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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台湾文献丛刊064 台湾诗乘
卷五
牡丹之役既平,沈文肅公奏建延平郡王祠,殿宇巍峨,中外瞻仰。文肅自撰一聯懸於殿上。文曰:『開千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運,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此外佳聯尚多,題詠亦夥。余記何敬臣大令有秋日謁延平郡王祠八首,亦可誦也。
『海外孤忠泣鬼神,丹心為國竟忘身。大星遽隕年難假,天意偏摧社稷臣』。
『錚錚骨氣壓群雄,傳砲羊山鬥老龍。宿志未償嗟毀墓,至今人說海澄公』。
『三百年來養士優,陸沈薊北感神州。傳家忠孝原無恨,生子還須勝仲謀』。
『投戈舊部久寒盟,痛哭神州一旦傾。兩島甲兵逾十萬,固應雄略勝田橫』。
『開闢鴻濛望中興,海波士氣共奔騰。揮戈未遂回天力,空向金陵拜孝陵』。
『故朔猶存明未亡,滇池、閩嶠已滄桑。傷心無限孤臣淚,哭罷唐王又桂王』。
『馳檄江南未奏功,可堪成敗論英雄。千秋廟貌神如在,遺憾朝朝起朔風』。
『鹿耳鯤身舊戰場,霸圖曾此感興亡。延平偉業今何在,賸有寒潮送夕陽』。
敬臣名如謹,廣西桂林人,以孝廉出仕福建,光緒十三年任恆春知縣。
光緒紀元,開山議起。沈文肅公奏請福建巡撫春、冬駐臺,夏、秋駐省,以資節制。是年五月,王補帆中丞蒞臺經畫。政務之暇,作「臺灣雜詠」三十二首、「續詠」十二首。時何竟山司馬奉檄從幕,馬子翊廣文校官是地,各有和作,合刻一本,晉江龔詠樵太史顯曾序之。閱今五十年,流傳已少,誠可寶也。中丞名凱泰,江蘇寶應人,十月薨於任,謚文勤。茲錄數首,以入「詩乘」。
『無雨無風浪打山,支離奇境現瀛寰。秋風一別錢江後,又為觀濤到此間』。
『綠陰深處偶停驂,水利猶聞故老談。無數稻花香滿岸,好風吹過鳳山南』。
『炊煙不起少人家,峭壁重巖雲氣遮。懷、葛山中無歲月,一年又見刺桐花』。
『故王一去五妃陪,海外黃沙賸幾堆。猶有山僧殊解事,介圭不使沒蒿萊』(道光間,農人掘土得圭,法華寺僧奇成以穀易之,滌去塵埃,見「朱術桂」三字,知為王物。近已飭藏祠中)。
『精忠直貫七鯤身,跋浪騎鯨若有神。兩面是山四面海,特開半壁作完人』(新建延平王廟落成,余題楹聯云:『忠節感蒼穹,大海忽將孤島現;經綸關運會,全山留與後人開』)。
按寧靖王圭現歸臺南三郊保管,余有記存集中,實無「朱術桂」三字;不知中丞何以言之,豈傳聞之誤耶?
馬子翊廣文清樞,福建侯官人,以舉人任臺灣府學教諭,和作三十首,題曰「臺陽雜興」;為錄八首。
『山勢龍盤起木岡,我朝文教破天荒。朝霞倒影翻紅水,萬派橫流湧黑洋。石出野田原有讖,金埋巖谷詎猶藏。如何士卒開山路,辛苦難逢三保薑』。
『溪洞生煙十八重,亂山蒼翠簇芙蓉。誰能望氣探銀穴,便欲乘雲上玉峰。五夜寒潮鳴戰鼓,二更殘日吐邊烽。風中挾火麒麟颶,奇事還聞鬪鬥龍』。
『巖穴曾棲宋客星,勝朝事勢等零丁。騎鯨人去天難問,夢蝶園荒酒易醒。滿樹花開三友白,孤墳草為五妃青。哀蟬似訴王孫恨,暮雨蕭蕭不忍聽』。
『方言曾亦說臺員,古塔嵯峨拂五雲。斑竹至今悲烈婦,甘棠自昔愛參軍。野牛馴後犁春雨,蔣鵲飛來噪夕曛。閒卻朱提無用處,洋錢買得達戈紋』。
『信有仙源可避秦,土番半是女真人。一年海燕常重乳,四季林花不斷春。倒掛山禽如鳳小,寄居沙蟹與螺親。敦厖未改鴻荒俗,丁壯扶犁婦負薪』。
『長街花鼓鬧春宵,獨坐荒齋意寂寥。狷介誰如高士菊,芳鮮共愛美人蕉。侵簾樹影斜隨月,繞榻濤聲冷帶潮。料得明朝天氣好,竹溪應赴阮公招』。
『仙桃高對佛桑紅,花信難憑廿四風。百合奇香收鹿港,千年積雪望雞籠。御冬蓄旨醃番蒜,占歲豐穰驗刺桐。生性渾渾偏嗜飲,竹筒釀酒學郫筒』。
『高岸萋萋草似煙,白沙青嶂水沙連。編茅繞嶼千椽屋,架竹浮湖萬頃田。喚渡津頭劃蟒甲,賣鹽市上用螺錢。行人莫憚藤橋險,別是瀛堧一洞天』。
按諸詩所引,多載臺灣各誌,且有番俗。
何竟山司馬澂,浙江山陰人,宦游福建。是役隨補帆中丞來臺,掌記室。和作二十四首,題曰「臺陽雜詠」;為錄十首:
『海外東南片土開,萬山羅列水環回。鯤身讓地倭謀拙,鹿耳乘潮鄭業恢。二百年來歸版籍,一千里路闢蒿萊。重臣更廓鴻圖計,郡縣新增出聖裁』。
『閒將軼事溯潮王,手挈洪戈拓大荒。孤島自存田廣叔,圍棋早讓李文皇。羽山不盡黃能痛,軹道終看赤幟揚。「忠節」於今褒兩字,千秋廟祀享蒸嘗』。
『仗節東來慨一元,全歸地下復何言。數莖草長忠臣髮,五出梅開烈女魂。猶有介圭留古寺,更無玉帶鎮山門。荒祠竹滬人誰問,杜宇聲淒月夜昏』。
『南旂北滬盡繁華,滄海桑田信不差。萬疊銀山翻急湧,一條鐵線鎖長沙。暗礁林立排龍骨,支港參差列犬牙。為問昔年天險處,盪纓無復舊丫義』?
