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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周紀二-資治通鑑
卷二 周紀二
起昭陽赤奮若(癸丑),盡上章困敦(庚子),凡四十八年。
顯王元年(癸丑、前三六八年)
齊伐魏,取觀津。
趙侵齊,取長城。
顯王三年(乙卯、前三六六年)
魏、韓會于宅陽。
秦敗魏師、韓師于洛陽。
顯王四年(丙辰、前三六五年)
魏伐宋。
顯王五年(丁巳、前三六四年)
秦獻公敗三晉之師于石門,斬首六萬。王賜以黼黻之服。
顯王七年(己未、前三六二年)
魏敗韓師、趙師于澮。
秦、魏戰于少梁,魏師敗績;獲魏公孫痤。
衞聲公薨,子成侯速立。
燕桓公薨,子文公立。
秦獻公薨,子孝公立。孝公生二十一年矣。是時河、山以東強國六,淮、泗之間小國十餘,楚、魏與秦接界。魏築長城,自鄭濱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皆以夷翟遇秦,擯斥之,不得與中國之會盟。於是孝公發憤,布德修政,欲以強秦。
顯王八年(庚申、前三六一年)
孝公下令國中曰:「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醜莫大焉。獻公卽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賓客羣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於是衞公孫鞅聞是令下,乃西入秦。
公孫鞅者,衞之庶孫也,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賢,未及進。會病,魏惠王往問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諱,將柰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衞鞅,年雖少,有奇才,願君舉國而聽之!」王嘿然。公叔曰:「君卽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召鞅謝曰:「吾先君而後臣,故先為君謀,後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殺臣乎!」卒不去。王出,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衞鞅也!旣又勸寡人殺之,豈不悖哉!」衞鞅旣至秦,因嬖臣景監以求見孝公,說以富國強兵之術;公大悅,與議國事。
顯王十年(壬戌、前三五九年)
衞鞅欲變法,秦人不悅。衞鞅言於秦孝公曰:「夫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甘龍曰:「不然,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衞鞅曰:「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公曰:「善。」以衞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告姦者與斬敵首同賞,不告姦者與降敵同罰。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鬬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令旣具未布,恐民之不信,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乃下令。
令行期年,秦民之國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衞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國道不拾遺,山無盜賊,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鬬,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衞鞅曰:「此皆亂法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其後民莫敢議令。
臣光曰: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國保於民,民保於信;非信無以使民,非民無以守國。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善為國者不欺其民,善為家者不欺其親。不善者反之,欺其鄰國,欺其百姓,甚者欺其兄弟,欺其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離心,以至於敗。所利不能藥其所傷,所獲不能補其所亡,豈不哀哉!昔齊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晉文公不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棄虞人之期,秦孝公不廢徙木之賞。此四君者道非粹白,而商君尤稱刻薄,又處戰攻之世,天下趨於詐力,猶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況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韓懿侯薨,子昭侯立。
顯王十一年(癸亥、前三五八年)
秦敗韓師于西山。
顯王十二年(甲子、前三五七年)
魏、韓會于鄗。
顯王十三年(乙丑、前三五六年)
趙、燕會于阿。
趙、齊、宋會于平陸。
顯王十四年(丙寅、前三五五年)
齊威王、魏惠王會田于郊。惠王曰:「齊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惠王曰:「寡人國雖小,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惠王有慚色。
秦孝公、魏惠王會于杜平。
魯共公薨,子康公毛立。
顯王十五年(丁卯、前三五四年)
秦敗魏師于元里,斬首七千級,取少梁。
魏惠王伐趙,圍邯鄲。楚王使景舍救趙。
顯王十六年(戊辰、前三五三年)
齊威王使田忌救趙。
初,孫臏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仕魏為將軍,自以能不及孫臏,乃召之;至,則以法斷其兩足而黥之,欲使終身廢棄。齊使者至魏,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者;齊使者竊載與之齊。田忌善而客待之,進於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於是威王謀救趙,以孫臏為將;辭以刑餘之人不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坐為計謀。
