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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说新语卷上之下-世说新语笺疏
世说新语卷上之下
政事第三
1 陈仲弓为太丘长,时吏有诈称母病求假。事觉收之,令吏杀焉。主簿请付狱,考众奸。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考求众奸,岂复过此?”陈寔已别见。〔一〕
【笺疏】
〔一〕 晋书熊远传,远上疏曰:“选官用人,不料实德,称职以违俗见讥,虚资以从容见贵。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
2 陈仲弓为太丘长,有劫贼杀财主主者,〔一〕捕之。未至发所,道闻民有在草不起子者,〔二〕回车往治之。主簿曰:“贼大,宜先按讨。”仲弓曰:“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三〕按后汉时贾彪有此事,不闻寔也。〔四〕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下主字疑衍,当云‘有劫贼杀财主者’为一句。”〔二〕
李详云:“淮南子本经训‘剔孕妇’,高诱注:‘孕妇,□身将就草之妇。’高诱去太丘时不远,在草、就草,皆谓汉季坐蓐俗称。”
刘盼遂曰:“按草为妇人分娩时藉荐之具。晋书惠贾皇后传:‘后诈有身,内□物为产具,遂取妹夫韩寿子养之。’元帝纪‘生于洛阳,所籍□如始刈。’□亦草也。高僧传四:‘于法开尝投人家,值妇人在草甚急。开针之,须臾,羊膜裹儿而出。’今沇沂之闲谓小儿始生曰落草。” 嘉锡案:金匮要略卷下附方云:“千金三物黄芩汤,治妇人在草蓐自发露得风。”世说所云“在草”,即谓在草蓐也。今千金方三只云“在蓐”,无草字。然由此可知凡医书言在蓐即在草矣。
〔三〕
翟灏通俗编二十三曰:“周礼:‘朝士凡民同货财者。’疏云:‘同货财,谓财主出债,与生利还主,则同有货财。’又‘凡属责者’,疏云:‘谓有人取他责乃别转与人,使子本依契而还财主。’世说‘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按古云财主,俱对债者而言,非若今之泛称富室。” 嘉锡案:左传云“盗憎主人”,主即对盗而言。以其富有赀财,致为盗所劫,故谓之财主。虽非泛指富室,然与周礼疏所言出债生利之财主不同。翟说微误。
〔四〕
后汉书党锢传云:“贾彪字伟节,补新息长。小民贫困,多不养子。彪严为其制,与杀人同罪。城南有盗劫害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案发,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遂躯车北行,案验其罪。城南贼闻之,亦面缚自首。” 嘉锡案:仲弓、伟节,同时并有此事,何其相类之甚也?疑为陈氏子孙剽取旧闻,以为美谈,而临川误以为实。然观孝标之注,固已疑之矣。
3 陈元方年十一时,陈纪已见。候袁公。袁公问曰:“贤家君在太丘,远近称之,何所履行?”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彊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袁宏汉纪曰:“寔为太丘,其政不严而治,百姓敬之。”袁公曰:“孤往者尝为邺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检众汉书,袁氏诸公,未知谁为邺令?故阙其文以待通识者。元方曰:“周公、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一〕
【笺疏】
〔一〕 嘉锡案:古文苑十九邯郸淳后汉鸿胪陈君碑云:“年七十有一,建安四年六月卒。”以此推之,当生于汉顺帝永建四年。其十一岁,则永和四年也。后汉书陈纪传虽不言卒于何年,然云“建安初,袁绍为太尉,让于纪,纪不受。年七十一卒”,与碑未尝不合。陈寔传云:“司空黄琼辟选理剧,补闻喜长。旬月,以期丧去官。复再迁,除太丘长。”考桓帝纪元嘉元年冬闰月(闰十一月),太常黄琼为司空。二年十一月免。上距永和四年,十二、三年矣。又延熹四年五月前太尉黄琼所选举,要不出元嘉、延熹之间,其除太丘长,又当在其后一、二年。元方若于年十一时见袁公,安得问其家君太丘之政乎?此必魏、晋闲好事者之所为,以资谈助,非实事也。
4 贺太傅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环济吴纪曰:“贺邵字兴伯,会稽山阴人。祖齐,父景,并历美官。〔一〕邵历散骑常侍,出为吴郡太守。后迁太子太傅。”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于是至诸屯邸,〔二〕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三〕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陆抗时为江陵都督,吴录曰:“抗字幼节,吴郡人,丞相逊子,孙策外孙也。为江陵都督,累迁大司马、荆州牧。”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
【校文】
注“并历美官” “美”,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吴”。
【笺疏】
〔一〕 吴志贺齐传云:“齐字公苗,封山阴侯,迁后将军,假节领徐州牧。子达及弟景,皆有令名,为佳将。”注引会稽典录曰:“景为灭贼校尉,早卒。”〔二〕
嘉锡案:说文云:“邸,属国舍。”慧琳一切经音义三十九引仓颉篇云:“邸,市中舍也。”汉书文帝纪注云:“郡国朝宿之舍在京师者,率名邸。”屯邸者,于时顾、陆诸子弟多将兵屯戍于外,而其居舍在吴郡,故谓之屯邸,如吴志顾承传“承为吴郡西部都尉,屯军章坑”是也。
〔三〕
嘉锡案:藏逋亡者,丧乱之时,赋繁役重,人多离其本土,逃亡在外,辄为势家所藏匿,官不敢问。观本篇“谢公时,兵冢逋亡”条注所引续晋阳秋,便可知矣。
5 山公以器重朝望,年逾七十,犹知管时任。虞预晋书曰:“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人。祖本,郡孝廉。父曜,冤句令。〔一〕涛蚤孤而贫,少有器量,宿士犹不慢之。年十七,〔二〕宗人谓宣帝曰:‘涛当与景、文共纲纪天下者也。’〔三〕帝戏曰:‘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好庄、老,与嵇康善。为河内从事,与石鉴共传宿,涛夜起蹋鉴曰:‘今何等时而眠也!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日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君何虑焉?’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闲也。’投传而去,果有曹爽事,遂隐身不交世务。累迁吏部尚书、仆射、太子少傅、司徒。年七十九薨,谥康侯。”贵胜年少,若和、裴、王之徒,并共言咏。有署阁柱曰:“阁东,〔四〕有大牛,和峤鞅,裴楷秋,王济剔嬲不得休。”〔五〕王隐晋书曰:“初,涛领吏部,潘岳内非之,密为作谣曰:‘阁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秋,和峤刺促不得休。’”竹林七贤论曰:“涛之处选,非望路绝,故贻是言。”或云:潘尼作之。〔六〕文士传曰:“尼字正叔,荥阳人。祖最,尚书左丞。父满,平原太守。并以文学称。尼少有清才,文词温雅。初应州辟,终太常卿。”【校文】
注“冤句” “冤”,沈本作“宛”。
“并共言咏” “言”,景宋本作“宗”。
注“祖最” “最”,景宋本作“勖”。【笺疏】
〔一〕 嘉锡案:冤句,晋书本传作宛句。元和姓纂卷四亦云“山辉宛句令”,然考诸史地志,济阴郡有冤句县,作“宛”者非。
〔二〕
吴承仕曰:“涛年十七为黄初二年。” 嘉锡案:山涛之年,吴氏以晋书本传言“太康四年薨,年七十九”推知之也。
〔三〕
李慈铭云:“案宗人下当有脱字。晋书言涛与宣穆后有中表亲。宣穆后者,司马懿夫人张氏也。此云景、文者,指懿子师、昭,乃后人追述之辞。然对父而生称其子之谥,有以见预书之无法。” 嘉锡案:景、文谓懿子景帝师,文帝昭也。按晋书本纪:师以魏正元二年卒,年四十八,当生于汉建安十三年。昭以咸熙二年卒,年五十五,当生于建安十六年。下数至魏文帝黄初二年,师才十四岁,昭十一岁耳。纵令早慧夙成,亦安知其他日必能纲纪天下?且懿是年始为侍中尚书右仆射,柄用方新,勋名尚浅,虽有不臣之心,而反形未具,外人恶能测其心腹,知其必能父子相继,盗弄天下之柄耶?虞预之言,明出傅会,理不可信。唐修晋书弃而不取,当矣。
〔四〕
程炎震云:“晋书潘岳传云‘阁道东’,此及注文并当有道字。晋书五行志:‘永兴二年七月甲午,尚书诸曹火起,延崇礼闼及阁道。’盖阁道与尚书省相近,故岳得题其柱耳。”文选陆士衡答贾谧诗注引谢承后汉书曰:“承父婴,为尚书侍郎,每读高祖及光武之后将相名臣策文通训,条在南宫,秘于省阁。唯台郎升复道取急,因得开览。” 嘉锡案:汉、晋台阁之制殆相似。
〔五〕
考工记輖人云:“故登阤者,倍任者也。犹能以登及其下阤也。不援其邸,必緧其牛后。”郑注:“阤,阪也。倍任,用力倍也。”惠士奇礼说十四曰:“说文‘马尾●,今之般緧’,则般緧在马尾,故曰緧其后。緧一作秋。释名曰:‘秋,遒也。在后遒追,使不得却缩也。’潘岳疾王济、裴楷,乃题阁道为谣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夹颈为鞅,后遒为□。言济在前,楷在后也。” 嘉锡案:惠氏所用乃今晋书潘岳传,故与孝标所引王隐书不尽同。岳意以大牛比山涛,言其为人所牵制,不能自主也。黄生义府下曰:“世说‘剔嬲不得休’,方言云:‘妯,扰也。’嵇康绝交书:‘嬲之不置。’注:‘擿娆也。’剔嬲即妯扰,即擿娆。”
李详云:“黄生义府引作踢嬲,方言:‘妯,娆也。’嵇康绝交书‘嬲之不置’,注,擿娆也。踢嬲即擿娆。又按胡氏绍煐文选笺证:说文:娆,苛也。段注:谓嬲乃娆之俗。众经音义引三仓:嬲、娆同乃了切。嬲、娆一字。孙氏星衍以为嬲即嫋字,盖娆为本字,别作嫋。草书作●,遂误而为嬲。” 嘉锡案:宋、明本俱作剔嬲,黄生清初人,未必别见古本,不足据也。
〔六〕
程炎震云:“山涛以太康四年卒。此事当在咸宁太康闲。涛传曰:‘太康初,自尚书仆射迁右仆射,掌选如故。’时和峤为中书令,裴楷、王济并为侍中也。潘岳尝为尚书郎,盖在其时。岳传载于河阳怀令之闲,或有别本。潘尼则于太康中始举秀才,为太常博士,疑不及涛时矣。”
6 贾充初定律令,晋诸公赞曰:“充字公闾,襄陵人。父逵,魏豫州刺史。充起家为尚书,迁廷尉,听讼称平。晋受禅,封鲁郡公。充有才识,明达治体,加善刑法,由此与散骑常侍裴楷共定科令,蠲除密网,以为晋律。薨,赠太宰。”与羊祜共咨太傅郑冲。王隐晋书曰:“冲字文和,荥阳开封人。有核练才,清虚寡欲,喜论经史,草衣缊袍,不以为忧。累迁司徒、太保。晋受禅,进太傅。”冲曰:“皋陶严明之旨,非仆闇懦所探。”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润。”冲乃粗下意。续晋阳秋曰:“初,文帝命荀勖、贾充、裴秀等分定礼仪律令,皆先咨郑冲,然后施行也。”【校文】
注“充起家为尚书” 沈本“充”下有“早知名”三字;“书”下有“郎”字。案晋书本传作“尚书郎”。
7 山司徒前后选,〔一〕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唯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意异,争之不从。亮亦寻为贿败。〔二〕晋诸公赞曰:“亮字长兴,河内野王人,太常陆乂兄也。性高明而率至,为贾充所亲待。山涛为左仆射领选,涛行业即与充异,自以为世祖所敬,选用之事,与充咨论,充每不得其所欲。好事者说充:‘宜授心腹人为吏部尚书,参同选举。若意不齐,事不得谐,可不召公与选,而实得叙所怀。’充以为然。乃启亮公忠无私。涛以亮将与己异,又恐其协情不允,累启亮可为左丞相,非选官才〔三〕。世祖不许,涛乃辞疾还家。亮在职果不能允,坐事免官。”【校文】
注“左丞相” “相”,沈本作“初”。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选上当脱一领字。晋书作‘前后选举,周遍内外,而并得其才’。”〔二〕
嘉锡案:赏誉篇注引山涛启事曰“吏部郎史曜出处缺当选。涛荐阮咸,诏用陆亮”,可与此条互证。此出王隐晋书见书钞六十。
〔三〕
嘉锡案:晋无左丞相,且安有不可为吏部尚书而可为丞相者?“相”字明是误字,作“初”是也。
8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一〕山公启事曰:“诏选秘书丞。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晋诸公赞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绍乃为涛所拔。”王隐晋书曰:“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竹林七贤论曰:“绍惧不自容,将解褐,故咨之于涛。”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二〕王隐晋书曰:“绍字延祖,雅有文才,山涛启武帝云云。”【笺疏】
〔一〕 程炎震云:“绍十岁而孤。康死于魏景元四年,则绍年二十八,是晋武太康元年。”〔二〕
嘉锡案:绍自为山涛所荐,后遂死于荡阴之难。夫食焉不避其难。既食其禄,自不得临难苟免。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御览四百四十五引王隐晋书曰:“河南郭象着文,称嵇绍父死非罪,曾无耿介,贪位死闇主,义不足多。曾以问□公曰:‘王裒(原误褒,下同)之父,亦非罪死,裒犹辞征,绍不辞用,谁为多少?’□公曰:‘王胜于嵇。’或曰:‘魏、晋所杀,子皆仕宦,何以无非也?’答曰:‘殛鲧兴禹。禹不辞兴者,以鲧犯罪也。若以时君所杀为当耶?则同于禹。以不当耶?则同于嵇。’又曰:‘世皆以嵇见危授命。’答曰:‘纪信代汉高之死,可谓见危授命。如嵇偏善其一可也。以备体论之,则未得也。’”郭象之言甚善,不可以人废言。□鉴、王隐之论,尤为词严义正。由斯以谈,绍固不免于罪矣。劝之出者岂非陷人于不义乎!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
日知录十三曰:“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闲,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然后可也。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观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嘉锡案:顾氏之言,可谓痛切。使在今日有风教之责者,得其说而讲明之,尤救时之良药也。明诗纪事辛签卷五转引明李延是南吴旧话云:“夏存古十余岁,陈卧子适访其父。存古案头有世说,卧子问曰:‘诸葛靓逃于厕中,终不见晋世祖,而嵇绍竟死荡阴之役,何以忠孝殊途?’存古拱手对曰:‘此时当计出处。苟忆顾日影而谈琴,自当与诸葛为侣。’卧子叹曰:‘君言先得吾心者。’”
易丰卦彖曰:“日中则昊,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嘉锡案:山涛之言,义取诸此,以喻人之出处进退,当与时屈信,不可执一也。然绍父康无罪而死于司马昭之手。礼曰:“父之雠,弗与共戴天。”此而可以消息,忘父之雠,而北面于其子之朝,以邀富贵,是犹禽兽不知有父也。涛乃傅会周易,以为之劝,真可谓饰六艺以文奸言,此魏、晋人老、易之学,所以率天下而祸仁义也。
9 王安期为东海郡,名士传曰:“王承字安期,太原晋阳人。父湛,汝南太守。承冲淡寡欲,无所循尚。累迁东海内史,为政清静,吏民怀之。避乱渡江,是时道路寇盗,人怀忧惧,承每遇艰险,处之怡然。元皇为镇东,引为从事中郎。”小吏盗池中鱼,纲纪推之。〔一〕王曰:“文王之囿,与众共之。孟子曰:“齐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若是其大乎?’对曰:‘民犹以为小也。’王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邪?’孟子曰:‘文王之囿,刍荛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王之囿,杀糜鹿者如杀人罪,是以四十里为阱于国中也,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池鱼复何足惜!”【笺疏】
〔一〕 程炎震曰:“文选三十六傅季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注曰:‘纲纪,谓主簿也。教主簿宣之,故曰纲纪,犹今诏书称门下也。’虞预晋书:‘东平主簿王豹白事,齐王曰:“况豹虽陋,故大州之纲纪也。”’”
10 王安期作东海郡,吏录一犯夜人来。王问:“何处来?”云:“从师家受书还,不觉日晚。”王曰:“鞭挞宁越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一〕吕氏春秋曰:“宁越者,中牟鄙人也。苦耕稼之劳,谓其友曰:‘何为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学也。学三十岁,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以十五岁。人将休,吾不敢休;人将卧,吾不敢卧。’学十五岁而为周威公之师也。”使吏送令归家。
【笺疏】
〔一〕 嘉锡案:致理当作致治,唐人避讳改之耳。
11 成帝在石头,晋世谱曰:“帝讳衍,字世根,明帝太子。年二十二崩。”任让在帝前戮侍中钟雅、晋阳秋曰:“让,乐安人,诸任之后。随苏峻作乱。”雅别传曰:“雅字彦胄,颍川长社人,魏太傅钟繇弟仲常曾孙也。少有才志,累迁至侍中。”右卫将军刘超。晋阳秋曰:“超字世逾,琅邪人,汉成阳景王六世孙。封临沂慈乡侯,遂家焉。父征为琅邪国上将军。超为县小吏,稍迁记室掾、安东舍人。忠清慎密,为中宗所拔。自以职在中书,绝不与人交关书疏,闭门不通宾客,家无儋石之储。讨王敦有功,封零阳伯,为义兴太守。而受拜及往还朝,莫有知者,其慎默如此。迁右卫大将军。”帝泣曰:“还我侍中!”〔一〕让不奉诏,遂斩超、雅。雅别传曰:“苏峻逼主上幸石头,雅与刘超并侍帝侧匡卫,与石头中人密期拔至尊出,事觉被害。”事平之后,陶公与让有旧,欲宥之。许柳许氏谱曰“柳字季祖,高阳人。祖允,魏中领军。父猛,吏部郎。”刘谦之晋纪曰:“柳妻,祖逖子涣女。苏峻招祖约为逆,约遣柳以众会峻。既克京师,拜丹阳尹。后以罪诛。”儿思妣者至佳,诸公欲全之。许氏谱曰:“永字思妣。”若全思妣,则不得不为陶全让,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让是杀我侍中者,不可宥!”诸公以少主不可违,并斩二人。
【校文】
注“父征” “征”,景宋本作“微”。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据文侍中下当脱右卫二字。晋书刘超传亦有,下同。”
12 王丞相拜扬州,〔一〕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语林曰:“任名颙,时官在都,预王公坐。”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二〕群胡同笑,四坐并欢。晋阳秋曰:“王导接诱应会,少有牾者。虽疏交常宾,一见多输写款诚,自谓为导所遇,同之旧昵。”【校文】
注“时官在都” “官”,景宋本作“宦”。
注“少有牾者” “牾”,景宋本作“迕”。
注“旧昵” “昵”,景宋本作“昵”。
【笺疏】
〔一〕 程炎震云:“王导拜扬州,一在建兴三年王敦拜江州之后;一在明帝太宁二年六月丁卯。此似是初拜时。”〔二〕
朱子语类百三十六曰:“王导为相,只周旋人过一生。谓胡僧曰:‘兰奢,兰奢。’乃胡语之褒誉者也。” 嘉锡案:兰奢当作兰阇,盖记者之误。然朱子不言所以为褒誉之义。王伯厚又以为即兰若。考释慧琳一切经音义五云:“阿练若,或云阿兰若,或但云兰若,此土义译云寂静处,或云无诤地。所居不一,皆出聚落,一俱卢舍之外,远离喧噪,牛畜鸡犬之声寂静,安心修习禅定。”又二十一云:“阿兰若者,此翻为无诤声。谓说诸法本来湛寂无作义,因名其处为法阿兰若处,此中处者,即菩提场中是也。”释法云翻译名义集七云:“阿兰若大论翻远离处。萨婆多论翻闲静处。天台云:不作众事,名之为闲。无愦闹,故名之为静。或翻无诤,谓所居不与世诤。”慧琳、法云释兰若之义甚详,而不言及兰阇。伯厚谓兰阇即兰若,当别有所本。译音本无定字也。茂宏之意,盖赞美诸胡僧于宾客喧噪之地,而能寂静安心,如处菩提场中。然则己之未加沾接者,正恐扰其禅定耳。群胡意外得此褒誉,故皆大欢喜也。
程炎震云:“困学纪闻二十云:‘兰阇,即兰若也。’”