『海面遙看挽髻螺,兩三孤嶼似星羅。蓬壺未許來徐福,瀛嶠何緣到鄭和。斜日荒城紅薯大,曉風山社綠椰多。更看香火因緣結,自奉觀音擬普陀』。
『莫道卑南地勢偏,膏腴應並水沙連。別論戈甲開荒土,廣合丹丸辟瘴煙。置驛漸通邊徼路,移官更授撫民權。會看齊奏平蠻曲,再闢山中萬頃田』。
『太息邊防疫癘多,將軍零落隕巖阿。題詩我自哀嚴武,曳足人爭慨伏波。碧血青燐獅社月,黃沙白骨鳳山坡。玉關生慶班超入,夜渡軍聲雜鸛鵝』。
『大府巡邊擁節旄,雞籠山外泊飛艘。兵徵兩路馳書急,嶺越三朝接漢高。龍虎應符馳砲艇,鯨鯢望氣息波濤。渡瀘五月來諸葛,風雨遄征到不毛』。
『為探煤穴入林深,買到鋼鑽已萬金。鑿井真教施鬼斧,醫貧爭幸得神鍼。經營欲啟千年利,窺伺能防萬里心。更有磺油堪采取,山中生計待搜尋』。
『溫和卻好養花天,迎歲荷新菊度年。挹露紫含優缽小,燒空紅遍佛桑然。春風鷹爪飃香遠,秋雨燕支著色鮮。又有午時梅一種,朝朝開落在庭前』。
按泉南夏琳著「閩海紀要」,謂鄭延平晉封潮王,為他書所不載。琳字元斌,康熙時人,聞見較近,或有所據。惟是書久無刻本,余得其稿,已為刊行。此詩六、七、八、九等首皆繫時事,則開山、討番、練兵、采礦,為臺灣之要務也。
蕭山王□□中丞紹蘭,光緒二年任福建巡撫,有丙子巡臺初抵澎湖云:『乍經滄海到澎陽,島嶼青青水一方。奉使東瀛持虎節,安流南紀靖龍堂。天生絕險山河固,運際文明日月光。努力諸君勞鎮撫,輶軒載筆頌平康』。
岑襄勤公毓英,以光緒七年任福建巡撫,巡視臺灣。臺有大甲溪,險控南北,源自內山,奔流而西,以達於海。夏秋之間,水急難渡。而臺北方事建設,襄勤乃勸紳民捐資二十萬兩,以造鐵橋。既成,為詩以紀之。詩曰:『甲溪如海闊茫茫,病涉民間廑是傷。昔日帝封今有奠,狂瀾自此慶安詳』。
法越之役,沿海戒嚴,詔起直隸陸路提督劉銘傳督師臺灣。及平,任巡撫,多所建設:事載「臺灣通史」。銘傳字省三,安徽合肥人。洪楊之役,以功封男爵。著「大潛山房詩集」一卷,大都少年從軍之作。記其遣懷一聯云:『名士無妨茅屋小,英雄總是布衣多』。及撫臺時,竟少吟詠。唯新竹友人誦其游古奇峰垂釣寒溪云:『山泉脈脈透寒溪,溪上垂楊拂水低。釣罷秋光閒覓句,竹竿輕放斷橋西』。按古奇峰在新竹南門外,壯肅以撫番故,出入內山,曾至大嵙崁蓮座寺,見其山水奇秀,迥絕塵寰,流連竟日,手書一聯曰:『一品名山,萬年福地』,今尚存。
劉壯肅公駐臺之時,開山撫番,漸收成效。十三年八月,統領劉朝祐率兵四百自宜蘭小坡坑入山,至凍死人坑,為南澳番老狗社所襲,力戰免。翌年,壯肅議討,調福建兵艦,以同安水師副將傅德高為先鋒,艤舟蘇澳,大軍繼之。游擊王冠英率鎮海前營自小南渙上陸,以拊老狗社之背。壯肅自督全軍駐蘇澳。番懼而竄,匿荒谷中,不敢出。相持兩月,頗為瘴毒所苦,乃班師,以鎮海前營戍之。時有張雲錦者,賦蘇澳從軍詩七首,以紀其事。詩曰:
『海濱尋廢壘,幕府駐征轅。徵將趨風至,分營偃月屯。冑披生蟣蝨,笳動嘯狙猿。此地猶愁絕,前驅那可言』。
『無路荒山峻,參天古木高。修蛇臨澗躍,怪鳥繞營號。瘴毒蒸豐草,炊煙熱濕蒿。不須言戰事,士氣已蕭騷』。
『死邊為烈士,搏兔乃戕獅。末將能相殉,忠魂可併祠(偏將軍傅公德高獨當前敵,飛鏢中目,暈絕在地;部將某躍而進,且戰且負公歸。後無策應,遂併殲焉)。捐軀難瞑目,里革尚存屍(劉君朝帶昔戕於番,忠骸無著)。後勁多觀望,陰風撼大旗』。
『古無人跡到,艱苦趣軍行。深入多疑伏,前驅半死生。雨淫天助虐,日久帥休兵。慎選防關將,何勞戰鼓聲』。
『樓船窮海泊,喚渡易輕舟。浪湧如奔馬,波回似沒鷗。雨風交灑落,性命聽沉浮。已濟看來處,驚人浩浩流』。
按雲錦字綺年,安徽合肥人,著「順所然齋詩集」。
臺灣建省之時,析疆增吏,大啟利源。光緒十二年,劉省三中丞奏設撫墾大臣,以在籍太僕寺正卿林維源為幫辦,駐大嵙崁。維源字時甫,淡水人。既任事,延侯官陳石遺孝廉掌記室。石遺名衍,舉鄉薦,工詩,著「石遺詩集」行世。有「游臺詩」一卷。
曉自大嵙崁行達加九岸大營三首云:『言從大嵙崁,策杖加九岸。主人(林時甫京卿)曰開戒,兵衛資蔽捍。初逢野番來,裸裎髮披散。腰間皆佩牛,玃顧目殊關,頷之俾馴擾,亦自啟笑粲。路轉竹角頭,昏黑榛莽亂。叢叢羆可隱,敢以伏戎玩。當關一失險,枯朽盡為難。蠢爾鳥獸群,亦有教猱歎』。
其二:『崩崖臨絕澗,十丈山路斷。伐木僕其上,兩澗遂中貫。下有千仞潭,奔流伺滮■〈氵目干〉。峰峰高摩天,樹樹十圍幹。天日能蔽虧,瘴霧下浸灌。想從洪荒來,闢此幾昏旦。土鬆不成級,土滑步欲灘。輿夫舁空輿,數步息喘汗。起落已萬丈,問路殊未半』。