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救鬬者不搏撠,批亢擣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於外,老弱疲於內;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以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於魏也。」田忌從之。十月,邯鄲降魏。魏師還,與齊戰于桂陵,魏師大敗。
韓伐東周,取陵觀、廩丘。
楚昭奚恤為相。江乙言於楚王曰:「人有愛其狗者,狗嘗溺井,其鄰人見,欲入言之,狗當門而噬之。今昭奚恤常惡臣之見,亦猶是也。且人有好揚人之善者,王曰:『此君子也,』近之;好揚人之惡者,王曰:『此小人也,』遠之。然則且有子弒其父、臣弒其主者,而王終己不知也。何者?以王好聞人之美而惡聞人之惡也。」王曰:「善,寡人願兩聞之。」
顯王十七年(己巳、前三五二年)
秦大良造伐魏。
諸侯圍魏襄陵。
顯王十八年(庚午、前三五一年)
秦衞鞅圍魏固陽,降之。
魏人歸趙邯鄲。與趙盟漳水上。
韓昭侯以申不害為相。
申不害者,鄭之賤臣也,學黃、老、刑名,以干昭侯。昭侯用為相,內修政敎,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
申子嘗請仕其從兄,昭侯不許,申子有怨色。昭侯曰:「所為學於子者,欲以治國也。今將聽子之謁而廢子之術乎,已其行子之術而廢子之請乎?子嘗敎寡人修功勞,視次第;今有所私求,我將奚聽乎?」申子乃辟舍請罪曰:「君真其人也!」
昭侯有弊袴,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聞明主愛一嚬一咲,嚬有為嚬,咲有為咲。今袴豈特嚬咲哉!吾必待有功者。」
十九年(辛未、前三五O年)
秦商鞅築冀闕宮庭於咸陽,徙都之。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幷諸小鄉聚,集為一縣,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廢井田,開阡陌。平斗、桶、權、衡、丈、尺。
秦、魏遇于彤。
趙成侯薨,公子緤與太子爭立;緤敗,奔韓。
顯王二十一年(癸酉、前三四八年)
秦商鞅更為賦稅法,行之。
顯王二十二年(甲戌、前三四七年)
趙公子范襲邯鄲,不勝而死。
顯王二十三年(乙亥、前三四六年)
齊殺其大夫牟。
魯康公薨,子景公偃立。
衞更貶號曰侯,服屬三晉。
顯王二十五年(丁丑、前三四四年)
諸侯會于京師。
顯王二十六年(戊寅、前三四三年)
王致伯于秦,諸侯皆賀秦。秦孝公使公子少官帥師會諸侯于逢澤以朝王。
顯王二十八年(庚辰、前三四一年)
魏龐涓伐韓。韓請救於齊。齊威王召大臣而謀曰:「蚤救孰與晚救?」成侯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不如蚤救之。」孫臏曰:「夫韓、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韓受魏之兵,顧反聽命於韓也。且魏有破國之志,韓見亡,必東面而愬於齊矣。吾因深結韓之親而晚承魏之弊,則可受重利而得尊名也。」王曰:「善。」乃陰許韓使而遣之。韓因恃齊,五戰不勝,而東委國於齊。
齊因起兵,使田忌、田嬰、田盼將之,孫子為師,以救韓,直走魏都。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魏人大發兵,以太子申為將,以禦齊師。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乃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竈,明日為五萬竈,又明日為二萬竈。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幷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陿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此樹下!」於是令齊師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日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到斫木下,見白書,以火燭之,讀未畢,萬弩俱發,魏師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大破魏師,虜太子申。
成侯鄒忌惡田忌,使人操十金,卜於市,曰:「我,田忌之人也。我為將三戰三勝,欲行大事,可乎?」卜者出,因使人執之。田忌不能自明,率其徒攻臨淄,求成侯;不克,出奔楚。
顯王二十九年(辛巳、前三四O年)
衞鞅言於秦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之疾,非魏幷秦,秦卽幷魏。何者?魏居嶺阨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聖,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公從之,使衞鞅將兵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禦之。
軍旣相距,衞鞅遺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驩;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之民。」公子卬以為然,乃相與會;盟已,飲,而衞鞅伏甲士,襲虜公子卬,因攻魏師,大破之。
魏惠王恐,使使獻河西之地於秦以和。因去安邑,徙都大梁。乃歎曰:「吾恨不用公叔之言!」
秦封衞鞅商於十五邑。號曰商君。
齊、趙伐魏。
楚宣王薨,子威王商立。
顯王三十一年(癸未、前三三八年)
秦孝公薨,子惠文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之。商君亡之魏;魏人不受,復內之秦。商君乃與其徒之商於,發兵北擊鄭。秦人攻商君,殺之,車裂以徇,盡滅其家。
初,商君相秦,用法嚴酷,嘗臨渭論囚,渭水盡赤。為相十年,人多怨之。趙良見商君,商君問曰:「子觀我治秦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僕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諾。」趙良曰:「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穆公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君,一救荊禍。其為相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今君之見也,因嬖人景監以為主;其從政也,淩轢公族,殘傷百姓。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數者,非恃德也。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政,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商君弗從。居五月而難作。
