
暂留包村。阅二旬余,值夜大雨,包忽命护勇六人,身穿贼服,送冯出村。冯欲
挈眷,包卜曰可,遂带家属冒雨行。黑暗中见无数皂衣红帽人,僵立村外,似守
护者,而寂无声息。冯怯甚,私问送者此何兵,勇但摇手。遂绕小径行,至旧处,
即取文牒付勇,嘱包速定行期,而冯自归。
包既得牒,邀众密议,则皆愿从。包大喜,即布卦以占,卦成,又大惊,曰:
“细察卦象,惟今夜二鼓可出。若交子正,即无可出之日,且有大祸。”众皆失
色,佥曰:“今浙地四处皆贼,又未约有援兵,纵使突围而出,将何所归?”时
有掌文案某曰:“离此百二十里,地名岔河口,某处地僻,可以屯军,河阔可通
海道,闻无贼守。若暂扎营彼处,即由海道通信吴公,使以轮船接应,或可转危
为安,除此恐无良策。”包曰:“我方寸已乱,不能自主。但今势已至此,不出
亦难持久,姑从某先生言,死生命也。诸族可速归,各自收拾。”时已薄暮,雨
方霁,而阴云未开,村路尚湿,遥听贼营寂静,号炮无声。即传集团勇四千人,
按旗色分作五队,队各八百人,选勇敢者,入红旗队,为前锋,令酉初出队,各
带衣粮锅被,由西北方进攻贼北营,冲透贼围,于某村取齐。白旗继之,皂旗殿
后,中权青黄两队,保护众家族。
传令既毕,时值戌初,红旗队已发,远闻金鼓震天,枪炮声不绝。而一村之
人,亦遽乱如潮涌,聚哭包门,曰:“包君若去,我等从亦死,不从亦死,惟留
包君,或可苟延旦夕。”一时人声鼎沸。包欲出而为众所阻,叹曰:“天乎,命
耶!时将错过,不能逃也。”因令后队且勿进。时白旗队亦已出村,以闻令欲退,
致前后不相顾,队伍遂乱。忽见四野火光烛天,杀声动地,敌众大至,乱抛喷筒
火箭,枪炮齐发,铅丸如雨,村勇各无斗志。又值村众扰攘之际,敌遂乘势冲入,
见屋即火,逢人便刃,顷刻间烟焰满村,尸如山积。时惟红旗队已冲围而出,白
旗生死参半,余众鲜有得脱,而包与同事诸人皆死于敌矣。
先时贼患包甚,檄调各路精锐,誓破包村,是日调兵适至。入夜陡闻村中人
声四腾,贼虑乘夜劫营,方发号聚众,而红旗队骤然冲至,敌贼素闻包有异术,
且以月黑路滑不敢追逼,又意村人绝粮夜遁,村中必虚,因而并力进攻,致为所
破,然后知数之难逃有如此云。
此皆闻之友人,友盖得诸冯某及是日幸免者所述。并云,冯在村时,每晨起,
见包必登高望气,既下,即令众曰:“今日贼来自某处,将攻我某方,当撤他防,
并力御之。”继而果然,屡试不爽。所练之勇,能御敌者三千余人,以五色旗按
五方分五队,进退有常,临阵不乱。常邀冯共贼营,忽推冯倒,身亦伏地,
方伏而霆震一声,炮子簌簌从上飞过。既免,谓冯曰:“此炮在艮方,月神适犯
我村,当去之。”冯见炮架前山麓,约远四五里,有贼守卫,私忖如何可去。继
见包脱帽散发,跣足仗剑,如道家步罡状,选勇目,衣皂随行。包口喃喃若诵咒,
其行如飞。将及而遥见一贼忽扑地,余贼尽退,瞬息间炮已取归,约重四五百斤,
不知三人之力,何能胜任如此也。
时方涉冬,天久不雨,包忽令众曰:“久不与贼战,贼必谓我兵单怯敌。明
日某时,当有大雨,贼守必怠,可冲破其西营,虽不能大胜,亦可杀敌数百,获
牲口器械,以挫凶锋。”乃预传令,何时出队,何时攻营,何时收队。明日果大
雨,破敌一如所言。
时敌欲由温台攻闽省,患包牵制,愿以绍兴府城与之,请其不助官军。或言,
若得府城,足资守御,劝包姑从。包笑曰:“此诱我也。无论江浙俱陷,孤城难
守,且入城则如困囹圄,粮草更易断绝。扼吭之势,恐无一人可逃也。”遂斩其
使。
冯尝窃问包曰:“弟与君自幼同堂共学,弟以薄宦,远离乡井,闻君素守田
庐,罕至城市,何时得灵飞六甲十二真传,而道妙至此?”包曰:“余于廿年前,
曾遇异人,授我秘册,虽非全帖,然上观天象,能知风云雷雨,时运变迁,下察
地理,则可安营布阵,缩地驱山,而凡卜易算数之类,吉凶祸福,皆可预决。前
取敌炮,即六丁缩地法,故三人能得数十人之力。但我所学,不过显易数端,若