其三:『日落敂營門,短衣不至骭。長揖未云已,軍饎已羅案。書生能健步,顧語一笑粲。諒知得渠魁,已誓不復叛。貰其一釁鼓,觳觫弗敢竄(生番馬來詩昧曾一日殺腦丁十九人,劉撫軍赦之)。一朝殺十人,厥狀殊不悍。攻心乃為上,枯骨固可惋。日日牛酒來,就撫歡未散。書生亦何知,惟有默讚歎。慚非甲冑士,空爾弄柔翰』。
曉行至大稻埕云:『自我此羈寓,經秋復歷冬。海壖風雨多,眺望悽無悰。比來掩戶居,樹木四童童。晨興步郊原,不知春已濃。但覺爽氣多,東南蔚諸峰。炎島異氣候,草木長蔥蘢。如何青陽序,始此綠濛濛。於焉遂延佇,勝賞會所逢』。
甲午之役,割地輸金,為千古未有之奇局。及成,有魯陽生輯「普天忠憤集」,欲以振興民氣。內附詩詞,有前海疆四首、後海疆六首,不載作者。而後海疆則法人之役也,為錄二首,以實「詩乘」。
戰基隆云(劉銘傳奉命督辦臺灣,當棄基隆時,曹志忠力止、通判梁純夫伏地哭留,皆不允):『基隆一粟耳,浮在海之角。貔貅二十萬,大帥開幃幄。驀夜曳兵行,鐵城突确犖。可憐小吏愚,哭民雙目瞀』。
戰澎湖云(周協戎死之):『澎湖不毛地,民漁魚以生。番戎豈好利,要為城下盟。倒海難湔恨,將軍竟立名。龐涓何足恤,祗為恤編氓』。
李振唐太守之鼎,江西南城人。光緒十二年,宦游臺灣。著「宜秋館詩詞」二卷,頗多在臺之作。
言遊臺北留別同人云:『萬里長風事壯遊,天涯何處覓封侯。地經吳越群山盡,人到滄溟百感休。共道鉅公今御李,敢云王粲暫依劉。雪泥那復東西計,不獨辭家易感秋』。
丁亥除夕(時客宜蘭縣署)云:『縛褲長征歲序移,三貂嶺外客心馳。元龍豪氣三千丈,張翰思鄉十二時,椒酒黃雞供異地,蠻雲瘴雨阻歸期。四千里外重回首,惆悵香山歲盡時』。
上劉省三爵帥云:『婦孺皆能識姓名,生平威德冠寰瀛。及身自足傳千古,革面交傳震八紘。黑白力為持大局,東南從此有長城。蘭風竹雨含濡遍,鑿齒雕題盡向誠』。
『盜弄潢池可若何,羲輪曾返魯陽戈。修名日懋丹心老,故壘春深白骨多。四海蒼生皆衽席,一軍赤幟斬蛟鼉。至今薄海安耕鑿,柱石勳名已遍歌』。
『滄海無波聖運昌,跳梁何事逞鴟張?雄心持節籌閩嶠,壯志紆謨奠海邦。無奈形情同鬼蜮,況當兵甲是倉皇。民心國體深維繫,談笑從容靖佛郎』。
『泛海曾從赤嵌來,得瞻鼎力擴全臺。火車路遠風輪疾,銀電光分夜市開。駿業豈惟酬素志,雞林久已播詩才。鯫生得仰龍門度,獻策深慚屬菲材』。
振唐詩中有臺灣竹枝數首,並錄於下:
『冬殘草尚綠成圍,廣漠風中試袷衣。笑客莫驚春太早,秧針田內正初肥』。
『四時景物總芳菲,夾岸人家隱翠微。頳色風帆青布襪,檳榔雨裏掉船歸』。
『斑鳩聲裏叫春晴,綠水如環抱畫城。閒步夕陽村上路,家家疊鼓賽延平』。
『瓜皮艇子水如油,蜑婦山花插滿頭。日日江邊嬉水罷,一生不識別離愁』。
黃逢昶字曉墀,湖南湘陰人,光緒初宦游臺北,著「臺灣雜記」一卷,內有竹枝百首,其所引註,事多失實。蓋以宦游之人,偶聞異事,喜而記之,遂以為奇;然亦可供談瀛之資也,為載一二:
『海天鰲柱峙中流,千里臺疆水上浮。雪浪雲濤環四面,我來疑即是瀛洲』(臺灣又名東瀛,四面濱海,中間層巒疊嶂,蒼翠挺生,真巨島也)。
『驅車走馬白雲灣,遊遍銀山又玉山。造物不知何愛寶,教人莫掛杖頭還』(臺中有玉山、銀山,周回十餘里)。
『桃花三月澆花隄,倏忽秋風檞葉低。日暮滿舟何處泊,下雙溪接上雙溪』(臺北有上下雙溪,水雲環抱,漁舟來往)。
『采花莫道菊花殘,朵朵瓊英足夕餐。忽訝片舟浮一葉,仙人又到秀孤鸞』(宜蘭縣有秀孤鸞,山多菊花。海中一嶼皆仙居,每歲冬初遣一童子駕舟采之)。
『海內何如此地溫,恆春樹茂自成村。輕衫不怯秋風冷,終歲曾無雪到門』(恆春縣)。
『山環海口水中流,番女番婆夜盪舟。打得鹿來歸去好,歌喧絕頂月當頭』(鹿港為熟番打鹿之區)。
按秀孤鸞菊花載於「彰化縣誌」「叢談」,而鹿港打鹿係二百五十年前事,今已成為巨鎮。詩人不知歷史,大概如是。
羅穀臣太守大佑,江西德化人,以進士宰閩中。光緒十四年,調署臺南府篆,未幾卒於任。其門人閩縣林仲良茂才有賡輯其遺稿,乞唐維卿觀察刪定,計存古近體詩一百五十有八首,名曰「栗園詩鈔」。翌年,刻於福州。其詩出入唐、宋諸賢,而古體尤渾厚醇正,一洗空疏囂張之氣。惜少在臺之作,唯有一二可入「詩乘」。
送史香九之臺陽云:『短布單衣一劍雄,片帆春渡鹿門東。穹廬氈帳腥雲黑,曉日蠻花驛路紅。世態雨雲成底事,壯懷鞭鐙欲論功。才人新草籌邊檄,定有元戎拜下風』。
寄懷呂幼漁參軍云:『二月桃花取醉宵,錦筵笙管促征橈。事如曉夢無留影,情似春波有暗潮。滄海屯田佐充國(幼漁時襄臺北清賦事),山城禪悅冷參寥(余持戒律,夏徂冬),鴛雛飛散黃鸝晚,萬里寒天急暮鵰』。
按香九名齡,幼漁名兆璜。
穀臣有追憶詞四律,用漁洋「秋柳」韻。遙情逸致,旖旎風流,足與阮亭抗手;錄之於後:
『飃泊東風黯醉魂,才人新怨賦長門。花移別館鶯無力,泥落空梁燕有痕。芳草已迷楊柳渡,扁舟何處苧羅村?梨雲庭院深如海,淒絕蕭郎莫更論』。