13 陆太尉诣王丞相咨事,过后辄翻异。王公怪其如此,后以问陆。陆玩别传曰:“玩字士瑶,吴郡吴人。祖瑁,父英,仕郡有誉。玩器量淹雅,累迁侍中、尚书左仆射、尚书令,赠太尉。”陆曰:“公长民短,临时不知所言,既后觉其不可耳。”〔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此盖咸和中玩为尚书左仆射时,导以司徒录尚书事,故得咨事也。导犹领扬州刺史,故玩自称民。”嘉锡案:方正篇载导请婚于玩,而玩拒以义,不为乱伦之始,可见其意颇轻导。此答以“公长民短”,谦词耳。亦可谓居下不谄矣。
14 丞相尝夏月至石头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简之。”庾公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一〕殷羡言行曰:“王公薨后,庾冰代相,网密刑峻。羡时行,遇收捕者于途,慨然叹曰:‘丙吉问牛喘,似不尔!’尝从容谓冰曰:‘卿辈自是网目不失,皆是小道小善耳。至如王公,故能行无理事。’谢安石每叹咏此唱。庾赤玉曾问羡:‘王公治何似?讵是所长?’羡曰:‘其余令绩,不复称论。然三捉三治,三休三败。’”【校文】
注“网密刑峻” “密”,沈本作“繁”。
注“讵是所长” “讵”,景宋本作“谁”。
注“三捉三治” “捉”,沈本作“投”。【笺疏】
〔一〕 程炎震云:“此事当在成帝初,王导、庾亮参辅朝政时。陶侃所谓‘君修石头,以拟老子’者也。苏峻乱后,亮卒于外任矣。”
15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一〕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二〕徐广历纪曰:“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笺疏】
〔一〕 嘉锡案:文选晋纪总论注引刘谦晋纪应詹表曰:“元康以来,望白署空,显以台衡之量。寻文谨案,目以兰薰之器。”导阿衡三世,而但封箓画诺,真所谓“望白署空”也。
〔二〕
翟灏通俗篇十五曰:“太玄经:‘晓天下之愦愦,莹天下之晦晦。’”三国志蒋琬传:“杨敏毁琬,作事愦愦。”孙琳传:“骂其妻曰:‘汝父愦愦,败我大事。’”广雅释训曰:“愦愦,乱也。”王念孙疏证曰:“前卷三云:愦,乱也。重言之则曰愦愦。大雅召旻篇:“溃溃回遹。”传云:‘溃溃,乱也。’庄子大宗师篇云‘愦愦然为世俗之礼。’溃与愦通。”
16 陶公性检厉,〔一〕勤于事。晋阳秋曰:“侃练核庶事,勤务稼穑,虽戎陈武士,皆劝厉之。有奉馈者,皆问其所由。若力役所致,欢喜慰赐;若他所得,则呵辱还之。是以军民勤于农稼,家给人足。性纤密好问,颇类赵广汉。尝课营种柳,都尉夏施盗拔武昌郡西门所种。侃后自出,驻车施门,问:‘此是武昌西门柳,何以盗之?’施惶怖首伏,三军称其明察。侃勤而整,自强不息。又好督劝于人,常云:‘民生在勤,大禹圣人,犹惜寸阴,至于凡俗,当惜分阴。岂可游逸,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又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当正其衣冠,摄以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中兴书曰:“侃尝检校佐吏,若得樗蒲博弈之具,投之曰:‘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国戏耳。围棋,尧、舜以教愚子。博弈,纣所造。诸君国器,何以为此?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谈者无以易也。”作荆州时,〔二〕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官用竹皆令录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又云: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乃超两阶用之。
【校文】
注“督劝于人” “于”,沈本作“他”。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检疑当作俭。” 嘉锡案:检厉盖综覈之意,检字不误。
〔二〕
类聚五十引王隐晋书曰:“陶侃为都督荆、雍、益、梁四州诸军事,是时荆州大饥,百姓多饿死。侃至秋熟,辄籴。至饥,复价粜之。士庶欢悦,咸蒙济赖。”
17 何骠骑作会稽,〔一〕晋阳秋曰:“何充字次道,庐江人。思韵淹通,有文义才情。累迁会稽内史、侍中、骠骑将军、扬州刺史。赠司徒。”虞存弟謇作郡主簿,〔二〕孙统存诔叙曰:“存字道长,会稽山阴人也。祖阳,散骑常侍。父伟,州西曹。存幼而卓拔,风情高逸,历卫军长史、尚书吏部郎。”范汪棋品曰:“謇字道真,仕至郡功曹。”以何见客劳损,欲白断常客,使家人节量,择可通者作白事成,以见存。存时为何上佐,〔三〕正与謇共食,语云:“白事甚好,待我食毕作教。”食竟,取笔题白事后云:〔四〕“若得门庭长如郭林宗者,〔五〕当如所白。泰别传曰:“泰字林宗,有人伦鉴识。题品海内之士,或在幼童,或在里肆,后皆成英彦六十余人。自着书一卷,论取士之本,未行,遭乱亡失。”汝何处得此人?”謇于是止。〔六〕
【校文】
注“道真” 沈本作“道直”。
“欲白断常客” 景宋本及沈本俱无“白”字。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职官志,郡属主簿为首,存犹为上佐,必是丞矣。通典三十三,晋成帝咸康七年,省诸郡丞,惟丹阳丞不省。知充作会稽在咸康七年以前也,证之充传亦合。”〔二〕
书钞卷七十三引韦昭辨释名云:“主簿者,主诸簿书。簿,普也,普闻诸事也。”通典卷三十二云:“主簿一人,录门下众事,省署文书。”强汝询汉州郡县吏制考上云:“谢承书:‘刘佑仕郡为主簿,郡守子常出钱付令买果,佑悉买笔、墨、书具与之。’吴录:‘包咸为吴郡主簿,太守黄君行春,咸留守其郡。郎君缘楼探雀卵,咸杖之三十。’案此可见主簿为亲近吏,郡守家事亦关之也。” 嘉锡案:虞謇欲为何充断常客,并使其家人节量者,正以主簿得普闻众事,且治郡守家政故也。强氏所引谢承书见刘佑本传注,吴录亦见书钞七十三。
〔三〕
嘉锡案:上佐盖谓治中也。治中与别驾并为州府要职,故称上佐。书钞卷三十八引语林曰“何公为扬州,虞存为治中”,是其证也。
〔四〕
嘉锡案:通典卷三十二云:“治中从事史一人,居中治事,主众曹文书。”然则治中之职主治文书,得为刺史作答教。故謇之白事,先以见存,而存遂取笔题其后也。
〔五〕
程炎震云:“庭当作亭。续汉志司隶校尉所属假佐二十五人,本注有门亭长。又每郡所属正门,有亭长一人。晋多仍汉制。职官志:州有主簿、门亭长等。郡有主簿,不言门亭长,而别有门下及门下吏。袁宏后汉纪延熹七年,史弼为河东太守。初至,□门下:有请,一无所通。常侍侯览遣诸生齎书求假盐税及有所属,门长不为通。此门长即门亭长之省文。知郡属之门下,即门亭长也。” 嘉锡案:晋书李含传云:“安定皇甫商欲与结交,含拒而不纳,商恨焉。遂讽州以短檄,召含为门亭长。”此州门亭长之见于列传者。又光逸传曰:“初为博昌小吏,后为门亭长,迎新令至京师。”此县之门亭长也。州县皆有此职,则郡亦宜有之,程氏之言是也。
〔六〕
嘉锡案:品藻篇曰:“何次道为宰相,人有讥其信任不得其人。”注引晋阳秋曰:“充所昵庸杂,以此损名。”然则充之为人,乃不择交友者。其作会稽时,必已如此。虞謇盖嫌其宾客繁猥,故欲加以节量,不独虑其劳损而已。
18 王、刘与林公共看何骠骑,骠骑看文书不顾之。晋阳秋曰:“何充与王濛、刘惔好尚不同,由此见讥于当世。”王谓何曰:“ 我今故与林公来相看,〔一〕望卿摆拨常务,应对玄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诸人以为佳。
【校文】
“玄言” 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共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康帝初,充以骠骑辅政,时支遁未尝至都。此林公字必是深公之误。高僧传四云‘竺道潜字法深,司空何次道尊以师资之敬’,是其证也。浅人见林公,罕见深公,故辄改耳。”
19 桓公在荆州,〔一〕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温别传曰:“温以永和元年自徐州迁荆州刺史,在州宽和,百姓安之。”令史受杖,正从朱衣上过。桓式年少,从外来,式,桓歆小字也。桓氏谱曰:“歆字叔道,温第三子,仕至尚书。”云:“向从阁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二〕意讥不着。桓公云:“我犹患其重。”【校文】
“桓式年少” “式”,北堂书钞引作“武”,非。
【笺疏】
〔一〕 嘉锡案:桓公,渚宫旧事五作桓冲。下文桓公云作冲云,与孝标注作桓温者不同。桓温自徐州迁荆州,在永和元年。桓冲亦自徐州迁荆州,则在太元二年。温与冲俱有别传。世说于温例称桓公,于冲只称车骑。以此考之,旧事为误。然云耻以威刑肃物,在州宽和,殊不类温之为人。桓式语含讥讽,亦不类以子对父,似此事本属桓冲,旧事别有所本。世说属之桓温,乃传闻异辞,疑不能明,俟更详考。
〔二〕
程炎震云:“金楼子立言下云:‘桓玄子在荆州,耻以威刑为政。与令史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余比庶几焉。’盖用此文。然云根云云乃桓式语。梁元帝认为实事,毋亦如颜介所讥吴台之鹊耶?”
20 简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甚患其迟,常加劝免。太宗曰:〔一〕“一日万机,那得速!”尚书皋陶谟:“一日万机。”孔安国曰:“几,微也。言当戒惧万事之微。”【笺疏】
〔一〕 嘉锡案:上称“简文”,下云“太宗”,一简之内,称谓互见,此左氏之旧法,世说亦往往有之。如言语篇“元帝始过江”条,上称顾骠骑,下称荣是也。
21 山遐去东阳,〔一〕王长史就简文索东阳云:〔二〕“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东阳记云:“遐字彦林,河内人。祖涛,司徒。父简,仪同三司。遐历武陵王友、东阳太守。”江惇传曰:“山遐为东阳,风政严苛,多任刑杀,郡内苦之。惇隐东阳,以仁恕怀物,遐感其德,为微损威猛。” 【校文】
注“山遐为东阳” 景宋本“遐”下有“之”字。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遐传云‘郡境肃然,卒于官’,与此不同。又云‘康帝下诏’云云,然简文于穆帝时始辅政,遐或于永和初年去郡,旋卒耳。”〔二〕
嘉锡案:方正篇云:“长史求东阳,抚军不用。后疾笃,临终命用之。”然则濛虽有此求,而简文未之许也。
22 殷浩始作扬州,〔一〕浩别传曰:“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人。祖识,濮阳相。父羡,光禄勋。浩少有重名,仕至扬州刺史、中军将军。”中兴书曰:“建元初,庾亮兄弟、何充等相寻薨,太宗以抚军辅政,征浩为扬州,从民誉也。”刘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二〕人问其故?答曰:“刺史严,不敢夜行。”【笺疏】
〔一〕 嘉锡案:晋书穆帝纪永和二年三月,以殷浩为扬州刺史。浩传云:“浩频陈让,自三月至七月,乃受拜焉。”据建康实录八,永和三年十二月始以刘惔为丹阳尹,距浩受拜时已一年有半。而谓之始作者,盖浩尝以父忧去职,服阕复为扬州刺史。以其前后两任,至永和九年始被废去职,治扬颇久,故以初任为始作也。 〔二〕
程炎震云:“尔雅曰:‘裳削幅谓之纀。’玉篇:‘□,布木切,裳削幅也。’广韵一屋:‘□,博木切。同纀。’晋书魏舒传:‘□被而出。’音义曰:‘房玉反。’陆纳传:‘为吴兴太守,临发,□被而已。’”御览卷七百四引通俗文曰:“帛三幅曰帊,帊衣曰□。”通鉴一百十七注曰:“□,防玉翻帊也。以裹衣物。”魏舒“□被而出”,韩文“□被入直”。皆此义也。
23 谢公时,兵冢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一〕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二〕续晋阳秋曰:“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籍不立。太元中,外御强氐,搜简民实,三吴颇加澄检,正其里伍。其中时有山湖遁逸,往来都邑者。后将军安方接客,时人有于坐言:宜纠舍藏之失者。安每以厚德化物,去其烦细。又以强寇入境,不宜加动人情。乃答之云:‘卿所忧,在于客耳!然不尔,何以为京都?’言者有惭色。”【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明帝纪:‘太宁二年,破王敦军于南塘。’通鉴一百十五:‘刘裕拒卢循,自石头出,屯南塘。’本书任诞篇祖逖曰:‘昨夜复南塘一出。’”〔二〕
嘉锡案:“京都”,御览一百五十五引作“京师”。按公羊桓九年传云:“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独断上云:“天子所居曰京师。京,水也。地下之众者,莫过于水;地上之众者,莫过于人。京,大;师,众也。故曰京师也。”据此二义,京师之所以为京师,正以其为众所聚,故谢公云尔。
24 王大为吏部郎,王忱已见。尝作选草,临当奏,王僧弥来,聊出示之。僧弥,王□小字也。□别传曰:“□字季琰,琅邪人,丞相导孙,中领军洽少子。有才蓺,善行书,名出兄珣右,累迁侍中、中书令。赠太常。”僧弥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选者近半,王大甚以为佳,更写即奏。〔一〕
【校文】
“王大甚以为佳” “王大”,景宋本及沈本俱作“主人”。
【笺疏】
〔一〕 嘉锡案:此见王□意在奖拔贤能,不以侵官为虑。而王忱亦能服善,惟以人才为急,不以侵己之权为嫌。为王□易,为王忱难。
25 王东亭与张冠军善。张玄已见。王既作吴郡,人问小令曰:续晋阳秋曰:“王献之为中书令,王□代之,时人曰‘大小王令’。”“东亭作郡,风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何如,唯与张祖希情好日隆耳。”〔一〕
【笺疏】
〔一〕 嘉锡案:本书言语篇注引续晋阳秋,称玄之少以学显,论者以为与谢玄同为南北之望,名亚谢玄。可见玄之甚为时人所推服。小令为东亭之弟,不便直誉其兄,故举此以见意耳。
26 殷仲堪当之荆州,王东亭问曰:“德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物为名。方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职,与本操将不乖乎?”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古史考曰:“庭坚号曰皋陶,舜谋臣也。舜举之于尧,尧令作士,主刑。”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家语曰:“孔子自鲁司空为大司寇,三日而诛乱法大夫少正卯。”【校文】
“王东亭问曰” “问”,沈本作“谓”。
注“三日” 景宋本作“七日”。
文学第四
1 郑玄在马融门下,融自叙曰:“融字季长,右扶风茂陵人。少而好问,学无常师。大将军邓骘召为舍人,弃,游武都。会羌虏起,自关以西道断。融以谓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何则?生贵于天下也。岂以曲俗咫尺为羞,灭无限之身哉?’因往应之,为校书郎,出为南郡太守。”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尝算浑天不合,〔一〕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高士传曰:“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八世祖崇,汉尚书。”玄别传曰:“玄少好学书数,十三诵五经,好天文占候,风角隐术。年十七,〔二〕见大风起,诣县曰:‘某时当有火灾。’至时果然,智者异之。年二十一,博极群书,精历数图纬之言,兼精算术。遂去吏,师故兖州刺史第五元。先就东郡张恭祖受周礼、礼记、春秋传。周流博观,每经历山川,及接颜一见,皆终身不忘。扶风马季长以英儒着名,玄往从之,参考同异。季长后戚,嫚于待士,玄不得见,住左右,自起精庐,既因绍介得通。时涿郡卢子干为门人冠首,〔三〕季长又不解剖裂七事,玄思得五,子□得三。季长谓子□曰:‘吾与汝皆弗如也。’季长临别,执玄手曰:‘大道东矣,子勉之!’后遇党锢,隐居着述,凡百余万言。大将军何进辟玄,乃缝掖相见。玄长八尺余,须眉美秀,姿容甚伟。进待以宾礼,授以几杖。玄多所匡正,不用而退。袁绍辟玄,及去,饯之城东,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自旦及莫,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之容,终日无怠。献帝在许都,征为大司农,行至元城卒。”〔四〕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逐之,〔五〕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马融海内大儒,被服仁义。郑玄名列门人,亲传其业,何猜忌而行鸩毒乎?委巷之言,贼夫人之子。〔六〕
【校文】
注“自旦及莫” “莫”,景宋本作“暮”。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说文‘筭长六寸。计数者,算数也’。是筭为筹筭实字,算为算数虚字,然古书多不分别。此处李本作算是也。”程炎震云:“‘算浑天不合’以下,御览三百九十三引作语林。”〔二〕
王鸣盛蛾术编卷五十八云:“十三岁为永和四年己卯,十七岁为汉安二年癸未。”〔三〕
说郛六十六宋窦革酒谱引郑玄别传曰:“与卢子干相善,在门下七年,以母老归养。”〔四〕
王鸣盛蛾术篇卷五十八云:“世说注‘献帝在许都,征为大司农。行至元城卒’。案本传此事无年,而袁宏纪云建安三年,时康成年七十二。合之刘孝标所引别传献帝云云,则袁纪以为三年者是。若孝标所云‘行至元城卒’,则大谬。本传于征为大司农乞还家下书五年,方叙袁绍逼康成随军,至元城疾笃不进,卒于元城。此五年事,何得以为三年征大司农事乎?” 嘉锡案:此事诚谬,然是别传之谬,不应归过孝标。且别传为魏、晋人作,亦不当谬误至此。盖今本世说注为宋人所删改,非其旧也。
〔五〕
李慈铭云:“案史记日者传:‘旋式正綦。’索隐曰:‘式,即栻也。旋,转也。栻之形上圆象天,下方法地,用之则转。天纲加地之辰,故云旋栻。’周礼:‘抱天时与太师同车。’郑司农注云:‘抱式以知天时。’汉书艺文志有羡门式法二十卷。王莽传云:‘ 天文郎按栻于前。’师古曰:‘栻所以占时日天文,即今之用栻者也。音式。’” 嘉锡案:李氏所引书,桂馥札朴三栻字条均已引之,但未引索隐及郑司农颜师古注耳。桂氏又云:“庾开府诗:‘ 枫子留为式,桐孙待作琴。’广韵:‘枫,木名,子可为式。’广雅:‘曲道,栻梮也。梮有天地,所以推阴阳,占吉凶,以枫子枣心木为之。’”唐六典十四曰:“周礼:太史抱天时与太师同车。”郑司农云:“抱式以知天时也。今其局以枫木为天,枣心为地。刻十二辰,下布十二辰,以加占为常,以月将加卜时,视日辰阴阳,以立四课。”〔六〕
蛾术编卷五十八云:“融欲害郑,未必有其事,而郑鄙融郤有之。盖融以侈汰为贞士所轻,载赵岐传注。郑虽师融,着述中从未引融语。独于月令注云:‘俗人云:周公作月令,未通于古。’疏云:‘俗人,马融之徒。’”程炎震云:“季长以章帝建初四年己卯生,年八十八。桓帝延熹九年丙午卒。康成以顺帝永建二年丁卯生,少季长四十八岁。季长卒时,康成年四十。”
晋书儒林传序曰:“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玄虚。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闲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
南史儒林传序亦曰:“两汉登贤,咸资经术,洎魏正始以后更尚玄虚。公卿士庶,罕通经业。时荀顗、挚虞之徒,虽议创制,未有能易俗移风者也。自是中原横溃,衣冠道尽。” 嘉锡案:此节盖采自语林,见御览三百九十三,非义庆之所杜撰也。广记二百十五引异苑,载有两说。前一说与此同,后一说云:“郑康成师马融,三载无闻,融鄙而遣还。玄过树阴假寐,见一老父,以刀开腹心,谓曰:‘子可以学矣。’于是寤而即返,遂精洞典籍。融叹曰:‘诗书礼乐,皆已东矣。’潜欲杀玄,玄知而窃去。融推式以筭玄,玄当在土木上,躬骑马袭之。玄入一桥下,俯伏柱上,融踟□桥侧云:‘土木之闲,此则当矣。有水,非也。’从此而归。玄用免焉。”观语林异苑之所载,知此说为晋、宋闲人所盛传。然马融送别,执手殷勤,有礼乐皆东之叹,其爱而赞之如此,何至转瞬之闲,便思杀害!苟非狂易丧心,恶有此事?裴启既不免矫诬,义庆亦失于轻信。孝标斥为委巷之言,不亦宜乎?