能尽其底蕴,则此小丑,指日可除,何至困于此耶?”冯又问贼势至此,何日得
平。包曰:“我曾观星象,兼占易数,江浙之贼,不久当灭。惟自占此村之吉凶,
家族之安危,反不能了了,是岂学之不精耶?抑所谓马前易数,近易明而远难验
耶?”及包死,冯始知数有前定,故占不能明,因为之叹诧累日。后尝以其所闻
见者述于人如此。
◎李绍熙
咸丰庚申大营告溃,粤兵大股东下,旋陷苏、杭、松、太等处,势若飞蝗,
江浙几无完土。沪城僻处海滨,以形势言,是为绝地。而开军府,通饷源,竟以
一隅翻全局,卒为江浙命根,此岂言思拟议所能及?且当敌初至时,曾帅援兵未
集,西方亦未来,本城兵勇,以应调四散,城守惟招百姓,敌若力攻,势难固拒。
及闻李绍熙事,而后叹其中自有天在焉。绍熙粤嘉应州人,癸丑之乱,本为会匪
头目。旋投吉抚军营,赏六品衔,效力军前,后加都司衔,派守东坝。及为敌陷,
复降于敌,得据昆山。继而又思反正,密递降禀入城,由是临阵每张虚声,空放
枪炮,延挨几阅两月。及为伪李王所觉,杀绍熙,方饬下并力严攻,而我兵亦已
云集。夫事机之际,不能以寸,矧军情至变,沪城苟失,则江浙之患,正恐未有
穷期也。
◎王壮武张宴九嶷山
咸丰五年春,王壮武鑫由楚边追敌于粤境,假道宁远。张老人者,年一百十
八岁,县中不知有老人,饥寒鲜恤者。公入其县,即遣人存问,为置田宅资其
子使娶妇,且召饮之。比公破敌还,复途过省老人,老人即已抱孙矣。乃邀之登
九嶷山,合宾客部曲张宴山上。是日为公封翁生朝,客以次奉觞遥为寿,且庆公
功。酒酣,公起望山东故里,不觉怅然曰:“鑫常有三恨:恨任事太早,学业太
浅,用心太苦,而多忤人,身遭时变,以士卒用力,人号为劲军。吾常恐世乱未
已,将无以毕三恨,奉养二亲,为将奈何?”老人起,执爵,慰以大义,合席举
酒极欢。公班师回楚,即乞假幕府省亲。于时离家已四载矣。迹公九嶷张宴一会,
觉驱车九折阪,置酒三垂冈,叔子游岘首,梁公陟太行,前史风徽,犹可颉颃也。
◎浙江乱后乐府
浙江自辛酉遭贼攻陷,经左宗棠转战数年,至甲子岁,始行戡定。百姓辛苦
流离,为贼匪所杀,为饥寒所杀,为疾疫所杀者,不知凡几。哀我人民,斯将无
孑遗矣。幸爵相入浙,创立军府时即首为赈济,加意抚绥,出水火而登椎席,残
民始有更生之庆。蒋泉中丞佐之,兴利除弊,各事极意讲求。马端敏公继之,劳
来安集,以养以教,民乃得息其居。浙之得以熙熙攘攘,渐臻富庶者,三公之力
也。
然当贼氛甫息之时,凋弊之情形,流亡之困厄,铁人见之亦不免下泪。当时
某君有《闻见篇》四章,古音古节,不减杜老之《哀江头》诸作。因备录之,俾
吾浙人无忘“在莒时”也。《猪换妇》:“朝作牧猪奴,暮作牧猪奴,冀得牧猪
妇,贩猪过桐庐。睦州妇人贱于肉,一妇价糜一斗粟。牧猪奴牵猪入市广,一猪
卖钱数十千。将猪卖钱□买妇,中妇、少妇载满船,蓬头垢面清泪涟。我闻此语
生长吁,就中亦有千金躯,嗟哉妇人猪不如。”《屋劈柴》:屋劈柴,一斧一酸
辛。昔为栋与梁,今成樵与薪。市儿低价苦不就,行行绕遍江之滨。江风射人天
作雪,饥腹雷鸣皮肉裂。江头巡卒欺老人,夺柴炙火趋城关。老人结舌不能语,
逢人但道心中苦。明朝老人无处寻,茫茫一片江如银。”《娘煮草》:“龙游城
头枭鸟哭,飞入寻常小家屋,攫食不得将攫人,黄面妇人抱儿伏:儿勿惊,娘打
鸟,儿饥欲食娘煮草,当食不食儿奈何?江皖居民食草多,儿不见,门前昨日方
离离,今朝无复东风吹。儿思食稻与食肉,儿胡不生太平时!”《船养姑》:
“月弯弯,动高柳,乌蓬摇出桐江口,邻舟有妇初驾船,乱头粗服殊清妍,船声
时与歌声连。月弯弯,照沙岸,明月耿耿夜将半。谁抱琵琶信手弹,三声两声摧
心肝,无穷幽怨江漫漫。或言妇本江山女,名隶烟花第一部,头亭巨舰属官军,
两妹亦被官军掳。妇人无夫惟有姑,有夫陷贼音信无。富商贵胄聘不得,妇去姑
老将安图?呜乎,妇去姑老将安图,妇人此义羞丈夫!”