『芙蕖散亂不禁霜,菱葉荷花空滿塘。舊譜怕翻金縷曲,贈衣猶壓綵羅箱。癡心私誓酬妃子,稱意行雲負楚王。重過海棠花下路,深情還問碧雞坊』。
『落絮游絲惹舞衣,回頭萬恨事全非。琴彈怨調絃聲澀,鶯喚殘春花影稀。千點黃金和淚鑄,幾年碧海變塵飛。人間多少閒牛女,銀漢迢迢一例違』。
『銅駝清淚共君憐,綺歲風懷漸化煙。犀角有靈心的的,繭絲無緒意綿綿。口脂香戀如花夢,髀肉心傷似水年。哀樂紛紜須懺悔,閒愁拋付白鷗邊』。
史香九,江西某縣人,光緒間游幕臺灣,羅穀臣大令有詩送之,已載於前;余得其手書臺南竹枝詞六首,為錄於此。
詩曰:『鹿耳真天險,波濤無日無。春殘風信轉,沙湧更何如』。
其二:『布穀催耕早,嘉禾熟麥秋。入冬仍秀實,一歲兩豐收』。
其三:『城西歌舞場,當門皆豔妝。何因衿黑齒,鎮日嚼檳榔』。
其四:『城啟牛車入,歸時趁晚霞。祗防逢狹路,爭道互喧嘩』。
其五:『蜥蜴本無聲,偏緣四壁鳴。宵深聞嘎嘎,翻訝鳥支更』。
其六:『怪爾緡蠻鳥,籠來別有情。畫眉眉不畫,無乃負虛名』。
瀏陽譚壯飛先生嗣同,字復生,敬甫中丞之第三子也。少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弱冠後,兩渡臺灣,有所擘畫,因號東海褰冥氏。故其所著「仁學」,猶署臺灣人撰,蓋有所避忌也。戊戌政變,與林旭、楊深秀等被難,時論傷之。著「莽蒼蒼齋詩」二卷,惜無在臺之作。
唯寄仲兄臺灣一首云:『孤懸滄海外,洲島一螺輕。狂颶宵移屋,妖氛晝滿城。依人王粲恨,采藥仲雍行。所願持忠信,風波險亦平』。
又得仲兄臺灣書感賦云:『少小思年長,年增但益悲。我今年廿五,四顧竟安之。無命愁相慰,非才愧所知。猶疑滄海客,棲息已高枝。連遇荊南刖,仍空冀北群。十年賡塞曲,今日逐燕雲。飃蕩嗟如我,蜚騰時望君。誰知萬里外,蹤跡困塵氛』。
按仲兄名嗣襄,字泗生,國子監生。光緒十五年,依臺灣道唐景崧於臺南,後卒於蓬壺書院,年三十有三。
『鐵馬金戈,萬里歸來真臘棹;錦袍紅燭,千秋高會斐亭鐘』。此唐維卿觀察自書斐亭楹聯也。維卿名景崧,號南注,又曰請纓客,廣西灌陽人。越南之役,以翰林出關,說劉黑旗效順,遂授臺灣兵備道;後陞布政使,署巡撫,為民主國大總統,開中國未有之奇局,可謂書生奇遇矣。維卿好吟詠,輒邀僚屬為詩會,臺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扢雅揚風,蜚聲壇坫。顧余年少,僅聞其事,而詩不存,唯就「詩畸」所傳者而選之,亦海東盛事也。
夢蝶園云:『劫運河山畢鳳陽,朱家一夢醒蒙莊。孝廉涕淚園林冷,經卷生涯海國荒。殘粉近鄰妃子墓,化身猶傍法王堂。誰從窮島尋仙蛻,赤嵌城南弔佛場』。
五妃墓云:『秀姑合伴王、袁死,兩婢荷、梅死更奇。海上鵑啼悲玉帶,塚中魚貫塟瓊枝。法華寺畔尋詩碣,魁斗山前弔冷祠。竹滬遙遙埋白骨,城南風雨走靈旗』。
白燕云:『梨花院落柳花天,形影分明瘦可憐。金屋去來留本色,白頭羇旅負華年。秋霜樓上佳人淚,璧月宮中狎客箋。何處素心尋舊侶,徘徊王、謝畫堂前』。
黑蝶云:『百花深處態輕狂,罰著青衣亦自傷。夜夢園中原是漆,春甜鄉裏更尋香。厭從樂府敲紅板,飛上雲鬟鬥素粧。最苦捉來無覓處,烏紗窗下立斜陽』。
「詩畸」之外,有五妃墓詩,作者數人。
羅星伯云:『一葉朱家已盡時,貞心難得五蛾眉。更無北地降王表,同賦東瀛絕命詩。竹滬惜分埋骨地,桂山留得妥靈祠。斑斑玉帶鵑啼血,秖有鄰園夢蝶知』。
熊瑞卿云:『桂子山頭玉塟時,五妃含笑故王知。紅綃烈斷宮中帶,黃土荒題海上碑。風雨有靈瞻竹滬,香煙無主委叢祠。墓門願下貞妃拜,二百年前弔有詩』。
鄭肖彭云:『美人荒塚佔牛皮,山有荒祠墓有碑。哭廟親藩甘死國,墜樓妾婢願同時。桐棺一穴聯珠象,桂子千秋塟玉悲。賜姓降王傳車出,不聞解帶殉蛾眉』。
按星伯名建祥,廣東順德人,官嘉義知縣。瑞卿名佐虞,湖北祁陽人。肖彭名籛,閩縣人。
唐維卿觀察既耽風雅,獎藉藝林,一時宦游之士,若閩縣王貢南毓青、侯官郭賓實名昌、丹徒陳翥伯鳳藻、德化羅穀臣大佑、順德梁挺生維嵩及吾鄉施谿舫士洁、邱仙根逢甲等皆能詩。時開吟會,積稿頗多。唐韡之太守輯而刊之,名曰「澄懷園唱和集」,版藏臺南松雲軒。余有一卷,亂後遺失,遍搜不得,僅記『萬花扶客上澄臺』一句,不知何人所作。韡之名贊袞,江蘇善化人,光緒十七年調署臺澎道,旋補臺南府,二十一年正月去任。澄懷園在道署內。
韡之宦臺之時,著「臺陽集」一卷,計二百十餘首,大都平泛之作。錄其佳者於後。
偕施澐舫、許蘊伯游竹溪寺云:『曲徑入幽邃,鐘魚寂不聞。一亭寒抱石,萬竹綠攙雲。蓬壁題詩富,蘭言人座芬。野花披錦帔,誰覓五妃墳』?