2 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汉南纪曰:“服虔字子慎,河南荥阳人。少行清苦,为诸生,尤明春秋左氏传,为作训解。举孝廉,为尚书郎、九江太守。”〔一〕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
【笺疏】
〔一〕 后汉书本传云:“中平末拜九江太守,免,遭乱,行客病卒。”吴承仕经籍旧音序录曰:“汉书序例云:‘尚书郎、高平令、九江太守。’案尚书郎、高平令,皆先时所历官也。后汉书朱隽传,陶谦等推隽共讨李傕,奏记于隽,称前九江太守服虔。时为初平三年,知虔官九江太守,首尾不过五年。隋书经籍志云:‘春秋左氏传解谊三十一卷,汉九江太守服虔注。’惠栋后汉书补注十八云:‘栋案:服氏解谊,僖十五年遇归妹之睽,文十二年在师之临,皆以互体说易,与郑氏合,世说所称为不谬矣。’郑珍郑学录三云:‘按六艺论序春秋云:玄又为之注(自注见刘知几议)。’是康成实注左传,自言明甚。其所以世无郑注者,尽用所注之文与服子慎,而与服比注耳。义庆之言,为得其实。”嘉锡案:赵坦保甓斋札记言服注虽本郑氏,然有与郑违异者。曾朴补后汉书艺文志考二既历举服、郑之异义,又胪列其所以同,具详彼书,文繁不录。
3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箸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卫式微诗也。毛公曰:“泥中,卫邑名也。”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一〕卫、邶柏舟之诗。 【笺疏】
〔一〕 迮鹤寿校蛾术编五十八注云:“‘胡为乎泥中’云云,似晋人气习。且郑公厚德,安有曳婢泥中之事?小说家欲以矜郑,适以诬郑耳。” 嘉锡案:此事别无证据,难以断其有无。特世说杂采群书,不皆实录,迮氏之言,意有可取,存以备考。
丁晏郑君年谱云:“若夫义庆之说,婢曳泥而知书;乐天之诗,牛触墙而成字,小说傅会,亦无取焉。”马元调本白氏长庆集二十六双鹦鹉诗云:“‘郑牛识字吾常叹,丁鹤能歌尔亦知’。自注引谚云:‘郑玄家牛触墙成八字。’” 嘉锡案:康成盖代大儒,盛名远播,流传逸事,遂近街谈。不惟婢解读书,乃至牛亦识字。然白傅之引鄙谚,虽有类于齐谐,而临川之着新书,实不同于燕说。且子政童奴,皆吟左氏(见论衡案书篇);刘琰侍婢,悉诵灵光(见蜀志)。斯固古人所常有,安见郑氏之必无?既不能悬断其子虚,亦何妨姑留为佳话。丁氏必斥其傅会,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也!”
4 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闻崔烈集门生讲传,挚虞文章志曰:“烈字威考,高阳安平人,骃之孙,瑗之兄子也。灵帝时,官至司徒、太尉,封阳平亭侯。”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一〕
【笺疏】
〔一〕 嘉锡案:崔烈见后汉书崔骃传。史但言其有重名于北州,入钱五百万为司徒,致有铜臭之讥,而不言其经学。然崔骃传言骃年十三,能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孔僖传亦称僖与崔骃同游太学,习春秋。崔瑗传言其好学,尽能传父之业。年十八,从侍中贾逵质正大义,逵善待之。逵固以左氏传名家者,然则崔氏盖世传左氏者也。烈承其家学,故亦以左传讲授,与服子慎共术同方,则其于春秋为不浅,得此可补史阙。知冀州名士,固非浪得虚声者矣。其后烈卒死李傕之难。烈子钧身讨董卓,旋欲因报父雠不得而卒。钧弟州平,从诸葛孔明游。奕世忠贞,无负于经学,所宜表而出之者也。
5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一〕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二〕
【校文】
“既定” “定”,沈本作“见”。
“便回急走” “回”,景宋本及沈本俱作“面”。
【笺疏】
〔一〕 程炎震云:“‘便回’,御览三百六十五面门,又三百九十四走门均引作‘面’字,是也。”〔二〕
嘉锡案:南齐书王僧虔传载僧虔诫子书云:“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脩,而欲延大宾者哉?”清谈之重四本论如此,殆如儒佛之经典矣。
6 何晏为吏部尚书,〔一〕有位望,时谈客盈坐,文章叙录曰:“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魏氏春秋曰:“晏少有异才,善谈易、老。”王弼未弱冠往见之〔二〕。晏闻弼名,弼别传曰:“弼字辅嗣,山阳高平人。少而察惠,十余岁便好庄、老。通辩能言,为傅嘏所知。吏部尚书何晏甚奇之,题之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矣!’以弼补台郎。弼事功雅非所长,益不留意,颇以所长笑人,故为时士所嫉。又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与融亦不终好。正始中以公事免。其秋遇疠疾亡,〔三〕时年二十四。弼之卒也,晋景帝嗟叹之累日,曰:‘天丧予!’其为高识悼惜如此。”〔四〕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校文】
“仆以为极” “为”下景宋本有“理”字。
【笺疏】
〔一〕 魏志管辂传注引辂别传曰:“举为秀才,辂辞裴使君,使君言‘何尚书神明精微,言皆巧妙,巧妙之志,殆破秋豪,君当慎之’。”又曰:“裴使君问:‘何平叔一代才名,其实何如?’辂曰:‘其才若盆盎之水,所见者清;所不见者浊。神在广博,志不务学,弗能成才。欲以盆盎之水,求一山之形,形不可得,则知由此惑。故说老、庄则巧而多华,说易生义则美而多伪。华则道浮,伪则神虚。得上才则浅而流绝,得中才则游精而独出。辂以为少功之才也。’
裴使君曰:‘诚如来论。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常觉其辞妙于理,不能折之。又时人吸习,皆归服之焉,益令不了。相见得清言,然后灼灼耳。’” 嘉锡案:传所谓裴使君者,裴徽也。辂与徽问答,在晏败之后,或不免诋之过当。然别传又曰:“裴冀州、何、邓二尚书及乡里刘太常颍川兄弟,辂自言与此五君共语,使人精神清发,□不暇寐。自此以下,殆白日欲寝矣。”是辂亦甚推服晏也。合裴徽与辂之言观之,盖晏之为人,妙于言而不足于理,宜其非王弼之敌矣。
〔二〕
经典释文序录曰:“其后谈论者,莫不宗尚玄言,唯王辅嗣妙得虚无之旨。”魏志钟会传注引弼传曰:“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三〕
魏志荀彧传注引荀氏家传曰:“衍,彧第三兄。衍子绍。绍子融,字伯雅,与王弼、钟会俱知名,为洛阳令,参大将军军事。与弼、会论易、老义,传于世。”程炎震云:“御览二百二十一引傅子曰:‘王黎为黄门郎,轩轩然得志,煦煦然自乐。 ’魏书钟会传注引作‘正始十年,曹爽废,以事免’。于文为备。此注盖经删节,故‘其秋’字无着落。且正始止于十年,不得云中也。”〔四〕
李详云:“传为何劭撰,见魏志钟会传裴注引。今取较此注‘十余岁便好庄、老’,彼作‘年十余好老氏’。‘题之曰后生可畏’,彼作‘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故为时士所嫉’,彼作‘故时为士君子所忌’。‘正始中以公事免’,彼作‘正始十年曹爽废,以公事免’。‘高识悼惜’,彼作‘所惜’。弼传甚长,刘注才得二三耳。”焦循易余籥录一曰:“刘表以女妻王凯,生业。业生二子,长宏,次弼。凯为王粲族兄,粲二子被诛,业为粲嗣。然则王辅嗣为刘表外曾孙,而王粲之嗣孙也。刘表为荆州牧,开立学官,博求儒士,使宋衷等撰定五经章句。表撰易章句五卷、衷注易九卷,弼兄宏字正宗亦撰易义(原注见释文)。王氏之于易,盖渊源于刘表,而表则受学于王畅,畅为粲之祖父。刘表、王业皆山阳高平人。”
7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迺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一〕魏氏春秋曰:“弼论道约美不如晏,自然出拔过之。”【校文】
注“自然出拔过之” “自”上景宋本及沈本俱有“然”字。
【笺疏】
〔一〕 魏志钟会传注引弼别传曰:“其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 嘉锡案:河上公及王弼老子注,皆以上卷为道经,下卷为德经,盖汉、魏旧本如此。平叔此论亦上篇言道,下篇言德,故为二论。隋志云:“梁有老子道德论二卷,何晏撰,亡。”旧唐志仍着录。新唐志于道家老子下有何晏讲疏四卷,又道德问二卷。疑道德问即道德论也。其书今亡。
嘉锡又案:列子天瑞篇张湛注引何晏道论曰:“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向而出气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员。员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此其论之仅存者。严可均全三国文三十九何晏集内未收,故具录之。观其持论,理甚肤浅,不及王注远矣。文心雕龙论说篇曰:“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姚振宗隋志考证六曰:“王弼两例即易老略例。平叔二论即道德论也。”孙诒让札移十二曰:“考晏有无为论,见晋书王衍传。又有无名论,见列子仲尼篇注。无为、无名皆道德经语,殆即二论之细目与?”
8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一〕永嘉流人名曰:“徽字文季,河东闻喜人,太常潜少弟也。仕至冀州刺史。”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别传曰:“弼父为尚书郎,裴徽为吏部郎,徽见异之,故问。”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二〕
【笺疏】
〔一〕 魏志管辂传注引辂别传曰:“冀州裴使君才理清明,能释玄虚。每论易及老、庄之道,未尝不注精于严、瞿之徒也。”〔二〕
陈澧东塾读书记十六曰:“辅嗣谈老、庄,而以圣人加于老、庄之上。然其所言圣人体无,则仍是老、庄之学也。犹后儒谈禅学而以圣人加于佛之上,然其所言圣学,则仍是禅学也。” 嘉锡案:此出何劭为弼别传,见魏志钟会传注。
9 傅嘏善言虚胜,魏志曰:“嘏字兰硕,北地泥阳人,傅介子之后也。累迁河南尹、尚书。嘏尝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傅子曰:“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如论才性,原本精微,鲜能及之。司隶钟会年甚少,嘏以明知交会。”荀粲谈尚玄远。〔一〕粲别传曰:“粲字奉倩,颍川颍阴人,太尉彧少子也。粲诸兄儒术论议各知名。粲能言玄远,常以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能言者不能屈。”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二〕粲别传曰:“粲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释。顷之,粲与嘏善。”管辂传曰:“裴使君有高才逸度,善言玄妙也。”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列子仲尼篇张湛注:荀粲谓傅嘏、夏侯玄曰:‘子等在世,荣问功名胜我,识减我耳。’嘏、玄曰:‘夫能成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有余于末者耶?’答曰:‘成功名者,志也,局之所弊也。然则志局自一物也,固非识之所独济。我以能使子等为贵,而未必能济子之所为也。’”〔二〕
嘉锡案:此魏志管辂传注裴松之语也。古人引书往往以注为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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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一〕文章叙录曰:“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晏说与圣人同,着论行于世也。”【校文】
“但应诺诺” “诺诺”,景宋本及沈本俱作“之”。
【笺疏】
〔一〕 嘉锡案:此与上文“何平叔注老子”条,一事两见。而一云始成,一云未毕,余亦小异。盖本出两书,临川不能定其是非,故并存之也。
11 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一〕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晋诸公赞曰:“裴頠谈理,与王夷甫不相推下。”【笺疏】
〔一〕 焦循易余籥录十八曰:“尔雅云:‘余,身也。’舍人云:‘余,卑谦之身也。’郭璞云:‘今人亦自呼为身。’按三国志张飞曰:‘身是张益德也。’”
12 裴成公作崇有论,〔一〕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二〕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晋诸公赞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着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汉亦体道而言约,〔三〕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散骑常侍戴奥以学道为业,后进庾敳之徒皆希慕简旷。頠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着崇有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后乐广与頠清闲欲说理,而頠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惠帝起居注曰:“頠着二论以规虚诞之弊。文词精富,为世名论。”〔四〕
【笺疏】
〔一〕 嘉锡案:成公,裴頠谥也。其论全载晋书本传。
群书治要三十引晋书曰:“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魏末以来,转更增甚。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甚,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頠着崇有之论,以释其薮。世虽知其言之益治,而莫能革也。朝廷之士,皆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有识者知其将乱矣。而夷狄遂沦中州者,其礼久亡故也。” 嘉锡案:治要所引者,臧荣绪书也。其言痛切有识,足为成公张目。唐修晋书用之而删去“世虽知其言之益治”以下,不如原书远矣。
〔二〕
李详云:“如,似也。为句中助词。汉书袁盎传:‘丞相如有骄主色。’颜注:‘如,似也。’”〔三〕
程炎震云:“刘汉当作刘漠,辨见赏誉第二十二条。”〔四〕
魏志裴潜传注引陆机惠帝起居注云:“頠理具渊博,赡于论难。着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 嘉锡案:頠贵无论即附崇有论后。此引无“贵无”二字,盖宋人不考晋书,以为頠既“崇有”不应复“贵无”,遂妄行删去。不知崇有祇一篇,安得谓之二论乎?