◎肃顺推服楚贤
肃顺于咸丰年间始为御前大臣,贵宠用事,后遂入值军机,颇擅威福,以骄
横获罪。然其人机警敏给,实为满大臣不可多得之人才。是时粤贼势甚张,而讨
贼将帅之有功者,皆在湖南。朝臣如祁文端公、彭文敬公,多瞢焉不察,惟肃顺
知之已深,颇能倾心推服。平时以座客谈论,常心折曾文正公之识量,胡文忠公
之才略。苏常既陷,何桂清以弃城获咎。清文宗欲用胡公总督两江,肃顺曰:
“胡林翼在湖北,措置尽善,未可挪动,不如用曾国藩督两江,则上下游俱得人
矣。”上曰:“善。”如其议,卒有成功。
左文襄公之在湖南巡抚幕府也,已革永州镇樊燮控之都察院。而官文恭公督
湖广,复严劾之。廷旨敕下文恭密查,如左宗棠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
肃顺告其幕客湖口高心夔碧湄,心夔告衡阳王运纫秋,运告翰林院编修郭嵩
焘筠仙,郭公固与左公同县,又素佩其经济,倾倒备至,闻之大惊,遣运往求
救于肃顺。肃顺曰:“必俟内外臣工有疏保荐,余方能启齿。”郭公方与京师潘
公祖荫同值南书房,乃挽潘公疏荐文襄,而胡文忠公上《敬举贤才力图补救》一
疏,亦荐文襄才可大用,有“名满天下,谤亦随之”之语。上果问肃顺曰:“方
今天下多事,左宗棠果长军旅,自当弃瑕录用。”肃顺奏曰:“闻左宗棠在湖南
巡抚骆秉章幕中,赞画军谋,迭著成效,骆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才难得,自
当爱惜。”再请密寄官文,录中外保荐各疏,令其酌察情形办理。从之。官公知
朝廷意欲用文襄,遂与僚属别商具奏结案,而文襄竟未对簿。俄而曾文正公奏荐
文襄以四品京堂襄办军务,勋望遂日隆焉。
此事为高碧湄所述。碧湄与纫秋,皆尝在肃顺家教其子者也。
◎胡林翼之远虑
有合肥人刘姓,尝在胡文忠公麾下为戈什哈,既而退居乡里。尝言楚军之围
安庆也,文忠曾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眄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
釜底,贼虽强,不足平也。”既复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
疾如飘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文忠前已得疾,自
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
盖粤贼之必灭,文忠已有成算。及见洋人之势方炽,则膏肓之症,著手为难,
虽欲不忧而不可得矣。阎丹初尚书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务,文忠辄摇手
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噫,世变无穷,外患方棘,
惟其虑之者深,故其视之益难,而不敢以轻心掉之。此文忠之所以为文忠也。
◎温绍原守六合记
温绍原字伯平,湖北江夏人,少负异才,性孝友。咸丰元年,权知六合县事。
下车,修城垣,屯义谷,期年集事。
二年冬粤兵初犯武昌,公曰:“六合虽小邑,然滨江屏蔽淮泗,贼乘风而下,
日可千里。此要地不可玩也。”于是招募壮勇,制器械以备不虞。三年春,粤兵
据江宁,陷扬州,果以千人犯六合,又分队窜扰凤、泗间。邑城四面受敌,公率
众与战,敌少却,继以大队夜至。或议闭城拒守,公曰:“不出战不能守城。”
预戒兵勇,不及贼毋发火器,夜行宜静毋哗。遂出纵马前行,众请所之,公曰:
“惟予马足是从。”贼初由长江鼓行东下,屡陷名城,大帅遇之辄溃走,势焰方
张。既至,见城小,内外寂然,心易之。公忽由间道绕出贼后,铳炮竞发,以暗
击明,敌众惊溃。清兵奋前追杀,无不鼓舞争先,一以当十。敌自相冲击,死者
无算。
四年,粤兵冒难民谋入城为内应,公侦知,稽核市廛。凡城内士民,皆给符
验而出入,外至者问所投舍,守城兵引往质对,以故奸宄无所容。敌掘地道,公
自内掘出,先发击之。城圮,随时堵塞。先后十数战,贼屡挫衄,积功擢江宁府,
加道衔。县事委于李君守城,公独任防剿。时绅士信公既深,倚公为柱石,居民
客商及远近避难入城者,皆助守,不愿迁徙,誓与城为存亡。
六年,江北大帅德兴阿,以蜚语入奏,褫公职,敌酾酒相贺。七年,何制军
疏复原官,加运使衔,任事如故,一不以升黜为念。八年八月,敌由庐州大举东