開元寺題壁云:『幽雲遮野墅,飛雨過滄溟。傑閣幾人倚,晚濤同佛聽。煙蒸海氣白,風閃寺燈青。願逐南飛鶴,高吟入杳冥』。
夢蝶園云:『殘碑鬼物護山河,中有高人隱薜蘿。化蝶尋秋香入夢,感時花濺淚痕多』。
次韻和邱仙根山長寄懷云:『春風桃李簇花開,雲海親身洗眼來。衣缽師傳欽碩學,始知巖邑有澹臺』。
『南國甘棠愛戴同,園亭結構喜尤工(淨翠園為唐維卿方伯新建)。斐亭豔說江郎筆,獨有才情壓海東』(方伯與君斐亭酬唱詩有「更有門生壓海東」之句,謂君也)。
『海上思君倍悵然,新恩同拜九重天。垂楊不綰離情住,眷戀庭闈忽七年』。
『數點紅蕉挹露濃,窗橫棟影互蟠胸。花間酬酒邀明月,電語三更斷壁鐘』(君淨園和作有「三更電語壁鐘鳴」之句)。
按韡之任臺南府時,曾延仙根主講崇文書院。
侯官周莘仲廣文長庚,以舉人選建陽教諭,後調彰化。光緒十四年秋,彰以丈費故,縣民施九緞糾眾圍城,知縣李嘉棠素貪墨,無所為計。長庚縋城見九緞,約以裁撤丈費,圍稍弛。越三日而林朝棟援軍至,事平。嘉棠忌其功,密揭巡撫以勾通罪,令赴轅訊問。長庚請試禮部,牒既下矣,事急,乘漁舟走泉州,潛行入京,逾年乃解。彰人士諗其冤,至今猶有道者。卒後,里人李宗典為刊遺詩,凡九十有七首。錄其在臺所作於後:
玉山云:『玉山在天不在地,山半隤雲盡下墜。雲氣阻塞人不前,護此太古未破天。冰玉磊砢堆山巔,山色一白全化煙。或雲此山寒冰穴,壓盡盤古以前雪。羲和鞭凍輪不熱,坤維脈與太陰結。太陰所固日無功,寒氣一束東海東。世人不知呼作玉,幾人親插峰頭足』。按玉山在嘉義東北,高至一萬三千餘尺,長年積雪,望之如玉,故名。
火山云:『火維眾山插天險,天半熊熊起烈燄。火光所觸金鐵流,陽氣鬱勃燔炎州。雪威不到滕六死,天地長夏無冬秋。或如金釭掛天半,燭龍銜燭照銀漢;或如野燒橫秋空,天吹不動海底風。飛光上騰影倒射,萬壑一色作奇赤。有時石罅濺沸泉,一噴一吸泉生煙。響泉自噴火自爆,火水爭穴互相搏。生硝黑氣烘馬牙,坐恐瀛臺坤軸灼。當年補石天齟齬,宗動擲下洪鈞爐。陰陽餘炭煽未熄,照見滿海紅珊瑚』。按火山在嘉義東南,火出石穴,燄騰近丈。內有沸泉流出,浴之可以療疾。
濁水溪云:『朝過濁水溪,夕返濁水溪。今朝濁水枯天西,筍輿步步踏黑泥。濁水之濁色如鐵,萬斛流沙雜鐵屑。路人不解淘鐵沙,坐視濁水飛浪花。群山東上生番界,夢向天魔借爐韝。一鎚高鑿頑鐵源,俯瞰溪流走支派。全臺寶藏沉海瀾,磺煤金鐵精光寒。朱明弊政鑑礦使,遂使九稅訾桓寬。眼底歐西盛礦務,椎剽地脈地不固。海山炫寶不自收,蒟醬犁靬得毋誤。夢語上訴天不應,濁水亂漲淹秋塍。有客杞憂抱溪水,手捧鐵沙糝天市。上書安得逢斐休,務場監冶今再修』。按濁水溪在彰化之南,源自內山,奔流而西,以出於海。引水溉田者數萬甲,未聞有鐵,尚俟礦學家之考求也。
登大岡山云:『手囊故鄉建溪荈,趿屩步走空山巔。長生木瓢接地脈,蟹眼開遍巖頭泉。邇來歡伯不投分,佛法日結雞蘇緣。清風兩腋作跏趺,睥睨大塊吾其仙。山中篔簹各十丈,一一高掃朱霞天。竹邊雙徑夾剪霧,斜日盡化珊瑚煙。低頭西望見大海,火雲疊疊龍掛涎。迆東去番不十里,松櫟未斧巢、羲前。林巒重複閟毒瘴,時有快鶻來聯翩。吁嗟此地天所秘,盤古不敢矜斡旋。草雞英雄起明季,手擘地肺天無權。人心絢爛鑿靈竅,混沌一死三百年。生番猶抱太古璞,機械不到先天先。祗愁桔■〈木皋〉易抱甕,從此海氣皆腥羶。起瀹杯茗祝蒼宰,古造面目休雕鐫』。按大岡山在鳳山東北,為八景之一,上有超峰寺,左右兩泉,從石中出,水極清冽。少時曾侍先府君遊山,瀹茗於是。剪霧,果名,或作南無。
莘仲復有七律數首,併錄於後:
延平郡王祠云:『草雞飛渡海濤寒,十萬牙旗尺土難。絕島天開明日月,泰西人避漢衣冠。鯤身東控樓船壯,龍種南來血淚殘。遙望滇池灰劫盡,孱王正朔黯重瀾』。
五妃廟云:『霸氣臺澎掃地平,海天尺組淚縱橫。窮途仙桂無歸宿,故國名花肯寄生?頸血不膏中土鐵,墓門長咽暮潮聲。蕭蕭環佩同歸夜,芊草藔西月半明』。按芊草藔在五妃墓西,或作仙草。