顯王三十二年(甲申、前三三七年)
韓申不害卒。
顯王三十三年(乙酉、前三三六年)
宋太丘社亡。
鄒人孟軻見魏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有以利吾國乎?」孟子曰:「君何必曰利,仁義而已矣!君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曰:「善。」
初,孟子師子思,嘗問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敎民者,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詐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臣光曰:子思、孟子之言,一也。夫唯仁者為知仁義之為利,不仁者不知也。故孟子對梁王直以仁義而不及利者,所與言之人異故也。
顯王三十四年(丙戌、前三三五年)
秦伐韓,拔宜陽。
顯王三十五年(丁亥、前三三四年)
齊王、魏王會于徐州以相王。
韓昭侯作高門,屈宜臼曰:「君必不出此門。何也?不時。吾所謂時者,非時日也。夫人固有利、不利時。往者君嘗利矣,不作高門。前年秦拔宜陽,今年旱,君不以此時恤民之急而顧益奢,此所謂時詘舉羸者也。故曰不時。」
越王無彊伐齊。齊王使人說之以伐齊不如伐楚之利。越王遂伐楚。楚人大敗之,乘勝盡取吳故地,東至于浙江。越以此散,諸公族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於海上,朝服於楚。
顯王三十六年(戊子、前三三三年)
楚王伐齊,圍徐州。
韓高門成。昭侯薨,子宣惠王立。
初,洛陽人蘇秦說秦王以兼天下之術,秦王不用其言。蘇秦乃去,說燕文公曰:「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且秦之攻燕也,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計無過於此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無患矣。」
文公從之,資蘇秦車馬,以說趙肅侯曰:「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強於趙,秦之所害亦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秦之攻韓、魏也,無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無韓、魏之規則禍中於趙矣。臣以天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國為一,幷力西鄉而攻秦,秦必破矣。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與秦,秦成則其身富榮,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以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以求割地。故願大王熟計之也!竊為大王計,莫如一韓、魏、齊、楚、燕、趙為從親以畔秦,令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結盟,約曰:『秦攻一國,五國各出銳師,或橈秦,或救之。有不如約者,五國共伐之!』諸侯從親以擯秦,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東矣。」肅侯大說,厚待蘇秦,尊寵賜賚之,以約於諸侯。
會秦使犀首伐魏,大敗其師四萬餘人,禽將龍賈,取雕陰,且欲東兵。蘇秦恐秦兵至趙而敗從約,念莫可使用於秦者,乃激怒張儀,入之於秦。
張儀者,魏人,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縱橫之術,蘇秦自以為不及也。儀游諸侯無所遇,困於楚,蘇秦故召而辱之。儀恐,念諸侯獨秦能苦趙,遂入秦。蘇秦陰遣其舍人齎金幣資儀,儀得見秦王。秦王說之,以為客卿。舍人辭去,曰:「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激怒君,使臣陰奉給君資,盡蘇君之計謀也。」張儀曰:「嗟乎,此吾在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為吾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
於是蘇秦說韓宣惠王曰:「韓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弩、利劍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陽、成皋;今茲効之,明年復求割地。與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受後禍。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也,不戰而地已削矣。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夫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為大王羞之!」韓王從其言。
蘇秦說魏王曰:「大王之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之數,曾無所芻牧。人民之衆,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輷輷殷殷,若有三軍之衆。臣竊量大王之國不下楚。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乃聽於羣臣之說,而欲臣事秦!故敝邑趙王使臣効愚計,奉明約,在大王之詔詔之。」魏王聽之。