窜,城中兵只二千余,请于制军,益兵数千,而德帅调赴浦口。甫至而大营溃,
粤军裹胁兵勇,直趋六合南关。公与宣化镇军罗玉斌等,昼出击杀,夜入巡城,
妇孺皆运砖石以助,历二十余日。都司王家干力竭阵亡,粮尽援绝。公集绅士张
位中等,曰:“诸公为绍原力已至矣。我死无憾,何以对阖境生灵?”语未毕,
逻者报东城且破,公趋东城,而敌从西北隅入。格斗良久,身受数创,既仆,犹
奋臂握拳,唾骂不绝,至胸腹破折,顶颈断裂而殁。夫人王氏投水死,子辅才同
时遇害,城中百姓死者以万计。仅见宣化军逾城东逸,余者歼焉。
先是公母就养署中,公使弟奉母出,而留王与辅材不遣,曰:“不令吾民妇
子独死也。”
又陈桂伯云:贼之初犯六合也,孙寅三等率众八千攻城。公令士卒饱食出战,
而预迁城南民于城内,空室中广积薪草,灌油其中,灶底皆布火药。既战,历数
时,佯败入城,追兵至城南馁甚,各就民舍炊饭,灶突火起,远近同发。公急开
城,截其去路,四面伏兵兜剿,饥疲不能拒敌,杀死溺毙者过半。自武昌以下,
未有如此受创者。
◎江南大营二次失陷
王雪轩、方伯之擢任浙抚也,藩库实存银一百余万两。代公者爱惜小费,探
船侦骑皆汰减。时金陵大营,积欠军饷甚巨,和帅虑补给无期,议每岁只发八月,
遇闰减半,军士大哗。闰三月己酉,敌集诸路死党,围攻和营,前后同时火起。
遗金及炮位兵械率赍寇,总统张公拒战十昼夜,力不支,遂退丹阳。飞书调饷六
十万,冀以收拾人心,再图进取。司财者只发六万,众志益携。贼伪为官军装束,
数道并进。公冒雨出城,护筑营垒,坠马伤胁,而前敌提督王浚,总兵熊天喜力
竭阵亡。公率小队百余人,御击良久,及桥,百姓争涉者,拥塞桥口。公勒马卫
之,俟其去,跃入河死。和帅去之常州,常州无人,又去之浒墅关,乃卒。
◎张国梁逸事
张国梁谋勇兼优,战无不胜,保障苏浙郡县垂七八年,吴越之人,至今尸祝。
其后以兵饷大权,为共事者所掣肘,功败垂成,卒以身殉。其年少时逸事,有人
所未尽知者,兹特采辑一二,以著英雄之气慨焉。
公初名嘉祥,广东高要县人,美秀而文,恂恂如儒者,然喜任侠,介驰不
羁。年十五之粤西,从其叔父学贾,顾心弗喜也。日与轻侠恶少年游,其党有为
土豪所困者,公往助之。杀人犯法,官捕之急,遂投某山盗薮。盗魁奇其貌,以
女妻之,女嫌其疏贱,不可。盗魁欲拔为己副,其党又不可。山中例呼魁为老大,
其支党皆为兄弟,称自二、三、四、五以下。各以才能之大小,为次之先后,乃
呼嘉祥为老么。么者,第十也。然每出劫必倍获,抗官军必告捷,群党皆惊服。
一日山中粮匮,因往劫越南边境,名为借粮。越南人驱象阵来御,盗马皆奔。嘉
祥使其党捕鼠数百,明日复战,掷鼠于地,纵横跳踉,象见之皆慑伏不敢动,遂
获全胜,大掠而归。
顷之盗魁病死,群党推嘉祥为盗魁。嘉祥有众万人,以兵法部勒之,与之约,
曰:“凡劫官商毋得杀人,财货必留还十之一,俾得为商之资本,官民之旅费。”
既而官军讨之,山中仓猝无兵器,嘉祥使人揭一竹竿以御兵器,战益久,则愈削
愈锐,以刺人,无不死且伤者,又获大捷。然兵吏为所执者,皆礼而遣之,且具
书自陈不得已为盗状,苟蒙赦宥,愿尽死力。
及洪秀全反于金田,遣党招之,嘉祥拒不往,曰:“吾之为盗,非得已也。
岂从叛贼者哉!”向忠武公荣提军广西,使绅士朱琦为书招之,嘉祥约官军压其
巢,出御而伪败,乃悉招山中财物,散遣其党,使归为良。而自降于布政使劳崇
光军前,改名国梁,得旨赏千总衔,归向公差遣。由此战必为士卒先,威名闻天
下。
盖公年十八而作盗魁,二十八而折节从军,为国虎臣,三十八而致命遂志。
生平大小数十百战,善以寡击众,每出己意,坐作进止,率与古兵法暗合云。
◎记张玉良
与国梁同统江南大营,而战功与之齐名者,厥惟张军门玉良。张玉良者,四
川人。由行伍从向忠武公,自广西转战至金陵,积官至广西提督,赏穿黄马褂。
短小精悍,骁勇善战,威名甚著。咸丰庚申,杭城被围,军门奉檄来援。至则杭
城已失,军门以三十骑乘城而上,既登则周麾而呼曰:“大军至矣!”贼狼狈奔
逃。不费一矢,杭城遂复。于是声望大振,浙省倚之有若长城。
未几金陵大营告急,檄之回救,杭人留之,几于攀辕卧辙。将军瑞公、学政
张公挽留之切,竟至跪求。而军门以令严不敢少止,遂率师去。乃到中途,大营
已破,常州、苏州均不能守,仍返于杭。所存亲军仅数百人。巡抚王壮愍公招集
溃散,悉军实以予之。俾进窥嘉兴,以固浙江门户。乃连战失利,军械遗弃殆尽。
而所将之卒,均是败兵逃勇,锐气尽堕,已不能军。不得已复归于杭。杭人已自
轻之。兼所部不能敛戢,时有骚扰,杭人恨之詈之,至斥之为通贼。巡抚亦不加
以礼遇,任其飘摇江渚。庚癸频呼,无人过问。较之前日跪留之款密崇重,若天
壤矣!