臺北稻江樓和友人韻云:『際天黑箐墜斜曛,龍氣騰空作火雲。山勢百支垂海盡,江流雙派到樓分。豪游有約青絲鞚,韻事無心白練裙。欲作逢場竿木戲,娵隅蠻語笑參軍』。
贈陳廣文伯茂云:『綺歲才名古錦囊,驪龍沉睡碧波涼。文章有道呼端復,絢爛回頭入老莊。十口寄居重海地,一官垂白瘴雲鄉。年來我亦深泥爪,落拓臺天兩酒狂』。
莘仲又有閒居四首,亦在臺所作。詩曰:
『迂拙存吾道,連朝自掩關。全家居瘴海,一檻接青山。壯志消孤冷,閒身長傲頑。錯攜今日鏡,照見髩毛斑』。
『且住為佳耳,乾坤此睫巢。遠書三黨滯,歸夢十旬拋。強舌艱蠻語,孤吟惹客嘲。詩囊忘手檢,長掛白梅梢』。
『蘸墨題煙篠,分瓢薦水蘋。短垣來月早,蕭館得鷗鄰。懶僕嫌花課,嬌兒急甕春。擊鮮謀晚飯,門外自垂綸』。
『廳事長枯坐,前身倘老禪。狂名滿煙島,病骨滯蠻天。束葦誇新筆,評茶試乳泉。重洋珠寶地,冷趣自年年』。
方祖蔭字樾亭,安徽桐城人。光緒中曾宰新竹,後署臺南知府。去時,竹人士賦詩以送,有唱和集二卷,名曰「東海鴻泥」。竹城感懷云:『三十年來逐宦場,自憐肝膽照秋霜。胸中別有炎涼意,半是冰心半熱腸』。
『捧檄東來宰海濱,一官惟恐負君親。口碑滿地吾翻愧,不信公評竟有人』。
光緒以來,臺灣詩界群推施澐舫、邱仙根二公,各成家數。澐舫名士法,字應嘉,臺南府治人,光緒甲戌成進士,曾主海東書院講席。乙未之役,挈眷內渡,居廈門,著「後蘇葊詩集」,未刊。臺灣雜感和王蔀畇孝廉韻云:
『大鯨東去海門青,石井雄風捲四溟。掘地草雞新讖緯,築城荷鬼舊羶腥。橫飛鹿耳空中艦,寸翦牛皮島外庭。極自赤嵌樓一望,木岡疊疊敞雲屏』。
『吠堯無復肆狂尨,伏莽朱、林馘獻雙。草澤閒談鏖戰地,榕陰小闢讀書窗。布衣夢蝶人何處,石鼓游龍氣未降。信有山川妙鍾毓,至今五馬說奔江』。
『毗耶風景似瓊、雷,花木長春四序開。憑弔北園懷別館,縱觀東海上澄臺。婆娑洋古華嚴現,■〈門外吉內〉■〈門外失內〉媜門高割據來。誰道蠻煙兼瘴雨,玉山中有小蓬萊』。
『伺影含沙笑射工,郎哥、揆一水邊雄。舳艫戈甲風煙外,城郭人民島嶼中。百雉坐收千里險,七鯤苦費十年功。無端鑿破洪荒竅,蜃市龍宮劫火紅』。
『水自東流日自西,樓臺金碧望中迷。墾荒跡紀開山廟,靖海師來動地鼙。龍種孤魂空玉塟,鮫人別淚尚珠啼。數行絕命天球筆,紙墨千秋重赫蹄』。
『半壁東南一夢闌,太師招討竟封官。林投井在紅毛遁,竹滬墳荒白骨寒。復甫經營真將略,斯庵痛哭老儒冠。逸民傳上張、盧輩,不數當年戴叔鸞』。
『控制民番闢海疆,百年文武又成康。冰夷北拱環三島,星使東巡駕四黃。地種釋迦諸佛果,山埋魁斗五妃香。新詩讀罷「瀛堧詠」,閒展雙眸藐八荒』。
『斐亭勝地近如何,手澤遙遙字未磨。漫說橘岡多變幻,即論桑海幾經過。采風難問狉榛俗,守土誰為政事科。絕島妖氛今日靖,力田飲酒聽山歌』。
仙根名逢甲,又字仲閼,臺灣縣人。唐維卿觀察臺南時,愛其才,邀至東海書院讀書。光緒庚寅成進士。乙未之役,首唱自主,任團練使,統義軍。及敗去之嘉應,居鎮平,自號倉海君,慨然有報秦之志。故其為詩,語多激越。東山感秋云:
『痛哭秋風又一年,觚稜夢落楚江天。拾遺冷作諸侯客,袍笏空教拜杜鵑』。
『天涯心逐白雲飛,瑟瑟秋蘆點客衣。回首大宛山上月,更無緘札問當歸』。
『斜日江聲走急灘,殘棋別墅局方難。後堂那有閒絲竹,陶寫東山老謝安』。
『寒蛟海上趁人來,漠漠秋塵掃不開。滿目桑田清淺水,五雲樓閣是蓬萊』。
又憶舊述今答曉滄贈句,為錄四首:
『哀絲豪竹負中年,棄甲南來異錦旋。十載風塵雙鬢雪,翦燈情話更淒然』。
『涕淚何曾為酒悲,干戈滿地愴離思。流亡南渡誰收恤,愁煞江淮唱義時』。
『風雪關河有夢還,海天漠漠對孤鷴。暗香疏影寒溪月,萬樹梅花憶故山』。
『海國詩壇舊主盟,登臺獨對玉山清。斐亭鐘絕風流散,落日寒蕪赤嵌城』。
按寒溪在臺中,一作瀚溪,仙根曾建別墅於此。
乙未之秋,干戈俶擾,巷無居人。余於道上曾得施澐舫手寫詩稿一卷,大都少年之作。後為友人所借,久假不歸,思之深喟。惟記其鳳山崎絕句四首。鳳山崎在新竹之北,距城十二里,異時旅客過此,頗有題詠。詩曰:
『遙山一角雲如墨,平野無風午煙直。十里新秧雨後肥,土膏紅帶燕支色』。