13 诸葛□年少不肯学问。〔一〕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王隐晋书曰:“□字茂远,琅邪人,魏雍州刺史绪之子。〔二〕有逸才,仕至司空主簿。”【笺疏】
〔一〕 倭名类聚钞卷一引本书黜免篇作“诸葛宏”,狩谷望之注曰:“王隐晋书:‘□字茂远。’按□,臂上也。或作肱。宏,屋深响也,转训大也。依茂远之义,作宏似是。”〔二〕
嘉锡案:绪仕魏,初为泰山太守,见魏志邓艾传。迁雍州刺史,受诏与邓艾、钟会同伐蜀,见陈留王纪及艾传。入晋为太常、崇礼卫尉,见钟会传注引百官名,注又引荀绰兖州记,但言绪子冲,冲子铨、玫,殊不及□。盖绰着书时□尚未知名耳。绪系出琅邪诸葛氏,当是龙、虎、狗三君之同族,但不知其亲属何如也。
14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一〕周礼有六梦:一曰正梦,谓无所感动,平安而梦也。二曰噩梦,谓惊愕而梦也。三曰思梦,谓觉时所思念也。四曰寤梦,谓觉时道之而梦也。五曰喜梦,谓喜说而梦也。六曰惧梦,谓恐惧而梦也。按乐所言“想”者,盖思梦也。“因”者,盖正梦也。〔二〕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春秋传曰:“晋景公有疾,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刺之不可及,药不至焉。’公曰:‘良医也。’”注:“肓,鬲也。心下为膏。”【笺疏】
〔一〕 酉阳杂俎八曰:“夫瞽者无梦,则知梦者习也。愚者少梦,不独至人。问之驺皂,百夕无一梦也。” 嘉锡案:瞽者目不见物,则无可想像;愚者不知用心,则不解想。可与乐令语相证明。
〔二〕
注文周礼六梦云云,乃以周礼春官占梦经注合引,凡谓字以下,皆注也。潜夫论梦列篇曰:“凡梦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时,有反,有病,有性。昔武王邑姜方震太叔,梦帝谓己,命尔子虞而与之唐。及生,手掌曰虞,因以为名。成王灭唐,遂以封之。此谓直应之梦也。人有所思,即梦其到;有忧,即梦其事。此谓记想之梦也。” 嘉锡案:潜夫所谓直梦,盖即周礼之正梦。想梦即思梦也。
15 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许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晋阳秋曰:“庾敳字子嵩,颍川人,侍中峻第三子。恢廓有度量,自谓是老、庄之徒。曰:‘昔未读此书,意尝谓至理如此。今见之,正与人意暗同。’仕至豫州 长史。”〔一〕
【笺疏】
〔一〕 嘉锡案:今晋书敳传叙其仕履,祇云“迁吏部郎,参东海王越太傅军谘祭酒”,而其下乃有“豫州牧长史河南郭象善老、庄”云云。似以豫州长史属之郭象。然本篇注引文士传及今晋书郭象传,均云象辟司空掾、太傅主簿,不言为此官。则仕至豫州长史者,自是庾敳。晋书有脱误耳。且长史上不当称某州牧,牧字亦衍文也。
16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夫藏舟潜往,交臂恒谢,一息不留,忽焉生灭。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驰车之轮,曾不掩地。是以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则前至不异后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异后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无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既为假矣,而至者岂实哉?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一〕
【笺疏】
〔一〕 嘉锡案:公孙龙子有指物论,谓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庄子天下篇载惠施之说曰“指不至,至不绝”,此客盖举庄子以问乐令也。陆德明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一云指之取火以钳,刺鼠以锥。故假于物,指是不至也。”夫理涉玄门,贵乎妙悟,稍参迹象,便落言诠。司马所注,诚不如乐令之超脱。今姑录之,以存古义。其他家所释,咸无取焉。
嘉锡又案:乐令未闻学佛,又晋时禅学未兴,然此与禅家机锋,抑何神似?盖老、佛同源,其顿悟固有相类者也。
17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秀别传曰:“秀与嵇康、吕安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以此嗤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一〕?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后注周易,〔二〕大义可观,而与汉世诸儒互有彼此,未若隐庄之绝伦也。”秀本传或言,秀游讬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注述。唯好庄子,聊应崔撰所注,以备遗忘云。竹林七贤论云:“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竞之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文士传曰:“象字子玄,河南人。少有才理,慕道好学,讬志老、庄。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辟司空掾、太傅主簿。”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文士传曰:“象作庄子注,最有清辞遒旨。”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三〕
【校文】
注“此书讵复须注” 景宋本及沈本俱无“此”字。
注“太傅主簿” 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太学博士”。
【笺疏】
〔一〕 嘉锡案:书不须注,亦与禅宗意思相类。其实即庄生忘筌之旨,不当有“此”字。盖康、安之意,凡书皆不须注,不仅庄子也。陆象山所谓六经注我,亦是此意。
〔二〕
嘉锡案:秀周易注,隋志不着录。经典释文序录载张璠集解十二卷,集二十二家解。序云:依向秀本。并载二十二家名氏云:“向秀字子期,河内人,晋散骑常侍,为易义。”〔三〕
嘉锡案:向秀庄子注今已不传,无以考见向、郭异同。四库总目一百四十六庄子提要尝就列子张湛注、陆氏释文所引秀义,以校郭注。有向有郭无者,有绝不相同者,有互相出入者,有郭与向全同者,有郭增减字句大同小异者。知郭点定文句,殆非无证。
18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一〕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二〕名士传曰:“阮修字宣子,陈留尉氏人。好老、易,能言理。不喜见俗人,时误相逢,即舍去。傲然无营,家无儋石之储,晏如也。琅邪王处仲为鸿胪卿,谓曰:‘鸿胪丞差有禄,卿常无食,能作不?’脩曰:‘为复可耳。’遂为鸿胪丞、太子洗马。”【校文】
注“鸿胪丞差有禄,卿常无食” 沈本作“卿常无食,鸿胪丞差有禄”。
【笺疏】
〔一〕 黄生义府下云:“将无者,然而未遽然之辞。谢太傅云‘将无归’,晋人语度舒缓,类如此。后人妄意生解,总由不悉当时口语耳。” 嘉锡案:此与演繁露之说合。
演繁露续集卷五云:“不直云同而云将毋同者,晋人语度自尔也。庾亮辟孟嘉为从事,正旦大会,褚裒问嘉何在?亮曰:‘但自觅之。’裒历观指嘉曰:‘将毋是乎?’将毋者,犹言殆是此人也。意以为是而未敢自主也。其指孔、老为同,亦此义也。”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亦曰:‘瞻意盖言同耳。将无云者,犹无乃、得无之类。荀晞从母子求为将,晞拒之曰:‘吾不以王法贷人,将无后悔耶。’刘裕受禅,徐广攀晋帝车泣涕,谢诲谓之曰:‘徐公得无小过?’皆是类也。” 嘉锡案:雅量篇:“谢太傅泛海戏,风急浪猛。公徐云:‘如此,将毋归?’”任诞篇:“谢安戏失车牛,便杖策步归,道逢刘尹曰:‘安石将无伤?’”并可与此互证。盖“将毋”者,自以为如此,而不欲直言之,委婉其辞,与人商榷之语也。
王若虚曰:“盖欲直言其同,而不必疑也。”
方以智通雅卷五曰:“将毋、得亡、毋乃称,皆发问之声也。韩诗外传:客见周公,周公曰:‘何以道旦?’曰:‘入乎将毋?’曰:‘请入。’曰:‘坐乎将毋?’曰:‘请坐。’曰:‘疾言则翕翕,徐言则不闻,言乎将毋?’方言:‘无写,谓相见欢喜,有得亡之意也。’庄子:子产曰:‘子毋乃称。’左氏用以转语,庄、韩用以结句。古人善摹人之声音神状如此。阮千里曰:‘将毋同?’本谓‘得毋乃同乎’?犹言‘能毋同也’?叶梦得为之解曰:‘本自无同,何因有异。’此是东坡所谓‘设械匿形,推堕滉漾’之伎俩耳。” 〔二〕
程炎震云:“御览二百九太尉掾门及三百九十言语门引卫玠别传载此事,均作阮千里。则是瞻,非修也。” 嘉锡案:今晋书阮瞻传亦作“瞻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唐修晋书喜用世说,此独与世说不同,知其必有所考矣。御览二百九所引,先见类聚十九。
19 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晋诸公赞曰:“裴遐字叔道,河东人。父纬,〔一〕长水校尉。遐少有理称,辟司空掾、散骑郎。”永嘉流人名:“衍字夷甫,第四女适遐也。”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邓粲晋纪曰:“遐以辩论为业,善叙名理,辞气清畅,泠然若琴瑟〔二〕。闻其言者,知与不知,无不叹服。”王亦以为奇,谓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三〕
【校文】
“王裴子弟悉集” 景宋本及沈本“弟”下俱有“皆”字。
注“泠然若琴瑟” 景宋本无“瑟”字。
【笺疏】
〔一〕 嘉锡案:“纬”当作“绰”,见品藻篇第六条及晋书附裴楷传,又见后妃传下。
〔二〕
嘉锡案: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宋书张敷传云:“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响久之不绝。”裴遐之“泠然若琴瑟”,亦若此而已。
〔三〕
李详云:“案晋世寡人,上下通称,不以为僣。孙过庭书谱述王羲之语:‘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可为此条确证。张彦远法书要录引作‘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谢之’。彦远与虔礼皆唐人,虔礼审晋世言语,故仍其旧;彦远改同俗称,便觉其陋。”
20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敦别传曰:“敦字处仲,琅邪临沂人。少有名理,累迁青州刺史。避地江左,历侍中、丞相、大将军、扬州牧。以罪伏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晋阳秋曰:“谢鲲字幼舆,陈郡人。父衡,晋硕儒。鲲性通简,好老、易,善音乐,以琴书为业。避乱江东,为豫章太守,王敦引为长史。”鲲别传曰:“鲲四十三卒,赠太常。”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玠别传曰:“玠少有名理,善易、老,自抱羸疾,初不于外擅相酬对。时友叹曰:‘卫君不言,言必入真。’〔一〕武昌见大将军王敦,敦与谈论,咨嗟不能自已。”【校文】
注“言必入真” “真”,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冥”。
【笺疏】
〔一〕 程炎震云:“真,宋本作冥。疑本是玄字,与言为韵,宋人避讳作真,或作冥耳。本篇‘司马太傅问谢车骑’条,亦有入玄字。”
21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嵇康声无哀乐论略曰:〔一〕“夫殊方异俗,歌笑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哀乐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乎?”养生、嵇叔夜养生论曰:〔二〕“夫虱箸头而黑,麝食柏而香,颈处险而瘿,齿居晋而黄。岂唯蒸之使重无使轾,芬之使香无使延哉?诚能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庶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不可养生哉?”言尽意,欧阳坚石言尽意论略曰:“夫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辨。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不得相与为二矣。苟无其二,言无不尽矣。”〔三〕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校文】
注“殊方” 景宋本作“他方”。
注“麝食柏” “食”,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得”。
注“无使延哉” “无”,景宋本作“勿”。
【笺疏】
〔一〕 嘉锡案:此论全篇见嵇中散集五。
〔二〕
嘉锡案:论载文选五十三,嵇中散集四又有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一首。
〔三〕
嘉锡案:艺文类聚十九引晋欧阳建言尽意论,较此注为详,文长不录。
22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按庾亮僚属名及中兴书,浩为亮司马,非为长史也。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王述别传曰:“述字怀祖,太原晋阳人。祖湛,父承,并有高名。述蚤孤,事亲孝谨,箪瓢陋巷,宴安永日。由是为有识所知,袭爵蓝田侯。”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一〕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二〕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王濛、王述,并为王导所辟。辄翣如生母狗馨。”〔三〕
【笺疏】
〔一〕 嘉锡案:麈尾悬于帐带,故自起解之。御览七百三引世说曰:“王丞相常悬一麈尾,着帐中。及殷中军来,乃取之曰:‘今以遗汝。’”今本无之,当是此处注文。惟不知所引何书耳。
〔二〕
嘉锡案:“正始之音”,日知录十三论之甚详,见赏誉下“王敦为大将军”条。
〔三〕
芦浦笔记一云:“予读世说,见晋人言多带馨字,只如今人说怎地。” 嘉锡案:宋书前废帝纪:“太后怒曰:‘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建康实录十三引裴子野宋略作“那得生如此儿”,金楼子箴戒篇同。南史宋本纪中则作“那得生宁馨儿”,是“宁馨”之为“如此”,证之六朝、唐人之书而已足,无烦曲解矣。养新录四云:“宁馨之馨,可读仄声。方回听航船歌‘五千斤蜡三千漆,宁馨时年欲夜行’是也。刘禹锡诗‘几人雄猛得宁馨’,二字俱读平声。张谓诗‘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宁读去声,馨读平声。” 嘉锡又案:馨语助词,犹宁馨也。宋以后笔记解宁馨者甚多,皆不能明备;惟郝懿行晋宋书故云:“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宋书前废帝纪:‘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今按宁馨,晋、宋方言即为如此之意。沈休文着书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为重复。后世词人喜用宁馨,有平去二音。而方以智通雅以宁馨为呼语词,谓今云能亨,此盖明季方音。证以今时语,或云那杭,或云□杭,皆宁馨二字之音转字变耳。又晋、宋人或言尔馨、如馨,或单言馨,此并语词及语余声也。世说文学篇:桓宣武语人曰:‘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忿狷篇:王胡之雪中诣王螭,持其臂,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此皆单言馨者也。方正篇:刘尹语桓大司马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战斗求胜?’容止篇注:王仲祖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那生如馨儿!’此皆以如馨代宁馨。如读若女,即宁之转音也。文学篇刘尹目殷中军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品藻篇王丞相云:‘与何次道语,唯举手指地曰:“正自尔馨!”’此又以尔馨代宁馨。尔读若你,亦宁之转音矣。”
23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一〕佛经之行中国尚矣,莫详其始。牟子曰:〔二〕“汉明帝夜梦神人,身有日光,明日,博问群臣。通人傅毅对曰:‘臣闻天竺有道者号曰佛,轻举能飞,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遣羽林将军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之大月氏国,写取佛经四十二部,在兰台石室。”刘子政列仙传曰:“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故撰得七十。可以多闻博识者遐观焉。”如此,即汉成、哀之间,已有经矣。与牟子、传记便为不同。魏略西戎传曰:“天竺城中有临儿国。浮屠经云:‘其国王生浮图。浮图者,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曰莫邪。浮屠者,身服色黄,发如青丝,爪如铜。其母梦白象而孕。及生。从右胁出,而有髻,坠地能行七步。’天竺又有神人曰沙津。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虑,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传浮屠经。曰复豆者,其人也。”汉武故事曰:“昆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使依其国俗祀之。”此神全类于佛,岂当汉武之时,其经未行于中土,而但神明事之邪。故验刘向、鱼豢之说,佛至自哀、成之世明矣。然则牟传所言四十二者,其文今存非妄。盖明帝遣使广求异闻,非是时无经也。〔三〕
【校文】
注“故撰得七十” 景宋本无“故”字。
注“浮屠者” “屠”,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图”。
注“而但神明事之邪” “邪”,景宋本作“耳”。
【笺疏】
〔一〕 刘盼遂曰:“阿堵二字,自来多昧其解。俞理初癸巳类稿卷七‘等还音义’条引此事,谓等义为何等,又为此等,故通底又通堵。所谓阿堵、宁底,皆言此等也云云,其说迂曲。按阿为发声之词,堵即者字,同音互用。史记张释之传:‘堵阳人也。’韦昭注:‘堵音赭。’汉书张释之传师古注‘堵音者’,是六朝旧音,堵读为者,故可互用。说文:‘者,别事词也。’今人尚谓此为者,如者里、者回是也。俗书作这,无以下笔。古人语缓,故堵字上加阿,以足语气。犹名蒙者,自称阿蒙;言谁者,语作阿谁耳。阿字本自无意义也。知乎此,则殷中军之言‘理亦应在阿堵上’,以宋、元语录例之,乃‘名理应在者上’也。由此说推之,巧艺篇‘顾长康画人’条‘传神写照,正在阿堵’,即‘传神写照,应在者里’也。规箴篇‘王夷甫雅尚玄远’条‘呼婢举阿堵物却’(从唐本改),即‘呼婢举者物出去’也。雅量篇‘桓公伏甲设馔’条注‘明公何有壁闲置阿堵辈’,即‘壁闲置者辈’也。如此乃至为明鬯易读,何劳俞氏以浙西方音证之耶?况王夷甫、殷渊源诸人,本非吴士乎。” 嘉锡案:“阿堵”犹言“者个”也。解在规箴篇。“宁馨”、“阿堵”,叶大庆考古质疑六考之已详。
〔二〕
嘉锡案:牟子即牟子理惑论,原在释僧佑弘明集内,详见余所作理惑论检讨。
〔三〕
嘉锡案:今本列仙传无此语,广弘明集辨惑篇七引列仙传云:“吾搜检藏书,□寻太史创撰列仙图,自黄帝以下六代,迄到于今,得道者七百余人,向检虚实,定得一百四十六人。”又云:“其七十四人,已见佛经矣。”与孝标所引详略互有不同。今本无之,盖为后人所删节耳。详见余所着四库提要辩证道家类。牟子传记即谓理惑论,盖古人于五经之外,皆谓之传记。赵歧孟子题辞所谓“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谓论语、孝经、孟子、尔雅也。牟子亦孟子之类,故称传记,说详检讨。
24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孔丛子曰:“赵人公孙龙云:‘白马非马。马者所以命形,白者所以命色。夫命色者非命形,故曰白马非马也。’”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中兴书曰:“裕甚精论难。”
25 褚季野语孙安国褚裒、孙盛并已见。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一〕支所言,但譬成孙、褚之理也。然则学广则难周,难周则识闇,故如显处视月;学寡则易覈,易覈则智明,故如牖中窥日也。
【笺疏】
〔一〕 嘉锡案:北史儒林传序曰:“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语即本此。实则道林之言,特为清谈名理而发。延寿亦不过谓南人文学胜于北人耳。夫朴学浮文,本难一致。春华秋实,乌可并言?北人着述存于今者,如水经注、齐民要术之类,渊综广博,自有千古,非南人所敢望也。
嘉锡又案:此言北人博而不精,南人精而不博。
26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一〕墨子曰:“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楚王曰:‘闻大王将攻宋,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请令公输般设攻宋之具,臣请试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计,墨子萦带守之。输九攻之,而墨子九却之。不能入,遂辍兵。”【校文】
注“为高云梯” 沈本无“云”字。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恶卿句有误。”
27 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浩别传曰:“浩善老、易,能清言。”康伯,浩甥也,甚爱之。