未几严州被陷,巡抚檄令往援。军门率所部五千余人,至阑溪之大洋镇扼守。
搜卒简阵,力图攻取。时陈子壮太守奉檄佐松百川太守办理军米粮台,因时与军
门相见,谈次每以兵勇不能用命为恨。陈曰:“何不重赏罚以激厉之?”军门曰:
“此等屡败之卒,一言及贼,即心胆堕地,非奖劝所能振作。”因顿足痛恨,何
制军弃常州不肯守,不然同死于彼,岂不光明磊落!云云。又云:“杭人谓我通
贼,我以一走卒蒙拔擢,官至一品,花瓴黄马褂,皆邀异数。就令降贼,安能如
此?此时亦不必辨,正当一死报国,明吾心耳。”然其兵勇大率骄悍掳掠不可制,
营官亦无如之何,商民怨之切齿。嗣后援金华复败走,攻严州克而守之,旋又为
贼破,威名沮丧益甚。
久之杭州被围,奉檄回救。驻师江干,饷援俱绝,人无固心。军门志气锐厉,
每日出队击贼。出必珊瑚冠黄马褂以自表异。时陈子壮避居富阳,会掉小舟往见
之,以高敖曹旗盍为戒。军门概然曰:“力竭势穷,杭城必失,我军必溃,与其
草间求活,孰若先死于行阵之得所哉!会报贼出队,即麾众持矛而去。”陈知其
志在必死,太息而归。越数日果为贼炮攒击,折其左股,舁至营,以军事属总兵
况文榜而瞑。况统其军,逾月城破,军溃,况间行至上海,投李鸿章军。鸿章用
之击贼有功,竟以功名终。
闻军门殁后三四日,中夜士卒忽闻号令出队杀贼,一军驾起,开营欲出,忽
悟其死,皆大惊痛哭。同时将帅援浙有名者,曰江长贵、李定太、周天受皆不能
成功。后江、李著绩他省,周则战死宁国。
◎女将
粤军洪秀全自广西窜长沙也,其妹洪宣娇,称元帅。常骑马率粤之大脚妇出
队,服五彩衣,备极怪状,官军望之夺气。然第炫人耳目,其实不能冲锋决斗也。
其时唐县李方伯孟群,有妹名素贞者,知书,工骑射。熟孙吴兵法,于天文
占验之学,靡不穷究。父兄皆奇之。咸丰四五年,方伯以知府奉楚抚胡文忠公檄,
督师讨贼。招女至军中,女戎装往,代为画策决胜,累建奇勋,杀贼逾万。方伯
尝剿贼失利,被围十余重,他军将皆不能救。女怒马独出,于枪林炮雨中突围而
入。手斩数十人,护方伯归。甲裳均赤。贼众万目注视,惊为天神。
后胡中丞攻汉阳,城坚不能下。女与方伯谋夜袭之。孤军深入,中伏。救兵
不至,遂血战而死。年二十耳。报至,举军皆哭。后二战,方伯亦于安徽战殁。
女子从戎,百战捐躯,军兴二十年来所仅见者也。陈子壮有诗吊之曰:“百
骑连翩袭贼营,红汝血战独捐生。汉阳若举褒忠祀,先拜英雄李素贞。”
◎智女
江宁黄婉黎女史,名淑华,早失怙。岁癸丑,发逆陷金陵,女甫五龄。兄乃
邑诸生,以母老且病,弟妹幼,仓卒不及避,匿农圃以免。
女天资聪颖,从兄读,渐能文,间作韵语。稍长,有令姿,母兄深以为忧。
女曰:“无虑,儿读书颇明大义,决不贻父母羞。”甲子六月,官军复金陵之前
二日,有兵至,杀兄于庭,索女出,弟牵其衣,母跪哀之,并杀其母及弟,掠女
行。女悲哭痛詈,求速死。兵笑曰:“予爱汝,不杀也。”挟之登舟,屡欲犯之,
以计免。有金姑眉寿者,亦被掠,被逼不从,跃江死。女念茫茫大江,非无死所,
惟大仇未报,姑隐忍伺隙。至湘潭,舍舟登陆,女将因此杀之,适有与兵偕行者,
不得间。夜投关王庙旅店,张灯哄饮,乃计诱使醉,杀两兵,自缢于梁。
明日见者,莫解其故。有旅人曰:“昨有二男子携一女止宿,饮酒嬉笑,杂
以歌曲,夜半犹未止。既闻若推拒声者,俄而寂然。想三人之死,必有故也。”
鸣诸官,验而殓之,一中毒死,一被创死,女周身缝纫,怀中得一帛书,自述颠
末,并附十绝。又一纸糊壁间,与帛书同。此同治甲子九月十八日事,时女年十
七也。葛隐耕有长歌咏其事,载《寄庵诗钞》中。
余不奇官兵之死于女手,而独奇女母及兄弟之不死贼手,而反死于官兵之手。
而更奇女因计死官兵,遂缢而死,亦不啻死于官兵之手。然则当时官兵之为官兵
可知,而所以使之为官兵者,更可知矣。
◎智妓
半截美人宋氏,甘泉人。归某甲,甲粗蠢,贫不能养母。赖美人为商家保母,
得资奉甘旨。生有殊色,不施脂粉,不作时样妆,以裙下双趺,不作弓月样,故
人皆呼为半截美人。其实即清季所谓黄鱼,所谓门槛里,又所谓大脚仙也。
盐商某,慕其容,厚值致之。所乳子多肥白,又善伺主人意,惑之深。主妇
偶审之,逐美人,子辄呱呱啼,美人转,子又咭咭然喜也,故得值恒倍于常。甲
善博,资耗则索美人值,无怨也。
咸丰三年粤军踞金陵,扬州震恐,议降议御,纷纷不能定。美人私说于主人
曰:“降御皆非善策。扬俗奢,必遭灾,盍早营兔窟乎?”已而城陷,美人先夕
出,将奉姑远徙。一黄衣贼目突至其家,杀姑及夫,拥美人上马。键巨室中,将
污之。美人含笑,甘语以媚之,曰:“郎在天朝何官?”贼屈拇指示之曰:“占
天侯。”曰:“位已列爵,尚未经人道耶?长夜漫漫,杯酒相乐,若白昼活秘戏,
得毋为将士笑乎?”贼大喜,开筵张乐。须臾月上,美人艳妆出,歌吴俞侑觞,
韵可销魂荡魄。忽睹甲仗,手战而股栗,贼醉睨曰:“卿何怖?”曰:“妾小家
女也,见兵革,能勿惊乎?”贼立命撤却,顷又抱贼耳语曰:“麾下将士,耽耽
虎视,霎时我两人赴阳台,渠等穴壁看,得毋大扫兴?”贼即传令,各归伍退三
舍,不唤,汝不入也。贼醉,乃代弛亵衣,裸而仰卧,昵声促美人寝。曰:“少
缓。”乃自注水于浴器,一丝不挂,徐徐濯下体,渍渍有声。听贼鼾息已十数转,
虑其诈,故试以亵语,不应。遂柳眉倒竖,粉黛生杀气,视窗前月朗,刁斗远鸣,
急索剪刀就鞋底磨再四,跳登榻,跨贼身上,觑定咽喉椹之。贼目视美人,奋
欲起,压之不得起,血喷出满茵褥,霎时毙矣。复拔剑刺其腹,肠出乃止,展衾
覆之。听漏已四鼓,潜浣手整衣出,户宵遁。望门投宿,不敢言,第诡云逃难
者。贼中绘图索之,不可得。
尝读元史至正年濮州薛花娘杀贼一事,如窥谗鼎,如玩秘戏,半截美人,何
其不侔而合耶?