蘇秦說齊王曰:「齊四塞之國,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三軍之良,五家之兵,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解如風雨,卽有軍役,未嘗倍泰山、絕清河、涉渤海者也。臨淄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不下戶三男子,不待發於遠縣,而臨淄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鬬雞、走狗、六博、闒鞠。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摩,連袵成帷,揮汗成雨。夫韓、魏之所以重畏秦者,為與秦接境壤也。兵出而相當,不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後;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衞陽晉之道,經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虛喝、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夫不深料秦之無柰齊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羣臣之計過也。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寶,臣是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齊王許之。
乃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強國也,地方六千餘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大王何居焉?」楚王亦許之。
於是蘇秦為從約長,幷相六國,北報趙,車騎輜重擬於王者。
齊威王薨,子宣王辟彊立;知成侯賣田忌,乃召而復之。
燕文公薨,子易王立。
衞成侯薨,子平侯立。
顯王三十七年(己丑、前三三二年)
秦惠王使犀首欺齊、魏,與共伐趙,以敗從約。趙肅侯讓蘇秦,蘇秦恐,請使燕,必報齊。蘇秦去趙而從約皆解。趙人決河水以灌齊、魏之師,齊、魏之師乃去。
魏以陰晉為和於秦,實華陰。
齊王伐燕,取十城;已而復歸之。
顯王三十九年(辛卯、前三三O年)
秦伐魏,圍焦、曲沃。魏入少梁、河西地於秦。
顯王四十年(壬辰、前三二九年)
秦伐魏,渡河,取汾陰、皮氏,拔焦。
楚威王薨,子懷王槐立。
宋公剔成之弟偃襲攻剔成;剔成奔齊,偃自立為君。
顯王四十一年(癸巳、前三二八年)
秦公子華、張儀帥師圍魏蒲陽,取之。張儀言於秦王,請以蒲陽復與魏,而使公子繇質於魏。儀因說魏王曰:「秦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無禮於秦。」魏因盡入上郡十五縣以謝焉。張儀歸而相秦。
顯王四十二年(甲午、前三二七年)
秦縣義渠,以其君為臣。
秦歸焦、曲沃於魏。
顯王四十三年(乙未、前三二六年)
趙肅侯薨,子武靈王立;置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先問先君貴臣肥義,加其秩。
顯王四十四年(丙申、前三二五年)
夏,四月,戊午,秦初稱王。
衞平侯薨,子嗣君立。衞有胥靡亡之魏,因為魏王之后治病。嗣君聞之,請以五十金買之。五反,魏不與,乃以左氏易之。左右諫曰:「夫以一都買一胥靡,可乎?」嗣君曰:「非子所知也!夫治無小,亂無大。法不立,誅不必,雖有十左氏,無益也。法立,誅必,失十左氏,無害也。」魏王聞之曰:「人主之欲,不聽之不祥。」因載而往,徒獻之。
顯王四十五年(丁酉、前三二四年)
秦張儀帥師伐魏,取陝。
蘇秦通於燕文公之夫人,易王知之。蘇秦恐,乃說易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齊則燕重。」易王許之。乃偽得罪於燕而奔齊,齊宣王以為客卿。蘇秦說齊王高宮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以敝齊而為燕。
顯王四十六年(戊戌、前三二三年)
秦張儀及齊、楚之相會齧桑。
韓、燕皆稱王。趙武靈王獨不肯,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謂己曰君。
顯王四十七年(己亥、前三二二年)
秦張儀自齧桑還而免相,相魏。欲令魏先事秦而諸侯效之;魏王不聽。秦王伐魏,取曲沃、平周,復陰厚張儀益甚。
顯王四十八年(庚子、前三二一年)
王崩,子慎靚王定立。
燕易王薨,子噲立。
齊王封田嬰於薛,號曰靖郭君。靖郭君言於齊王曰:「五官之計,不可不日聽而數覽也。」王從之;已而厭之,悉以委靖郭君。靖郭君由是得專齊之權。
靖郭君欲城薛,客謂靖郭君曰:「君不聞海大魚乎?網不能止,鉤不能牽,蕩而失水,則螻蟻制焉。今夫齊,亦君之水也。君長有齊,奚以薛為!苟為失齊,雖隆薛之城到於天,庸足恃乎!」乃不果城。
靖郭君有子四十人,其賤妾之子曰文。文通儻饒智略,說靖郭君以散財養士。靖郭君使文主家待賓客,賓客爭譽其美,皆請靖郭君以文為嗣。靖郭君卒,文嗣為薛公,號曰孟嘗君。孟嘗君招致諸侯遊士及有罪亡人,皆舍業厚遇之,存救其親戚,食客常數千人,各自以為孟嘗君親己,由是孟嘗君之名重天下。
臣光曰:君子之養士,以為民也。易曰:「聖人養賢,以及萬民。」夫賢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頓綱振紀,其明足以燭微慮遠,其強足以結仁固義;大則利天下,小則利一國。是以君子豐祿以富之,隆爵以尊之;養一人而及萬人者,養賢之道也。今孟嘗君之養士也,不恤智愚,不擇臧否,盜其君之祿,以立私黨,張虛譽,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姦人之雄也,烏足尚哉!書曰:「受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此之謂也。
孟嘗君聘於楚,楚王遺之象牀。登徒直送之,不欲行,謂孟嘗君門人公孫戌曰:「象牀之直千金,苟傷之毫髮,則賣妻子不足償也。足下能使僕無行者,有先人之寶劍,願獻之。」公孫戌許諾,入見孟嘗君曰:「小國所以皆致相印於君者,以君能振達貧窮,存亡繼絕,故莫不悅君之義,慕君之廉也。今始至楚而受象牀,則未至之國將何以待君哉!」孟嘗君曰:「善。」遂不受。公孫戌趨去,未至中閨,孟嘗君召而反之,曰:「子何足之高,志之揚也?」公孫戌以實對。孟嘗君乃書門版曰:「有能揚文之名,止文之過,私得寶於外者,疾入諫!」
臣光曰:孟嘗君可謂能用諫矣。苟其言之善也,雖懷詐諼之心,猶將用之,況盡忠無私以事其上乎!詩云:「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孟嘗君有焉。
韓宣惠王欲兩用公仲、公叔為政,問於繆留。對曰:「不可。晉用六卿而國分;齊簡公用陳成子及闞止而見殺;魏用犀首、張儀而西河之外亡。今君兩用之,其多力者內樹黨,其寡力者藉外權。羣臣有內樹黨以驕主,有外為交以削地,君之國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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