『樵歌喚醒夢朦朦,轉側肩輿竹徑通。忽地前村黃一片,菊花零亂菜花中』。
『層光踏破天光紫,下視山莊在甌底。萬樹狂號瀑布喧,水田驚得雙禽起』。
『四圍幽冷韻松濤,滑磴新苔綠映袍。細辨沙痕尋路去,滿山白草等身高』。
唐維卿五妃墓詩,既載之矣,施澐舫、邱仙根二公均有和作,並錄於後。
澐舫云:『城南遺塚傍芳祠,弔古淒涼范九池。魚貫宮中留玉帶,鳳陽海外失金枝。千秋氣壓桃花廟,一代光爭桂子碑。五百田橫孤島在,不教巾幗愧鬚眉』。
仙根云:『玉帶歌殘弔古祠,五雲散後賸荒碑。地宜崖海全妃墓,人比湘江二女祠。三尺土乖同穴望,百枝籤乞進香詩。淒涼魁斗山頭路,十首哀吟范九池』。
臺南延平王祠有古梅一枝,相傳為王手植,在鴻指園中,建祠時乃移於此。余曾作歌記之。而澐舫有榕城除夕夢臺南延平王祠古梅之詩。詩曰:『草雞夜鳴七鯤穴,怒潮幾度變成血。中有寒香三百年,年年花開傲紅雪。憶昔婆娑洋未通,蠻煙瘴雨猶鴻濛。那有然犀到牛渚,更無仗劍入蛟宮。自從夾板荷蘭駛,鑿齒雕題皆赤子。扶餘國未王張髯,塟兮城已築徐市。此花生長古蓬萊,曾見昆明萬劫灰。栟櫚南海訶陵種,楊柳金城元子栽。一朝冠帶騎鯨至,異姓王封牛革地。桔柣門高赤手開,菻荼井在紅毛避。於今老幹幾滄桑,剩有荒祠弔夕陽。赤嵌鹿耳霸圖盡,紫色■〈圭黽〉聲閏位亡。草竊紛紛竟烏有,朱、林、張、戴亂梟首。武陵桃笑世人迷,白社蓮為方外友。蜃樓一瞥又飛煙,獨樹亭亭冷可憐。翠羽縞衣雜荊棘,冰脂玉骨染腥羶。我與梅花相伯仲,餘生已斷羅浮夢。銅瓶紙帳泣飄零,塵中何處逋仙洞』?
仙根在臺之時,著有「柏莊詩集」,乙未之役散佚,聞為里人所得。傅鶴亭曾向借抄,弗許,故未得其舊作。唯臺灣竹枝詞四十首,久播騷壇,為選二十,以實「詩乘」。
『館娃遺址許禪棲,雲水僧歸日已西。話到興亡同墜淚,可能諸佛盡眉低』。
『自設屏藩瘴海濱,荒陬從此沐皇仁。將軍不死降王去,無復田橫五百人』。
『師泉拜後陣雲屯,夜半潮高鹿耳門。如此江山偏舍去,年年芳草怨王孫』。
『一劍霜寒二十秋,大王風急送歸舟。雄心尚有潭邊樹,夜夜龍光射斗牛』。
『唐山流寓話巢痕,潮、惠、漳、泉齒最繁。二百年來蕃衍後,寄生小草已深根』。
『浮槎真個到天邊,輕暖輕寒別有天。樹是珊瑚花是玉,果然過海便神仙』。
『水仙宮外水通潮,潮去潮來暮又朝。幾陣好風吹得到,碧桃花下聽吹蕭』。
『牛車轣轣走如雷,日日城東去復回。紅豆滿車都載過,相思載不出城來』。
『鯤身香雨竹溪孤,海氣籠沙罨畫圖。襯出覺王金偈地,斑支花蕊綠珊瑚』。
『唱罷迎神又送神,港南港北草如茵。誰家馬上佳公子,不看神仙祇看人』。
『番檨花開又一年,不寒不暖早春天。開正復喜開春宴,贏得詩狂更酒顛』。
『新歲嘗新已薦瓜,春風消息到兒家。綠磁正汲南壇水,一樹玫瑰夜點茶』。
『晚涼新曲按琵琶,茉莉花開日已斜,一擔香風滿城送,深宵散作助情花』。
『相約明朝好進香,翻新花樣到衣裳。低梳兩髩花雙插,要鬥時新上海妝』。
『紅羅檢點嫁衣裳,豔說糖團餽婿鄉。十斛檳榔萬蕉果,高歌黃竹女兒籍』。
『半種花園半種田,兒家生計總由天。楝花風後黃梅雨,滿地珍珠不計錢』。
『印收監國劇堪嗟,淚灑孤墳日已斜。城北城南千萬樹,哀魂應化杜鵑花』。
『竹邊竹接屋邊屋,花外花連樓外樓。客燕不來泥滑滑,滿城風雨正騎秋』。
『黑海驚濤大小洋,草雞親手闢洪荒。一重苦霧一重瘴,人在腥風蜃雨中』。
『好吟應是太痴生,筆墨因緣記不清。誰把四弦彈夜月,新詞唱遍赤嵌城』。
按此詩第九、第十五、第十八、第十九四首,與周莘丈廣文臺陽竹枝詞第七、第一、第四相同,恐為傳抄之誤。
火山在嘉義東南,一名玉枕山。山上有火從石罅出,高及丈,而水自火中流,鄉人謂之「水火同源」。曩年游此,至碧雲寺,有邱仙根題壁詩,因為錄存,以志鴻雪。
辛卯首春,招同賴俊臣、徐浻爾、賴遠瀾、蘇祥其、王師竹、林行仁遊玉枕山,由大仙巖抵碧雲寺:
『策杖來探海外奇,春風吹客出城時。路從虎墓穿林曲,泉繞麟巖下澗遲。窺井少酬諸葛志,搴雲同賦大蘇詩。莊嚴尚鮮開山手,何處談禪覓戒師』?