因思扬州女仆果艳冶,佣于商家,凭官媒,写靠身纸,必预书刻已身怀六甲,
防后患耶?近日宴客多招以侑觞,否则座客不欢,缠头之锦,竟多于缠足者。
又一女,陈姓阿脆,真州人,浪甚。寇陷时,女逸出,踽踽走西山,昼伏夜
行,将奔大仪,寻伊姊妹行讨生活。至秦栏镇,以为距城远,放胆行。偶思遗,
遂循大溪,意入芦苇中私且憩。突一黄巾贼目,负枪佩刀,贸贸然从溪右来。两
面皆水不及避,反坐以待之。贼拉与乱,女正苦无川资,瞰贼腰缠累累,欣然就
之。贼脱女衣,一丝不挂,仰卧溪岸,而己则仅捋穷裤。女佯笑曰:“急色儿可
笑。男女合欢,全赖裸抱,肌肤磨擦得趣,若此则终是隔靴搔痒耳。”贼笑从之。
甫近身,尚未解铃,女故作浪态,乘不意,遽搂之,滚入溪水中。女本江边产,
向习流而善泅者。贼入水,四肢浮泛,女力捺下沉,三冒而三捺之,已作尾生桥
下死矣。女抽刀断其头,取臂上金跳脱,席卷囊中黄白,著衣打包,从容负之去。
临行复回顾水际,詈曰:“狗贼快乐耶?”后入安宜,嫁一少年郎,颇称伉俪,
遂小康。移家秦邮,已为子纳粟,称太母矣。
又一周姓妇,吴县东鄙人。自恃足大善走,难将及,先出嘱良人挈子女潜遁,
己则摒挡长物。甫就绪,郊外边马已四出。无已,怀一利剪出门,将觅小道,寻
亲串家暂避其锋。忽一贼目自远道瞰妇,似有风致,扬鞭追及。喝之止,妇亦不
惧,含笑相迎,宛如旧识。下马拥妇于地,将淫之。妇佯解裤带,而笑露其齿,
嗤形于鼻。贼问云何,曰:“我惜子愚耳!子等跳梁,全赖骥足,设与我苟合时,
马遽逸奈何?”贼思其言颇近理,又能慰己。然四顾荒郊,无一树一石可以揽辔,
颇筹度。女云献一策,然后为所欲为,贼求计甚急,大声曰:“急色儿,盍以缰
系于尔足乎?”贼抚掌称善,乃湾腰俯首,牢缚不稍松。时妇之剪刀已在手,乘
不意,蓦以剪刺马股。马负痛遽咆哮,拖贼尘奔,剪在股肉中,愈走愈摇,愈走
愈痛,痛则狂奔如蹑电,如追风,十里外犹不辍。而贼已肤裂额烂,骨折气竭,
不似人形矣。妇徐徐整衣裙,拾贼遗之包裹,遥望马拖贼去,觅路始行。及寻得
良人,相与剪灯夜话,吃吃笑不休,真快心哉!
◎炊饭太守
洪军之初陷杭州也,有候补府者,著短衣,蹑敝屣,将行被执。贼问何为,
诡曰:“炊饭。”贼曰:“善。”即使炊饭。而守故纨绔子,不请烹庖,乃密使
苍头代役,而太守献之。及张提军克复杭城,官吏多亡去,即檄炊饭太守摄某篆。
守感苍头惠,令其司阍,而苦不识字,复为置一明黠小僮,代司文书出入,阿堵
物一归苍头焉。
同时有观察某,伏匿堂额上,贼至,战栗堕地。问何为,曰:“种菜。”贼
即使种菜。已而备兵嘉湖,时谓之种菜观察。
◎曾文正公知人
近世士大夫,多称曾文正公能知人,非妄语也。江忠烈公忠源初谒公于京邸,
既别去,公目送之曰:“此人必名天下,然当以节烈死。”时天下方无事,众讶
其言之不伦。后十余年忠烈果自领偏师,战功甚伟,嗣殉难庐州。
公东征时,沪上乞师。公奏请以相国合肥李公赴沪,而以参将程忠烈公学启
从。临发,公送之登舟,拊忠烈背曰:“江南人誉张国梁不去口,君去亦一国梁
也。行闻君克苏州矣。勉之!”李公至沪由下游进兵,自青浦昆山转战至江苏行
省,拔名城殪大憝。虽尝借助英法兵,而西人独推忠烈功为淮军诸将最,其声威
殊不出张忠武下。嗣克嘉兴,先登,中枪仆地,卒不救。其以死勤事,亦与忠武
同。
盖升平之际,物色人才,危急之秋,激昂忠义,精神所感,诚至明生,文正
儒臣,岂有相人术哉?呜呼,洵天人矣!