28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按殷浩大谢尚三岁,便是时流。或当贵其胜致,故为之挥汗。
29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易干凿度曰:“孔子曰:‘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三成德,为道包籥者,易也。其德也光明四通,日月星辰布,八卦序,四时和也。变也者,〔一〕天地不变,不能成朝;夫妇不变,不能成家。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故易者天地人道也。’”郑玄序易曰:“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系辞曰:‘干坤,易之蕴也,易之门户也。’又曰:‘干确然示人易矣,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简易法则也。又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此则言其从时出入移动也。又曰:‘天尊地卑,干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则言其张设布列不易也。”据此三义而说,易之道,广矣,大矣。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今本干凿度作‘管三成德,为道苞籥。(殿本作“管三成为道德苞籥”,盖误。)易者以言其德也。’以下文句,较此甚繁。古人引书多从节省。惟此处三上脱管字。籥下衍者字,易也当作易者。皆传写之误。‘变也者’本作‘变易也者,其气也’。此处亦脱误。”
30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当是逆风家,〔一〕向来何以都不言?”庾法畅人物论曰:〔二〕“法深学义渊博,名声蚤着,弘道法师也。”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三〕焉能逆风?”〔四〕成实论曰:“波利质多天树,其香则逆风而闻。”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
【笺疏】
〔一〕 嘉锡案:言法深学义不在道林之下,当不至从风而靡,故谓之逆风家。
〔二〕
全晋文百五十七自注曰:“高僧传四康僧渊传云‘康法畅着人物始义论等’,世说注作‘庾法畅’,字之误也。”〔三〕
慧琳一切经音义二十九云:“旃檀,梵语香木名也。唐无正译,即白檀香是也。微赤色者为上。” 嘉锡案:道林以为虽法深亦不能抗己。
〔四〕
翻译名义集三众香篇曰:“阿难白佛,世有三种香:一曰根香,二曰枝香,三曰华香。此三品香,唯能随风,不能逆风。”
31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冷而复□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一〕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二〕续晋阳秋曰:“孙盛善理义。时中军将军殷浩擅名一时,能与剧谈相抗者,唯盛而已。”【笺疏】
〔一〕 “我当穿卿鼻”,郭子作“我当并卿控”。
〔二〕
嘉锡案:牛鼻乃为人所穿,马不穿鼻也。然穿鼻者常决鼻逃去,穿颊则莫能遁矣。此出郭子,见御览三百八十。
32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一〕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二〕将冯太常共语,冯氏谱曰:“冯怀字祖思,长乐人。历太常、护国将军。”〔三〕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四〕。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支氏逍遥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人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此向、郭之注所未尽。〔五〕
【校文】
注“护国将军” “国”,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军”。
注“尺鷃” 沈本作“斥鷃”。
注“犹饥者” “饥”,景宋本作“饥”。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可字误,通行删节本作共。”〔二〕
程炎震云:“据高僧传遁传叙次,则此白马寺在余杭。”〔三〕
李慈铭云:“案护国当是护军,或是辅国。晋有护军将军、辅国将军,无护国将军也。”〔四〕
李慈铭云:“案太平广记卷八十七引高僧传:‘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遁曰:“不然,夫桀、纣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为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 嘉锡案:此出慧皎高僧传四支遁传云:“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云云。
〔五〕
嘉锡案:今郭象逍遥游注,惟无首二句,其余与此全同。但原系两段,分属篇题及“彼且恶乎待哉”之下耳。四库提要一百四十六以为孝标所引,今本无之者,非也。
嘉锡又案:经典释文逍遥游篇音义引支遁凡五条:如坳堂,支遁云:“谓有坳垤形也。”抢,支遁云:“抢,突也。”“莽苍”,支遁云:“冢闲也。”朝菌,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敖者,支云:“伺彼怠敖,谓承夫闲殆也。”皆篇中之注,与高僧传退而注逍遥篇之说合。然则支并详释名物训诂,如注经之体。不独作论标新立异而已。或者此论即在注中,如上引逍遥义,亦正是向、郭之注耳。
33 殷中军浩也。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一〕”刘惔,已见。 【校文】
注“浩也” 沈本“浩”作大字,归正文,无“也”字。
【笺疏】
〔一〕 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十曰:“俗语呼尔为你。按尔字本有你音。世说:‘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尔馨即宁馨,盖读尔为你,故与宁字双声通转。”
34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苦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神农书曰:“夫有石城七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者,不能自固也。”【校文】
“苦” 景宋本作“若”。
35 支道林造即色论,〔一〕支道林集妙观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论成,示王中郎。王坦之,已见。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论语曰:“默而识之,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维摩诘经曰:“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云:‘何者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是真入不二法门也。’”【校文】
正文及注“默”字 景宋本俱作“嘿”。
注“不二法门也” 景宋本于“也”上有“者”字。
【笺疏】
〔一〕 程炎震云:“高僧传四支遁传云:‘乃注安般、四禅诸经及即色游玄论、圣不辩知论、道行旨归、学道诫等。’”
36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一〕支法师传曰:“法师研十地,则知顿悟于七住;寻庄周,则辩圣人之逍遥。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道贤论以七沙门比竹林七贤。遁比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尚玄同也。
【校文】
“卿欲见不” “欲”,景宋本及沈本俱作“欣”。
“留连” 景宋本作“流连”。
【笺疏】
〔一〕 程炎震云:“高僧传云:‘王羲之时在会稽,素闻遁名,未之信,谓人曰:“一往之气,何足可言?”后遁既还剡,经由于郡,王故诣遁,观其风力。既至,王谓遁曰:“逍遥篇可得闻乎?”遁乃作数千字,标揭新理,才藻惊绝。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仍请住灵嘉寺,意存相近。’”
37 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一〕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三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法华经曰:“三乘者:一曰声闻乘,二曰缘觉乘,三曰菩萨乘。声闻者,悟四谛而得道也。缘觉者,悟因缘而得道也。菩萨者,行六度而得道也。然则罗汉得道,全由佛教,故以声闻为名也。辟支佛得道,或闻因缘而解,或听环佩而得悟。神能独达,故以缘觉为名也。菩萨者,大道之人也。方便则止行六度,真教则通修万善,功不为己,志存广济,故以大道为名也。”【校文】
注“志存广济” “志存”,景宋本作“悉皆”。
【笺疏】
〔一〕 嘉锡案: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十二,宋明帝敕中书侍郎陆澄撰法论目录及释道宣大唐内典录三、释道世法苑珠林一百传记篇并有支道林辩三乘论。然则道林之分判三乘,不惟升座宣讲,且已撰述成书矣。
38 许掾询也。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一〕苟子,王脩小字也。文字志曰:“脩字敬仁,太原晋阳人。父濛,司徒左长史。脩明秀有美称,善隶行书,号曰‘流奕清举’。起家着作佐郎,琅邪王文学,转中军司马,未拜而卒,时年二十四。昔王弼之没,与脩同年,故脩弟熙乃叹曰:‘无愧于古人,而年与之齐也。’”〔二〕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三〕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校文】
注“询也” 景宋本及沈本“询”字均大字居中,无“也”字。
注“王脩” 景宋本俱作“王循”。又“王脩小字也”,“小”字上景宋本及沈本俱有“之”字。
注“脩弟熙乃叹曰” 景宋本及沈本俱无“乃”字。
“及于法师” “于”,景宋本及沈本俱作“林”。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法书要录载张怀瓘书断云:‘王脩以升平元年卒,年二十四。’则生于咸和九年甲午,许询或年相若耶?王脩小字,诸书皆作苟。惟颜氏家训风操篇作狗,且以与长卿犬子并举。黄门博雅,必有所据,盖亦如张敬儿之比。后乃耻其鄙俚,文饰之耳。”〔二〕
刘盼遂曰:“按本书雅量篇注引中兴书云:‘熙为脩弟蕴之子。’晋书外戚传亦言曰:‘濛有脩、蕴二子。’此注脩弟下显敓‘子’字。” 嘉锡案:雅量篇注引中兴书,但云“熙、恭次弟,不云脩弟蕴之子”。盼遂殊误。然考德行篇注引隆安记曰:“恭祖父濛,父蕴。 ”晋书外戚传云:“蕴子华、次恭。”恭传亦云:“光禄大夫蕴子。”熙既为恭弟,则自是脩之弟子矣。此注之脱误,无可疑者。
盼遂曰:“无愧古人二句,用曹子桓与吴质书中语。晋书作‘脩临终自叹’,较世说为胜。” 嘉锡案:曹与吴书曰:“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刘笺言较世说为胜,当作较文字志为胜。然吾谓从文字志作熙追赞之语自得,晋书不知所本,未见其所以胜也。
〔三〕
李慈铭云:“案今晋书王脩传云:‘年二十四,临终叹曰:“无愧古人,年与之齐矣。”’先既不载王弼之没与脩同年,则‘古人’二字无着,又以其弟语为脩语,皆非也。案‘于’当作‘林’,李本亦误。刘辰翁评本及坊闲所行王世贞删节本皆作‘林’,不误。
又案:西寺即光相寺,在西郭西光坊下岸光相桥之北,去予家仅数十武。光相寺者,传是晋义熙中寺发瑞光,安帝因赐此额。西光坊本名西光相坊,其东曰东光相坊,坊与桥皆因寺得名者。”
39 林道人诣谢公,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东阳,谢朗也,已见。中兴书曰:“朗博涉有逸才,善言玄理。”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谢氏谱曰:“朗父据,取太康王韬女,名绥。”【笺疏】
〔一〕 嘉锡案:“新妇”解在排调篇“王浑与妇钟氏共坐”条。
40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一〕简文。支为法师,许为都讲。高逸沙门传曰:“道林时讲维摩诘经。”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二〕
【笺疏】
〔一〕 吴承仕曰:“按斋字又见本书豪爽篇云:‘桓石虔尝住宣武斋头。’纰漏篇云:‘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仇隙篇云:‘刘玙兄弟就王恺宿,在后斋中眠。’并此凡四见。疑静室可以斋心,故因名斋,当与精舍同意。周语:‘王即斋宫。’韦昭解曰:‘所斋之宫也。’斋之名其昉于此乎?”程炎震云:“高僧传四云:‘遁晚出山阴,讲维摩经,遁为法师,许询为都讲。’则非在会稽王斋头也。”〔二〕
高僧传曰:“遁通一义,众人咸谓询无以厝难。询每设一难,亦谓遁不复能通。如此至竟,两家不竭。”程炎震云:“高僧传云:‘凡在听者,或谓审得遁旨,回令自说,得两三反便乱。’于义为长。” 嘉锡案:世说及高僧传所据之书本自不同,即其词意,亦复小异。程氏独以传义为长,非也。
41 谢车骑在安西艰中,〔一〕安西,谢奕。已见。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玄别传曰:“玄能清言,善名理。”【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穆帝纪:升平二年秋八月,征西将军谢弈卒。”
42 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高逸沙门传曰:“遁居会稽,晋哀帝钦其风味,遣中使至东迎之。遁遂辞丘壑,高步天邑。”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王濛卒于永和三年,支道林以哀帝时至都,濛死久矣。高僧传亦同,并是传闻之误。下文有‘道林、许、谢共集王家’之语,盖王濛为长山令,尝至东耳。”
43 殷中军读小品,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高逸沙门传曰:“殷浩能言名理,自以有所不达,欲访之于遁。遂邂逅不遇,深以为恨。其为名识赏重,如此之至焉。”语林曰:“浩于佛经有所不了,故遣人迎林公,林乃虚怀欲往。王右军驻之曰:‘渊源思致渊富,既未易为敌,且己所不解,上人未必能通。纵复服从,亦名不益高。若佻脱不合,便丧十年所保。可不须往!’林公亦以为然,遂止。”
44 佛经以为袪练神明,则圣人可致。释氏经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断烦恼,万行具足,便成佛也。”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45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精渐归支,意甚不忿,〔一〕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二〕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三〕名德沙门题目曰:“于法开才辨从横,以数术弘教。”高逸沙门传曰:“法开初以义学着名,后与支遁有竞,故遁居剡县,更学医术。”〔四〕
【校文】
“受人寄载” 景宋本“载”下有“来”字。袁本亦有。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精当是称之误,忿当是伏或是平之误。然各本皆同,万历绍兴志引世说亦如是。”〔二〕
李慈铭云:“案施宿嘉泰会稽志称:‘弟子名法威,最知名。’”〔三〕
高僧传四曰:“于法开不知何许人,事兰公为弟子。深思孤发,独见言表。妙通医法。还剡石城,续修元华寺,移白山灵鹫寺。每与支道林争即色空义。庐江何默申明开难,高平□超宣述林解,并传于世。开有弟子法威,清悟有枢辩。开尝使威出都,经过山阴,支遁正讲小品。开语威言:道林讲,比汝至,当至某品中。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此中旧难通。’威既至郡,正值遁讲,果如开言。往复多番,遁遂屈,因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耶?’故东山喭云:‘深量开思,林谈识记。’年六十卒于山寺。孙绰为之目曰:‘才辩纵横,以数术弘教,其在开公乎!’ ”嘉锡案:本篇云支公讲小品,于法开戒弟子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往反多时,林公遂屈。渊源所签世之幽滞,必有即法开所谓“旧不可通”者。然则渊源之所不解者,道林亦未必尽解也。右军惧其败名,可谓“爱人以德”,林公遂不复往,亦庶乎知难而退者矣。
〔四〕
嘉锡案:法开医术之妙,见本书术解篇“郗愔信道”条及注。隋志医方类有议论备豫方一卷,于法开撰。
46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着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一〕庄子曰:“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郭子玄注曰:“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非我生也。我不生物,物不生我,则自然而已然,谓之天然。天然非为也,故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故也。”【笺疏】
〔一〕 嘉锡案:“通”谓解说其义理,使之通畅也。晋、宋人于讲经谈理了无滞义者,并谓之通。本篇云“殷浩能清言,未过有所通”,“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许询得渔父一篇,谢安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羊孚与仲堪道齐物,乃至四番后一通”云云,皆是也。“名通”之为言,犹之“名言”、“名论”云尔。后人用此,误以为名贵通达,失其义矣。
47 康僧渊初过江,〔一〕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二〕僧渊氏族,所出未详。疑是胡人。尚书令沈约撰晋书,亦称其有义学。〔三〕
【笺疏】
〔一〕 李详云:“案高僧传:康僧渊本西域人,生于长安。又有康僧会传,在渊之前,云:‘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僧渊盖亦僧会之族,义已见上,故但云西域人。世说所引僧渊三条,皆见传内。”〔二〕
高僧传四又曰:“康僧渊本西域人,生于长安。貌虽梵人,语实中国。容止详正,志业弘深。晋成之世,与康法畅、支敏度等俱过江,渊虽德愈畅、度,而别以清约自处。常乞□自资,人未之识。后因分卫之次,遇陈郡殷浩。浩始问佛经深远之理,却辩俗书性情之义。自昼至昏,浩不能屈,由是改观。后于豫章山立寺,去邑数十里,带江傍岭,松竹郁茂。名僧胜达,响附成群。常以持心梵天经空理幽远,故偏加讲说。尚学之徒,往还填委。后卒于寺焉。”〔三〕
嘉锡案:梁书武帝纪二:“天监六年冬闰月(闰十月),以尚书左仆射沈约为尚书令,行太子少傅。九年春正月,以尚书令行太子少傅沈约为左光禄大夫,行少傅如故。”计约之为令,不过二年余耳。刘峻传云:“天监初召入西省,与学士贺踪典校秘书,为有司所奏,免官。安成王秀好峻学,及迁荆州,引为户曹参军。”考广弘明集三引阮孝绪七录序云:“有梁之初,于文德殿内别藏众书,使学士刘孝标重加校进。”与本传所云“典校秘书”者合。虽不知为何年之事,然孝绪序后所附古今书最有梁天监四年文德正御四部及术数书目录,足见孝标于此年已入西省。武帝纪云:“天监七年五月,以安成王秀为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孝标之为秀所引,当在此时。又可以推知孝标免官之年矣。世说注中孝标自叙所见,言必称臣,盖奉梁武敕旨所撰。当沈约迁尚书令之时,孝标正在西省,此处特书其现居之官,亦因奏御之体,固当如此。然则孝标此注,盖作于天监六七年之闲也。
48 殷、谢诸人共集。殷浩、谢安。谢因问殷:“眼往属万形,万形来入眼不?”成实论曰:“眼识不待到而知虚尘,假空与明,故得见色。若眼到色到,色闲则无空明。如眼触目,则不能见彼。当知眼识不到而知。”依如此说,则眼不往,形不入,遥属而见也。谢有问,殷无答,疑阙文。
【校文】
“万形来入眼不” 景宋本无“来”字。
注“色闲” “闲”,景宋本及沈本作“闻”。
注“不能见彼” “彼”,景宋本及沈本作“色”。
注“殷无答” 景宋本及沈本“殷”上有“而”字。
49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一〕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笺疏】
〔一〕 嘉锡案:晋书艺术索紞传云:“索充初梦天上有二棺落充前。紞曰:‘棺者,职也。当有京师贵人举君,二官者,频再迁。’俄而司徒王戎书属太守,使举充。太守先署充功曹,而举孝廉。”此将得位而梦棺器之证。
50 殷中军被废东阳,浩黜废事,别见。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僧肇注维摩经曰:“维摩诘者,秦言净名,盖法身之大士,见居此土,以弘道也。”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波罗密,此言到彼岸也。经云:“到者有六焉:一曰檀;檀者,施也。二曰毗黎;毗黎者,持戒也。三曰羼提;羼提者,忍辱也。四曰尸罗;尸罗者,精进也。五曰禅;禅者,定也。六曰般若;般若者,智慧也。然则五者为舟,般若为导,导则俱绝有相之流,升无相之彼岸也。故曰波罗密也。”渊源未畅其致,少而疑其多;已而究其宗,多而患其少也。
【校文】
注“导则俱绝” “俱”,景宋本及沈本作“为”。