『攜朋如作竹林游,布襪青鞋興致幽。巖翠滴人雙袖濕,海光朝佛一龕收。三更嘯月猿歸洞,半榻眠雲鶴共樓。尚有向平心事在,名山未敢久淹留』。
宿碧雲寺臺前韻云:『聞說新巖境更奇,筍輿未及斂昏時。鴉馱落日棲林早,龍帶歸雲入洞遲。一路煙霞春引夢,萬山風雨夜催詩。天花散盡禪心靜,丈室維摩是我師』。
『麟尾鳳頭次第游,最尚嶔處最清幽。滿庭花影天香墜,半夜鐘聲佛火收。古澗吐雲藏寶剎,空山吟月憶瓊樓。題詩塵壁存鴻爪,也當東坡玉帶留』。
按辛卯為光緒十七年,閱今壬戌已三十二載。仙根溘逝,壁詩尚存,彈指光陰,能無感喟!
竹溪寺在臺南寧南門外,清溪一曲,修竹萬竿,境殊幽閟。故鄉人士多修禊於此。少時曾讀施澐舫山長題壁四首,後以重修,遂被塗抹;而余僅記一章,不能全錄,惜哉!詩曰:『前身慧業我原僧,到此能參最上乘。萬劫紅羊餘法界,一尊綠螘聚吟朋。當門水鏡明於拭,繞徑風篁午不蒸。擊缽詩成饒逸興,墨痕灑遍剡溪藤』。
又有一首係用「溪西雞齊啼」韻,聞與唐維卿觀察、邱仙根工部諸人同作者。詩曰:『春色無端綠滿溪,我來何處認東西。茫茫世事空雲狗,莽莽雄圖失草雞。萬樹午陰花韻寂,一痕生意筍芽齊。詠觴權作蘭亭會,惆悵斜陽鳥亂啼』。
蔡玉屏孝廉國琳,安平人,居府治,舉光緒壬午鄉薦,設教延平王祠,及門多俊士。後任蓬壺書院山長。著「叢桂堂詩鈔」四卷,未刊。有秋日謁延平郡王祠一首,可為集中傑作。
『長松盤空瘦蛟舞,敗葉颯颯如秋雨。紅牆一角暮雲平,鄭王祠宇昭千古。聖代褒封祀典崇,鼎新廟貌極穹窿。易名「忠節」輝青史,俎豆春秋拜下風。太息前朝丁季造,隻身欲挽狂攔倒。雄心雖說效扶餘,比似田橫棲海島。焚罷藍衫換戰衣,鯨魚到處碧波飛。滇南猶有嗣君在,閩事無成涕幾揮!廈金兩嶼全師抗,舳艫千里謀北向。三軍齊唱望江南,未許香焚孝陵上。九皋航海往來頻,正朔猶存天祐春。退步洪荒開世界,天心亦似愛孤臣。相從文武多俊傑,餘生草裹萇宏血。返日揮戈恨未能,幕府西臺淚悽咽。由來烈母有奇兒,庭下寒梅挺古姿。可惜將星旋告霣,渡河宗澤恨終垂。大廈已傾支不得,長耳草雞讖群識。竄身恥作陳宜中,力戰何殊李定國。古木荒涼噪暮鴉,寺稱「海會」幾年華?杜鵑血染王孫草,精衛冤含帝子花。記室鱗鴻絕命詞,舍人苜蓿大哀賦。零丁洋裏嘆零丁,吮毫欲續文山句。人生忠孝本難全,移孝作忠可與權。瞿張所處堪伯仲,文肅■〈簽頁〉懇藎疏傳。同甫氣豪有健筆,楹聯字字胸臆出。我今瞻拜薦馨香,采風簪筆紀其實。闢地擎天偉績彰,葵傾私慕民難忘。怒濤猶作靈胥恨,多少詩人弔夕陽』。
按唐韡之「臺陽詩集」亦有此詩。韡之任臺南府,玉屏適為蓬壺山長。顧以詩格論之,當為玉屏之作,及門諸士傳抄殆遍,不知韡之何以收入集中,豈編者之誤耶?
玉屏又有延平王祠題壁八首,次何敬臣大令韻云:
『生標「忠節」沒為神,瀚海風濤百戰身。祖訓一篇和淚讀,田橫島上泣孤臣』。
『跋浪鯨魚蓋世雄,寒榕祠外尚吟龍。廿年正朔存天復,招撫甘辭爵上公』。
『滇池、浙水糾同盟,痛哭神州一旦傾。直向東南爭半壁,樓船海上任縱橫』。
『天意從難一旅興,鯤身無復海波騰。參軍夢蝶名園在,也有詩人杜少陵』(謂李孝廉茂春)。
『金陵直搗力原優,轉瞬閩南失五州。遺恨不從諸將計,崇明借箸有奇謀』(崇明伯甘輝請直搗金陵,王弗從)。
『忍使明家社稷亡,欲回殘日返扶桑。一般賜姓輝青史,忠義何如李晉王』(「明季繹史」謂從來賜姓者無如李晉王之賢,謂李定國也)。
『望北空期克復功,彈丸割據霸圖雄。千秋鹿耳門前水,猶作胥濤捲怒風』。
『北園已作說經場,不是王亡明詎亡。零落寒梅花一樹,有人憑弔立斜陽』。
玉屏又有秋荷四首,用王漁洋「秋柳」韻,措辭宛轉,寄興遙深,足與阮亭抗手,誠集中之佳作也。詩如下:
『楊柳池亭幾斷魂,蕩橈曾說出閶門。月明蓋靜傾疏影,露冷房幽墜粉痕。洛女尚留羅襪步,西施原住鏡湖村。浣紗女伴如相憶,為報飄流忍再論』。
『瑟瑟西風半夜霜,別饒愁思在橫塘。一灣夕照餘金粉,十里涼波啟鏡箱。贈客合持中婦綺,少時曾嫁汝南王。採菱曲好桃根老,憔悴羞過白下坊』。
『花為粧飾葉為衣,楚客吟餘景已非。太液池前芳宴罷,若耶溪畔畫船稀。香清舊護鴛巢穩,色淡空怜雁影飛。猶記納涼消夏日,筒杯有約未曾違』。
『鉛華洗盡倍堪憐,秋水盈盈一抹煙。子本有心生太苦,絲雖無力恨常綿。漢皋解珮方前夕,華井傳觴又隔年。莫謂秋光冷落甚,自全清潔畫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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