◎石达开异闻
石达开被磔于成都,见诸骆秉章奏报。或云其实石固未死也。
数年前浙人李君游幕蜀中。一日,雇舟往他处。将解缆矣,突有一老者请与
附载。李君见其鹤发童颜,须眉其伟,许之。老者既下舟,谓舟子曰:“顷刻当
有大风起,勿解帷也。”舟子亦老于事者,仰视天空,知所言不谬。谈次,狂飚
陡作,走石飞沙。历一时许,始息。少焉,云散月明,命酒共酌。老者饮甚豪,
酒半酣,推篷眺望,喟然叹息曰:“风月依然,而江山安在?”李心疑之,叩其
姓名。老者慨然曰:“世外人何必以真姓名告人?必欲实告,恐致核怪耳。李遂
不敢再诘,而老者己酣然伏几,鼻息雷鸣矣。
破哓,欠伸而起。谓李曰:“老夫行将告别,同舟之谊,极荷高情。后如有
缘,尚当再会。”遂举足登岸,其行如风,瞬焉已远。
李既送客,比返舟,则一伞遗焉。防其复来折取,为之移置。则重不可举。
异之,视伞柄系坚铁铸成傍有“羽┆王府”四小字,始恍然知为翼王也。茫茫天
壤,今不知尚在否耳。
◎陈玉成受擒记
玉成既为苗沛霖所赚,解至胜保营。玉成入,胜保高坐腭眙曰:“成天豫何
不跪也?”玉成曰:“吾英王,非成天豫,奚跪为?尔本吾败将,何向吾作态?”
胜保曰:“然则曷为我擒?”玉成曰:“吾自投网罗,岂尔之力?吾今日死,苗
贼明日亡耳。尔犹记合肥官亭,尔骑兵二万,与吾战后,有一存否乎?”胜保默
然。予酒食,劝之降,玉成曰:“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乃杀之,死年二
十六。
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骁勇富谋略。十九当大敌,二十四封王。初
为检点,善战多能,湖北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号,军强冠诸镇。与国藩相持数年,
国藩深畏之。秀成闻玉成死,叹曰:“吾无助矣。”
时裕朗西在胜幕中,往见玉成,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
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裕
举贼中悍将以绳之,则曰:“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我死,我朝
不振矣。”无一语及私。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
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及胜被逮,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
重、侍妾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
也,不得随行。”胜亦无如何。
◎英国戈登事略
戈登,英国名将,名查里斯·若耳治,道光十二年春,生于乌利刺城。父为
御军炮队大将,娶妇宴德庇氏,名以利撒毕,生四子,戈登为季。
戈登之先,出于巴克邑之名族,即今英国侯爵亨特利氏之支派也。戈登初在
塘墩就学,年十四岁,进乌利刺武备馆,十九岁授御军工营校。咸丰五年,英人
伐俄罗斯,始从征至俄国。围西拔斯拖浦海口,在此昼夜守城濠督战,自咸丰五
年春至城陷始罢,尝受微伤。先城南既陷,戈登即调赴梗盘,寻仍回西拔斯拖浦,
城陷,令毁城中炮台船厂。英俄事平,从勘定俄突新界。
咸丰十年中外构衅,英人犯我顺天,戈登从英军陷京师,焚圆明园。事平,
适中国粤匪乱。同治二年,江浙两省上游在沪设洋枪队,将校用欧美人,乃向英
官商,使戈登领之,戈登遂与贼转战于江浙两省。二年间凡三十三战,克复城邑
无算。江浙为中土最富繁之地,数年经贼蹂躏,至是两省强寇始悉歼平。是役经
时一十八月,仅费军需一百万金,人皆以为奇功,称戈登为当时名将。戈登谦逊
曰:“平此乌合之贼,岂足称耶?但缓以时日,中国官兵亦可以平贼也。然中国
上官,急奏肤功,遂在上海招募外洋无业亡命之徒,欲借以平贼,不知此辈既以
利应,反复无常,几将贻害中国,较土匪之祸尤烈耳。鄙人得统此辈,严加约束,
事后设法遣散,不使为患,此则鄙人所以有微功于中国也。”
当时苏州克复,江苏巡抚今相国李公杀降贼,戈登不义之。中国赐戈登万金,
戈登辞之曰:“鄙人效力中国,实因悯中国百姓之涂炭。鄙人非卖剑客也。”同
治三年自中土回国,游橐索然如故,寻擢补格列弗司恩海口军领工程队。居此六
年,每于公余之暇,筹给贫乏。遇有病疾者,施医药。民间流离无依小儿,皆为
收养,教之读书,或荐至各船佣工,不使失所。
先英俄诸国,议开漯扭河,准各国商船出入,各派使守河口。同治十三年,
戈登解任,简赴渤波勒卞利亚国,为漯扭河河口使。