51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简文。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一〕崤,谓二陵之地;函,函谷关也。并秦之险塞,王者之居。左思魏都赋曰:“崤、函帝王之宅。”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安可争锋!”〔二〕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此谓殷之言才性无人可攻,如崤、函之固。即前所云殷中军于才性偏精也。”〔二〕
程炎震云:“道林何得与殷浩共集简文许?前注引高逸沙门传,殆隐以驳此条也。证之高僧传,其误显然。”
52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谢玄小字。已见。“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大雅诗也。毛苌注曰:“訏,大也。谟,谋也。辰,时也。”郑玄注曰:“猷,图也。大谋定命,谓正月始和,布政于邦国都鄙。”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一〕
【笺疏】
〔一〕 宋祁宋景文笔记卷中云:“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旌’,见整而静也,颜之推爱之。‘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写物态,慰人情也,谢玄爱之。‘远猷辰告’,谢安以为佳语。”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二云:“愚按玄与之推所云是矣。太傅所谓‘雅人深致’,终不能喻其指。”
53 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取卿共诣抚军。”张还船,同侣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觅张孝廉船,同侣惋愕。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为理窟。”〔一〕即用为太常博士。〔二〕宋明帝文章志曰:“凭字长宗,吴郡人。有意气,为乡闾所称。学尚所得,敏而有文。太守以才选举孝廉,试策高第。为惔所举,补太常博士。累迁吏部郎、御史中丞。” 【校文】
“共笑之” 沈本无“共”字。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汉书司马相如传:‘媻姗勃窣。’师古曰:‘谓行于丛薄之闲也。’文选子虚赋作‘□窣’。注引韦昭曰:‘媻姗□窣,匍匐上也。’史记索隐引作‘匍匐上下’。沈钦韩曰:‘楚词:●母勃屑而日侍。注:勃屑,犹媻姗,膝行貌。世说:张凭勃窣为理窟,则勃窣亦蹩躄之状也。’王先谦曰:‘勃、□同字。’”〔二〕
嘉锡案:此出郭子,见御览二百二十九。
54 汰法师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安法师传曰:“竺法汰者,体器弘简,道情冥到,法师友而善焉。”一说法汰即安公弟子也。〔一〕经云:“六通者,三乘之功德也。一曰天眼通,见远方之色;二曰天耳通,闻障外之声;三曰身通,飞行隐显;四曰它心通,水镜万虑;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尽通,慧解累世。三明者:解脱在心,朗照三世者也。”然则天眼、天耳、身通、它心、漏尽此五者,皆见在心之明也。宿命则过去心之明也。因天眼发未来之智,则未来心之明也。同归异名,义在斯矣。
【笺疏】
〔一〕 高僧传卷五云:“竺法汰东莞人。少与道安同学。虽才辩不逮,而姿过之。或有言曰‘汰是安公弟子’者,非也。” 嘉锡案:道安本随师姓竺,后乃以释为氏。由是其弟子皆姓释。今法汰以竺为姓,知是同门,非弟子也。
55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许询、谢安、王濛。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 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庄子曰:“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语曰:‘彼何为者也?’曰:‘孔氏。’曰:‘孔氏何治?’子贡曰:‘服忠信,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孔氏之所治也。’曰:‘有土之君欤?’曰:‘非也。’渔父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孔子闻而求问之,遂言八疵、四病,以诫孔子。”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文字志曰:“安神情秀悟,善谈玄速。”既自难干,加意气拟讬,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56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其论略曰:“圣人知观器不足以达变,故表圆应于蓍龟。圆应不可为典要,故寄妙迹于六爻。六爻周流,唯化所适,故虽一画,而吉凶并彰,微一则失之矣。拟器讬象,而庆咎交着,系器则失之矣。故设八卦者,盖缘化之影迹也。天下者,寄见之一形也。圆影备未备之象,一形兼未形之形。故尽二仪之道,不与干、坤齐妙。风雨之变,不与巽、坎同体矣。”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既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此王、谢是王濛、谢尚,非逸少、安石也。知者以此称会稽,不称抚军与相王,知是成帝咸康六年事。当深源屏居墓所之时,濛、尚同为会稽谈客。安国虽历佐陶侃、庾翼,容亦奉使下都。若安石、逸少,永和中始会于都下,安国方从桓温征伐蜀、洛矣。注不斥言王、谢何人,殆阙疑之意。晋书惔传取此,并没王、谢不言。”
57 僧意在瓦官寺中,未详僧意氏族所出。王苟子来,苟子,王脩小字。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诸本无僧意最后一句,意疑其阙,庆校众本皆然。〔一〕唯一书有之,故取以成其义。然王脩善言理,如此论,特不近人情,犹疑斯文为谬也。
【校文】
注“王脩” 景宋本作“王循”。
注“庆校众本” “庆”,景宋本作“广”。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庆校众本’,庆字当作峻。刘孝标本名峻,梁书、南史皆同。传写者因此书止题刘孝标注,不知其本名峻,遂妄改为庆。以为临川自注语耳。史言孝标以字行,据此,则其自称固仍本名也。各本皆误。” 嘉锡案:作“庆”固非,作“峻”亦未安。惟宋本作“广”,妙合语气。庆与广字形相近,因而致误耳。
又案:卷下贤媛篇注曰:“臣谓王广名士,岂以妻父为戏。”汰侈篇注曰:“臣按其相经”云云,然则孝标此注为奉敕而作,故自称臣。以此例之,则此条必不自名曰峻亦明矣。莼客先生未之思耳。
又案:惑溺篇注:“臣按傅畅所言,则郭氏贤明妇人也。”
58 司马太傅问谢车骑:“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庄子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駮,其言不中。谓卵有毛,鸡三足,马有卵,犬可为羊,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丁子有尾,白狗黑,连环可解。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盖辩者之囿也。”
59 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事数:谓若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九、七觉之声。遇见一道人,问所签,便释然。
【校文】
注“五九七觉之声” “九”,景宋本作“力”。“声”,景宋本及沈本作“属”。
60 殷仲堪精覈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周祗隆安记曰:“仲堪好学而有理思也。”
61 殷荆州曾问远公:张野远法师铭曰:“沙门释惠远,雁门楼烦人。本姓贾氏,世为冠族。年十二,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年二十一,欲南渡,就范宣子学,道阻不通,遇释道安以为师。抽簪落发,研求法藏。释昙翼每资以灯烛之费。诵鉴淹远,高悟冥赜。安常叹曰:‘道流东国,其在远乎?’襄阳既没,振锡南游,结宇灵岳。自年六十,不复出山。名被流沙,彼国僧众,皆称汉地有大乘沙门。每至然香礼拜,辄东向致敬。年八十三而终。”“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东方朔传曰:“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钟无故自鸣,三日三夜不止。诏问太史待诏王朔,朔言恐有兵气。更问东方朔,朔曰:‘臣闻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精之至也。其应在后五日内。’居三日,南郡太守上书言山崩,延袤二十余里。”樊英别传曰:“汉顺帝时,殿下钟鸣,问英。对曰:‘蜀□山崩。山于铜为母,母崩子鸣,非圣朝灾。’后蜀果土山崩,日月相应。”二说微异,故并载之。远公笑而不答。〔一〕
【校文】
注“诵鉴淹远” “诵”,景宋本及沈本作“识”。
【笺疏】
〔一〕 程炎震云:“高僧传六慧远传曰:‘义熙十二年八月六日终,年八十三。’”
62 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孚弟,辅也。羊氏谱曰:“辅字幼仁,泰山人。祖楷,尚书郎。父绥,中书郎。辅仕至卫军功曹。娶琅邪王讷之女,字僧首。”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王氏谱曰:“讷之字永言,琅邪人。祖彪之,光禄大夫。父临之,东阳太守。讷之历尚书左丞、御史中丞。”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殷氏谱曰:“仲堪娶琅邪王临之女,字英彦。”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庄子篇也。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
63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晋安帝纪曰:“仲堪有思理,能清言。”
64 提婆初至,为东亭第讲阿毗昙。〔一〕出经叙曰:“僧伽提婆,罽宾人,姓瞿昙氏。俊朗有深鉴,符坚至长安,〔二〕出诸经。后渡江,远法师请译阿毗昙。”远法师阿毗昙叙曰:“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领,咏歌之微言。源流广大,管综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焉。有出家开士字法胜,以阿毗昙源流广大,卒难寻究,别撰斯部,凡二百五十偈,以为要解,号之曰‘心’。罽宾沙门僧伽提婆,少玩斯文,因请令译焉。”阿毗昙者,晋言大法也。道标法师曰:“阿毗昙者,秦言无比法也。”始发讲,坐裁半,僧弥便云:“都已晓。”即于坐分数四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曰:法冈,未详氏族。“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当小未精覈耳。”〔三〕出经叙曰:“提婆以隆安初游京师,东亭侯王珣迎至舍讲阿毗昙。提婆宗致既明,振发义奥,王僧弥一听便自讲,其明义易启人心如此。未详年卒。”【校文】
注“符坚” “符”,沈本作“苻”,是。
【笺疏】
〔一〕 嘉锡案:吴地记云:“虎邱山本晋司徒王珣与司空王□之别墅。咸和二年,舍山宅为东西二寺。”吴郡图经续记中略同,惟“别墅”作“宅”。按注引出经叙云:“提婆以隆安初至京师,王珣迎至舍。”则此所云东亭第,当在建康,非虎邱之宅也。景定建康志四十二第宅类无王珣宅,疑当仍在乌衣巷耳。程炎震云:“高僧传一僧伽提婆传曰:‘隆安元年来游京师,时卫军东亭侯王珣建立精舍,广招学众。提婆既至,珣即延请,仍于其舍讲阿毗昙。’”〔二〕
开元释教录卷三曰:“沙门瞿昙僧伽提婆,晋言众天,罽宾国人。苻秦建元中来入长安,宣流法化,译论二部。后以晋孝武帝世太元十六年辛卯游化江左庐岳,即以其年请出阿毗昙心及三法度等。提婆乃于般若台手执梵文,口宣晋语,去华存实,务尽义本。今之所传,盖其文也。至安帝隆安元年丁酉,来游建康。晋朝王公及风流名士,莫不造席致敬。”
程炎震云:“苻坚下当有脱文。高僧传一云:‘苻氏建元中,来入长安。’苻坚下疑脱时字。”〔三〕
程炎震云:“僧弥,王□小字也。晋书□传亦取此事。然□卒于太元十三年。至隆安之元,首尾十年矣。高僧传作王僧珍,盖别是一人。因珍(●)弥(□)二字,草书相乱,故误仞为王□耳。法冈高僧传作法纲。”
65 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每相攻难。年余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一〕周祗隆安记曰:“玄善言理,弃郡还国,常与殷荆州仲堪终日谈论不辍。”【笺疏】
〔一〕 嘉锡案:言彼此共谈既久,玄于己所言转能了解,故攻难渐少,非才退也。
66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一〕魏志曰:“陈思王植字子建,文帝同母弟也。年十余岁诵诗论及辞赋数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曰:‘汝倩人邪?’植跪曰:‘出言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柰何倩人?’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之,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每见难问,应声而答,太祖宠爱之,几为太子者数矣。文帝即位,封鄄城侯,后徙雍丘,复封东阿。〔二〕植每求试不得,而国亟迁易,汲汲无欢。年四十一薨。”【校文】
“漉菽以为汁” “菽”,景宋本及沈本作“豉”。
注“后徙雍丘” “后”,景宋本作“后”。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临川之意分此以上为学,此以下为文。然其所谓学者,清言、释、老而已。”〔二〕
李慈铭云:“案魏志植由鄄城侯立为鄄城王,徙封雍邱王,又徙浚仪王,复为雍邱王,旋封东阿王,后进封陈王。”
67 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冲已见。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袁氏世纪曰:“准字孝尼,陈郡阳夏人。父涣,魏郎中令。准忠信居正,不耻下问,唯恐人不胜己也。世事多险,故治退不敢求进。着书十万余言。”荀绰兖州记曰:“准有隽才,泰始中位给事中。”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一〕顾恺之晋文章记曰:“阮籍劝进,落落有宏致,至转说徐而摄之也。”一本注阮籍劝进文略曰:“窃闻明公固让,冲等眷眷,实怀愚心。以为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其来久矣。周公藉已成之业,据既安之势,光宅曲阜,奄有龟蒙。明公宜奉圣旨,受兹介福也。”【校文】
注“故治退不敢求进” “治”,沈本作“恬”。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阮籍传取此,但云醉后,不言袁孝尼家,亦不云郑冲求文。文帝纪载阮文于魏景元四年,而云帝乃受命。文选注引臧荣绪曰:‘魏帝封太祖为晋公,太原等十郡为邑。太祖让不受命,公卿将校皆诣府劝进。阮籍为之词。’又曰:‘魏帝,高贵乡公也。太祖,晋文帝也。’则李善之意不以为景元时。以魏志、晋书考之,是甘露三年五月,以太原等八郡封晋公。时昭始终让不受也。详阮文云‘西征灵州,东诛叛逆’。李注引王隐晋书,以姜维寇陇右及斩诸葛诞事证之,于甘露三年情事为得。若景元四年之十月,则已大举伐蜀,献捷文至。魏帝策文且云‘巴、汉震叠,江、汉云彻’,而劝进之笺,不一及之,宁得称神笔乎?故知李氏亲见臧书,乃下确证。惟所引‘十郡’字,或传写之误,当为‘八郡’耳。张□读史举正三曰:文帝纪:司空郑冲劝进。案魏志冲时已为司徒,今考魏志:齐王嘉平三年,郑冲为司空。高贵乡公甘露元年十月,迁司徒,卢毓代之。二年三月,毓薨。四月,诸葛诞为司空,不就征。自是司空不除人。三年二月诞平,至八月,乃以王昶为司空。则三年五月时,司空虚位,冲或以故官兼之。而其时太尉高柔已笃老,故三司中惟冲遣信求阮文也。若景元四年之策文,明有兼司徒武陔,必别有故,而史阙不具矣。晋书云‘帝乃受命’,盖欲盛夸阮文,故移其系年以迁就之。文选但云郑冲,不具其官,或本阮集,或昭明删之,斯其慎矣。然选云‘晋王’,则又误‘公’为‘王’也。” 嘉锡案:晋书与世说本自不同,当别有所据。程氏以为取诸世说,非也。
嘉锡又案:此出竹林七贤论,见书钞百三十三,御览七百一十引。
68 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一〕思别传曰:“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父雍起于笔札,多所掌练,为殿中御史〔二〕。思蚤丧母,雍怜之,不甚教其书学。〔三〕及长,博览名文,遍阅百家。司空张华辟为祭酒,贾谧举为秘书郎。谧诛,归乡里,专思着述。齐王冏请为记室参军,不起。时为三都赋未成也。后数年疾终。其三都赋改定,至终乃上。初,作蜀都赋云:‘金马电发于高冈,碧鸡振翼而云披。鬼弹飞丸以礌礉,〔四〕火井腾光以赫曦。’今无鬼弹,故其赋往往不同。思为人无吏干而有文才,又颇以椒房自矜,故齐人不重也。”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华已见。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王隐晋书曰:“谧字士安,安定朝那人,汉太尉嵩曾孙也。祖叔献,灞陵令。父叔侯,举孝廉。谧族从皆累世富贵,独守寒素。所养叔母叹曰:‘昔孟母以三徙成子,曾父以亨家存教,〔五〕岂我居不卜邻,何尔鲁之甚乎?修身笃学,自汝得之,于我何有?’因对之流涕,谧乃感激。年二十余,就乡里席坦受书,遭人而问,少有宁日。武帝借其书二车,遂博览。太子中庶子、议郎征,并不就,终于家。”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衽赞述焉。〔六〕思别传曰:“思造张载,问□、蜀事,交接亦疏。皇甫谧西州高士,挚仲治宿儒知名,非思伦匹。刘渊林、卫伯舆并蚤终,皆不为思赋序注也。〔七〕凡诸注解,皆思自为,欲重其文,故假时人名姓也。〔八〕”【校文】
注“蚤丧母雍怜之” 景宋本作“少孤”,非。
注“后数年” “后”,景宋本作“后”。
注“亨家存教” “亨家”,景宋本作“烹豕”。
注“武帝借其书二车” “其”,沈本作“与”,“二”作“一”。
【笺疏】
〔一〕 文选三都赋李善序注引臧荣绪晋书曰:“左思字太冲,齐国人。少博览文史,欲作三都赋。乃诣着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着纸笔,遇得一句即疏之。征为秘书。赋成,张华见而咨嗟,都邑豪贵,竞相传写。”文选集注八引王隐晋书曰:“左思少好经术,尝习钟、胡书不成。学琴又不成。貌丑口呐,甚有大才。博览诸经,遍通子史。于时天下三分,各相夸竞。当思之时,吴国为晋所平,思乃赋此三都,以极眩曜。其蜀事访于张载,吴事访于陆机,后乃成之。” 嘉锡案:今晋书思本传,但言诣着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而不言访吴事于机。盖唐史臣专以臧书为本,不及参取王隐书也。思生于魏、晋,平生足迹不及江南。既访蜀事于张载,则吴事必有所访矣。本传载机闻思作此赋而笑之,有覆酒瓮之诮。盖即因其访问吴事,故先知之耳。
又案:唐六典十引晋书云:“左太冲为三都赋,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中。”与今晋书不同,盖臧荣绪书。
〔二〕
御览二百二十六引曹氏传曰:“左拥起于碎吏,武帝以为能,擢为殿中侍御史。” 嘉锡案:书钞一百二引王隐晋书作“父雍起卑吏”。御览作拥者,传写误耳。
〔三〕
嘉锡案:宋本作“思少孤”。据晋书文苑传云:“思少学钟、胡书及鼓琴并不成。雍谓友人曰:‘思所晓解,不及我少时。’思遂感激勤学。”则思未尝少孤也。且既云少孤,又云不甚教其书学,文义殆不相属。其误明甚。
嘉锡又案:文馆词林一百五十二有左思悼离赠妹诗二首略云:“惟我惟妹,寔惟同生。早丧先妣,恩百常情。女子有行,实远父兄。”又云:“永去骨肉,内充紫庭。至情至念,惟父惟兄。悲其生离,泣下交颈。”然则思实蚤丧母,至左贵嫔选入内庭时,其父尚在也。
〔四〕
程炎震云:“御览十五引南中八郡曰:‘永昌郡有禁水,有恶毒气。中物则有声,中树木则折,名曰鬼弹。中人则奄然青烂。’”
罗振玉校本引蒋子遵校云:“鬼弹见水经注:‘禁水出永昌县。此水傍瘴气特恶,气中有物,不见其形。其作有声,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名曰鬼弹。惟十一月十二月差可渡。正月至十月迳之,无不害人。故郡有罪人,徙之禁傍,不过十日皆死也。’”〔五〕
李详云:“案亨古烹,家当作豕。韩非子外储说:‘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遂烹彘。’” 嘉锡案:今景宋本正作“烹豕”。
〔六〕
程炎震云:“御览五百八十七引世说曰‘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沂人也。作三都赋,十年乃成。门庭户席,皆置笔砚,得一句即便疏之。赋成,时人皆有讥訾’云云,与今本不同。盖杂有注语。又‘敛衽赞述焉’以下有‘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此闻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服,以为不能加也’五十三字。”〔七〕
文选集注八引陆善经曰:“臧荣绪晋书云:刘逵注吴、蜀。张载注魏都。綦毋邃序注本及集题云:张载注蜀都。刘逵注吴、魏。今虽列其异同,且依臧为定。” 嘉锡案:隋志云梁有张载及晋侍中刘逵、晋怀令卫瓘注左思三都赋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赋三卷亡。今皇甫谧序录入文选。刘逵、张载注在李善注中。而文选集注于左思序亦引有綦毋邃注。卫瓘作吴都赋序及注,见魏志卫臻传注。惟挚虞所注不知何篇。晋书左思传谓陈留卫瓘为思赋作略解。全晋文一百五以为瓘即权之误。然据思传所载瓘序,乃是并注三都,与魏志注言权但注吴都者不同。未详孰是。
程炎震云:“魏志卫臻传:‘子烈。’裴注云:‘烈二弟京、楷,皆二千石。楷子权,字伯舆。晋大司马汝南王亮辅政,以权为尚书郎。作左思吴都赋序及注。序粗有文辞,注了无发明。不合传写。’”〔八〕
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三云:“按太冲三都赋,自足接迹扬、马,乃云假诸人为重,何其陋耶!且西晋诗气体高妙,自刘越石而外,岂复有太冲之比?别传不知何人所作?定出怨谤之口,不足信也。” 嘉锡案:别传之说虽未必可信,然彼自论三都赋序注耳,初不评诗也。太冲诗虽高,与赋之序注何与耶?王氏此言未免节外生枝。
69 刘伶着酒德颂,意气所寄。〔一〕名士传曰:“伶字伯伦,沛郡人。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二〕竹林七贤论曰:“伶处天地闲,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未尝措意文章,终其世,凡着酒德颂一篇而已。〔三〕其辞曰:‘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行则操卮执瓢,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校文】
注“以宇宙为狭” “狭”,沈本作“细”。
注“与俗士相牾” “牾”,景宋本及沈本俱作“迕”。
注“行无辙迹” “无”,景宋本作“无”。“辙”,景宋本及沈本俱作“轨”。
注“操卮执瓢” “瓢”,景宋本及沈本作“觚”。
注“箕踞” “箕”,景宋本作“踑”。
注“承糟” “糟”,景宋本作“槽”。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意气所寄’语不完,下有脱文。”伶当作灵。沈涛交翠轩笔记四云:“涛案:文选酒德颂五臣注引臧荣绪晋书:‘刘灵字伯伦。’文苑英华卷十三皇甫湜醉赋:‘昔刘灵作酒德颂。’彭叔夏辨证云:‘颜延之五君咏:‘刘灵善闭关。’文中子:‘刘灵古之闭关人也。’语林:‘天生刘灵,以酒为名。’并作灵。而唐太宗晋书本传作伶,故他书通用伶云云。又陆龟蒙中酒赋有‘馘卓擒灵之伍,我愿先登’。卓谓毕卓,灵谓刘灵。李商隐暇日诗‘谁向刘灵天幕内’,亦作灵,不作伶。盖伶从令声,令、灵古字通用。荀子彊国篇:‘其在赵者,剡然有苓,而据松柏之塞。’注‘苓与灵同’。说文雨部引诗‘霝雨其濛’,今诗作‘零’。虫部引诗‘螟●有子’,今诗作‘蛉’。汉吴仲山碑:‘ 神零有知。’隶释云:‘以零为灵。’刘字伯伦,本取伶伦之义,而字假借作灵。后人习见今本晋书作伶,遂以作灵为误,是以不狂为狂耳。御览饮食部引世说:‘刘灵纵酒放达。’今本世说作伶。盖浅人据晋书所改。” 嘉锡案:胡氏刻仿宋本文选李善注于思旧赋注引臧荣绪晋书,五君咏注引竹林名士传及臧书,均作灵。惟酒德颂注引臧书,误作伶。然文选集注九十三酒德颂下引李善注仍作灵,不误也。御览所引世说,见任诞篇。以此推之,则凡本书作刘伶者,皆出宋人所改无疑。
〔二〕
文选集注九十三公孙罗文选钞引臧荣绪晋书曰:“刘灵父为太祖大将军掾,有宠,早亡。灵长六尺,貌甚丑悴,而志气旷放,以宇宙为狭也。与阮籍、嵇康为友,相遇欣然,怡神解裳。乘鹿车,携一壶酒,使荷锸自随,以为死便埋之。留连于酒中之德,乃着酒德颂。” 嘉锡案:此叙事与名士传略同而加详,录之以广佚闻。
至元嘉禾志十三:“刘伶墓在嘉兴县西北二十七里。钱氏讳镠,改呼刘为金。俗因呼为金伶墓。”〔三〕
宋朱弁风月堂诗话上曰:“东坡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是伯伦他文字不见于世矣。予尝阅唐史艺文志刘伶有文集三卷,则伯伦非无他文章也。但酒德颂幸而传耳。坡之论岂偶然得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乎?”嘉锡案:东坡即本之世说注耳。考新唐志并无刘伶集,隋志旧唐志亦未着录,朱氏之说盖误。然艺文类聚七引有魏刘伶北邙客舍诗,则伶之文章不止一篇。盖伶平生不措意于文,故无文集行世。而酒德颂则盛传,谈者因以为祇此一篇,实不然也。
70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晋阳秋曰:“岳字安仁,荥阳人。夙以才颖发名。善属文,清绮绝世,蔡邕未能过也。仕至黄门侍郎,为孙秀所害。”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一〕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笺疏】
〔一〕 嘉锡案:“标位二百许语”,“位”景宋本作“●”,●盖●之误,后人不识,因妄改为位。
71 夏侯湛作周诗成,〔一〕文士传曰:“湛字孝若,谯国人,魏征西将军夏侯渊曾孙也。有盛才,文章巧思,善补雅词,名亚潘岳。历中书侍郎。”湛集载其叙曰:“周诗者,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湛续其亡,故云周诗也。”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其诗曰:“既殷斯虔,仰说洪恩。夕定辰省,奉朝侍昏。宵中告退,鸡鸣在门。孳孳恭诲,夙夜是敦。”潘因此遂作家风诗。岳家风诗载其宗祖之德及自戒也。
【笺疏】
〔一〕 文选五十七潘安仁夏侯常侍诔曰:“显祖曜德,牧兖及荆。父守淮、岱,治亦有声。”李善注引王隐晋书曰:“夏侯威字季权,荆、兖二州刺史。威次子庄,淮南太守。”文选集注百十三引文选钞曰:“魏志云:‘夏侯璇字子威,至兖州刺史。’王隐晋书:‘威次子庄,为淮南太守。’然岱郡书传无文,而此诔言守海岱也。” 嘉锡案:今魏志夏侯渊传,渊中子霸之弟威,无“名璇字子威”语。集注殆有讹误。裴注引世语与王隐晋书同。艺文类聚二十三载其诗曰:“绾发绾发,发亦鬓止。日祗日祗,敬亦慎止。靡专靡有,受之父母。鸣鹤匪和,析薪弗荷。隐忧孔疚,我堂靡构。义方既训,家道颖颖。岂敢荒宁,一日三省。”又文选五十八褚渊碑文注引其诗曰:“经始复图终,葺宇营丘园。”
72 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一〕。孙楚集云:“妇胡毋氏也。”其诗曰:“时迈不停,日月电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礼制有叙,告除灵丘。临祠感痛,中心若抽。”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一作“文于情生,情于文生”。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二〕
【笺疏】
〔一〕 嘉锡案:文馆词林一百五十二有西晋孙楚赠妇胡毋夫人别一首,惜有目无诗。
〔二〕
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夫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嘉锡案:彦和此论,似即从武子之言悟出。
73 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着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一〕王隐晋书曰:“广字季思,东平人。拜成都王为太弟。〔二〕欲使诣洛,广子孙多在洛,虑害,乃自杀。挚虞字仲治,京兆长安人。祖茂,秀才。父模,太仆卿。虞少好学,师事皇甫谧,善校练文义,多所着述。历秘书监、太常卿。从惠帝至长安,遂流离鄠、杜间。性好博古,而文籍荡尽。永嘉五年,洛中大饥,遂饿而死。虞与广名位略同,广长口才,虞长笔才,俱少政事。众坐广谈,虞不能对;虞退笔难广,广不能答。于是更相嗤笑,纷然于世。广无可记,虞多所录,于斯为胜也。”【笺疏】
〔一〕 北史常景传云:“友人刁整每谓曰:‘卿清德自居,不事家业,吾恐挚太常方喂于柏谷耳。’”〔二〕
李慈铭云:“案拜下有脱文。”
74 江左殷太常父子,〔一〕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口谈至剧,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中兴书曰:“殷融字洪远,陈郡人。桓彝有人伦鉴,见融甚叹美之。着象不尽意、大贤须易论,〔二〕理义精微,谈者称焉。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着论,融更居长。为司徒左西属。〔三〕饮酒善舞,终日啸咏,未尝以世务自婴。累迁吏部尚书、太常卿,卒。”【笺疏】
〔一〕 孙志祖读书脞录六云:“古人称叔侄亦曰父子。汉书疏广传:‘父子并为师傅。’谓广为太子太傅,其兄子受为少傅也。后汉蔡邕传:‘阳球飞章言邕及质。邕上书自陈:“如臣父子,欲相伤陷。”’晋书谢安传:‘朝议欲以谢玄为荆州刺史,谢安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质乃邕之叔父,玄亦安之兄子也。世说文学篇:‘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谓殷融及兄子浩。又通鉴卷一百十慕舆护曰:‘以子拒父犹可,况以父拒子乎?’慕容德于宝为叔父,亦称父子,晋以后则罕见矣。”〔二〕
嘉锡案:隋志有晋太常卿殷融集十卷。
〔三〕
御览二百九引晋中兴书曰:“殷融字洪远,司徒王导以为左西属。”
75 庾子嵩作意赋成,晋阳秋曰:“敳永嘉中为石勒所害。先是敳见王室多难,知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从子文康见,问曰: “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76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王隐晋书曰:“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父瑗,建平太守。”璞别传曰:“璞奇博多通,文藻粲丽,才学赏豫,足参上流。其诗赋诔颂,并传于世,而讷于言。造次咏语,常人无异。又不持仪检,形质颓索,纵情嫚惰,时有醉饱之失。友人干令升戒之曰:‘此伐性之斧也。’璞曰:‘吾所受有分,恒恐用之不尽,岂酒色之能害!’王敦取为参军。敦纵兵都辇,乃咨以大事,璞极言成败,不为回屈。敦忌而害之。”诗,璞幽思篇者。阮孚云:阮孚别见。“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77 庾阐始作扬都赋,〔一〕道温、庾云:“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之。阐更改“望”为“●”,以“亮”为“润”云。〔二〕中兴书曰:“阐字仲初,颍川人,太尉亮之族也。少孤,九岁便能属文。迁散骑侍郎,领大着作。为扬都赋,邈绝当时。五十四卒。”【笺疏】
〔一〕 嘉锡案:扬都赋见艺文类聚六十一,删节非全篇。严可均据世说、书钞、初学记、文选注、三国志注、水经注、御览诸书,搜集其佚文,载入全晋文三十八。但真诰握真辅第一引有两节二百余字,竟漏未辑入,以此知博闻强记之难也。类林杂说七文章篇曰:“庾阐作扬都赋未成,出妻。后更娶谢氏,使于午夜以燃镫于瓮中。仲初思至,速火来,即为出镫。因此赋成,流于后世。”亦见敦煌写本残类书弃妻篇,均不言出于何书。
〔二〕
嘉锡案:以亮字犯庾名,故改之也。
78 孙兴公作庾公诔。袁羊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袁氏家传曰:“乔有文才。”
79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王隐论扬雄太玄经曰:“玄经虽妙,非益也。是以古人谓其屋下架屋。”
80 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一〕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衡阳郡,〔二〕性理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三〕续晋阳秋曰:“凿齿少而博学,才情秀逸,温甚奇之。自州从事岁中三转至治中。后以忤旨,左迁户曹参军、衡阳太守。在郡着汉晋春秋,斥温觊觎之心也。”凿齿集载其论,略曰:“静汉末累世之交争,廓九域之蒙晦,大定千载之盛功者,皆司马氏也。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共王、〔四〕秦政,犹不见叙于帝王,况暂制数州之众哉?且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所承魏之迹矣〔五〕。春秋之时,吴、楚称王。若推有德,彼必自系于周,不推吴、楚也。况长辔庙堂,吴、蜀两定,天下之功也。”【校文】
“衡阳” 景宋本作“荣阳”,沈本作“荥阳”。
注“不推吴楚也” 景宋本及沈本“楚”下俱有“者”字。
【笺疏】
〔一〕 渚宫旧事五曰:“温在镇三十年。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玄、罗含、范汪、郝隆、车胤、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知人。
〔二〕
程炎震云:“宋本衡作荥。晋书习凿齿传亦作荥。与宋本同。然荥阳属司州,自穆帝末已陷没,至太元间始复。温时不得置守,亦别无侨郡,当作衡阳为是。”
晋书本传作“荥阳太守”,吴士鉴注曰:“元和姓纂十作衡阳。是时司州非晋所有,荥阳当是衡阳之误。”隋志有晋荥阳太守习凿齿集五卷。
〔三〕
晋书本传云:“凿齿临终上疏曰:‘谨力疾着论一篇,写上如左。’”〔四〕
李慈铭云:“案共王当作共工。” 嘉锡案:本传载其文曰:“昔共工伯有九州,秦政奄平区夏,鞭挞华戎,专总六合,犹不见序于帝王。”则共王为共工之误明矣。
〔五〕
程炎震云:“‘且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所承魏之迹矣。’二句当有误字。晋书无此语,盖檃括其文,故无可校。”嘉锡案:凿齿上疏谓晋宜越魏继汉,故比之于越秦系周。其论有云:“夫成业者,系于所为,不系所藉。立功者,言其所济,不言所起。是故汉高禀命于怀王,刘氏垂毙于亡秦。超二伪以远嗣,不论近而计功。季无承楚之号,汉有继周之业。取之既美,而己德亦重故也。”又曰:“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又何为虚尊不正之魏,而亏我道于大通哉?”凿齿之意谓魏躬为篡逆,晋之代魏,本非禅让,实灭其国,犹汉之灭秦。司马氏虽世为魏臣,不过如汉高之禀命怀王。秦政、楚怀,皆是僭伪,汉高遂继周而王。例之有晋,自当越魏而承汉矣。故曰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承魏之迹。文义甚明,并无误字。程氏此语,本不足论,恐后之读者亦有此疑,故举而辨之耳。
81 孙兴公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言此五赋是经典之羽翼。
82 谢太傅问主簿陆退陆氏谱曰:“退字黎民,吴郡人。高祖凯,吴丞相。祖仰,吏部郎。父伊,州主簿。退仕至光禄大夫。”“张凭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陆氏谱曰:“退,凭婿也。”
83 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一〕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脩集载其论曰:“或问‘易称贤人,黄裳元吉,苟未能闇与理会,何得不求通?求通则有损,有损则元吉之称将虚设乎?’答曰:‘贤人诚未能闇与理会,当居然人从,比之理尽,犹一豪之领一梁。一豪之领一梁,虽于理有损,不足以挠梁。贤有情之至寡,豪有形之至小,豪不至挠梁,于贤人何有损之者哉?’”〔二〕
【校文】
注“居然人从” “人”,景宋本作“体”。
【笺疏】
〔一〕 隋志云:“梁有骠骑司马王脩集二卷。录一卷,亡。”〔二〕
嘉锡案:此论所言,浅薄无取。“一豪之领一梁”云云,尤晦涩难通。晋人之所谓微言,如此而已。
84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续文章志曰:“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一〕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二〕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校文】
注“作文大治” “治”,沈本作“冶”。
【笺疏】
〔一〕 李详云:“详案:钟嵘诗品,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如钟所引潘、陆,各就诗文言之。柳子厚披沙拣金赋前有小引,云出刘义庆世说‘陆士衡文如披沙拣金’,亦作‘披’字。今世说诸本皆作‘排’,非也。”
程炎震云:“钟嵘诗品以此为谢混语,盖益寿述兴公耳。”〔二〕
李详云:“案大治谓推阐尽致。颜氏家训名实篇‘治点文章,以为声价’,可证治字之义。晋书机传无此句,别本世说或改‘治’为‘冶’,亦非。”
85 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一〕续晋阳秋曰:“询有才藻,善属文。自司马相如、王□、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江左李充尤盛。〔二〕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三〕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四〕至义熙中,谢混始改。〔五〕
【笺疏】
〔一〕 李详云:“案魏文帝与吴质书:‘孔融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简文用曹语。” 嘉锡案:钟嵘诗品自序曰:“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又其诗品卷下评晋骠骑王济、征南将军杜预、廷尉孙绰、征士许询诗曰:“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爰及江表,玄风尚备。真长、仲祖、桓、庾诸公犹相袭。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观嵘之言,知在晋末玄风大畅之时,玄度与兴公之诗固一时之眉目也。今其诗存者,古诗纪四十二仅录竹扇一首,盖自艺文类聚六十九扇部采入者。其词曰:“良工眇方林,妙思触物骋。篾疑秋蝉翼,团取望舒景。”如是而已,未见所以为妙绝者。此外则类聚八十八、初学记二十八松部均引询诗曰:“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虽颇雕琢字句,犹有潘、陆之遗,亦未便冠绝当代。文选三十一江文通拟张绰(张应从文选集注六十二作孙)杂述诗注引询农里诗曰:“亹亹玄思得,濯濯情累除。”惟此二句稍有清虚之致,可以窥见其作风。然亦不过孙子荆之流亚耳。观江文通所拟自序之篇,知其好用庄、老矣。简文之所以盛称之者,盖简文雅尚清谈,询与刘惔、王濛辈并蒙叹赏,以询诗与真长之徒较,固当高出一头,遂尔咨嗟,以为妙绝也。寻钟嵘之所品评,可以知其故矣。夫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晋代诸公,乃谈玄以制诗。既欲张皇幽渺,自不免堕入理障。虽一时蔚成风尚,而沿袭日久,便无异土饭尘羹。及夫义熙之末,爰逮元嘉之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虚无之说,忘机之言,遂为谈艺者所不道。钟嵘评诗,虽录及孙、许,然特置之下品。昭明文选于谈玄诸家,惟取子荆零雨之章,盖赏其音调。(沈约云:零雨之章,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因以见一朝之风气,故不以谈理废也。其于兴公、玄度之诗,鄙其浮浅,遂不登一字。由是日远日微,以至于亡。七录犹有晋征士许询集八卷、录一卷,隋、唐志仅存 三卷;宋以后遂不着录。良由依人作计,其精神不足以自传,可无庸为之叹惜矣。
嘉锡又案:诗品谓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与此所谓道家,名同而实异。武子所贵,即是老、庄。以其属于诸子九流中之道家,故诗品之言,云尔。此之所指,则东汉以后之神仙家言,讬于道家者也。会合云者,取庄、老玄胜之谈,合之于神仙轻举之说耳。刘勰、钟嵘之徒,论诗及于景纯,必举游仙之篇。檀氏此言,固当不异。景纯游仙诗,今存者十四首。除昭明所选外,见于类聚七十八、初学记二十三者,凡七首。古诗纪四十一汇而录之。观其所咏漆园傲吏,高蹈风尘;颍阳高人,临河洗耳。因微禽之变,而哀吾生之不化;睹杂县之至,而惧风暖之为灾。言或出于南华,义实取之柱下。至于征文数典,驱策群言,若赤松、容成之伦,浮邱、洪崖之辈,非本刘向之传,即采葛洪之书,此其合庄、老与神仙为一家之证也。刘勰尝言:正始明道,诗杂仙心。则景纯此体,亦滥觞于王、何,而加以变化。与王济、孙楚辈,同源而异流。特其文采独高,彪炳可玩,不似平叔之浮浅,永嘉之平淡耳。若谓景纯之诗,为合佛理与道家而韵之,则不独游仙诸篇,无一字出于梵典,即赠温峤、潘尼诸诗(亦见类聚及古诗纪),亦无片语涉及金仙也。悠谬之言,吾所不取。
隋志有魏尚书何晏集十一卷。又言梁有王弼集五卷、录一卷。按王、何祖尚浮虚,人所习知,然不闻有称辅嗣能诗者。其诗亦无只字之传,殆本非所长也。文心雕龙明诗篇曰:“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钟嵘诗品以晏与晋孙楚、王赞、张翰、潘尼同入中品,而评之曰:“平叔鸿雁之篇,风规见矣。”盖嵘之所取者,仅此而已。鸿雁篇者,即本书规箴篇注所引也。古诗纪二十七据以录入,而以类聚九十所引校其字句,又从初学记二十七录“转蓬去其根”一首。晏诗之存者,止此两篇,余惟书钞百五十引有“浮云翳白日,微风轻尘起”二句。相其所作,尚不失魏、晋人本色,与建安、太康诸人,亦未至大相迳庭。盖其以庄、老玄胜之谈,寓之于诗者,久已散佚无余矣。
〔二〕
嘉锡案:各本“至过江,佛理尤盛”。文选集注六十二公孙罗引檀氏论文章作“至江左李充尤盛”。
又案: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在晋中兴,玄风独扇。”文心雕龙明诗篇曰:“江左篇制,溺乎玄风。”诗品序曰:“永嘉贵黄、老,尚虚谈,爰及江左,微波尚传。”三家之言皆源于檀氏。重规叠矩,并为一谈。不闻有佛理之说。检寻广弘明集,支遁始有赞佛咏怀诸诗,慧远遂撰念佛三昧之集。虽在典午之世,却非过江之初。且系释家之外篇,无与诗人之比兴。檀氏安得援此一端,概之当世乎?况下文云郭璞始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若必如今本,是谓景纯合佛理于道家也。郭氏之诗以游仙为最着,今存者十余首。道家之言固有之,未尝一字及于佛理也。檀氏安得发此虚言,无的放矢乎?此必原本残阙,宋人肆臆妄填,乖谬不通,所宜亟为改正者矣。李充者,元帝时人,正当渡江之始。晋书本传言其诗赋表颂等杂文二百四十首,隋志有集二十二卷,是其着作甚富。传又言有释庄论上下二篇。御览五百九十七引充起居诫,自言家奉道法,知其好道家之言。其诗存者,玉台新咏三有嘲友人一首,叙其夫妇离别之情,颇类陆士衡代顾彦先赠妇。文选注二十一及五十九各引武功歌二句,皆颂扬功德之泛语。类聚四及书钞百五十五俱引七月七日诗,亦不过牛女之常谈,皆不足以见其风致。惟初学记十八引充送许从诗曰:“来若迅风欢,逝如归云征。离合理之常,聚散安足惊。”颇得老、庄之旨。选注二十八引充九曲歌曰“肥骨销灭随尘去”,亦似有刍狗万物之意。然存诗过少,此特一鳞片甲耳。至其所以祖述王、何,较西晋诸家为尤甚者,吾不得而见之矣。
〔三〕
嘉锡案:文选抄引“三世”上有“释氏”二字。“三世”之辞,盖用佛家轮回之说,以明报应因果也。诗体至此,风斯下矣。若上文果作“佛理尤盛”,则自过江以来,谈此者当已多矣,何必待之孙、许哉?