光绪元年,戈登应埃及王之聘至苏丹。先是埃及国沿尼罗河南边近赤道之境,
总名曰苏丹,皆沙漠荒野之地。然此域土地宽阔,极南近又寻得大湖数处。埃及
王曾令英人伯客沙谬往开辟,二年未竣事,辞职去,王聘戈登仍令往接办其事。
戈登在此烟瘴绝域三年,竭力任其事,凡地理之险阻,天时之恶劣,以及土人之
悍梗,皆以坚心毅志胜之。沿尼罗河一带,皆设汛兵。又自埃及定造轮船,使上
驶尼罗河,遇滩水浅,即将船折为数段,过滩后,仍行合拢,于是苏丹南境大湖
曰亚勒伯坭恩舍,始有轮船行走。戈登在此苦心竭力任事,其意不在徒得土地之
利。盖此域土人之强者,向劫掠人口贩鬻为奴,戈登至此,即欲化其俗,禁贩奴
事。然苏丹西境有二省:曰哥尔多番,曰达尔夫,此皆为贩奴者泽薮。两省不归
戈登一人统辖,则贩奴之事,实不能禁绝。埃及王乃不授此两省,故于光绪二年,
戈登遂辞职回国。
光绪三年春,经埃及王再三重请,戈登乃复至埃及,授苏丹全境总督。凡北
自尼罗河之第二滩,至南境之大湖,东至红海至西境又特湖诸水发源之处,皆归
戈登统辖。三年之间,遍巡诸地,居无定所。时或至东境,与哑比西尼亚国诸部
勘定疆界。时或轻骑减从,骤至西境达尔夫省,捕拿贩奴暴客。并以慑服部酋之
倔强者,常竟月在骆驼背上,未尝解鞍。政令一出,志在必行,境内强暴虽多,
沙漠烈日虽酷,皆不能稍抑其坚力锐志。又四出无常,土人视之犹鬼神出没,无
所不至,故诸部蛮夷皆为震服,而苏丹境至此始有王法,政令行焉。当时外人在
埃及献说干预政事,王大臣不能镇定,遂听外人游说,纷纷更改法制,以致政令
朝出而暮改。于是戈登在苏丹,觉事事制肘,于光绪六年,遂又解职回国。
此年,英国简命子爵黎本为印度经略大臣,黎本辟戈登为参军记室,同至印
度。无几,戈登与经略幕僚,意见不合,即请解任。
适中国与俄国为伊黎事牾,中国洋关总税司赫德,迳电请戈登至中国商量
事件。戈登此行,英政府因戈登系英国职官,干预中俄军事恐贻俄人口实,故电
止戈登,令即时回国。戈登复电曰:“我至中国为排难而已。如朝廷因我系职官,
恐贻口实,请悉除衔职,则万无误事。”戈登至北京,见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力
陈中国武备不修,战争无力,不如迁就以扩大局。大臣问曰:“如事决裂,肯相
助否?”对曰:“事如决裂,皇帝肯迁驾内地,鄙人当为中国效力任疆场事。”
后事遂解。当时戈登行至天津,见中国北洋大臣李文忠,文忠对外人怨北京诸大
臣主战误国事。有某国公使,劝中国李文忠,借戈登力,拥兵至京师,黜诸大臣,
废皇帝,自立为皇帝。戈登闻之叹曰:“鄙人虽一武夫,作事何肯卤莽至此耶?”
戈登回国。
是时英国阿尔兰岛富豪世族兼并贫户,私敛重于公税,民庶困穷,乱人充斥。
戈登因往遍历阿尔兰诸郡,目睹田畴荒芜,农夫冻饿,遂条陈变田租法。朝议不
可,然所建白皆切时弊。后数年英廷竟改阿尔兰田租法,本戈登意也。
戈登条陈多忤朝臣意,自知在朝必不得大用。适英属地毛里西亚岛统兵大将
出缺。毛里西亚,在印度洋大海中一孤岛也。英人置戍兵,英官畏远戍,皆不愿
往,戈登遂自请往署焉。戈登官斯岛一年,军民称之。
会阿非利加洲极南有英属地,曰岌朴,或曰好望角,英人建埠头,辟地利,
英民与邻境番部时有争斗,官吏不善处置,各部遂叛。英国驻岌朴大臣因请英廷
特派戈登往调停其事,戈登即由毛里西亚航海至岌朴,检察情由,即上书大臣曰:
“番部之叛,皆由官吏不能约束本国人,使侵害番人。今拟先简严正之员,令其
约束本国人,然后可以服番众而保无虞也。”乃条陈处置法。然所议皆为大臣幕
僚梗阻不行,戈登遂请解任回国。
戈登既在闲散之列,请假往游犹太国。犹太昔西人教主耶稣生育行教之地,
多古名胜。戈登至此,感古今兴衰沧桑之迹,遍历流览一年始回国。
是时埃及国南境之地,自戈登去后,官吏贪酷虐民,各属回部皆叛起,杀官
吏,攻官兵。有大酋自称救世主,奉天命复回教,诛无道,埃及官兵竟被困在嘎
墩城。于是埃及王乃说于英廷,借一大将使救出困兵,英廷仍派戈登,随带将校
二员,至嘎墩城。时围尚未迫,戈登即欲率被围官兵出城。然城中避难官吏及家
属老弱妇女万余人,戈登不忍弃之,故留守,先将妇女二千余人护送出境。逮及
城围既重,英廷有电催戈登率部曲弃城。戈登复电曰:“军民为我抗贼守城,今
事迫乃弃之,此岂丈夫之所为耶?”戈登在围已五阅月,外援已绝,粮食将尽,
然犹从容督率军民拒守。于是英廷乃拨兵合埃及官兵溯尼罗河赴救。两月后,救
兵始至,然城已陷,戈登卒被害,时年五十三岁。噩耗至英国,官民皆哀伤之。
英廷赐其家属十万金,并为铸铜像于都城,以志其忠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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