〔四〕
嘉锡案:许询诗已具见于前。隋志有晋卫尉卿孙绰集十五卷,注云:梁二十五卷。则绰之诗文,较询为多。古诗纪四十二录绰诗五首:表哀诗(出类聚二十)、三月三日(出类聚四)皆四言。秋日(出类聚三)、情人碧玉歌(二首出玉台十)皆五言。又诗纪四十三兰亭集诗有孙绰二首,四言、五言各一。观其句法,盖在玄度伯仲之间。然不见所谓玄胜之谈,与三世之辞者。惟秋日诗末句云“淡然怀古心,濠上岂伊遥”,为用庄子之语。文选注二十二引绰答许询诗曰“倒景沦东溟”,似□郭璞体耳。盖其诗亡佚已多,故不得复考。然江文通拟绰杂述诗,通首皆谈玄理,无一语不出于蒙庄,虽非绰所自作,譬之唐临晋帖,可以窥其笔意矣。
〔五〕
嘉锡案:宋书谢灵运传论曰:“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遒丽之辞,无闻焉耳。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爰逮宋氏,颜、谢腾声,……并方轨前秀,垂范复昆。”诗品序曰“永嘉时贵黄、老,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平典似道德论。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混小字)斐然继作。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云云。二家之言,并导源于檀氏。然沈约以仲文、叔源并举,而钟嵘论诗之正变,殊不及殷氏,与道鸾之论若合符契。固知晋、宋之际,于诗道起衰救敝,上摧孙、许,下开颜、谢,叔源为首功。但明而未融,及风雅中兴,玄谈渐替,昭明文选一举而廓清之,玄度、兴公之诗,遂皆不入录。其间源流因革,檀氏此论实首发其蕴矣。诗品卷中评宋豫章太守谢瞻、仆射谢混、太尉袁淑、征君宋微、征虏将军王僧达诗曰:“其源出于张华,才力苦弱,故务其清谈,殊得风流媚趣。课其实录,则豫章、仆射,宜分庭抗礼;征君、太尉,可讬乘后车。征虏卓卓,殆欲度骅骝前。”又其卷下评晋征士戴逵、东阳太守殷仲文诗曰:“晋、宋之际,殆无诗乎?义熙中以谢益寿、殷仲文为华绮之冠,殷不竞矣。”然则当晋末诗体初变,殷、谢本自齐名。而衡其高下,殷不及谢,故檀论钟序,并略而不数也。由是观之:益寿之在南朝,率然高蹈,邈焉寡俦。革历朝之积弊,开数百年之先河,其犹唐初之陈子昂乎?谢瞻乃其族子,袁淑等年辈在后,并非其伦也。学者诚欲扬榷千古,尚论六朝,试取道鸾此篇,与休文、彦和、仲伟(嵘字)之书合而观之,则于魏、晋以下诗歌一门,兴衰得失,了如指掌矣。隋志有晋左仆射谢混集三卷,梁五卷,文选二十二录其游西池一首。古诗纪四十六又从初学记十八补送二王在领军府集一首,从南史谢弘微传补诫族子一首。存诗虽少,然风规可见,尝鼎一脔,足知至味矣。
86 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中兴书曰:“范启字荣期,慎阳人。父坚,护军。启以才义显于世,仕至黄门郎。”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此赋之佳处。辄云:“应是我辈语。”
87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谥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刘谦之晋纪载安议曰:“谨按谥法:‘一德不懈曰简,道德博闻曰文。’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观乎人文,化成天下,仪之景行,犹有仿佛。宜尊号曰太宗,谥曰简文。”
88 袁虎少贫,虎,袁宏小字也。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闲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一〕续晋阳秋曰:“虎少有逸才,文章绝丽,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少孤而贫,以运租为业。镇西谢尚,时镇牛渚,〔二〕乘秋佳风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虎在运租船中讽咏,声既清会,辞文藻拔。非尚所曾闻,遂住听之,乃遣问讯。答曰:‘是袁临汝郎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佳其率有胜致,即遣要迎,谈话申旦。自此名誉日茂。”【校文】
注“辞文藻拔” “文”,景宋本及沈本俱作“又”。
【笺疏】
〔一〕 嘉锡案:艺文类聚五十五杂文部史传门引晋袁宏诗曰:“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梼杌。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又曰:“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杨恽非忌贵,智及有余辞。躬耕南山下,芜秽不遑治。赵瑟奏哀音,秦声歌新诗。吐音非凡唱,负此欲何之?”盖即其租船所咏之诗,古诗纪四十二题为“咏史”是也。
〔二〕
御览四十六引舆地志云:“牛渚山首有人潜行,云此处连洞庭,傍达无底。见有金牛状异,乃惊怪而出。牛渚山北,谓之采石。按今对采石渡口,上有谢将军祠。吴初周瑜屯牛渚。镇西将军谢尚亦镇此城。”
89 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一〕
【笺疏】
〔一〕 嘉锡案:陆文固深于潘,然未见潘之果较陆为净也。此自兴公性分有限,故喜潘之浅耳。
90 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载王东亭作经王公酒垆下赋,〔一〕甚有才情。裴氏家传曰:“裴荣字荣期,河东人。父稚,丰城令。荣期少有风姿才气,好论古今人物。撰语林数卷,号曰裴子。”檀道鸾谓裴松之,以为启作语林,荣傥别名启乎?
【笺疏】
〔一〕 刘盼遂曰:“王公疑作黄公,声之误也。黄公酒垆或即谓王浚冲所过处也(见伤逝篇)。本书轻诋篇注引续晋阳秋,正作黄公酒垆赋。” 嘉锡案:以伤逝、轻诋二条互证,东亭所赋即王戎事,无可疑也。
又案:“王公”当作“黄公”,本书轻诋篇注引续晋阳秋曰:“河东裴启撰语林。有人于谢坐叙其黄公酒垆,司徒王珣为之赋。”是其证。又伤逝篇曰:“王浚冲为尚书令,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是也。东亭正赋此事耳。晋书王戎传亦作“黄”,其赋今不传。
91 谢万作八贤论,〔一〕与孙兴公往反,小有利钝。中兴书曰:“万善属文,能谈论。”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谓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也。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文多不载。谢后出以示顾君齐,顾氏谱曰:“夷字君齐,吴郡人。祖廞,孝廉。父霸,少府卿。夷辟州主簿,不就。”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笺疏】
〔一〕 嘉锡案:初学记十七引有谢万八贤楚老颂。东晋谢万七贤嵇中散赞又引谢万八贤颂“皎皎屈原”云云。当是论后,继之以颂。然嵇中散赞独称七贤,所未喻也。
92 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续晋阳秋曰:“宏从温征鲜卑,〔一〕故作北征赋,宏文之高者。”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宏集载其赋云:“闻所闻于相传,云获麟于此野。诞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悲尼父之恸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物之足伤,实致伤于天下。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晋阳秋曰:“宏尝与王珣、伏滔同侍温坐,温令滔读其赋,至‘致伤于天下’,于此改韵。云:‘此韵所咏,慨深千载。今于“天下”之后便移韵,〔二〕于写送之致,如为未尽。’滔乃云:‘得益“写”一句,或当小胜。’桓公语宏:‘卿试思益之。’宏应声而益,王、伏称善。”〔三〕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慕容恪死,温乃伐燕,在太和四年。”〔二〕
李详云:“案晋书九十二袁宏传‘移韵’下有‘徙事’二字,此言最佳。盖移韵便别咏古人一事,故云徙事。班彪北征、潘岳西征,皆如此。”〔三〕
隋志有东阳太守袁宏集十五卷,注云:“梁二十卷,录一卷。”
93 孙兴公道:“曹辅佐才如白地明光锦,〔一〕中兴书曰:“曹毗字辅佐,谯国人,魏大司马休曾孙也。好文籍,能属词,累迁太学博士、尚书郎、光禄勋。”裁为负版□,论语曰:“孔子式负版者。”〔二〕郑氏注曰:“版,谓邦国籍也。负之者,贱隶人也。”非无文采,酷无裁制。”〔三〕
【笺疏】
〔一〕 李详云:“案锦有地,即俗所谓底子也。魏志倭国传,载魏赐倭有绛地交龙锦,绀地勾文锦。陆●邺中记有黄地博山文锦。御览引异物志有丹地锦。与此俱以色名。裴松之魏志注谓地当为绨,谓此字不体,非魏朝之失,则传写之误。此自裴误,非魏失也。” 嘉锡案:尔雅释天云“素锦绸杠”,注云:“以白地锦,韬旗之竿。”御览八百十五引邺中记载石虎时织锦署诸锦名,有大明光、小明光,均可为世说此句作证。又考御览引邺中记,“黄地博山文锦”句,秘府略残卷八百六十八引作“或用清绨大明光锦,或用绯绨登高文锦,或用黄绨博山文锦”。其引织锦署一条,于诸锦名下,较御览多“或青绨,或白绨,或黄绨,或绿绨,或紫绨,或蜀绨”等句,然则绨即地也。地本俗称,故或借用绨字为之。裴松之必谓当作绨,盖失之拘。沈涛铜熨斗斋随笔五云:“地犹言质,今人犹以锦绣之本质为地。其语盖古,裴世期以为地应作绨者,非也。”〔二〕
罗振玉鸣沙石室古佚书论语郑氏注跋曰:“世说新语注引‘式负版者’,郑注此卷无是语。集解及文选华子冈诗注并引孔注:‘负版,持邦国之图籍者也。’是误以孔注为郑也。”〔三〕
晋书文苑本传云:“凡所着文笔十五卷,传于世。”隋志有光禄勋曹毗集十卷。注云:“梁十五卷、录一卷。” 嘉锡案:毗文传于今者,本传有对儒一首,文馆词林三百四十七有伐蜀颂一首,其余零篇断句,见全晋文一百七。其诗则梅鼎祚古诗纪四十一录其五首,又四十九录毗江左宗庙歌十首。
94 袁伯彦作名士传成,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箸书。”
95 王东亭到桓公吏,既伏阁下,〔一〕桓令人窃取其白事。东亭即于阁下更作,无复向一字。续晋阳秋曰:“珣学涉通敏,文高当世。”【校文】
“无复向一字” “向”,北堂书钞六十九引作“同”。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宋书五十一宗室传:‘刘袭在郢州,暑月露禈上听事,纲纪正伏阁,怪之,访问乃知。’”
96 桓宣武北征,温别传曰:“温以太和四年上疏自征鲜卑。”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一〕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闲得利。”〔二〕
【笺疏】
〔一〕 嘉锡案:宏盖以对王衍事失温意,遂致被责。详见轻诋篇。
〔二〕
文选集注四十九三国名臣序赞注引臧荣绪晋书云:“袁宏好学,善属文,谢尚以为豫州别驾。桓温命为安西参军。温北讨,须露布文,呼宏使制。宏傍马前,手不辍,俄顷而就。”
97 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胡奴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胡奴,陶范。别见。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一〕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续晋阳秋曰:“宏为大司马记室参军,后为东征赋,悉称过江诸名望。时桓温在南州,宏语众云:‘我决不及桓宣城。’时伏滔在温府,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启温,温甚忿,以宏一时文宗,又闻此赋有声,不欲令人显闻之。后游青山饮酌,既归,公命宏同载,众为危惧。行数里,问宏曰:‘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称谓,自非下官所敢专,故未呈启,不敢显之耳。’温乃云:‘君欲为何辞?’宏即答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则宣城之节,信为允也。’〔二〕温泫然而止。”二说不同,故详载焉。〔三〕
【笺疏】
〔一〕 李详云:“案晋书宏传‘炼’作‘汰’。”〔二〕
李详云:“案晋书宏传作‘信义为允也’。考宏此效左思魏都赋‘军容弗犯’以下四段句法。左赋每段末语:‘自解纷,若兰芬,有令闻’句,皆三字,与上合韵。加也字为助词。唐修晋书不知其模拟所出,误添义字,非是。
〔三〕
程炎震云:“御览五百八十七赋门引并及二事,皆作世说,盖杂以注文。” 嘉锡案:孝标之意,盖疑不道陶公与不及桓彝为即一事,而传闻异辞。今晋书文苑宏传则两事并载。嘉锡以为二者宜皆有之。陶侃为庾亮所忌,于其身后奏废其子夏,又杀其子称,由是陶氏不显于晋。当宏作赋时,陶氏式微已甚。其孙虽嗣爵,而名宦不达。陶范虽存,复不为名氏所与。观方正篇载王脩龄却陶胡奴送米,厌恶之情可见。非必胡奴之为人果得罪于清议也,直以其家,出自寒门,摈之不以为气类,以示流品之严而已。宏之不道陶公,亦犹是耳。至于桓温,固是老兵,然生杀在手,宏安敢违忤取祸?其初所以宣言不及桓宣城者,盖腹稿已成,欲激温发问,因而献谀,以感动之耳。
98 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中兴书曰:“恺之博学有才气,为人迟钝而自矜尚,为时所笑。”宋明帝文章志曰:“桓温云:‘顾长康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平平耳。’世云有三绝,画绝、文绝、痴绝。”续晋阳秋曰:“恺之矜伐过实,诸年少因相称誉,以为戏弄。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自云得先贤风制,瞻每遥赞之。恺之得此,弥自力忘倦。瞻将眠,语捶脚人令代,恺之不觉有异,遂几申旦而后止。”
99 殷仲文天才宏瞻,续晋阳秋曰:“仲文雅有才藻,着文数十篇。”而读书不甚广,博亮叹曰:〔一〕亮,别见。“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二〕丘渊之文章叙曰:“豹字士蔚,陈郡人。祖耽,历阳太守。父质,琅邪内史。豹隆安中着作佐郎,累迁太尉长史、丹阳尹。义熙九年卒。”才不减班固。”〔三〕续汉书曰:“固字孟坚,右扶风人。幼有俊才,学无常师,善属文,经传无不究览。”【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晋书殷仲文传作谢灵运语。此称亮者,不知何人。据注‘亮别见’之文,疑上文博字当作傅字。谓傅亮也。此上当以广字读句。傅亮见卷中识鉴篇注,各本皆误。” 嘉锡案:宋本亮上一字残缺,然似是傅字。程炎震云:“傅亮见识鉴篇‘郗超与傅瑗周旋’条。”〔二〕
隋志有晋东阳太守殷仲文集七卷,注云:“梁五卷。”隋志有晋丹阳太守袁豹集八卷,注云:“梁十卷,录一卷。”〔三〕
嘉锡案:晋书仲文传作谢灵运语,且云“言其文多而见书少也”,与此不同。
又案文选集注六十二江文通拟殷东阳兴瞩诗注引杂说云:“谢灵运谓仲文曰:‘若读书半袁豹,则文史不减班固。’”考隋志杂家有杂说二卷,沈约撰。则本传自有所本,故与世说不同。
100 羊孚作雪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遂以书扇。中兴书曰:“胤字茂祖,谯国人。祖冲,太尉。父嗣,江州刺史。胤少有清操,以恬退见称,仕至中书令。玄败,徙安成郡,后见诛。”
101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睹,王爽小字也。中兴书曰:“爽字季明,恭第四弟也。仕至侍中,恭事败,赠太常。”〔一〕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事败下当有被诛二字。”
程炎震云:“晋书爽传云:‘恭败,被诛。’王恭传云:‘及玄执政,爽赠太常。’此注有脱文。”
102 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而下笔。一坐之闲,诔以之成。晋安帝纪曰:“玄文翰之美,高于一世。”玄集载其诔叙曰:“隆安二年九月十七日,前将军青、兖二州刺史太原王孝伯薨。川岳降神,哲人是育。既爽其灵,不贻其福。天道茫昧,孰测倚伏?犬马反噬,豺狼翘陆。岭摧高梧,林残故竹。人之云亡,邦国丧牧。于以诔之,爰旌芳郁。”文多不尽载。
103 桓玄初并西夏,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玄别传曰:“玄既克殷仲堪,后杨佺期,〔一〕遣使讽朝廷,朝廷以玄都督八州,领江州、荆州二刺史。”于时始雪,五处俱贺,〔二〕五版并入。玄在听事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不相揉杂。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后字误,或是杀字。”
李慈铭云:“案后字误。当作破,或作获。”〔二〕
程炎震云:“隆安三年十二月,桓玄袭江陵,荆州刺史殷仲堪、南蛮校尉杨佺期并遇害。盖玄以南郡公为广州,并殷得荆州,并杨得雍州,又争得桓脩之江州,故有五处俱贺之事。此注未晰。”
104 桓玄下都,〔一〕羊孚时为兖州别驾,从京来诣门,笺云:“自顷世故睽离,心事沦薀。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桓见笺,驰唤前,云:“子道,子道,来何迟?”即用为记室参军。〔二〕孟昶别见。为刘牢之主簿,续晋阳秋曰:“牢之字道坚,彭城人,世以将显。父遁,〔三〕征虏将军。牢之沈毅多计数,为谢玄参军。苻坚之役,以骁猛成功。及平王恭,转徐州刺史。桓玄下都,以牢之为前锋,行征西将军。玄至归降,用为会稽内史。欲解其兵,奔而缢死。”诣门谢,见云:“羊侯,羊侯,百口赖卿!”【笺疏】
〔一〕 程炎震云:“元兴元年三月,桓玄入京师。”〔二〕
程炎震云:“玄自称太尉,此是太尉记室参军。”〔三〕
李慈铭云:“案遁当作建,晋书作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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